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高悬,树影森森,长安此夜寂静。
这处灵堂外却突兀有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打破这四面寂静,片刻后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站在灵堂前,却并不敢冒昧进来,犹豫半天才开口禀道:“驸马,宫中传来朔方消息,陛下请您即刻进宫一趟!”
“可知是何事!”柴绍闻言,侧身,面上一凛。
若不是事关重大,此刻长安已起宵禁,李渊不会深夜急诏他入宫。
“朔方有报,自秦王殿下前日携小队人马出去探路,已然失去行迹两天!如今陛下已派了李世绩将军马不停蹄赶往北疆,并八百里加急下旨令齐王殿下务必倾尽朔北军力救回秦王,还说……”小太监惶恐道。
“还说什么?”柴绍面色不由得一寒,厉声叱道。
“陛下还说,即使活不见人,死也要把李唐皇子的尸身从突厥人的手中抢回来!”那小太监吓得退后一步,本想借此避开面前柴绍那抖然冰冷如钻的目光,却不知身后何时另站着一个人,待回头看清那女子脸色苍白如灵前蟠布,双目幽冷此刻牢牢的的盯紧自己,仿佛是怨魂甫幻化成人形,悄无声息的便飘到自己面前。
“公主饶命!”这小太监大惊之下,直以为李秀宁猛听秦王噩耗,便从地底下钻出来索要他的命,噗通一声已跪在地上瑟嗦成一团。
这小太监才跪倒,那缕魂竟也缓缓俯身,仍是不依不饶惶惶的看住他,小太监张了嘴,一声惊呼卡在喉中再喊不出来。
“六儿!”柴绍不由得出声叫道,见那女子愕然着缓缓仰头,怔怔的将两道果真毫无温度的目光艰难移到自己面上,冻意瑟瑟之下,连他都忍不住一寒。
“六儿,你不可样!”柴绍急道:“相隔千里,军情偶有误传也是常有的事!”
女子闻言,紧绷的眉目仿佛松去一些,自个先点头道:“是,这消息必是骗人的!他让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他是何等的人,突厥人怎可能伤他……”
柴绍见她如此说出,本一颗心稍稍放下,却见月色下,这女子猛然起身,拉起裙踞,已往府外疾奔而去。
“你去哪里!”柴绍一惊,赶上几步,扯住她衣袖,只觉袖下肌肤冰意传来,女子粲然回头,目中似已入魔一般:“我要去并州找他!”
“你胡说什么!”柴绍一时急恼,愠道。
墨辛平的女儿下一刻回头,目光凉凉看着他片刻,月光下,美丽双瞳中忽渐渐浮生恨意:“柴绍,你可知他虽对天下人有信,对我说话却是从不曾作数过!他让我在洛阳等他一年,结果我一等就等了五年……他说会护及我家族安全,可是我的家人都死在了雍州……这一回,他仍让我在驸马府等他,说什么白骨不离,柴绍,我怕他是又要抛下我了……李世民这个人,我本不该再信他了,岂能再信!”
仿佛是心中又怨又恨,眼中又惶又惑,那女子直直的瞪着面前的人,蓦地低头,狠狠咬在柴绍紧拉住她的手背上,齿痕深深,数点鲜红便骤然连连沁出在大唐五驸马掌心,柴绍本能松手,却是顺势扬手:“啪!”的重重一声,雪色肌肤上顿时流下五个深红指印。
六儿一时呆住,愣愣仰头看他。
柴绍被她看的眼中一时酸涩,振臂,蓦地将这女子锁进怀中,不致她再挣脱,叹道:“傻丫头,他是李世民,不是别人,自有天命,何人何以伤他!”
六儿眼中的泪水就此汩汩而出,颤抖落在柴绍的胸口:“那秀宁呢,秀宁何尝不是一个好女子,上天还不是……”许久,她抬头,眸中已是坚决:“柴绍,我不能等在这里,你知道我等不下去!”
柴绍在俯身查看这女子的目光时,一刹那竟恍惚在当中看到妻子李秀宁生前的影子,便连自己也一时愣住:“六儿,你真的决定了?”他不觉口中说出。
“若是他还活着,它日我便与他一同回长安,到公主的坟上拜祭……”女子似笑,脸上却是无比的凄楚,喃喃苦笑道:“若是他已经不在了,我岂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也已答应过他,红颜白骨,这一生都是要留在他的身边的,他纵可以一度负我,我却不能失信于他!”
柴绍就此仰首,看向西天的一阕星辰……半晌,低沉:“好,我会派人护送你先去朔北。但,六儿,你答应我,到了那边,切不可轻举妄动,我进宫面见过父皇后即刻启程去朔北,你在那边等我!”
女子已转身。“六儿,此去务必保护好自己,这必也是他的心愿!”柴绍蓦地在她身后说出一句。
墨辛平的女儿闻言脚步微滞,没有回头,却极认真的点了点头。
黑夜寂寥,几点孤星在暗夜中冷冷藏匿,仿佛天幕之上不知何人窥视而来的眼。
从皇城往塞北的驰道上掠起几次马蹄声,先是宫中的圣旨遽然传出,继而李世绩将军连夜带兵出城……守城的士兵眼见正要重新阖上那两道沉重的城门,蓦地,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这一回却只有一行三人。
当先的一人临到城门也不说话,只从腰中掏出令牌,黑纱覆面,却露出一对耀过星辰的眸子。“平阳公主!”那城门守将一见此令牌,心中已是惊了一半。
“开门!”只听的一声娇斥,那女子端坐在马背上,厉声道。
守城士兵忙不迭重新开启城门,眼见着三人穿过城门……“慢着!”城门守官此刻方才醒转,不过数日之前,公主的棺椁就是从这里一路鼓吹送出隆葬,大唐何时又出了另一位平阳公主!
“大胆狂徒,竟敢冒充公主,还不给我拿下!”立时有剑戟干戈从旁刺来,却被那女子身后的两人轻易的举剑荡开,眼见城门已启出一条缝,两人簇拥着这黑衣女子夺门而出,直往北方疾驰而去。
“大人,追还是不追?……”夜间城门关闭,除非有特谕才能出行,私放人出入,其罪可诛。
“她手中执的确是公主的令牌”,光华门守将不无惶恐道:“就连身形与气度都和公主当初在娘子关领军时一摸一样……我那时候有幸远远的看过公主的背影一眼,都说,有阴魂尚留恋人间之事不肯转往它处,会不会是公主英魂不散,她……又回来了?”
阴魂赶路的传说至始都有,那是魂魄对阳间尚有牵念,光华门这一众的士兵猛听守将这一席话,只觉得背脊上阵阵阴凉,原先的几分瞌睡之意也早去了爪哇国。
从长安至太原八百里漫漫长路,马不卸鞍,人不离马,便是壮年男子这般的赶路也恐吃不消,更何况一个女子,饶是眼界甚高,此刻对正襟端坐在马背上的黑衣女子,柴绍的两名亲卫眼中最后一丝轻视也消失了。
“姑娘,路赶得的急,喝些水吧”,便有其中一名侍卫将水袋递给那女子,女子轻道了声谢,伸手接过。
侍卫眼见她接水的一双纤纤玉手此时已被马缰勒的血色模糊,不免摇头:“过了面前那个山头,就是晋阳了,大军就驻扎在那里!”
女子沿着这人的手指望去,只见面前隔绝着一座大山,想着那人就在山那端,眼中无端一红,直欲一步便赶到那里,但心中一处却明明又对那将到之地怀揣着极大的恐惧,临了,只得紧紧握住了马背上李秀宁赠给她的银缕长弓,咬牙低道:“两位大哥,不如早些赶路!”
再度翻身上马,她双唇干裂太久,唇角已渗出血迹,却浑然不觉,手中长鞭挥下,马儿吃痛一路驰入身前那片深莽大山中,眼见着面前开阔,眼前景象却怵目。
只是短短数里之路,沿途经过的所有村庄却均已被屠烧殆尽。
未燃尽的木头,残片仍自发出猩红不绝的吡啵声,空气有皮肉炙烧过的欲让人作呕的味道,无数惨遭突厥人烧杀抢掠后的村民尸体仍被掩埋在屋瓦之下,风中是侥幸活下来人的愔愔哭声……她不曾停下马蹄,只觉得一身的血却骤然冷了下去,只能凭本能将缰绳死死的缠住手腕间,不让那奔驰的战马将自己甩将下去。
再往前,天地忽的空旷,大片的墨绿无边无际的铺层在眼前,四野冷风却欲盛。
…………
黑夜将际,启明星悬在天宇之中,将淡淡清辉洒向天宇之中。
李元吉几步赶出行辕,抬头,猛的收住脚步,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马背上的女子,三皇子面庞上充斥的顷刻震怒渐瞬却被另一种复杂心绪掩去——一身黑衣,乌黑发髻间的白花被这长路的风尘染成灰黄,原本是那样一个娇柔的女子,此刻憔悴不堪的一张脸,何以在他的眼中却比过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耀目,就此刺痛他的瞳仁!
古有孟姜千里寻夫,他莫不是又看到这一幕如今在眼前出现,只是这个女人……
仿佛是想将面前这样一阕情景狠狠推出在自己的视线之外,齐王的眼中片刻只余下冷凉,身侧揉拳,抵指入掌心。
乍一眼看到这李唐的三皇子,那女子的眼睛也是本能一亮,迅即跳下马来走到他的面前,却更迅即的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的身后……李唐三皇子的身后却没有人。
——没有,没有那个人。
荒凉天地间,只有眼前那白茫茫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帐篷和风中执戈而立随时备战的李唐士兵……但确确又已过了两天,风中清楚传来草木的呜咽和远山的悲凄。
那女子眼中的巨大悲哀一分不差的被收入三皇子的眸中,化作更寒更冷的苦水一并咽入腹中,三皇子忽无情开口道:“你猜的不错,二哥他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他告诉她想要知道的东西,虽则语声淡淡,却如一柄柔韧的剑,瞬间插入面前女子的柔软,从那身体中飞溅而出的便该是她的绝望。
而他李唐的三皇子,竟仿佛因此而感觉到一丝残酷的快意。
他一句话,果然断了那女子的根茎,长时间的魂魄骤失,再无知觉。忽的惶然一笑,猛地转身,却被一个更快的身影挡住去路:“你去哪里!”三皇子的面目陌生的瘆人。
墨辛平的女儿就此咬牙一笑,目光越过挡在眼前的人,望向北天那似茫然无际的地域……李世民就在那一片天地之中的某处等她,她此刻距离他这么近……泪意原已起,却被她生生的逼回眸中,怕此刻若哭出来,便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力气迈动脚步。
越过身前的人,看清北斗星的位置,她脚下的步子忽迈的比先前更急更快,三皇子赶上几步,扣住她的手肘,眼中有隐隐的震怒喷薄愈发。
女子冷淡的抽手,已挣脱他钳制,漠然道:“三殿下该知道,我这是要去找他!”
他被她口中突如其来的冷漠惊住,握住她手的掌不由自主的脱开,不由得怔怔的望着她……然,这女子的眼中却已经不肯有他的丝毫影子。
“你也认为是我见死不救?”齐王忽的痛极反笑,唇角讥诮不言而喻。
——李世民只带尉迟恭等小队人马出去打探消息,三日内迟迟不归,而作为副帅的齐王李元吉除了派人四处查探,大军原地不动,甚至连李世绩也被他一道违令者斩的命令给钉在原地不得动弹,更何况宫中的那道圣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时间,这李唐军营中传言四散,齐王见死不救,正是应了长安城纷纷的传言,太子和齐王联合倾秦王。若是李世民因此命丧突厥,太子的位置稳如磐石,论功行赏,齐王李元吉首当其功。
女子被他脸上的痛楚镇住,仰脸直直的瞧了他一眼,片刻,仍是从他的身侧默默的走过……
远处草原带来风的凄厉怒号。
三皇子的唇冷冷抿成一线,不觉往那草原深处更看了一眼:“来人!此女子身份不明,如今擅闯军营,恐是突厥细作,将她押下去!”在那女子于他身后再迈出一步时,他突然开口道。
墨辛平的女儿霍然转身,眼中已是一望无疑的怨意:“三殿下,不要逼我恨你!”
“恨又如何?”对面男子薄唇微抿,此刻传出的声音并不输她的冷。
有士兵上来锁了她的肩,将她押走,转过一个帐篷,女子最后回望的一眼,冷冷的对上三皇子看来的目光,怨恨雪亮……这一番变故,军营外那两个驸马府侍卫远远的望着,却并没有进来,柴绍的命令只让他们护送这女子到并州,如今营中一场异变,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心中暗自揣测只能等柴绍来了再作打算。
远处齐王冷冷的也是遥遥扫了这两人一眼,拂袖,走回自己帐中。“啪!”好端端的青花瓷杯就此碎在地上成几瓣,心窝处也不知何时麻的再不知痛。
“殿下,李将军又请求带兵出去!”门口传令兵禀道,看到他面色郁结,以为又跟前几次一样,正要矮身退出,冷不丁听到眼前三皇子开口道:“传令各将到我帐中来!”
五日,李世民就此消失的五日,此刻的唐营就像个即将炸开的锅子,即使他还能镇的住一时片刻,这军中多数将领却全是天策府的人,他们何曾将他这个齐王放在眼中!
天际青白,他策步出帐,星光月辉下,身形更加孑然,一个士兵正远远奔来,见了他拔腿就跪:“殿下,那个突厥女细作跑了!”
——关押着那女子的账中,一个士兵倒头昏睡在地,后脑勺上有硬物砸击的痕迹,身上的兵服已被扒走,原本捆着她的麻绳松松落在地上,断口齐整,是被利刃切割所致。
他是低估了她,低估了那个曾经那么柔弱,看似楚楚可怜的女子……齐王似笑,笑意之下却更藏有无边的冷意,豁然转身,已往外疾追而去。
军辕营门处,正有一群战马不知何故突然受惊,一窝蜂的往外狂乱奔去,当中便有一个身材瘦削的士兵不顾被乱马践踏的危险,翻身攀上马背,随着马群往辕门外冲了出去……待冲出辕门,莽莽天际,匆匆辨明方向,就往北疆一路疾驰而去。
大片深浓的绿,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初日悬挂在远山雄厚,东边红海翻腾,整个牧野沐浴在金红中,天地之阔,山河之壮,以一种从未有的姿态进入她的眼中。
可谁又会知道此时这看似温煦的天地间,荡涤着怎样的腥风血雨;高壑深沟,隐藏着怎样的屠杀?
这女子怎能忘却那些凶残的蛮族在并州已犯下的杀孽,就此一幕幕在眼前飘过,而如今,竟是孤身奔着那样一群凶残的突厥人而去……她身下的白马本是李世民为她刻意挑选的千里良驹,此刻踏蹄之下,已远远将追来的人留在了身后,可是草原上没有遮蔽之物,她的行踪便曝露在光天白日之下。
靴声囔囔,眼见着有人催马逼前,这女子只觉凄苦异常,迫不得已再次扬鞭,狠狠落在马臀上,马儿受痛,蹄下如箭射出,身后是烟尘滚滚而来的追兵。
…………
“殿下,这里已是突厥的地界!”一参军猛的勒僵,骤然出口道:“殿下,不可再往前了!”
三皇子疾速往前的身形逐渐缓了下来,就此勒僵,只这一刻,前面的人影又小了些,而此刻天宇如此安静,那些仗马快蹄的突厥人却不知已隐匿在何处?
“李将军,你率一队人跟上她,沿途打探秦王下落,切记,若遇上突厥人,千万不可正面迎战!”齐王疾声下令道,随同的李世绩未等他说完,已迫不及的领命驾马往前驰去,他身后兵士刀戟甲胄一片雪亮,纵身跟上。
眼前最终只余下这片草原浓浓的冷绿,齐王觑目,就此目送着那道在初阳中愈走愈远的薄弱纤影。……明知她这一去或再无生还可望……李唐年轻的齐王忽的阖目而笑,一丝丝,将心底的那道苍凉徐徐逼回肺腑间。
“殿下,这里危险,突厥人随时会出没,如今秦王不在军中,殿下担当着整个唐军的安危,还请殿下速速回营,等秦王殿下回来再商对策!”参军在他身后劝谏道。
三皇子目光冷冷飘远,望着早已没有人影的绿野仍是许久,忽低声似问身后的人,也更似问自己:“秦王他真的还能回来?”
“殿下!”参军嗫嚅道。
齐王摆摆手,只觉无限疲倦:“吩咐下去,大军原地待命,秦王不归,谁都不许擅动,违令者死!”
——那是他的二哥留下的最后一道帅令,三皇子有一刻想,或许也是他最后会遵行的李世民的最后一条令旨。
那样一片绿意如汪洋,仿佛可供畅游天地,然则面前这绿意如海的的偌大片草原,到底是一片可供自由游弋的海洋,还是那张硕大无比,早已撒开而只备收紧的网呢?
突厥人深居草原便如中原人之于自家厅堂,这十万大军若真的冒险涉入漠北草原,无异于成了案上鱼肉,走投无路,到时候任宰任割……怕最后结局同那些先前派出去寻找秦王下落的人马一般。
参军点头领命,心下却已是噤寒不已。
风掠过长草的梢头,掠起阵阵的颤,息息不止,绵延至天际,也是将各人心中的不安,一阵阵传递到再遥不可见的朔北更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