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风,何时缠绵的便如洛阳大郑宫中母亲幼时哼唱在耳畔的童谣,遥远而飘渺……听到背后呼啸而至的箭鸣,墨辛平的女儿几乎是本能将自己的身子挡在了面前男子宽厚的背脊上。
一时间,连带着那满天的星光点点,都如那时绿衣宫中荷塘间绿莹莹的幽光,一处处的流散在四方……她只觉眼帘愈重,只愿这样沉沉睡去,仿佛一松手,这一年多来始终驻留在这尊身体中的有些东西,那种不知何时开始发于心底的累,就会如丝般爽滑的被从这具身体中抽出,她可以再不用去承担。
她手上的力道微松,缓缓的离开身前男子的腰际。
“不要放手!”身前,秦王骤然出声提醒道。
那一声闷喝如电光闪过脑际,照破那些如梦如幻的虚无,女子眼眸中艰难重又凝结真实,两手的十指紧扣,牢牢的将自己的身体锁上李世民的身体。
此刻,他们是在逃亡,耳畔处,更远的地方,隐隐的是突厥的马蹄声。
——若不能在夜幕中离开追兵的视线,这一行人都会送掉性命。
张嘴吸入一口气,咽下肺腑之间无比钝痛,微凉的空气竟如一把钝刀一丝丝割裂五脏六腑,一口痛呻被咬牙留在了唇齿之间。
……那无穷无尽的路途,苍茫漆黑的大地。
天色放白,大漠上第一缕金色照透森寒夜色,天地间涂染上辉煌,茫茫大地上,此刻静的只有马儿大口喘息的声音:“我们休息一下后,再赶往并州!”李世民目视着前方碧茫,忽沉声道。
一夜奔波,即便人不困,马也已乏。
他话声既落,箍住他腰间的那双臂便缓缓的滑开……身后的女子没有出声应和,只一颗头颅仍紧紧贴在他脊背,“六儿?”李世民觉出异样,微侧身,女子的身体便从马背上缓缓滑落……
野草曳曳,金光闪动,一支羽箭贯这女子左胸肩侧而过,箭尾的白羽染尽赤红,依旧在晨风中犹自颤巍。
血沿着胸前流下,衣衫尽赤,风干处已成暗红,拳毛騧的半个身子都被染成红亮,落在草丛中的女子,从脸颊至指尖俱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莫不是早已在暗夜中将这具身体的血液流尽。
所有的人都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迫不及防的一幕。
前一刻,他们还在心中暗暗庆幸逃过一劫,奇袭烧了颉利的粮仓,迫他不得不回巢救急,或可解了并州的危险。这一刻,却仿佛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将心头的那点喜悦熄灭,沙场生死,马革裹尸,与他们而言是再稀疏平常的事。只不过这个女子如此的死法,便突如一把刀,直刺他们的心窝!
秦王的手指颤抖着,却仿佛是不敢去探上这女子的鼻息……他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失去了这个女子?……有一刹,这样的念头如洪水般一波波冲袭向他,他置身在那股洪潮中。
李世绩见状不忍,此刻欲俯身去探那女子的鼻息,却被李世民右手略抬阻止……他退后一步,秦王的指尖已落在那苍白的肌肤上,触摸到那几丝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时,急剧调整自身呼吸,俯身,将这女子小心收入臂弯处,饶是小心已极,甫动,女子胸前又溢出大滩血花。
秦王的手阖然落下。
“殿下,万不能再动她,否则血流失太多,回天无力!”一旁,李世绩上前阻止道。
四周一时沉默。
秦王抬头,默默的看了李世绩一眼。
风中何时隐隐又传来危险的信息,有人伏地,贴耳,有马蹄声擂动正从远方而来,众人的脸神又都是一凛,齐齐看向李世民,等他的抉择。
他们心中明明都已知道他的决定,却仍是忍不住的望向他。
秦王在看那个女子。——寒光一掠,有一股血红自秦王的掌间流下……俯身,徐徐合上那女子一张血迹斑驳攀沿的小掌:“丫头,等我回来,我会带你回长安!”秦王道。
薄唇冷抿,遽然回转,翻身上马,跃缰而去,将面前的一片阳光俱在马蹄下踏的粉碎无疑!
清风流云,碧色的草浪一阵阵拂近至身前,更远处,星星点点的白色牛羊铺满远处的那片草甸,如碧绿海洋上开出的美丽的白花,温馨而充实。
那代表了突厥人这一年的冬天不用再忍受饥寒之苦。
但有个人却在一夜之间就将这样的美好烧毁殆尽。
突厥王子眼中的片刻动容转瞬消失,投向广阔天地的目光中只余阴冷,马上催蹄,疾风过处,将那件粗粗裹在外面的外袍扯出一道豁口,露出精裸的胸膛迎接阳光跳跃。
似感应到一丝奇异,一直盘旋在他头顶的小单发出一声长鸣,扑转翅膀转往西南飞去。
他催马紧紧跟上。
长草没膝,青青白茅上透出柔嫩的白荑,虫鸣之身悉数仓促遁去,只余下深藏在草根丛里玄色风氅中一缕秀发被风吹的若飘摇无依。
“王子,小心是那些中原人的诡计!”身旁侍卫阻止他的靠近。
突厥王子眼神一凛,似要看穿那大氅中包裹的物事,走前几步,已俯身从长草中拾起半截箭簇,簇尾已被血染红,手指接触时尚感黏稠,箭尾处刻着一个狼头,獠牙犬露,浸血后更显狰狞,一如那张面具上的夺人魂魄的银狼。
银狼,是处罗部落的图腾,是父汗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整个漠北草原,独只他一个人有资格用这种箭。
他猛然走前几步,“王子!”几个突厥人过来护住他,他却已俯身掀开那原本遮盖的密密实实的大氅,一张苍白的脸庞就此从氅下露出,双目紧阖,气息微弱。
——容颜是乍陌生之下却带了无比的熟稔,突利的手轻轻的覆上女子的手心,只觉触指冰凉,心猛的一颤,须臾回头,冷冷用突厥语对身后的随从道:“我给你们半个时辰,去把大漠上最好的巫医立刻给我带到这里!”
他身后的突厥侍卫不由愣愣看住他,不知道这突厥的王子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中原女人而放弃追杀李世民的大好机会。
“若她就这样死去,我会让你们统统替她陪葬!”一阵风声,将这位冷傲王子的声音无比清晰的传入身周的每个人耳中,立时有人翻身上马往大漠深处疾驰而去,余着的几群人就在原地迅即搭起了帐篷。
阳光溶溶落下。
这突厥王子后来坐在这中原女子身边,徐徐伸出手掌,为她将直射在脸庞上的已有些猛烈的大漠阳光遮住。
“他终究还是丢下了你!”有冰冷声音道。
冷的眼中飘过一丝不轻易的感情,再看时却已平淡的看不出端倪,他再度伸指,将女子脸上凌乱的发丝拢往耳根后。——她这个样子和当初的那丫头多少相似?
当初她醉的沉沉,而此时,她命悬一线;当时他欲救她脱险,如今,他一箭几欲要了她的命。
…………
洛阳的小丫头,殊不知再见时会是这番情景啊。
而你这繁花深处翩翩起舞的女子,缘何又会出现在这片苍凉的大漠上,是不是……他仰头,望向那高处的天际,是不是,会是天神的安排……是冥冥中母妃的召唤,是终将你带到孤独的我的身边呢?
突厥王子隽长的手指从女子的眉心缓缓的滑过鼻翼,唇侧,划过下颌,落在白皙颈项旁的锁骨上……俯身,薄唇印上那张苍白纤细的唇,轻轻的碾转……同样的冰凉,却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从他心间缓缓的蹿起,恍如记忆一点点的复苏,恍如母妃那手指的温暖一点点的抹过额心……
有突厥侍卫上前,似浑然未见眼前的一切,低低回报。
突厥王子回头望去,短时之间建起的帐篷已矗立在不远处,帐门洞开,帐内一角已用厚毡临时搭起了一张卧榻。
他单腿跪在泥地上,双臂小心的穿过她的身下,将她缓缓的从氅中抱起,怀中的女子一声低哼,胸前的箭口又绽出一片殷红,他眉头不知觉的一冷,眼光余处,一张印着血字的布片忽从那氅中飘出跌落在草丛中……
——字字清楚刻骨。目光及处,这突厥王子冷眸中的森寒不知觉中又添了几分!
天苍苍,野茫茫。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幕下,纵眼看去,一眼望到土丘上那身形笔挺如剑,傲然而立的人。此刻朗目循望四方,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一身孑然的黑甲散发凛冽的寒光,让身周的天地骤然失色。
他身旁的那匹战马悠闲的啃食荒草,竟是与他主人一般的怡然自得。——这个人,竟然并没有立刻离开这片几欲葬送下他性命的漠北草原!
听到马蹄声,李世民回身,含笑,望向他:“阿苾,果然是你!”
突利端坐于马背上,此刻冷冷望回他:“是我!”
四野寂静,两人目光短暂相接,突利下马,昂然走到李唐秦王面前,眸中冷冷:“你不怕我带人来!”
李世民回他一笑,眼中落入月光:“你岂不正是孤身而来!”
突利眼中便有一刹那的复杂情愫,既是被忽然看中的震撼欣慰,却随即更添落寂神色,然所有一切都迅即被掩藏在那片眼底,硬道:“这里既是疆场,我不会手软……况且当年洛阳,你也曾经这样说过!”
李世民不觉笑出:“沙场之争,虽死无恨,岂有手软说法!我约你来,自是为的别的事!”
突利望他一眼,忽冷笑:“我部族连番袭你李唐边境,难道你今次来是来和我叙兄弟之情的?”
“兄弟之情自然改日可以再叙”,李唐的秦王喟然叹出:“但杀父之仇,夺母之恨,觊位之怨,不知道你还能忍多久,即使你能忍,颉利见你羽翼日丰,不知道他还能等几日——”
如被戳破心中最深的秘密,突利猛的抬头,眼中一瞬间森冷如刀。
“一命抵一命!”李世民就此紧紧锁住这突厥王子的眼睛,将他眸中的一切怨憎收入眼底。
嗬嗬……突厥王子却冷不防于这苍穹下仰天而笑出,眼中嘲弄:“李世民,你这是要用颉利的命来换你的命么?”
等同月光下,秦王闻言,不怒反笑:“你追了我六天,可见你将我击毙?我又何须要用颉利的命来换自己的命!”言辞轻而淡,如漠上风过,却将一些无形之箭直逼入对面突厥王子的心底最深处,幽深,沉甸。
“我的命尚在这大漠中,阿苾若有本事,尽管来拿去!”李唐秦王此刻孑然立于这天地之间,却已隐隐生出一股无名的迫人之势,让人不敢轻易平视。
突利怔怔望他,许久后,眼中的戾色渐渐消去,换上平日的冷漠:“我已明白你所要的那条命!”如此说着,眼底却终有一丝失落悄然滑过。
李世民这刻回身,望住这突厥王子,黑瞳斐然。遥遥见那突厥王子翻身上马,一记狠狠扬鞭似发泄了心中诸多烦杂,马儿吃痛,箭步跃出。
“李世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那突厥王子忽然头也不回道,最后一个字音落时,人已在远处,消失在这片北地夜幕中。
秦王望着这人从眼际消失。
他身后,阴山山脚下,李世绩与尉迟恭这时并排从很远的树下走出。“殿下既已与他有约定……”李世绩犹豫道:“为何不再问问他,究竟是谁将殿下的行踪透露给了他们?”
“又何必再问,你我岂不是早已心知肚明!”秦王冷凉一笑,眸中再度沉稳如山:“上马吧,如今才该是回并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