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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火长燃
    离山本为秦岭隔断一支,山势并不高耸,却是单峰突起,独立于秦川大地,虽无华山之险,峨眉之秀,却独具灵异,背对渭河,朝闻泾河水日夜悠悠而过。

    山上地势错乱,或危岩或断崖,草被极深,平常也只有熟悉山路的采药人和猎户才入得山去,乡民虽世代居住在此间,对离山却是陌生的很。

    ——故,离山者,红尘远隔,是为离。

    而此刻深秋,霜染过后,林木皆赤,荒草成灾。

    是夜,夜色中,一行人穿透浓荫重重,山道上九转腾挪,蓦地,马蹄声停住:“谁在那里!”忽有人戒备喊道,喝声未落,已有一个小身形从树丛中滚了出来,怯怯喊道:“杜先生!”

    “东儿!”杜如晦一惊,叱道:“你怎跟来了,还不快回去!”

    “东儿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先生!”离山村的牧羊小童已走到这一众人面前,倔强仰头看他,一双眼睛中汪出两团水亮巴巴看住他。

    高雅贤见此情景,既不愿耽搁,只得陪笑道:“既然小兄弟要去,不碍多带一个人,胡二,你就将这位小兄弟带上吧!”匪人中,便有个大汉蹭蹭上前两步,满脸横肉冷不丁的瞪了这小孩一眼,老鹰捉小鸡一般将杜小东提上马背去。

    “杜先生,情非得已,但顾虑到十几条兄弟的性命,还得再为难杜先生一下!”高雅贤这刻忽从马背上跃下,走到杜如晦面前,手执一条黑巾。

    杜如晦面色不变,从他手中自行接过黑巾缚上双目。

    “小弟惭愧!”高雅贤脸上微虚,仍回到马背上,一径打马上山,到了半山峰,前面已无路可走,众人下马,林子中自有人不出声的上前将马匹牵走,有人上来扶了杜如晦双腕,仍是蒙着他眼睛,约莫半个时辰,周围的松涛声小了下去,渐有人声。

    “杜先生,委屈你了!”杜如晦只觉眼前一亮,遮眼的黑巾已给人摘去,放眼过去,山顶背风一处平坦上已草草辟了两间简陋松木房子,几个人正聚在篝火旁争论着,见高雅贤回来,停下话头围了过来。

    “高大哥!”众人都已欲先得知李唐的三皇子逃脱一事,眼见高雅贤又带着几个陌生人上山来已是纳闷,盯着杜如晦几眼,目光落及他身边女子面目之上,当中就有几个不免一惊。

    “汉东王此刻人在何处?”高雅贤已上前追问道。

    “刚刚探得长安传来的消息,李渊已诏秦王李世民讨河北,两日后便要出师!汉东王听闻后方才已连夜下山赶去河北部署,难道刚才竟然没有和高大哥半道碰上?”

    高雅贤听到这消息眼眸一阵急跳,无可奈何叹出一声,眼见众人脸上此时俱有颓丧之色,忙强打起精神道:“李世民虽然百战不殆,但却从未与汉东王有过正面交锋,胜负难料,各位兄弟也不要这么早早泄了气,徒长他人气势!”

    见众人都沉默不说话,面上神色却是各异,高雅贤自己心中何尝不是感叹……一回头瞥见王世充的那个女儿此刻俏生生等在夜风中,蹙眉若有所思,他面上更是为难,遂稳住心神上前道:“还请三位在离山上委屈一宿,明日高某亲自护送三位去漳州!”

    女子陡然垂了眼眸,一时间仿佛心事愈重。

    已另有人上前要将三人带往山顶那两间木屋中,那杜先生却突然开口道:“各位今日现身在离山村,官府必然已闻讯赶至,若是按迹寻来,难免不是一场干戈!”

    高雅贤本一度提防此人,听到这里,心中既是佩服于他心思缜密,更是暗暗惭愧:“这番天色已晚,难免劳顿,明日一早便按先生的话即刻下山!”

    杜如晦一叹,未再说话。

    深秋气息寒冷,木屋外凉风刺啸,不是传来枯木被折断爆裂声音,木屋内生了个小小炭盆,些许生了些暖意。透过疏疏落落的木板缝隙,女子便听到高雅贤和余下人的脚步声渐渐都进了另一边的木屋。

    “多想无益,且养足精神,等明日再说吧!”一声温和忽在她身后传出。

    女子默然点头,半晌,却忽又抬头道:“或许当真讲明身份,他们并不会再为难?”

    “你便是说了,他们这群草莽之人又如何会信你,何尝不是当你避讳的妄语罢了!况且流言一旦蔓延开去,于你在宫中的姐姐不异将引来杀生之祸!”杜先生叹道。

    “是六儿想的不周!”这短短数言,便让女子冷汗涔涔透衣而出,思绪却纷纷如坠珠子跌散开去,便觉苦咸滋味漫进唇间无疑,一时又想到那人已受命带兵赶往漳州,将与刘黑闼沙场对峙,刘黑闼性命攸关,心口本能一阵猝痛。

    杜先生眼见这火盆边的女子眉心纠结若缠,长久痛苦,面上便是悯然,微微叹出一口气。

    长夜漫漫,各怀心事。等及天晞时分,高雅贤一脚跨进这木屋内时,眼见三人早已等在那里,心中不免愧意,改口道:“杜兄,小弟实在对不住!”

    杜先生但笑,并未接话。

    高雅贤便迈近一步,与这离山下的书生相与坐下,此时天际微亮,离山山巅雾色莽莽,高雅贤亲见这人虽然一夜未眠,风姿依旧清隽不凡,但目中却已起了几缕血丝,”杜兄不妨歇息会,我们片刻一道下山。”

    不妨他话音未落,已有人冲进来:“高大哥,不好了,离山下突然来了一队官兵!”

    高雅贤霍的站起:“有多少号人?”

    来人道:“约摸二百号人,已经守住了各条下山的必经之路……高大哥,我们怎么办?”

    高雅贤眼中无端一寒。

    “离山县丞系贪生怕死之辈,他管辖之地如今出现贼寇,必早已惶不及的往上报的事态严重……而你们既然是汉东王帐下,朝廷此次必是志在悉数剿灭,不能再留半分后路!”

    身边的杜先生这一席话稍后再出,高雅贤更觉心沉如钟,悔不该昨夜不听他话,趁早离去。

    对厢,那洛阳的公主这刻也已摸索起身,眼神剧烈跳动,迅即仰脸望住面前方寸:“这一切本于师叔无关,那些官兵定是为解救先生而来,先生与东儿快离开吧……这本是六儿一个人的事,六儿不愿再拖累任何人!”

    杜先生回身,不妨看清这女子此刻焦急无比面庞:“但为君故,不曾丝毫后悔,六儿又何必自责””

    洛阳公主漆黑一片的眸子忽的短时濡湿,迅即垂头哽道:“师叔为我,不惜毁了名声,六儿如何再愿为你招致杀身之祸!”

    杜先生不觉淡淡一笑。“傻丫头,如今来人是谁尚且不知,何论生死这般严重!只是王权倾轧,高雅贤并非乏善之辈,然此趟如落在李唐官兵手中,定然性命堪舆……当年师尊遗命要我与大师兄务必救世治人,如今这十余条性命,我如何能眼睁睁弃下,见死不救!”

    “啪啪啪……”他话音未落,就已有人拊掌。

    “高雅贤果然没有看错人,杜先生恩义分明,是真君子,在下佩服!”汉东王的谋臣这刻立在屋门处,双膝一曲,就此跪在此人面前:“一切事既然由我而起,高雅贤无论如何都会护三位的安全……我们在离山的兄弟总共二十二人,现今就还望杜先生不为旧嫌,能救他们一命!”说罢,竟跪头一磕。

    “高大哥!”他身后本陆续进来的众人此时皆是错愕,纷纷抢上前来扶他,却被高雅贤一语喝断:“官兵有备而来,旨在将我们尽数剿灭,如今有离山的杜如晦在此,不求他还能求谁!”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着,终是被高雅贤的目光所迫,纷纷跪倒。

    变故横生,这离山村的杜先生此时站在这一众曾掳劫他的匪人面前,目光流转,终叹出口气:“既然如此,我只能尽我之力护你们安然!”心中却已明白,此一步踏出,便是不归,离山村这种淡逸超然生活怕是从此一去再不可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