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已尽,桃花谢了春红,只落下累累青枣大的果实密密坠在枝间。
桃叶弥深。
一声箭啸“咻”的一声穿透层层碧叶,但终是力道不够,在离箭靶不足一寸的地方猛然坠地,拉弓开张的女子一袭短衣劲装,眼中难掩失望,但白皙秀手仍是从背后箭囊中再度抽出一支羽箭,仍是搭箭上弓,拉弓满怀……
桃林深处,两人便静静望着林外那女子的动静。
许久,李秀宁以帕掩唇而笑,遮去咳音。
“你笑什么?”李世民觉得她笑的有些奇怪,目光短暂离开那桃林外的女子,望向自己的妹妹。
“秀宁竟一直不知道,原来二哥喜欢傻的女子……不过送她银弓一张,何致她如今日夜杵在这里练箭,更不知欲速则不达,竟至茶饭不思……”
“那还不是秀宁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李世民语声带嗔,眼中却只余笑意,暖暖望向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等你好些了,不妨做她的师父,让二哥看看当初教的,你还记得几层!”玄瞳中暖意融融,不似往常的七分微凉。
“秀宁就算真有这个心思,怕也是不成了……”李秀宁笑着低眉,李世民闻言脸上笑容不觉褪去,只余一道浅氲:“你一向好强,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了!”
李秀宁抿唇,也不点头也没有拒绝,许久终缓缓郑重道:“二哥,六儿既肯回来,与她来说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纵然长安局势将来如何变化,这样的女子始终是不该被一些事牺牲的!”
李唐公主的这番话说出,秦王心中一凛,迎着她的目光望去,看清李秀宁双目中的隐忧,随即硬朗扬眉:“秀宁也说她傻,她的心思我如何不懂,无论是过去的六儿,还是如今的六儿,哪一个,我岂能再舍下辜负!”
听着大唐秦王说完这几个字,李唐三公主的眼中也不知是无奈多些还是喜色多些,只是淡淡摇头而笑。
桃林深深,桃木清香阵阵,女子眉角汗水溢出,晶莹如桃胶,侧身,拉弓……一双温暖忽然搭上她拉弦的手:“两脚开立同肩宽,脚稍外展……”
墨辛平的女儿敛神,努力控制住那耳畔湿润带来的阵阵异样,循着来人教的方式,猛的放弦,箭声呼啸着,便如神助奇迹般的钉上红色的靶心。
她赫然转身,眼中的喜悦如少女那时般跳脱出双目,拉着那男子的手一时醒悟,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忙用袖子遮了眼睫,红着脸转过身去,嗔道:“殿下什么时辰来的?”
二皇子目光满满望住她,是第一次在长安看她笑容这般自然流露,就如留在他脑海中的那个过往少女最初的笑容,烁烁的堪比日月之辉。
“我来教你!”他沉声对她道。
——如今,他既如此留恋这个笑容,定是要让这样的笑容日久弥深的留在这张如花一般的脸容上,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易毁去。
对于墨辛平的女儿来说,从前那个年少的洛阳六儿,可曾想过,会有一日,她可以挽弓驾马,与这个男子并道而驰?可曾想过心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时,星月交替,会觉这日子如指间风过的突兀飞快,再不似那五年的时光漫漫。
闲时,驸马府庭院中的两个人影会不会是自身所想所化,投影心湖,才能一并看云起,看霞飞,更或什么都不看,就这样她在树下静静的看着彼端的那个人。
然,在她的一生中,却从未如此盼望过时光能更缓慢过一些,那样李秀宁日渐的孱弱,李世民那日益的忙碌,似乎都会减少一分,她是如此留恋着这一刻的暖意,但突厥在漠北又蠢蠢欲动,从李世民和柴绍的谈话中,她偶尔会听到刘黑闼的名字,虽然每次当她在侧时候,两人都会立时转开话头。
但,不可能不入心。
而据闻齐王李元吉一改平时不羁性格,开始问鼎朝政。
在一次次不经意的中,蓦然看到一个缺口,这女子却不敢引颈看清那里面可能暗藏的晦暗,终知有些东西,在这个日渐温暖的春夏交接中又有渐渐回转的趋势,
七月,李世民逼吴王杜伏威入长安,徐世绩在山东扫平徐圆朗。
而此时李秀宁已经是睡多醒少,有时她守在这李唐三公主的身边,看着她安静的睡容,常忍不住伸指去探她鼻息,生怕她已不知不觉中离去。
仿佛这个女子只要活着,便是一种心安。
八月长安暑意已浓,李秀宁的身上却依然是凉的,她不觉替她薄薄又盖了一层软毡,李秀宁下一刻微睁目,给了她一个虚弱笑容:“六儿,二哥怕要出兵突厥,你要心里有数!”
她心中无端一紧,却点点头。
“六儿,你如今这样,倒教我放心了一些!”李秀宁不由得浅浅搭住她的那只手,眼神略有些为难,片刻却还是说道:“六儿,我可否让你再帮我一次!”
六儿闻言,愕然,却已点头道:“公主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秀宁看她郑重神色,已然笑出:“也并非大事,只是哪一日我若去了,你务必帮我看好柴绍,莫让他做什么傻事,只要帮我守着他三日,他是聪明人,过了三日便能自己挺过来!”
闻言,墨辛平女儿的眼神骤然一暗,眼中却已是濡湿,迅即低头:“我虽愿意答应公主,不过由公主自己守着驸马,对驸马来说才是最好的一件事!”
三公主听了这话,也是微微一笑,并未再说话。有脚步声随之走近,紫色袍脚一眼掠过,眼见着洛阳女子避让到一边,柴绍已坐在榻边,片刻拉起妻子的手放在手心中,眼中那种的不舍,让身旁的人不禁为之动容,而三公主眼睫微动,唇边强溢出一丝笑容,望住自己的夫君,何尝不是等同的情深意切。
六儿折身,悄然离开。遥遥见一个人影等在池边的一树柳荫下,不无望见了自己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恋恋情深,玄瞳中情愫流转,此刻却走近对她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待出了府门,早有人为两人备了马。
阳光下,白马扬蹄而欢,是李世民特意为她挑的一匹,翻身上马,与他并骑向北而去。却不是入城,而是出城,沿着关中平原往北驰骋,猛地见眼前一道横亘东西的山脉突兀而起如一把利刃,刺破青天。
待驰的近些,才发现山峦起伏,冈峰横截,九道山梁,把主峰高高拱举,山间岚浮翠涌,奇石参差,百鸟在林间歌唱,苍鹰在峰顶翱翔,流泉飞布,众山环绕,衬托得九嵕主峰孤耸回绕。
李世民当先引路,已轻车熟路的纵马上山,洛阳女子控紧缰绳,策马紧紧随在他身后。
一柱香的功夫,前无大路,两人弃马,一道往山峰攀去。
路上怪石嶙峋,荆棘密布,在他身边都仿似露怯而退,他护着她周身,待最后一跃,登临山顶,只见一轮金阳从晴空洒下,只照的天地透亮,万物生辉;极目远处,天际磅礴云海堆砌如佛海仙国,而身临绝顶,脚下千峦叠翠,沃野万里,天地寂静一刻,仿佛都踏足在了脚底。
李世民一身玄衣当风立在绝崖处,如一柄黑色的擎天剑,劈开天幕,直指天庭。
鬓发飞扬,绝世之姿。
她远远的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俊颜无俦,眉目深刻,她不止一次看到他与凡人的不同之处,而此刻山巅对立,却有立时俯身的肃敬。
那种恭静,却隐隐似一道更看不见的鸿沟将他带离她身边,连走近都有些唯恐意图。
女子心底隐隐一种涩。
“六儿,过来我的身边!”那绝世惊尘的男子却这时静静开口道,深眸中是海样的缱惓。
——他们中间隔着一段山梁,她在这边仰望着他,他让她过去,那短短的几尺红尘,她却觉仿佛从此踏上一段不归路。
她孑然伸足,往他走了一步,抬头看他,他眼中是鼓舞,亦是欣喜,她于是在他的这种目光中走近他的身侧……衣袂当风,人间在他们的脚底。
她仰首望他,眼中依然有惑。
“六儿,我不日将北上抗草原十八部……”他开口:“所以,你在驸马府安心等我回来!……从此,安心留在我的身边,我李世民自不会负你此生!”
他说着这些话,她的眼中就有泪光闪动。
她定定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中的决毅,就似有根看不见的芒刺,忽一丝丝刺痛在心,那种感觉如此真实:“我等你回来……”她迎着满目的山风,似说给这男子听,又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宫墙之外,山河万里,与她本无关系,只因为这样一个男人,只因为她曾许诺过李秀宁。
而她剩余半生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他。
在这样一个山巅。“我会等你回来……”喉中滞留的余下话尚来不及说出口,已被那人将纤弱身躯纳入广阔胸怀中,将尘世的冷与痛都融化在他胸口的温暖中……
夜色簇拥而来,九嵕山下,虫草而鸣,天幕一片蔷薇紫。她忽然轻轻的,将头往他怀里一偎。这种姿势,后来就一直记忆在洛阳女子的回忆中。
流云大片卷过上方山顶,渐浓夜色中,墨染般的山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