夜幕来时,承庆殿的重重庑檐笼罩在一片灯笼的喜色中,朱红的殿门缓缓的打开,宫女纷纷往来,只闻得丝竹声声,钟鼓缓缓,远远飘向这太极宫外的天幕中。
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正在这里酒筵自洛地凯旋而归的李唐将领。
犒赏三军,大赦天下,天地更替,万物俱新,是为伊始。
觥筹交错,醉眼相望,酒过三巡后,身在筵席的众人去了满身的豪气,只有满眼的醉意,和那仿佛乐声般飘渺而来的疲倦。
多年的征战到今日,对于一些人来说终于算是一个结束,可是对于那些已做了白骨的人却永远都不会结束,而那些白骨里,却不乏有在坐这些人的兄弟,父亲,儿子……
所以当几杯酒落肚后,当李唐历时五年,终于一统天下的这一刻,忽然就有人躺倒在了案几下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小小的抽泣,最后终于变成妇人般的嚎啕无状大哭,有太监来扶起他,但更多的人开始默默落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个恢弘繁盛无常的庆功宴所在顷刻间成了一个哭啼的处所,这些人,是原本在战场上面对敌手时拥有最勇往直前气魄的一些人,而更多的人,仰着一双双酩酊大醉的眼睛去看向那个第一个哭,也是哭的最响亮的那个人。
带头哭的人叫常何,他十六岁入伍。他的父亲在攻入长安时与守皇宫的侍卫厮杀而死,他的二哥死在与薛举父子的对抗中,黄河牧马一役,他的大哥也死了。
五年转战,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回来了,终于不用再打仗了,何家也只剩下他一个,明知不该失仪御前,他却抱着酒壶嚎啕大哭出来。
这满殿本不该突然出现的这片哭泣声中,片刻后,一袭玄衣缓缓的走近,常何抬头,望着眼前眼神凝固如黑夜的人,这个人本该高高在上,此刻他的眼神中却全是明了透彻。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自然最清楚最后能处在这片安然之中的人的心思。
“末将失态,请殿下以军令惩罚!”常何默默跪倒,默默伏首,是对眼前这人心悦诚服。
“你何罪之有!”秦王下唇微动,已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掌:“因有你们,大唐才能使有今日安定,饮水不忘掘井人,你们才是真正的有功之人!”
常何望着眼前的那一只伸来的手。
原本平常的一只手,但五指之下却是千钧之力,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刻却向他这样平凡的一个小小将领伸出,他的心虽在颤抖,却忽然不顾一切般的勇敢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去握住了那只手。
握住了那只手的刹那,他忽然便感觉到了温暖和力量,秦王对着他微微一笑,手上用力,已将跪着的人拉起,复转身,自己却向御案之前挺身跪倒:“父皇明鉴,儿臣请为天下收骸骨!”
一语毕,承庆殿中泣声陡止,常何与面前之人相对,眼中这刻惊喜涌出,旋即随他跪下,给面前的人又深深磕了一个头,随即满殿的落地声,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金银珠玉的犒赏固然能让人喜悦动容,但世界上有比这些更为珍贵的犒赏,那就是等同一颗人心,以此之心,交换彼之心意。
李世民当然是懂的,所以他轻轻拍了拍常何的肩膀,示意他坐回筵席时,常何很认真的坐了回去,弥漫着喜气的声乐又起,但承庆殿中却不再有哭声,所有将士的脸上弥漫的是真正的喜悦。
端坐在龙座之上,虽然在接受着百官一波又一波的朝贺,李渊的笑意一直弥漫在那双眼中,李建成一直在观察着父亲的神色,发现这一整天过去,直到这一刻,他望向自己的弟弟——秦王的眼光中,始有一些不一样。
“太子殿下,奴婢为你斟酒!”一旁伺候的宫女低声乞道。
李唐的皇太子猛的醒转,这才发现他手中长久一直握着的竟是只空空如也的酒杯,唇边不免抿过一丝自嘲,将杯子在那案几上一放,起身往殿外走去,而李渊的目光此刻不动声色的扫过殿中一切,自然望见了这个默默离开的李唐太子,虽仍没有作声,但眼中却终现出了一些纠结。
论资质和声望,这个儿子并不落下乘,若是放在民间,也是万众争赏的翩翩才俊。但是此刻,在这皇宫之内,如今他拥有的这个享有无上荣耀和权力象征的头衔,也必然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磨难。
而这般的痛苦,又何尝只是自己的这个儿子独有,自古嫡长子继位,这千古不变的古训又岂是谁说动便能动的,但若有遭一日,建成不能驾驭世民为他所用,那么,等待这个儿子的结局又将会是什么?
每每思考及此,皇帝每每冷汗盈体,立时想起隋文帝杨坚的那一对儿子!
残月照在这阙宫殿屋檐的乌瓦上,泛着白霜一般的冷光。
李世民走出殿外,借着月色看清一片银白之中那人风姿俊爽的身影,那是大唐的皇太子,也是护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大哥,曾几何时,那个永远高过他一头的大哥,此刻自己已经与他双肩齐平,甚至高过一个额头!
他怔怔望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明明靠的如此的近,可两个身影都是孤寂,沉重,黯然。
李建成听到身边的叹息声,转身间,已经一切如常,沾染月色的银眸笑道:“二弟凯旋而归,又于众人之前立下此等声威,如今何来叹息之声?”
他弟弟也是淡淡一笑,清冷月光中沾染若神。
两人目光一对视,心中明明都在想一件事,却谁都不敢先去捅破那张纸。
许久之后,秦王凝神,平声喊出:“大哥!”
李建成心头一震,自从李渊登基之后,按照历来的规矩,李世民都尊称他一声“太子”,少有的几次,他以大哥相称!
那一声大哥也似将以往过去岁月中那些共同历险犯难的幕幕如放眼前,他眼中暗潮涌起,但一转眼间,已是平静,仍是淡淡带着笑意看向自己的弟弟。
“大哥,我们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了……”秦王忽叹道。
皇太子眼中不无微微一笑,目光却落在更远处的暗中,低道:“是很久了……我们都需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他们各自要做的事……两人的目光微一接触,又随即分开,落在各自的地方。
而此刻,当头的这轮月,与之五年之前,可曾有过变化?
“大哥!”二皇子心底忽有一处热流涌过,赫然开口,便要将心底斟酌数日的话一次兜出,却被李建成先声而出。“世民,你知不知道,三兄弟里我最羡慕的一个人是谁?”
李建成蓦地侧头回看向自己的二弟,笑着的眼里却全是冰凉成霜:“三兄弟里我最羡慕的人,不是你,而恰恰是……三弟!”
李唐的太子忽的薄薄一笑,自嘲叹道:“世人都说三弟整日与三教九流为伍,流连于长安乐坊之间,生为尊贵,却甘于下贱,可我却羡慕他能做他喜欢做的事,并不用违背自己的心意。”
此言一出,李世民一时怔住,仿佛不曾想过李建成会对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良久才对月色黯然回道:“棋子落在枰上,便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大哥手握乾坤,将来必能做另外一番与三弟不同的帝业。”
“棋子落在枰上,便有了自己的位置,那么二弟呢?你的位置如今又当在哪里!”李建成望着眼前的人,眼神也似从刚才的萧瑟瞬间被拉回,重置深不可测的幽冷。
“既生瑜又生亮,但这个皇宫,这个天下却只需要一个主人……”李唐太子的眼中蓦地一冷,刀光般的直刺入秦王的眼睛,第一次直面不讳:“这一局棋中,二弟你打算如何自处?”
“世民,我今日既然这般问你,便不想再听什么假话!”李唐皇太子握成拳的手控制不住的颤动,却终于将隐瞒了许久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曾几何时,他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漩涡……他抛不下一些东西,也正是这些他不忍抛下的东西却日夜折磨着他,这一刻悉数问出,便听见一切铿然落地的碎裂声。
如果,这一次,他的这个弟弟终于清楚道出,最终亮出了他的兵刃,即便他最后真的输了,他身后站着的那一群人也会默许他的失败,他不由得盯住了李世民的眼睛,他的这个弟弟既然能明白一个普通将士的心情,又何尝能猜不透他自己的这个哥哥的心思……
“二弟今日做足了一天的颜面,如今大哥却只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一句足矣!”他叹道,那一霎那间,凤眸中雪光刺亮,有飞蛾扑火的惨烈。
皇太子的眼神中这刻有拼死一堕的味道,李世民望着自己的哥哥,心中不无哀默,兄弟相争,无情莫过帝王家,原来果真如此,于他二人,并不会谁比谁承受的轻一些。
他缓缓走前一步……
李建成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只觉眼前一阵晃目,承庆殿中的烛光忽刺痛了他的双眼……明红色的灯光中,秦王于他面前跪倒如一座山的倾倒:“太子在上,既有明君,原做闲臣。”
李建成不妨又退后了一步……似要离面前的这个人更远一些:“你,这又是做什么?”他颤声问向自己的弟弟。
不可否认,他盼望着有一天能真正的凌驾于这个弟弟之上,但是直到此刻,他自认真的能受得住面前这个人的一跪?否则何至于这一刻,他的心情比之昨日,前日,无数个更早的不能入眠的日子反而更为纷乱!
秦王仰头,眼中清朗如月。
“兄弟一场,有今生未知有来世,尊荣显贵虽则魅惑人心,但……”秦王忽笑:“臣弟数年辗转征战,此刻也着实有些倦了,也想学学三弟的不羁,臣弟愿辅佐太子成为一代帝王!……还请大哥放过那女子!”
这样的一些话,李建成眼中明明不信,明明有疑……却为何在心底就此信了此人,一念及此,神魂俱动,眼中反是更多的沦陷:“世民,论胸怀气魄果断,你都远胜于我,许是我真的错了……”
秦王这刻缓身站起,唇边一丝笑意如山间溪水潺潺:“太子可曾想过,虽以你我的尊贵,却未必这世上任何人事都可复得,臣弟更是觉得,若连一个女子都不能保全,又何谈庇护天下苍生!”
李建成一时愣在当场,片刻喃喃苦笑道:“世民,你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
“当初母亲病故,我初往洛阳送马,谁知一日回到晋阳,不久江都就传出父皇被诬蔑勾结突厥异邦,坐羁等死,若非那时候侥幸一战而擒获突厥的两个小王子,我李家九族怕早已借故被诛杀,而刘毐那一次圣前构罪,及至后来变乱迭生,智云身死,才迫不得已大张义帜,如今这天下终于归为李姓,然前尘犯难历历在前,世民不无不惧,如今臣弟愿为太子的贤臣,此是其二!”
唇畔依旧噙着那丝笑,秦王一揖,就此返身离开。
皇太子望着李唐那样独一无二的秦王殿下离开,凤眸中依旧含着笑,双眸内的漆黑却终将这笑意一丝丝割裂殆尽……
“刘毐……”他伸手,仿佛是要握住掌中飘拂而来的夜风。
那夜风却穿指而过,于是他再度抬眼,远远的望着那个已再度踏入承庆殿一片光明之中的秦王,他唇畔的笑意不由得越来越淡。
举步,向后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次又一次,要撞破眼前这具孱弱身体的心房。“来人……”太子低哑道。
立即有候在殿外的黑影从当中走了出来。
“刘毐此人,再不需要回长安了!”李唐的太子忽厉道。
“是!”那些回应他的黑影更迅速的消失在李唐皇太子的身边。
遥遥望着那些暗色的影子离开,李建成忽的轻掸袍脚,仿佛要将一些他很久之前就不愿再看到的东西轻轻的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