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
隔着衣衫,她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稳定;他的手臂、身体、肌理在发力张驰之间,都是那个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味道。
这是李世民,是那个活生生的他。
缩紧手臂,任翻飞的风氅将自己的身体掩藏在这男子的背影之中,仿佛是喜极,她将整张脸颊默默贴紧在他的脊背上,到此一刻,仿佛全身的力气尽被抽干无疑,只剩下一张轻飘飘的躯壳,竟要随着草原的朔风,一分分的飞去半空中那轮始终圆彻的明月。
——朔北的月,与中原那般区别,澄黄明亮,如此一眼看去,仿佛是更低,触手可及。
感觉到她的异样,一只稳健有力的掌从氅下反向伸来,准确无误的握住她冰凉的手,源源不绝的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至她的手上……眼中滚烫夺目而出,不觉落上那只宽厚的掌。
身前的玄衣忽缓,屏息,忽长臂卷出已将她从身后搂至马前:“六儿,你何致这样胡闹!”就此马上俯身,吻了吻这女子的一对眼睛,单臂控她腰身,拥紧更入怀中。
她眼中因他唇上温度一酸:“你该明白的……”连日的压制在一刻间不由自主的奔腾而出,是再不愿放手的心思,将那手掌扣在手中,紧紧不肯再松开:“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黑瞳中就此翻卷不息,藏了无数的心事,蓦地化成一声低低的笑意,忽将她的手心攒的更紧,低低开口,厚重如常:“好,我们一道回长安!”
她抬头一眼望进近在咫尺他的黑瞳中,默默倚身在他胸前,曾然那样被没顶而过的绝望如海水般从七窍中灌体而入,只能守着心中唯一一点的清明和坚持,到如今,忽觉一切终究都已过去,因,这个男子已在她的身边。
大漠无垠,当头其上的是一轮硕大的北地圆月。
李世民蓦地勒马,当先跳将下去,随即伸臂,要抱她下马。黑瞳灼灼,她一怔,脸上微红:“我自己来!”
薄薄星光下,秦王郎朗一笑,已上前将她一臂搂下马来,仍是紧紧握住她的一双柔荑,几不可闻的俯身于她耳畔悄然低声道:“突厥人尚且不怕,千辛万苦找到我,此刻倒还怕我不成!”
——心中却是喟然一叹,殊不知这丫头月光下甫出现的那一刻,心中如何震惊!整整五天的追逐狩猎,身处绝地,眼见着身边的人一日少过一日,最后一次生死之争,老天忽又硬生生将一条绝不能失的人命放于他的掌心。
银月之下,双目短暂的对视,隐了千言万语,却似又诉了太多的话,秦王振臂,将这女子再度拥入自己怀中,仰望着身周星空,是一刹那具备重回到波澜之巅对决的霸气,只觉胸臆间重归满满。
草原之风袭来,凉中带了湿润之意。
这风中,片刻后便突兀传出几声咳声。六儿醒悟过来,脸噌的一下红了,只一眼便望见尉迟恭正立在李世民肩后不远,仿佛犹豫着该不该上前,不得已佯装咳出,神色尴尬。
咳嗽声未落,却已引来四周人俱大笑不止。寒凉兵甲上短时落上笑意。秦王这刻侧身,也是随着自己这一众生死兄弟,一并郎朗笑出。
一行人甫从险境逃生,一场笑意之后,心底的阴霾与迫重减去几分,围坐一团稍事休息。
星光如昼,四野清旷,仿佛那些突厥人早已消失的遥远,然片刻后,两双黑影忽的掠过云层,铁灰色的翅膀滑翔过他们头顶的这片夜空。
“敬德,那两只扁毛畜生果然又来了!”秦王忽然开口道。
尉迟恭闻言,抬头往上望去,阔眼中立时几欲冒出火来。
六儿这刻仰脸向天瞪着那突如其来的猛禽,目光急急掠向身边李世民,见他只坐而不语,目光不惊。再望向李世绩,李世绩却是一脸若有所思:“莫非突厥人竟驯化了这畜生,让它来查探不成?”说着,目光也是诧然望向李世民。
果然见李世民这时才点头,面上之色凝重。
将鹰这样一种凶猛、刚烈而剽悍,随时都会向人发动攻击的猛禽,驯化成温驯的听从人指挥的猎鹰,古时虽常有听住在漠边的人说起,却从未亲眼目睹过……
而如今他们的头顶就盘旋着两只!
从一千尺的高度俯视着苍茫大地上的猎物,事无巨细都入了那两双桀骜的禽目,若被它们盯上再要逃脱可谓难之如入虎穴而安然出。李世绩原先一直奇怪李世民一行出来打探敌情,连日不回不是没有,却绝无如这一趟般的凶险,现下心中却雪洞似的一片明了,脸上的焦灼也些许浮现,凝目望向李世民。
——此刻猎鹰追踪而至,那是不是喻示着他们的敌人也随时都可能会出现!
敌在暗,我在明,且寡众悬殊,不异于螳臂挡车!
李世民此刻也留意到他脸上的神情:“突厥人既扰我并州,不如今夜,我们也去探探颉利的老巢如何?”长久思索后的凝重脸上,爽朗之下,并无一丝畏意,反倒生出一丝雀跃,全然看不出片刻之前还身处生死险境。
李世绩眼中已生疑。
李世民微微一笑,眼光徐徐掠过面前众人,眼中豪迈不减。
尉迟恭却已一拍大腿跳将起来,大声叫好,原是这几日被那个带着银狼面具的突厥王子逼的急了,心中早窝了一把火,如今听说要去端颉利的老窝,刚好正中下怀。
“围魏救赵本是好计,只是殿下,我们至今仍不知颉利驻扎在何处?况且……”李世绩指了指头顶天空,脸带犹豫,那两只伺机的雄鹰此刻怡然自得翔于长空中,是一道随时都会将他们的行踪暴露的符咒:“还有它们!”
“想我李唐泱泱大国的将士,竟然被这两只畜生生欺压了五天,如今岂不也该是它们付出一些代价的时候了!”秦王忽一声长笑,霍然转身从马背上取过平阳公主的银缕长弓。
李世绩眼中一亮,似有所悟。
月光溶溶,漠野上的踪迹清晰可见。蓦地,一团褐黄从草窟窿中钻出,哆哆嗦嗦的蹿出几步,月光下立起两个前蹄,警戒四周。
片刻,头顶传来细微声音,这北漠上的野兔惊恐望去……只见两团漆黑迅猛如闪电般俯冲而下。
与此同时,有箭声呼啸,月色下如两匹银练直冲云霄而去。
长空之中几声吃痛哀鸣随后传出,一头雌鹰被箭贯穿胸径,薄薄一片血雨中,当场一头从高空栽下。而另一箭虽同样射穿雄鹰的翅膀,却终被那雄鹰用利爪踢落,“咄“的一声又从高空没入泥中,连箭尾都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箭齐发,力道均匀,却先后而至,让那侥幸逃过一劫的鹰得了空隙,挣扎着重飞回高处,箭矢再难企及。星空中,那剩下的雄鹰哀哀几声,在空中一次次盘旋着,迟迟不肯离开,似不忍心丢下同伴独自离开。
尉迟恭连连顿脚,心有不甘,忙又取了一支箭递给李世民,却见李世民仰目望天,迟迟不肯再射。“殿下!”尉迟恭急道,一扭头,竟见李世绩正瞅着自己捻须而笑,心生不快:“一会突厥人又来了,看你还笑!”
李世绩不由得更朝他摇了摇头,信步走至李世民身边,与秦王一同看那苍宇之上挣扎的伤鹰:“殿下的箭术,举世,怕只有昔日的白衣神相王伯当能相较七分……”正说着,头顶的雄鹰低低兜转三匝,已往西北方向一路哀声不绝而去。
秦王当即翻身上马,率众沿着鹰迹暗夜中疾速跟上。
不多时,果然见远处幽暗大地上星星点点蹿出火光,帐篷如雨后蘑菇般遍布在一整个矮小山丘上。山脚下,一汪海子倒映出漫天星光,恍惚的看到有突厥妇人出来取水。
一行人隐身在海子旁的芦苇中,荻花阵阵,远处不时牛马叫声激起身边的马儿也恢恢鸣和,李世民对身边的士兵低语几声,几道人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莫离开我身边半步!”秦王忽沉声对身边的女子道,是玄铁般生硬的命令,短暂回转的黑眸中也已成坚冷,六儿微怔,点头,随着他在漫过脚踝的白茅和齐腿的飞蓬丛中,一点点往西侧摸去……
灯火通明处,一顶大帐的幕布此时正被侍女掀开,一人缓缓步出,立在寂旷天地间,人也落了一身的寂寥。……本来隐在荒草中的李世民蓦然停步,六儿跟在他身后,鼻尖险险擦上他的后背。
一声鹰的嚣叫,方才那被伤的苍鹰正在这片帐篷上空盘旋着,忽的从高空俯冲而下……明光中,那帐外的男子此刻侧身,露出一张精雕细琢般的脸,六儿的心噌的跳了一下,去看李世民时,只见他脸上也是一种奇怪表情。
敞开的鹰翅约有两米,从高处疾飞而下时声势惊人如陨石坠地,落在那人**的臂上时,却出奇平稳的没有扫起一丝风影,一人一鹰相对,竟有十分的默契,六儿正看的出神,蓦地见那人的眼中瞬间森冷,从高处俯视着面前那一片暗沉沉的海子,眉目间若有所思。
不过片时,几个突厥人已出现在他身后,这人转身吩咐,那几个突厥人尚未离开,驻地西侧蓦地腾出几股火苗,火势猛烈,瞬间蔓延开来,北风携着火苗四窜,不大时已将周遭的帐篷引燃,饶是相隔甚远,鼻中已能闻到焦灼味道。
“得手了!”李世绩掩饰不住话中喜色,六儿心中却是一颤。
不过这短短须臾,山丘上已传来牛马的惨鸣,妇孺的嚎啕,器物被火焰吞噬烧裂的声音……原本一个静谧如仙侣境地的处所霎时就成了人间地狱。
她心中猛的一紧,本能不愿再多看眼前的这一切,双目中却源源不绝的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和那些在火焰中四处逃窜的生灵。……“走!”耳旁忽传来那人醇而冷的嗓音,隐隐的远处,已有大批突厥人骑马怒骂追来。
安静的海子,湖中原本倒影的一天星光如今已被血红的火焰代替,火光映入突利的冷眸中,溢出愈发危险的气息,即便经历了五天的生死较量,他却依旧低估了那个人的胆气和谋略,这突厥王子忽不顾及自身伤口飞跃上马,向那几个正消失在眼底处的黑影纵马怒追而去……
东都洛阳,花开时节,相逢意气为君饮。——然地域之分,种族之异,注定他们不可能再坐在一起共饮一杯江南春。
突厥的王子于马上直身,凝神引弓,对准那即将消失在暗中的一个人影……“嗤”的长鸣声滑过天际,似要将耳膜洞穿。
霍霍长空,箭如雨,飞蝗般扎入那几道转瞬即逝的黑影中……战马悲鸣,有人应声落地,或发出被马蹄践踏而死的临死哀嚎。
囤积一季的粮仓就此被烧毁固然可惜,但李唐王朝若是知道秦王李世民死在了突厥,趁他们举国上下大乱之际,到时候夺回的又何止是这些粮食!……突厥王子冷漠的唇上骤寒,低喝一声:“追!”
——铁蹄攒动,风雷之势,冷风入面,却不再以银狼遮去面目,他不会让那人死的遗憾。
“阿苾!”依稀那人这样郎朗叫他,脸上如沐春风。
……彼时,他不是李世民,而是一个叫文庭远的知己。
而如今,他的名字是阿史那什钵苾。——
是始毕之子,东突厥的小可汗。
白布之下,伤口因为纵马而重新崩裂,血流如注,那汩汩之下,却不及心中那道瞬时愈裂愈深的沟壑引出的痛。
……或许。
他突利注定只能是这漠北草原上,独自翱翔的孤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