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城,为迎接新妃而重敕新造的流云宫飞起重叠宫翼,钟鼓之乐彻夜不绝,待月上寒殿,大唐的第一任皇帝却在赏赐之后,圣意回太极宫,并不留宿流云宫。
圣驾离开,那缠绵乐声也随即消弭在夜色中,一袭彩衣的云妃跪送在流云宫宫门外。
明灯相照,在宫人的侍拥下,皇帝徐徐往太极殿归去,几个廊转,所有人的脚步蓦地都钉在原地,李唐皇帝复杂的眸子微微抬起,半刻后挥手,他身边的人于是默默退下。
皇帝独自一人冷冷的走到殿前,略站了片刻,从地上跪着的人身边走进殿内。
跪着的人黑瞳内转动,却并没有说话。
太极殿中静无一声,鎏金炉中熏香已将燃尽,飘出最后一丝青烟,距离上一刻进来时已过了一个时辰,最后一本奏折阅尽,皇帝从龙案前抬头,沉声道:“你……先回去吧!”声音中不无疲态。
“父皇!”太极殿前长廊上跪着的人声音微现异样。
李渊默默的打量着这个长久跪在殿前的儿子:“二郎!”皇帝的脸色忽然苍白而冷漠,怒叱道:“你记清楚了,不会再有下一次!……此事既然由刘毐而起,如今他既已毙命,这一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皇帝后来缓缓起身,站在御驾高处俯视着跪向自己的儿子,看到那绷紧如弓的猿臂阔背,面上忽又现出一些恍惚:“世民,这件事,你可曾后悔过?”
李世民的脸色不妨更白,头忽垂的更低:“父亲,自晋阳举事到如今,儿臣以为很多事情一旦过去就再难回头,有些东西既然已经变了,就再无法回到从前,便譬如——我和大哥之间!”
李唐的皇帝听到此间,这时再看向自己的这个儿子时,复杂的眼瞳内已不能思索。
“儿臣更明白,这几年我统兵在外,不过逞武夫之能,又怎及大哥事事能为父亲分忧解难……而扪心自问,若弃这女子不顾,易如反掌,事易时移,终是我对不住她!但更自问若连一个区区女子都不能守信,世民又如何取信天下,如何面对父亲对我的信任!”秦王低身一磕:“儿臣考虑清楚了!”
李渊的脸颊骤然仿佛被人打了似的抽了一抽,慢慢踱回御座,缓抬头,仍是盯着御下的李世民,良久,疲倦道:“二郎,你说这些话的意思,父皇都知道,你心里不平,朕也知道。但你可曾知,为父也有些想要守护的东西?”
李世民猛然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
李渊缓出一口气,苦笑:“便如你所讲,当初你从洛阳回转后,立意要兴兵伐隋,你可知为父为何一直犹疑不决?世民,你可知,我手上握的是李氏一族上千人的性命啊!”
“儿臣知错!”经年之事此刻重提,当年的万般凶险突地又凌空扑袭而来,李世民再度向着面前自己的父亲磕下长额,眉心惶恐。
“不,二郎未错,若任为践踏,岂非果同蝼蚁无异!”李渊忽笑,目光中迸射出精亮:“而如今,大唐根基虽定,却四面遭窥,此情此景又何异于当初半分,朕今时今日拼力要守护的已是这方新奠定的万里疆土,这一切与你要守护的又岂可同日而语!”
“儿臣……知错!”李世民眼神陡然一变。
“你自然是错了!”李渊双目收进这个儿子眼神中心思,摇头,叹出一口气:“二郎,你要记得,为君者自称为孤,为寡,注定是不能拘泥于凡人的七情六欲啊!”
这一句话后尚有深意,秦王不由得震住,黑瞳中便掠过挣扎。
“二郎,你退下吧!”李唐的开国之君却在这个时候说道。
是夜,御花园中漆黑一片,虽有数盏琉璃宫灯照去,日间的繁花在暗处时仍都只是一团暗的阴影,看不清晰。
李渊凌风站在御花园中。二十余载,他此刻是无比清晰的看透这眼前的一切,连带着自己的这几个儿子的心思……但有些事情,他又如何不担保此刻他作下的决定,它日他不会后悔?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新生帝国的安定……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他既是父更是君!手指弹挥间,他要如何握定他人的命运,如何掌控这天下兴亡!
微攥成团的拳头略略松开,缓缓吁出一口气……一日身心的劳累,让皇帝那张一向保养很好的脸上的疲色显露无疑,陈琳小心翼翼的上前问道:“陛下,今夜留宿在何处?”
李渊于子夜深更的漆黑夜幕中张开眼睛,沉吟片刻道:“既是她第一次入宫,还是去流云宫吧!”
陈琳躬身正欲退去打点,却又被皇帝叫住,问道:“东宫可有什么动静?”
陈琳面目顿时小心:“太子一日都在东宫内,并没有什么异常。”
李渊点点头,陡然空寂无声的御花园内,皇帝面上的神色忽愈发的奇特起来。
流云宫下金水流绕,是时,水上雾气蒸腾,朗月洒下脉脉余晖,赤足静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将一双秀足轻轻漾在碧波中,白衣绿水,映衬着不施胭脂的脸上素静的美丽。
——天下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撩动所有男人心底那根藏的最深的心弦,是这般寒夜,也是为何满腹心事重重,不能入眠。
隔着水岸遥遥望着,皇帝便长久的伫立。
陈琳正要宣圣驾来临,却见皇帝一个转身,仍往太极殿而去,他只得安静着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