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虽则耀眼,后来却被离山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遮蔽的再看不见半分亮色,火势尚未褪尽,离山之上原本郁郁的一片林木此刻只剩下乌黑枝桠横亘,交织如一张黑网,引颈向天,当中夹杂暗红色火芒,无端怵目。
柴绍目光片刻离开那已然被烧成焦土的离山,望向面前那一对半身伏在荻花水草中的人,见当中女子衣衫破败,不堪蔽体,遂脱下自身长衣,替她遮住裸露肌肤,才命人将她抱回自己账中,遣人医治。
“如何?”烛火下,眼见着大夫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他奇道。
那郎中一听被问,竟慌乱的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驸马饶命,此女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小的从没见过她这等的脉象!”
柴绍眉间不觉更奇:“如何?”
“回大人,这姑娘的脉象,时阻时碍,竟是个断脉!”郎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般人,气从下丹田开始,循督脉而上,顺任脉而下,过三关沟通任督。心肾相交,水火既济,至奇经八脉、十二经脉全部通调,使神和气密切结合,意气相随,但这女子她……只得任、督脉的通畅,七十二小周天中倒有半数是断脉!”
柴绍看这郎中面目惶恐,虽则从未听闻断脉这种说法,却又不像是说假,不免说笑道:“照你这说话,她岂非是个半死人!”
那郎中却是一本正经:“驸马说的极是,怕先有医术极高超之人为她续接上内周天几处经脉,得以维持今日性命,只是既衰,则衰而竭,终拖不过三五年的最后安然,而那样的医术小的却从来闻所未闻,怕已是神仙下凡所施之术!”
柴绍听到此间,眼中不觉更奇,不由得回头去看那女子,只见那淡黄烛光仿佛为这女子伤痛的一张脸上笼上另层雾色,眉眼幽幽处,忽银牙紧咬,便迸出一串泪来。
——“你既允诺过我,为何今日失信……杀我全族,李世民,李世民!”
这帐内如此安静,她吐出的这一句怨愤便分外清晰入耳。
柴绍不听则可,一听心下砰然,霍然站起,更仔细端详这女子容颜,脑海中旋即转出长安皇宫中另一个女子的容貌,面上顷刻大震,须臾才平静下来,对那郎中道:“医好她,我自有重赏!”
那大夫跪在地上,却连连推辞。
柴绍也知此人江郎才尽,见那女子身上方涂上的金创药此刻已然被血水冲开,如今臂上颈上,道道微细血壑重又血蛇迭出,端的又是诡异,又怵目惊心,遂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这是西域进贡的以龙血树制成的圣药,你且给她用上,先将血止了再说。”
那郎中依言接过。
龙血树几十年才开一次花,几百年才长成一棵树,此树的汁液被称为血竭,在药典中记载是补血,止血的圣药,这一些,这郎中自然知晓,只是不明白这样尊贵的药材,这男子如何贴身收藏?
眼见女子臂上细线般的血线,慢慢凝成一道道鲜艳的胭脂红,止住,这郎中心头才放松了口气,片刻却仍是惶恐望向柴绍,柴绍也不得再说什么,亲自送那郎中出帐,夜幕下,一时望着离山陡峭的山影怔怔。
离山村之事到了这一刻可谓无功而返,听闻刘黑闼已早他一步下山,一切也全都在天意,朝堂之上李渊倒也不会太为难了他,此刻半转回身,遥遥见帐内那女子此刻静静阖目躺着,散着一枕乌黑头发,容颜如雪,杜若香气微弱浮动。
他不觉微皱眉……这女子,口中所出便是禁忌之事,而这面目,又岂非是和宫内的云妃太过相似?
眼中疑窦陡深,想起长安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他眼中忽愈发的雪亮如练,思忖片刻,几步走至案前匆匆执笔,顷刻后喊道:“来人……将此信速传回长安,交由秦王殿下亲自过目!”
递出之际,再想及此刻李世民正点兵将东征,不免又是犹豫:“只将此信交托给秦王府,便让等殿下它日凯旋归来,再转交于他,只说,秦王若要答案,便请他亲自来驸马府一趟!”
他身边小厮接了信笺,匆匆往长安城赶去。
柴绍转身,轻轻的叹了口气,拨帐外出,只见一轮钩月弯在西边,曦光已现,不过一个时辰后,这天光必将大亮。
但世事总是奇特,昨夜离山的那一场大火,将一切烧的一干二净,也让旧夏的一群余孽借火势得以侥幸脱身,却尚留了一个人,以琴声招引他上山。
离山山巅,数十平的地方有两间简单搭建的松木小屋,在这场大火中竟然唯一幸免。琴声就从木屋前的松树下传出,弹琴人衣衫素立,目光清寂,见这紫衣男子从众士兵中分身而出,微微向他颔首一笑。
柴绍望见山顶这般情景,脸上一时神情莫测,仿佛也是想笑,又有点无可奈何,叹道:“既是杜先生在此,柴绍虽败,倒也不是败的一无是处!只是杜先生如今以琴声相邀,莫非仍是要看在下的笑话?”
杜如晦细细打量这紫衣人的眸子,又听这紫衣男子续道:“若是柴绍猜的不错,想必杜先生是为那二人而来……只是先生既然助夏的余孽逃脱,便知柴绍公案在身,这一次怕不能徇私!”紫衣男子低头抚着自己的指端,嘴角依旧噙一丝笑。
杜如晦便微怔,仿佛不料面前人的心思也是通透:“驸马,我三人虽是被胁迫上山,但克明协助乱党逃离却是实情,甘愿受罪,只是她二人却是无辜,还请大人网开一面!”
柴绍眼睑不觉一抬,扬唇笑道:“乱党逃脱,柴绍自然要请杜先生去往长安城一趟,至于这二人,本当该给杜先生一个人情,只是……”他眼睛一眯,为难道:“妇孺童稚,故柴绍并未着人看管,谁知醒转后竟一并偷偷跑了!柴绍本欲追回,却又被先生的琴声引到这里……”
杜先生不觉神情凝重,当听到柴绍说出找及那女子当时情形,一向沉稳的面色忽的煞白。
是夜,数十条火把将离山脚下半边天空照的透亮,火光跳动,人声沸腾,忽见一个遥遥在前的人影,蓦地就此消失在乱草中:“就在附近,仔细找找!”众人高声道,四下散开。
一袭长衣在风中簌簌,因隔着太远,看不清面目,这一夜无眠,至天亮时分,长衣上沾满秋日露水积重,满目更是凄忧。
而此刻在离山的另一侧山垣边,山脚下侥幸得以保存的一片林子中,猛听得远处有樵夫高声唱着山谣从林子中走过,女子迅即弯腰,从地上摸起一把湿泥涂在脸上。
林木间,那樵夫正赶着骡车而来,冷不防的见到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带着个七八岁的孩童突然出现在眼前山道上,也是大吃了一惊。
“这位大叔,可否指点离山村方向?”那女子出声求道,虽则面目脏乱,声音倒是婉转。
老樵夫不听则已:“姑娘现在可不能去那里,老夫就住隔壁村,如今那里全是衙差,据说那个教娃念书的杜先生私放乱党,如今已被抓了起来,不日就要押去长安,这可是杀头的一项大罪!可惜了他一向对村人极好,这回却是白白枉送了大好性命,姑娘若真要去那村子,便等平静两日再去吧!”
只这一句,跟前女子面目瞬间惨白,她身边的那个孩子也已抬起目光哀哀看住她。
“自古招惹上官家从来就无好事,昨夜也不知怎的,竟将好端端一座山给烧了个精光,眼看冬日就来了,小老儿我如今也只得将这车木炭运到长安城去卖,虽然离的远些,却可卖个更好价钱,否则这今年的冬日就不知怎过的下去……”老樵夫眼带同情看着面前的两人:“姑娘眼睛既然不方便,小老人便先送你们去离山村,再折去长安城,统共不费多少时辰,小老儿也不争那些时候了!”
老樵夫此言既出,忽见那女子一捂胸口,十指蜷曲,徐徐蹲地。过了许久,哽道:“不,老人家,我们不去离山村……”那女子污垢的一张面目上痛苦迸现,一点点蔓延不绝:“我们去……长安!”说罢,片刻从手腕上褪下几个银镯:“我们出来的急,还恳请老人家容后补上!”
见二人蓬头垢面凄凉模样,老樵夫也是心生可怜:“这天下才太平些,如今河北眼看就又要乱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带着个娃儿也不容易,我老人家怎能再要你的东西!”说罢一抖拉车的骡子:“慾……姑娘这就上车吧!”
骡车后来在阡陌中行走,远处焚烧殆尽的离山,此刻空荡荡凄然而立在秦川大地,望去如刚经历一场劫难。“姐姐,我们真要去长安?”窝在一堆黑漆漆的木炭中,杜小东奇怪的仰头问道。
女子的手便禁不住一抖,勉强抚上这孩童的鬓发,仰头,一双秀目虽则不能视,却在这一刻仰头望向天宇中那轮明朗朝日时,有什么如水般的逸散开来,低道:“姐姐要去长安找一个人,我虽再不愿见他……但或许如今,真的只有他才能救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