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垂时,斜阳染尽天边,红云转而褪成黛紫。一声羌笛悠悠的从旷野处传来,幽冷戚怅处,逼仄人心。
突厥王子仰身躺在这一丛长草中,望着头顶黑压压似欲坠下来的天空,脑海中的记忆就此浮散开来,一幕一幕在天空中影现……杀父之仇,夺母之恨,觊位之怨!
一个人竟可以洞察如斯,可怕至此,突利的十根指尖不知不觉的戳入身边的黑泥中……
“王子,大可汗来了!”有侍从这时匆忙过来禀报。
突厥王子双拳一松,鹰眼中瞬间恢复从前淡漠,从长草中一跃而起,大步走了回去。
主帐内,一人虎背虬髯坐在主位上,见突利一进来就单膝跪地请罪,忙起身阔步上前扶住他:“侄儿无须自责!”
突利随他相扶站起:“侄儿愚钝,追丢了李世民,还让他夜袭得逞,害的叔父功败垂成,什钵苾该罚!”
颉利闻言哈哈大笑一声:“该罚,是该罚!不过要等叔父喝了你的喜酒再说!”
“喜酒?”突厥王子不觉疑惑道。
颉利上前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你小子还瞒的挺严实,我听说你在大漠上捡了个中原女子,养了这些许日子,如今叔父给你做主,等她醒了,就让你俩成亲,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的哥哥,你的父汗处罗若是在的话,你小子的儿子都应该能骑小马驹了,哈哈哈……”
“叔父……”突厥王子心中无端一乱,仰头看向颉利。
“怎么,你不喜欢那女子?”草原大可汗面上一时莫测:“既然你不喜欢,我就将她另赐给叠罗支,这混小子见了那样一个女人怕连魂都丢了!”
“叠罗支……”仿佛忽然想到什么,突利眼中陡然更乱,已疾步往外赶去……
颉利一直盯着侄子的背影消失在帐口,脸上的笑容终于徐徐的消没。“父汗,你为什么要将那个女人赐给突利!”叠罗支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边,眼中犹自忿忿不平。
颉利回头望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目光中的失望一望可知。
“再忠实的猎狗都要丢给它肉骨头才能驾驭,更何况什钵苾不是一条随意驱策的狗,他是一头狼,一头随时会反过来一口将你我父子吞的连骨头渣都不剩的恶狼!”草原上的大可汗这时冷冷道。
父亲嗓音中骤然的阴冷让叠罗支不寒而栗。
“父汗……什钵苾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他抹着额头的冷汗:“他平时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来!”
颉利似笑,那目中却冰冷并没有一丝笑意:“可怕?我的好儿子,你是忘了你父汗的位子是怎么得来的?你可还记得他母妃死时,什钵苾的眼神?”大可汗幽幽叹出口气:“这大漠上,如今怕只有我的傻儿子看不出他的异心!”
一席话,说的叠罗支只觉自己的后背冷汗淋淋而出。
五岁的什钵苾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赤裸的身驱被一张毡毯裹挟着从大汗的账中拖出,丢进土坑中,非但一声不吭,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第二天有人发觉他母亲的坟墓被野狼刨开,尸体不翼而飞……什钵苾坐在他母妃的空坟边,仍是冷眼看着,什么都没有做。
那时候叠罗支十三岁,上前狠狠的踢了他一脚,什钵苾缓缓抬起头,盯着他……那眼中的冷,好似突然从他眼睛中伸出一双手,要把自己活活掐死。
叠罗支猛然觉得喉间呼吸困难,张大嘴艰难惶恐吸入一口空气,面色惨白道:“父汗,那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杀了他?”颉利便一声冷哼:“我靠谁来对付那些中原人,你若是能有他一半中用,哼……我又何必留条狼在身边时至今日!”说着脸上已结上层寒霜。
叠罗支喉中一滞,顿时觉得这账中的气氛比先前一刻益发使得周身难受,眼睛偷偷的已瞄向帐外。……颉利将一切看在眼中,不能掩饰的失望更加的涌上草原大可汗的整张脸颊。
舀到唇边的药汁没有咽入喉中,反沿着精致的下颌流过一道褐色的痕迹,喂药的侍女手忙脚乱的拿着巾帕擦着,一时又发愁的看着这个躺的一动不动的中原女子。
帐幕被风掀开,突厥王子这时匆匆走入,看到帐内的安静,脸上的惊乱始褪去,挥手屏退侍女,自己缓缓走到榻边,看着那个昏睡中的女子……
这样的一个中原女子,在这个时刻,依旧睡的沉重,天地间正发生着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问。
——便如六年之前,洛阳时候。
而他,却不可以。
突厥王子的手指划过脂玉的脸庞,不安的停留。
“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大漠都知道,颉利可汗要为他的侄儿娶小汗妃,可是他那如天上星辰一般美丽的新娘却仍然睡着不肯醒来……”他俯身,苦如黄连的汤药,经由他的口,缓缓的度入女子紧阖的双唇,温热的药汁中带上了他口中的灼热温度。
躺着的女子的双睫无法抑制的颤了一下。
“但你莫怕,我不会让你像母妃那样!”有人低低在她耳畔道,明知许下这样的诺言会万劫不复,一直冷漠的眼中却从五岁后第一次有了一抹暖意。
午时的大漠,阳光直射毒辣,皮肤有烧灼的感觉。
突利步出这处帐外时,颉利已经带着叠罗支走了,却留下了十几个贴身的侍卫来“筹备”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他不觉唇角冷冷扬笑,望向头顶苍天之上。
颉利突然将这丫头推到他的身边,无非是让他多了一重牵挂,多了一条随时可以拿捏在手心里的线,但是已飞翔在长空上的雄鹰是不会再屈居于任何人的淫威。
山河如画,他会收回至手心;美人多娇,他也会守在心间。这一世,是要护那女子一生一世,是要将曾经不能守护母亲的那份心痛都补在了这女子的身上。
……同样是寂寥,心中底处却有了一丝温暖。
暮霞西垂,炫然如神仙之境,羌笛声伴着落霞再起,带了月亮的一丝柔和,月光偷偷的泄露进账中一角,染上帐顶的白色和榻边小桌上跳跃的油灯,一个突厥侍女靠在桌上闭目而寐。
四周静寂,躺着的女子两点星辰就此悄然睁开,侍女依旧睡的沉重,帐外传来幽婉的笛声,她试图坐起,肩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重新跌落在榻上,片刻后,唇色苍白如雪,目光静静扫过四周,手上用劲勉力撑起,捱着身体那一阵阵刺痛蹑步往外走去。
星光如水,入目处,十余个帐篷已在草原上升起,近处的铜盆里冒出火炭的嗤嗤爆裂声,马儿的嘶鸣在不远处的一处帐篷后响起。
环顾四周,午夜静寂,除了那若有若无的不知何处飘出的笛声,眼前只有草原上悍马那亮晶晶的棕色眼睛在自己面前扑闪扑闪,她蹑手解下马缰,马儿似知人意的没有发出一声嘶叫。
吁出一口气,转身,那上一刻充斥在天地间的笛声仿佛有感应到的停止,下一刹,目光落处,一双马靴夹杂在一片风中落进她眼中。
“阿苾?”六儿不觉怔怔开口。
一个身影溶在面前夜色中,唯有那长长的鬓发如幕般随意扬在风中,那人一身都笼着暗意,望着她的眼睛许久,才低声道:“你记得便好!”
“阿苾是我在中原的化名,我叫阿史那什钵苾,是处罗的儿子,东突厥的小可汗突利,颉利的侄子!”不出意料的,他在对面那双清澈如水的瞳仁中看到一丝慌乱。
“有我在,你会很安全!”突厥王子忽低声道。
六儿这时抬头望着他,星辰般的眼中几欲诉说,却不知如何说起,眼见突利伸手来探她额头,忙羸弱往后退去,他一手冰凉已抚上额头。
“烧退了就好!”突利扬眉,似乎想笑,却因多年不识笑的滋味,早已不知如何去笑,一张俊逸不凡的脸上表情极其古怪。
“阿苾……”六儿小声道。
她眼中的情愫他看的清晰,瞳中积聚的那丝温暖潮汐淡去,侧身,目光落进远处地平线上的黛色山影,那是遥远的大唐地界:“真要走,等到伤好了再走!你若死在大漠中,我与他的盟约便算破了……”
六儿猛然惊异抬头,却一头扎进那不知何时起的突厥王子满目的冷意。
突利鹰瞳盯着面前的女子,忽揶揄道:“你何时变得这么聪明?”眼中有失落,更有一丝轻易感觉不到的薄怨。
感觉出他话语中的讥讽,女子低头,蓦地身体悬于半空中,已跌进一个麦色胸膛里:“你一日在突厥,便还是我的女人!”乍听到耳边尽是突厥王子那跌宕起伏的心跳声,墨辛平的女儿微一挣,嘴角咳出一丝血色:“阿苾……”推开突利臂弯的手软软垂落。
风吹的桌上油灯忽明忽暗,突利立身在这帐门处,一种奇怪的涩意忽从心底慢慢的泅散开来,不悲不喜,却清楚知道这股滋味因怀中的女人而起。
“这几日就安心留在我的身边!”依旧是冷漠的声音,那份突然的怨意却不知在何时已被她最后一声低唤化去,他俯身,将这女子小心放在榻上,腾出另一只手,将她唇边的血迹小心擦去。
六儿怔怔的望住这突厥王子……她并不知道李世民和他究竟有什么样的约定,她的目光转向突利的身后,似乎想看到更多的一些东西,但突利的身后,除了他的影子和那惊醒后悄悄退出的侍婢,并没有别人。
“他如今安全吗?”许久,她鼓足勇气张口问道。
“应该已回并州!”突厥王子一身孤鸿般的冷。
她于是默默低头,不再说话。
“他若真丢下你,你会不会恨他?”许久后,突利突然开口又问道。
六儿眼前一时恍惚,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突厥王子于是站起,一声不吭的走出帐外。
笛的呜咽声稍后又一次漂浮在这夜色中,如雾如水般将人的梦境皆染上凉涩湿意。中原女子于这笛声中抬头,望向那幕门外的夜色,耳畔再度回荡起那人临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