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与彩云有缘,大江与湖海有缘,大地与根须有缘,姑娘与小伙子有缘……”草原上悠扬的牧歌飘向天边,云雀啾啾鸣和。
突厥大红的喜服张狂地包裹住女子整副略显纤细的身体,脸上厚重的脂粉却掩不住她花般的容颜,两个突厥妇人满意的打量着安静的新汗妃,将她的一头青丝打散,梳理成突厥女子的长辫子。
——突利王子的婚礼虽在明日,但突厥的新娘早在前一夜已要沐浴斋戒盛装,然后躲到一处没人知道的地方,新郎若能找到自己的新娘,才能顺顺利利的将她迎娶回自己的家门。
帐外奶香四溢,牛羊待屠,帐内的地上铺上红毡,床上也铺着大红绣金的被子,突厥妇人一边将精美的发饰插入女子的青丝间,一边唱着祝福新娘的歌:
“愿像旭日般娇媚,愿有流水般福泽,愿像岩石般长寿,愿有如意般福运。愿有智者般智慧……”
六儿望着铜盆清水中那张陌生的脸……身上装束的异样,混杂着心底随着某些时刻的逼近而日益强烈的不安,让女子的眼中全是无措,又是一天的夕阳将落,暮色已成,难道她明日果真就要嫁于突利了?
他,要她等他回来——但那样的一句话,会不会最后不能兑现?这草原腹地,那男子若要来此,会用怎样一种方式?
李世民,李世民……这女子忽念着这个名字出神。
远处传来突厥男人大声吆喝牲口进圈的哨声,一直垂着的这处幕帘突然被人掀起,浓烈的酒气袭入帐内,同样一身喜红的突厥王子冷不丁的走了进来,觑着眼打量着他即将的新娘。
六儿张口呆呆的看向他,那两个突厥喜娘却慌手慌脚的要将他们的王子推出帐外去,突厥人的习俗,婚礼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会触怒天神,降临灾难。
突利却甩手就将这两个喜娘大力挡在身后,弯身蹲在她身边,仰着脸望住她:“好美!”忽婉婉一笑,徐徐将脸贴在她的腿上……
六儿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欲推开他时却被突厥王子目中此刻的神色刺痛。……她随着他来到这更多突厥人聚居的地方,婚期愈近,她却在他的眼中同样看不见任何一丝喜悦,只有更多纠结和痛苦。
她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眸中如何能装的下那么多的灾难?
“明天你要嫁给我了,我也该带你去见一个人!”突利忽的醉醺醺的站起,眼中也已绽出奇异的光彩:“六儿,她若见了你,必然会欢喜的,你本来就是她为我选定的女子!”
六儿被他手臂一带往前走去,却被脚上那双喜娘甫换上的大靴子绊的差点摔倒,突厥王子眉头一皱,俯身除下她脚上靴子,已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两个突厥喜娘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王子将新娘带走,脸上又慌又急,追也不是,待在原地也不是。
“突利!”六儿恼羞道,突利一双铁臂却将她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动,此刻醉着眼看她:“若不想让你的夫君提早对你动粗,你就该像温顺的小羊羔般的乖乖的,否则可没有哪一个突厥男人愿娶一个悍妇!”
她双眼瞪他,突利却已将她扶上了马背。
“明天我们就要成亲了,你也应该去见见我的母妃……”他忽的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气息温热的弥漫过她耳际,六儿的心却猛的一冷,侧目去看突利眼中的神色。
这个草原上,关于他的母妃琦丽克,那个草原上迄今为止最美丽的女子,传说天上的雄鹰见到她都会为她久久徘徊不去,水里最轻盈的鱼儿见了她都会沉到水底,草原上最美的花朵见到她都会悄悄的阖上花瓣……
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在诞下了草原上最俊美的王子五年之后,却凄惨的死去,是这个广漠草原上一直的避讳……如今,突利要带她去见他的母妃琦丽克,她在突厥王子的眼底只看到一片抹不开的阴郁。
突利已翻身上马,将她护在怀中,他的坐骑追风已如一匹黑狼般往前蹿出,有几个人欲追上来,却被他挥鞭从马上逼落,众人远远的看着两身红衣飘飘消失在西边的红霞中……
西边的霞披晕染天际,是玄女编织的梦幻之美,灼灼其华。
然愈越驰近那片华美,突利眼中的墨冷愈深,她只觉他揽着自己腰肢的铁臂一次次的收紧,再收紧……有切肤的痛,“突利!”她一声痛哼而出。
突厥王子眼中的梦魇猛的褪去,低头看着她臂上赫然的紫红,手臂微松,却将她不着痕迹的拢在怀中。
这广瀚天地,他此刻所能真正拥有的,不过她而已。追风似体会到主人的心意,于一刻缓缓放慢步子,突利忽俯唇,印上眼前那片白皙的颈……猝然的灼热让女子心底慌乱,猛的一把推开他,突厥王子的身子斜斜的掉下马去,却将她轻轻一带,仍禁锢在怀中,一起坠入长草的绵软。
冰凉的手指掠过的这女子的眉眼,突厥王子的眼中有少年的惨痛,滚烫的唇忽如狼般的掠夺,用舌撬开她的贝齿,疯狂的攫取那里藏匿的芬芳……一手掌控住这女子挣扎的手脚,另一只手却已滑向她腰间,要去解她衣带……
积压了二十三年的郁和结仿佛在这一刻间如火山般爆发,要将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女子化成齑粉,他想放纵自己的沉沦,一直坠入地底的最深处,除了黑暗,再不愿看到那一个个痛苦的,血淋淋的始终徘徊在自己梦魇中的人。
唇边突然传来剧痛,他怵目看着她唇边的艳红——那是他嘴上的血,这女人情急之下竟然像狼崽一样的咬他。
“血的滋味好么?”突厥王子不怒反笑,冰凉的手掌从她肩膀缓缓滑至胸前……他喜欢看这个女子此刻的惶恐和无助,就像必有一日,颉利同他的儿子会跪在他的面前,茕茕受死……触手脂玉柔软,也在心底带起一片颤栗,反手揭开那鲜红的喜服,一片诱惑全览无余的浮现在眼前,这男子只觉眼中灼烫。
“啪!”的一声,一记猛掌,扇在他麦色的脸颊上,留下五个清晰可见的纤细指印。“阿苾,你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你!”他身下,那女子屈辱的眼泪已从眶中流下。
“你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你!”
——心上仿佛也同时被人猛然抽了一记,那短暂丧心失魂的痛……突利怔怔的看着面前蜷缩成一团的落魄女子。……他此刻所做的,和颉利父子又有什么不同。
那原本立意在心底一处暗暗呵护的女子,此刻却被他伤的如走失的羊羔儿,昔日尚有相信的目光此刻只余下怨恨——他何尝不是亲手毁了它。
“六儿!”他不由得伸手,仿佛想去挽回,那女子却惶恐的往后退去。
突厥王子不觉敛口,伤极反笑,转身坐起,望着面前的那边海子。
幽静的海子,一轮明月正从那边山岗上幽幽升起,大丛的紫色花簇一处处遍布满整个海子边,妖异而丰饶的盛开着,鼻翼中有浓烈的花香和苦涩的飞蓬味道。
“母亲!”他仰天,忽向着苍穹大声喊出心中的痛。
大滴的眼泪肆无忌惮的这从少年冷硬的脸颊边滚滚落下。“孩儿明天就要成亲了!……母亲,你可替孩儿高兴!”突厥王子向着那片汪蓝的海子匍匐几步,将脸埋在草泥中低低的呜咽。
——唯只有在这个地方,他能放开心胸,让那个无辜的少年将心底的阴霾释放,因为有母妃的存在,温柔的笑靥能抚平他心中的创伤……
中原女子突兀的望清面前的一幕,月色下冷傲的银狼褪下冷戾,孤苦如被弃的孩童……她的眼圈不知不觉的红透,站起,不知不觉的向这突厥王子走近一步……
大丛的紫色野雏菊在风中摇曳,幽蓝的海子中仿佛藏匿着旁人再看不见的温暖,突厥王子不自觉的缓缓走近……再走近……母妃的笑容近在咫尺……
他忽向那片海子伸出手去,颀长的身姿就此向堤岸下的深色坠去,蓦地腰中一紧,有一双纤弱奋起全力将他拖回,连带自身与他一道重重跌回身后泥土中。
他怔怔的看住近在咫尺的女子,那女子温凉的双手已抚上他的脸庞,眼中落满急急:“突利,你醒醒,不要做傻事……”看着他眼中的波澜不动,她眼中更急,却不其然的被他突兀抱紧入怀。
中原女子的身子僵硬,深怕又激怒了他,只得由着他抱着,几秒钟的时间,却似流云簌簌般隔了人间几岁……“真的不愿,留在我的身边?”许久后,突厥王子开口,鹰眸深深看住她。
他如今尚还有回头的理由。
那女子迎上他的目光,歉疚,却并不回避:“不愿!”
突利于是望着她,忽笑笑,目光不舍,却绝然的截断,复望向那片海子……“我将母妃的尸身偷了出来,骑了很久才找到这里,我将她埋在一片雏菊下,我以为我还能找到她,可是第二年再来的时候,这湖边到处长满了这样的紫菊,我再也找不到母妃的坟茔……我只知道她在这里的一处!”
六儿随着他的目光穿透整片夜幕,无数的雏菊在风中娉婷,若无数双清澈明亮的女子的眼睛……
“我的父汗是草原上伟大的处罗可汗,他年轻英俊,是这草原上每个少女梦中的男子,他英勇善谋,让他的子民过上有衣有食,不惧寒冬的生活,他拥有这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琦丽克,他的宏图还未展,他最宠爱的王子还未长大,他那狼子野心的兄弟就谋害了他,还霸占了她年轻美丽的妻子……”
怕母妃说出事情真相,他们割去了她的舌头和耳朵……他们让她像一个舞女一样服侍他们父子……我的母妃忍受不了这种屈辱,用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们把她裹在一张毡布里,像狗一样的丢弃。
突厥王子冷冷的说着,仿佛那都是与他无关的事,眼中的冷意却慢慢重新凝聚,身体枯枝般发出簌簌抖裂的声音。
那种绝望,积聚在这具身体里,暗黑的无法宣泄,痛苦的要破体而出……一双手尚沾染着夜的寒风,却依然温和,此时忽捉住他那对冰冷的手,将他拢在自己的掌心中:“阿苾,你的父汗和母妃不会丢弃他们的孩子,他们一直都在看着你,你看那边最亮的两颗星星……”中原女子不觉指着西边天幕。
突厥王子循着她手指牵引的方向望去:“雍州后的日子,何尝不是失了活下去的可能,杜先生却说,我的父母,他们必然不会舍弃我一个人在长安城……”六儿忽张唇而笑,刹那间,漫天的星辰都跌落在她苦涩的笑容中:“后来,我想,这世上若只要还有一个人是记挂着我的,我就不能让这个人难过,六儿不能欠下他这一生的情义!”
“那个人,一开始是杜先生,后来……阿苾,我会牵挂着你的安危,请你护佑好你自己,你的父母也会在天上记挂着你!”
突厥王子的目光这刻一分不离的望着眼前的女子,突然静静的将她笼在怀中。——是,即使,不能拥有,但此时,便是一生。
“六儿可知,琦丽克,突厥语就是月亮的意思,我母亲的额心天生有一道月亮印记,和你的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