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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满地
    又一个静夜,杨珪媚从噩梦中惊醒,衣衫淋漓沾湿。

    侧脸望着疏窗外的月光潺潺,竹子青翠横过窗外,一些人的面目模糊却狰狞,莫不是横笑着透过叶缝间隐现,从梦中追至如今眼前,她拥衾坐起,长时间看着那片竹影深深,直至幽暗夜色绽出一丝青白。

    梳洗毕,胭脂红遮尽两颊苍白,却到底遮不住眼底的憔悴,一双温暖已轻轻落在她肩上,习惯性的第一眼落进她双目,那里面蜿蜒的血丝无处藏匿:“又梦魇了?”秦王皱眉道。

    她微微一笑:“这段日子睡的一向就极浅,倒是殿下……”转身,揽住他蜂腰:“你这两日都陪我住在这客栈中,当真不碍事吗?”

    “我自有我的安排,你毋庸担心!”他手指温暖落在她脸颊上:“但长住客栈终究不好,你整夜梦魇我也不放心,是以今日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三月暖风拂面,嫩柳依依,却与洛阳盛极的气息大不相同,帝都长安繁华贵胄,相比洛阳,虽是隋时东都,一般充溢了帝气,但多了几分柔媚旖旎,少了几分雄伟霸气。

    这三月,本也是洛阳牡丹染香人衣的时候,杨珪媚不觉怔仲。——短短数月,她背井离家,巨变陡然,如今身边亲人皆已不再,这转转半年,竟恍惚过了一世那么长。

    “在想什么?”秦王忽低声问道,她蓦然醒转,已惊见他停下马来,站在一处静谧处,远近都没有人影,几处高宅深门闭合。

    她随着他下马,街道静静,往前走去,蓦地,她的脚步停住,身上血液唰的一下冰冷。

    灰色蟠幕翻飞,桌上供着两个风干的馒头上隐隐似还留着血色,地上几个褪尽艳红的模糊血印,被薄灰覆去,却依然从深处露出血红恶毒,见证着她当初的屈辱,提醒着她曾有的血孽……

    她抬头,怔怔看向李世民……

    梦里无尽时,这个地方似隐匿了无数个暗处的叵测,每一个都可以将她拉入血海深处:“胡二原是旧夏逆乱,虽死不足补其错,长乐县令真相不分,妄断人命,我已去了他县令官职,贬去当个刀笔吏!”秦王似一目看穿她心底恐惧,走前一步,揽住她腰肢,垂首低道:“东儿如今在掖庭宫,我已命人照拂,若要带他出来还要多些算计,你且再等几日!”

    杨珪媚不由得错愕仰头,俄而明白过来藏身在他怀中,面上泪与笑俱无声淌出,却忽的更抬头,笑容就此凝在脸上:“掖庭宫?”

    李世民低叹一声,扶住她双肩,看着她的眼睛,道:“他被长乐县令送去做了白净,我找到他时已去势,终晚了一步!”

    他微微叹出一声,那杨珪媚听的明白,面上已是难过异常。

    两人走出观音庙,他长身西望,杨珪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乌压压一片黑檐错综处,谁家宅宇飞拱如龙,金顶在太阳下灼灼耀光,气势恢宏。

    李世民的黑眸中已有不经意的暗流涌过,携住她手,认真道:“六儿,那便是你今后的去处!”

    目光触及那片楼阙,却记忆起雷雨交加夜,有一些东西仰天跌落,碎了最后一道通往生的门,杨珪媚本能往后退开一步,眼底离开那座辉煌的秦王府。

    “媚儿久在挽云楼,贱名在外……”她牵起唇角,勉强笑道:“秦王府那边……媚儿怕不习惯!”

    “六儿?”秦王语声微凉,眼中莫名一暗,眸中的黑色愈深,盯着她惴惴眼神,似乎要瞧出更多的东西,许久,终于化成一身叹息:“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

    驸马府的桃花深处,软榻之上的平阳公主正在阳光下闭目休憩,听到脚步声,睁开秀眸,仿佛并未因见到这两人相携来而纳罕,但眼中的笑意却颇有些奇怪。

    “二哥,这几日来的勤些,莫不是想将我们这驸马府当作了你的别苑,以便金屋藏娇!”说着这话,李唐的三公主自己也忍不禁的一时笑出,这半月中,她脸上的苍白本来更甚,却因为这一笑,脸颊上隐上一抹浅极的淡红。

    秦王身边的女子本能的脸红,将半边身子都掩到了他的身后。

    “可惜你二哥既非汉武帝般穷兵黩武,也必不会有他的始乱终弃!”李世民郎朗一笑置之,看着病重的妹妹脸上此时的笑容,难免玄瞳中心酸怜惜。

    李秀宁又笑了片刻,才说道:“既是二哥说的,秀宁如何不信,只是二哥能否将你的阿娇借我片刻?”

    李世民自然明白她有话要讲,随即点了头,留下了身边人独在这个妹妹身旁。

    落花满地,已是暮春时节。

    杨珪媚就此独身站在这李唐三公主的榻边,本能的局促,眼见李秀宁手腕瘦的伶仃,四周诸人都站的远远,遂走前一步,将她身上微乱的裘氅整好,倚着长塌蹲下身子,眼中忽有湿意。

    这样的一个李唐公主,和她平生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是不一样的,那般的智勇,聪慧,站在那一个神祗般高贵的人身边,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全然没有半分女子无枝可依的楚楚堪怜。

    ——但即便是这样非比寻常的女子,上天却并不肯多给她一些眷顾?!

    不是没有看清面前女子眼中的难过,朝阳中,大唐公主的目光却灼灼潋滟胜过耀阳:“六儿,我这一生很是值得!你勿需为我难过!”李秀宁仿佛是不经意的握住了这女子的手。

    “可惜你这样善良的女孩子,命里却偏偏遇上的是我二哥!”她稍后又轻轻叹道。

    杨珪媚怔怔抬头,怔怔看她,半晌黯然道:“媚儿自知与秦王殿下相距太多,此刻尚未能离开长安,原不是意料中的事……”

    李唐公主便笑:“你心中果然并未真正放下,否则为何还是以挽云楼中的身份拒绝于他?六儿,有我二哥在,你若想离开岂是轻易之事!”李秀宁的眼中忽的微变:“我只是奇怪,他注定不是一个寻常的男人,而他对你的这份情,却又会将他引至何方?”

    杨珪媚目中霎时惊乱,抬起的眸中就有复杂。

    李秀宁的目光却已转柔,叹道:“六儿,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而二哥他……他纵然可以驰骋沙场,马踏江河,对着自己命中的女人,却失了魄力,虽这世上的男女相悦本就是开心之事,我也从未遇见过哪名女子能得李唐一向沉稳如山的秦王殿下如此方寸大乱……但他终究不该忘了他原本是谁!”

    公主的目光短时如电:“他今日本已决意将你带回秦王府,可是你们如今却来了驸马府,可见他仍是不愿迫你太深,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潼关之时,他已为你错过一次,六儿,这样一处软肋,我能看得见,别的人自然也能看得到!”

    李秀宁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光忽明忽暗。“所谓软肋,要么亲手毁掉,要么妥帖收藏,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多半选的是前者,我的这个哥哥足够智慧,如今却选了这第二种!”

    杨珪媚的眉心无端骤紧,唇色雪白。

    李秀宁静静的凝视这身边女子,看着她眉间起伏跌落,虚弱的手上传给这个女子却是另一股温暖:“傻丫头,离开并非是一条明智之路。五年后重聚的这一段时光,已足够他将你融入他的血脉中,再难割舍,谁若再犯险动你,他将会做出什么事如今连我都不敢去猜测……但是六儿你要明白,他以后要走的路绝非你所能想象。”

    “六儿,你大概不会明白他如今的处境!你纵然怨当日秦王妃临危不救,却也要明白这皇家原本早已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利益使然,若当日换做是我,我也必然不会救你!”

    李秀宁垂目,看牢对面的那双眼睛。

    “你不用奇怪,太子是我的大哥,他是我的二哥,两个都是我的哥哥,对我来说并没有亲疏之分,只不过我始终知道,大哥并不能驾驭我这二哥,既然如此,这件事早一天发生,予李唐来说,灾难或许更少一些,我们的父亲自然也认清楚这一点,只不过他所要担心的事情更多而已。而对我的二哥来说,他此时遇上的,既是太子的发难,更有父亲的考验,这一段时间发生的,或许会比他余生遇上的都要多许多,所以,你若选择在他身边,便要一路陪他到底,绝不能再有半步退路!否则,我宁愿现在就一箭射杀了你,免得你将来会是他的羁绊!”

    杨珪媚赫然抬头,望进李秀宁眼中……

    李唐的三公主正挑眉而笑,手中便握着一把银缕长弓,那把弓,对杨珪媚来说并不算全部陌生。

    “六儿,你可还记得这把弓?”公主薄薄笑道。

    “五年前,独我一个人听过你和二哥的那段故事,你永不会知道他当时用了怎样一种口吻来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而我那时就明白,至此,我这个哥哥心上从此有更为重要的一个女子,六儿,你可曾明白,我曾羡妒过那个从未蒙面的女子!……这把弓既是二哥在我十五岁及笄那年在洛阳铸就送于我的,与你的银月弯刀本是一对!当年我只身一人在武功,就以此弓将山寇何潘仁降服,如今,只看你自己选择,或让我用此弓结束了你性命,或,让我将它赠予你,你既担当了他如此情义,它日我若不在了,你就替我守在他身边!”

    大唐的三公主含笑看她,脸颊上因说了这许多的话已现病态的酡红,手心一颤银镂长弓几欲脱手,杨珪媚不由得伸手去扶住,那银缕长弓就被李唐的三公主用一股巧劲拨落在她掌心。

    杨珪媚握着那把颤动的弓弦,如握住一团火炭。

    李唐的公主此刻含笑看她眉间的纠结:“我李家的女人从来飒爽磊落,此事我就当你答应了!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都是为了我二哥,六儿,请你不要怪我!”

    杨珪媚双目一涩,就此仰头望向李秀宁:“公主的话,我记住了!”

    李秀宁见她面色剧烈跳动,叹息一声,眼中不知为何又微起疚意。她一生要强,又怎能让天下所有女子俱与她一般,况且面前的女子若真要循着她的话走过余生,她所面对的,也许便不仅仅只是血流成河,马蹄纷乱。

    尚不论她这几个哥哥,哪一个不具备撼动天下的资质,而如今李唐江山兀自动荡不息,长安城就已波云诡谲,瞬息万变。

    “六儿,你终究无辜,若是有一天再撑不下去,就当今日未曾允诺过我什么!”长公主这句话说的笃笃,眉目低婉,仿佛眼中已预见今后的种种。

    …………

    六儿于是清楚看见大唐三公主唇畔突兀生出的怜悯。

    她从这处移开目光,驸马府的一潭菡萏碧意深浓,偶一两点深红开在这个春暮时分,那身玄衣就在遥遥潭那边相隔,见到她的身影,眼中似有涌动,即便隔着远了,她忽的清晰此刻他黑眸中会有的笑容。

    她忽然立身而起,再不能顾及仪态,这样飞步向前,裙踞鼓胀如半开的莲,绕过寒潭碧影,直直扑进那个男子的怀中。

    秦王不禁莞尔,将她拥入怀中,抚着她鬓边乌发,柔声道:“怎的如此,秀宁可是与你说了什么,竟将你吓的如此?”

    墨家的女儿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原本藏了多少话要同他说,听了他这一句却忽的扑哧一声笑出,咬唇道:“既是女儿家的事,怎可讲于秦王听!”

    墨瞳中无端一愣,随即郎声笑出。

    …………

    潭畔另一边,那话声依稀落耳,李唐三公主的面颊边便也有了一丝笑意淡淡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