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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丝散尽
    天雷滚滚,翻滚在古关的上空,只是一夕之间,从长安城传出的消息便震惊了潼关的百姓。成王败寇,但同样落败,窦建德死况惨烈,王世充却幸免于难,发配蜀地,不日遣往,已是天壤之别。

    梧桐树下,初秋的光影从树缝间支离的跌落,甫听到这一消息的妇人立身不稳,颤栗不已,几将托盘中的药碗倾翻,一双十指颀长的手适时接过了她手中摇摇欲坠的托盘,青衣儒士扶她坐在一边石桌侧。

    “绿萝现在总该放心了?”青衣儒士道:“二殿下既允诺过你们,断然不会轻易弃言!”

    妇人点了点头,不过三日,她原先乌黑发鬓中竟隐隐透出一丝白迹,青衣儒士这刻收入眼中,只觉心中酸涩异常,起身往屋内走去。

    只等这人的背影消失的彻底,妇人方才慢慢转过头,望向这人站过的地方,俄而凄凉一笑。

    已是第九日,床榻上的少女仍是未曾醒转。落在白色中衣上的发丝此刻贴紧在脸颊上,几处伤口却已结痂,露出下面粉红的新肉,怵目的落在一张梨花白的肌肤上,纱布裹缠的腕处,那一轮银色的月亮也在屋内黯淡的光中,色泽退去,如被黑云掩去芳华。

    总算是不及前几日的凶险,青衣儒士看着这个女儿紧咬着的那两瓣惨白双唇,而窗外,方才天雷滚过的天际此刻黑云密布,阴风阵阵,俄而,已有轻而冷的细雨随风扑进窗棂,洒湿了窗前的一片地。

    “秦中干旱数月,这场雨,终于是下了!”

    望着似乎将愈来愈大的雨势,独立窗前的他忽然说出。

    话音甫落,面对满眼天地间扑入清眸的凄风苦雨,一贯被唐军认作泰山压顶不弯眉的墨先生却深深阖上了双目,眉弯深深的蹙起……

    这场雨终于下了,秦中大地上的那座大唐帝都自然也会被掩埋在这样的风雨之中。

    墨先生忽然抽身离开,似片刻都不欲在这逼仄而来的压迫中再逗留,而榻边,甫进来的妇人眼睁睁看他踏雨而去,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望向这个男子曾经站立的地方,看着窗外那愈来愈大的雨势渐成滂沱,织成更加凌厉之势。

    雨粒砸乱檐铃,风中作乱声声入耳。

    俄而黄昏。

    这屋内几日间的始终寂静。

    屋外的一片漆黑如墨中,忽有一人披黑氅持风灯而来,微凉的雨风合着低弱的光亮在推门的刹那落了进来。脚步在外室停住,似乎怕惊了里间睡去的人,许久后,一人浸透风雨,迈动步子往里室走去,一路所经,皂靴留下一串绵长水印。

    已是几乎半月过去,床榻上的女子依然双目紧阖,来人的眉宇如往日般习惯性的蹙起成一道深痕,缓缓伸手,宽厚大掌,俯身去触那女子的苍白容颜。

    指尖甫触及仍是温凉,却终不是当初无望的冰凉。

    “我回来了……”这突然出现在这屋中的玄衣男子忽低声道。

    只是这一声,那本似半月中悉数沉睡着的女子眼角微张,便有泪水控制不住,断线般落在玄衣男子的掌心。玄衣男子仿佛是一愣,默不作声,只是伸手,一次次将那眼泪一遍遍的拭去。

    然泪如泉不竭,仿佛是要将过去五年中的那些是非一分分的清算清楚了……他徒劳怔住,许久,拭泪的手垂下,去握住了那只瘦小的手掌,感觉那几根微弱无力但执意的手指就此勾住了自己的指尖,不肯放手,他被震住,一时忘却周遭。

    “秦王殿下!”妇人恰正从屋外赶来,见此情景,已惶愕低身敛衽行礼。

    “墨夫人不必如此”,李世民回身望着这妇人一眼,沉声道:“长安之事,夫人已可放心!”

    柳夫人眼中一红,仍是立身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柳绿萝代行满谢过秦王殿下活命之恩!”

    日过黄昏,院中始终静的一片落针可闻。

    伸手拂开臂间那截衣袖,肌肤上的伤痕褪去粉红,已成一律的浅玉色,毫无章法的散乱在整副身躯上——墨先生说过,这些伤痕多数会消去,然只有背负了这伤的人才会明白,每一次的注目,那浮过肌肤上的冷意,是刻骨如髓的印记,是要陪着她走入那李唐的深宫。

    外间天光灰淡,少女心底的暖阳也仿佛一并渐渐暗去,始终会有一些伤,比这些看得见的伤,更能伤人于无药石可救。

    一念至此,身后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忍着周身不时袭来的痛楚,抬手捞过耳后鲛纱遮住整张面庞,只露出一对亮的剪水眸子,这才侧头,含笑对上来人。

    只是一个寻常的动作,她额头已艰难渗出汗珠,但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眼睛中的感情就此浓的化不开。

    她得以再看见他,如此不易,今日再度回到本该走的命程之路,也再无半分怨尤!无论是昔日温文儒雅,满腹心事的文庭远,还是如今睥睨天下,脚踏山河的李世民,她再不愿他会有成为第二个风长衫的可能,她不愿他,为她,终至再伤了根茎!

    而也独有在面对眼前这人时,她心底那丝笃定的平静才会瞬间被搅的纷乱,眼睛中有异样的光芒,却也有悄悄藏匿的黯淡,一眼对视,面前的男子蹲身,已握住她的纤掌。

    玄瞳长久看她,却不说话。

    “若不能醒来,你当真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我……”许久后,她嘴角一颤,问他。

    秦王眼中墨黑重重,望着她的眼神绝无商量可言,薄唇已启:“绝无可能!”

    六儿忽觉似乎得直到这一刻,五年之后,她才是真正第一次看进他的眼睛,望清楚那当中漆黑的一团,许久,笑容无声的展开,点头道:“好!”

    秦王看清她神情粒粒,玄瞳中怜惜:“晚来风凉,我抱你回屋!”不容她说话,已然俯身将她小心拢入怀中,起身往回走。

    六儿将头依偎在这个男子的肩处,只觉平生无从有过的平静,一霎时分不清心中悲凉多些,还是喜悦多些,那男子的发丝一次次拂过自己的脸颊,那痒痒的感觉让她瞬时低头,将脸埋进他衣襟深处。

    身后,夕阳残红,不瞬后跌入暮云中。

    “明日就要启程去长安?”男子身形在门口时,她忽开口道,目光却是对着它处,终没有勇气去看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他身形蓦停:“是!”

    片刻:“会不会害怕?”秦王问道。

    她一笑,并不答

    末夏之风吹过纱帷时已带了远山的凉意,吹瑟了院中一树树叶。

    雀翎毡上,新伤初愈的少女面露疲惫,不长的时间,就已睡了过去,李世民站在窗口远眺远处深拢碧意,有侍卫遥遥在院外,他示意那人噤声,抬脚走了出去。

    屋内重归宁静,雀翎毡上的六公主这刻却又徐徐的睁开眼睛,望着他曾站过的地方,面颊上难得露出笑容,恍若雪霾劫难后,雪山顶上后来终于露出的那一抹重现的阳光。

    她摊开手心,凝望着五年之前,洛阳的少小六儿满怀心事编就的一个千千青丝的发结……原得五年之中,他不曾遗弃,那已是当年的六儿最大的幸运!……虽则五年之后,发结千丝,终是要散,但这样的结局,比想象中的,何尝不是好了百倍千倍,至少,她终是等回了五年之前的文庭远!

    ——那发结即便一寸寸拆散成丝,依旧不依不饶的缠住十指,每拆开一些,便是当年底事眼前一一浮现,轻轻拂落床侧的那个火盆中,眼看着它们被火焰舔噬蜷成灰白尘土,原来五年的惘思,不过顷刻间就化成了乌有。

    双目此刻触及,却并未有多少难过,六公主后来望着那处他方站过的地方,挑眉强意笑出,却在下一刻,抬头的刹那,对上姐姐柳墨怜的亮的刺目的眼神。

    火光跳跃在这屋内,另有一种焦灼味道,青丝成灰,不过转瞬,柳墨怜的目光徐徐一扫而过,并未有多少惊诧:“还未好,怎的下地了?”提步走近递上药碗,语气淡淡道。

    小小的青瓷药碗,里面一滩乌黑药香,乌光可鉴如镜,她的妹妹这刻抬手拂了拂自己眉角的纱布,不知觉中看到药碗中倒影出一张因痛皱成破碎的脸,反而一时笑了:“姐姐,这样也好,如今这副模样入宫,怕要承宠也难了!”

    “墨辛平说过,这些伤痕需要过些时月才会消去,你也务须太难过,快将药喝了罢!”五公主道,去牵住妹妹的手,却被妹妹小心的挡开了。

    “好姐姐,这药是不能喝的,你就再疼我一次,莫要告诉别人……”六公主这时将身子缓缓挪近姐姐的身边,搂住一向疼自己的这个姐姐的双肩,认真道:“六儿回来的时候已想的清清楚楚,即便从此以后,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柳墨怜冷不丁缩手,探身看清这刻少女脸上的眸子益发的妖亮,似直欲灼出火星来,五公主敛下峨眉,忽凉凉道:“你既已经决定,姐姐绝不会为难你!”

    她就走到窗前,将那满满一碗浓药倾泼了,冷冷立在窗口,不过几日,身形瘦的似随时被风吹走。

    “姐姐,六儿答应你,等它日见到大唐的皇帝,无论如何,都会让姐姐再和姐夫在一起!”身后,她妹妹忽然说道:“我只有你一个姐姐,六儿自己已经不能有的,必然会竭尽全力成全姐姐的心意!”

    凭窗而立,柳墨怜的面颊上就此也是片刻恍惚,俄而转成冷薄笑意,转身,目光直视着自己的妹妹:“六儿,你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否则有一日,我必会恨极你二人!”

    “姐姐!”

    六公主望着姐姐骤然离去的背影,面色不由得错愕。

    走出门旁,轻轻的阖上身后的那道门,柳墨怜脸上一直扬着的笑像屋外被树荫阻隔的阳光一样慢慢消失。

    她仰脸,望着那干净的如被洗去所有一切的天空,就如她此前半生,空空的从此不需要记住任何回忆,而在以后半生,也不会再有什么值得她再去记忆。

    好干净,怵目惊心,她咬唇,觉不出一丝痛意,定神快步离开。

    月夜,不但星孤,连月色也惨淡的若有若无,因知道这是平生最后一次可以依偎在这男子的身边,往时的少女目光一瞬不瞬,便只锁住了这近在咫尺的俊挺容颜。

    “怎的,这目光倒似再见不到我?”秦王不由得莞尔,拂了拂这少女头顶的发。

    他这话里有话,却是不能去深究的,否则片刻就会眼泪夺眶而出,六儿眉目强自一笑,遮掩道:“不过今日姐姐说的一句话很是奇怪,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哦?”秦王微微一俯首,目中也是奇怪意味,俄而却道:“伤才好些,莫去想,从此有我,你无须惧怕!”

    这人说话的样子如此笃定,六公主想及平生能遇上此人,心中绝不会悔,点点头,眉间的笑意却颇凉,将面目深藏进他怀中,许久后,一片浓云将仅余的一点月色也遮去了,天宇间漆黑一团,再不可辨原来面目。

    秦王的双瞳一直望向那深穹,在这样的许久后,忽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六儿,我们赌一次如何!”

    无人应他。

    一低头看去,他怀中的女子早已睡去多时。

    月黑风高的另一处,当刘毐小心的踏上潼关的这个角楼,一个孤影矗立在阴暗中已等了多时。

    他小心的走近,如今长安的李建成被自己的亲兄弟逼的有如危楼将倾,自然有诸多事情要假他之手,秦王再度在潼关逗留,那件大事也终于到了山崩地裂的时刻:“大公子有何吩咐?”他压低声音小心问来人。

    黑暗中,那人示意让他再靠近些,刘毐倾耳过去,“大公子说……”蓦地他喉间一紧,忽然再发不出一滴声音,竟是喉骨生生被人捏裂。

    “大公子说,你再不需回长安!”来人一扬手,唐宫内侍的身体就像破败的风筝一样从潼关城头之上跌了下去。

    至死,刘毐眼目迸裂,犹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