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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满身
    灰冷的天际中,不时有冷雪从寸许的窗口飘进,囚室内阴暗,石壁上落尽寒意。……幽暗的甬道上此时有人渐渐行近,一盏宫灯从浓黑里挑出,照出凝暗人影,仰首,抬眸,缓缓褪去将面目遮盖严实的大氅,露出一身华美宫装。

    ——借着小窗那缕昏暗的光线,枯草中背对着门正坐着一人,身形健硕,四肢修长,虽形容枯槁,却端坐的如一柄入鞘的剑,听到身后的响动,只微动了动眼珠,唇边笑意若有若无。

    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她手中的那盏灯笼仍是脱手而落,乍起的血红火舌骤然的吞噬一切,片刻惊神之间,已落成一边苍冷灰烬剩在她眸中。

    盯着地上的那滩烟火残烬,云妃双肩忍不住的抽搐,蓦地伸指,牢牢扣住囚室木栅,似从一片灭顶中重又浮回水面,仰首,艰难的吸入一口这李唐天牢中污浊的空气。

    “是你?”只一刹那的亮,那男人却已认出了她,一时看尽她的脆弱和尴尬,这刻从枯草中站起,晦暗中一步步走向她,隔着一道栅栏,眼中流光运转。

    云妃猛然转身,背对着他,张唇间似有铅沉压住喉咙般绝望:“是我,你很失望?”

    那男子面颊凄烈作一笑,眸间却已趋平和:“刘黑闼若还有临死的奢望,便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才能安心……五儿,我不知后来会是那样,若是明白这样的结果,当初,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汉东王此刻目光中,愧疚,不安,便如幕般将那姿容华丽,艳绝无双的女子包笼:“大唐的皇帝他对你好不好?”

    云妃眸中先前的涣散,此时不妨乍作冷凝:“这天下之间,但凡我要什么,李唐的皇帝都会倾尽全力为我所求,你说他对我好不好?

    刘黑闼喉间一滞,眼中片刻却有笑意流出,叹息道,”若是这样,我便放心了!”

    ——那笑意便直如一把戒刀直剜墨辛平另一个女儿的心脉,看不见的失心之痛。她果然还是看错了他。这多少年了,即便临死,他都连一屑都不曾明白过她。

    纵然可以宠冠后宫,恩达天下,她所要的早已烟灰散尽,如今唯有一求李渊的痴愿,不过是将这男子往黄泉路上更推一步的恶手。

    然面前的这个男子,这个曾毁了一切的男子,却说,如此,他便放心了,凄然一笑,云妃优雅转身,颊上艳色无双,眸中流光熠熠,似能将这幽暗的囚室焚灭:“刘将军说的不错,是以本宫这次来是要将一样东西还于你!”

    灼灼的一枝带叶牡丹,从广袖中取出,鲜艳欲滴的执在脂玉一般的手心,翠叶微微的颤……囚室中一阵穿堂凉风过,却将它带离她掌心,失魂般的落在幽冷青石上。

    原是一朵绢制的假花。

    当年,他以四月芳菲尽头的一枝红牡丹引她堕入一生之渊,原不过是个假的幻想。

    “不过二月,哪来的牡丹!”云妃咬齿,冷笑道。“纵然有,也只剩下假枝残叶了!”

    男子望着地上跌的那枝牡丹,褐眸中忽伤,俯身拾起,执于双指之间,眉宇潺潺。

    “是真是假,不过是人想看到它成为心中那样的面目,它原就是一朵绢花,一直就是!我错在一生太过执拗,执拗于自己的渴望而不自知!五儿,这一生,我是负了你,若你不弃,待重结来生之愿,我愿为犬马听你差遣!”

    汉东王最后的目光似沥尽尘世间诸般的杂质,此刻笼在她身周,却更如一张布满倒刺的棘网,一刹时的拥紧,便带出更多的血肉模糊。

    柳墨怜眉间一抖,忽兀自笑的如风中残花般颤抖不歇:“既是如此,我便受你这声歉!”说话间,唇角却已咬出嫣红血渍,转身,从贴身的侍女手中接过青玉盏:“夫君,这一杯,当是我送你一程!”

    刘黑闼含笑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将盏递还于她,柳墨怜接过,却用尽一身的气力狠狠的掷于地上,铿锵的碎裂声飘荡在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久久不歇。

    她冷然转身,蹒跚往外走去,只觉眼前灯光似明了又灭,无数的暗影曈曈,光怪陆离的浮现在眼前,似幻景,又似真实,如身后这个渐远的男人似真实又虚无的经历过自己的人生,却早就将她的一生扯的支离破碎。

    “五儿……自此好好活着!”

    又会是谁用那种轻柔的,陌生之极的声音喊她?

    话落时,却有习惯的那种淡淡叹息,似每次面对她时,他眼中那种她深恶痛绝的愧意,如一把绵软至极的刃,拨开她五脏六腑的细腻处,一丝丝的剥离,不见血的残忍。

    眼泪却不自禁的喷涌而出,阻断不绝,她脚步虚浮的跨出这座天牢,只觉眼前这一片白惨惨的莹白将眼眸刺碎。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即便真要死,我也会让那个人来陪着你,你休想一声负了我就轻易甩开我,刘黑闼!”抵于石墙上的蔻丹“啪”的一生折断,是十指连心的痛,却尚不及心中从来那种的十分之一。

    巍峨的山麓,此刻掩于白雪之下,有往常难得一见的内敛,几杆青竹却破雪而出,直刺苍穹。

    “姐姐要见我!”洛阳的六儿张着嘴愣在风雪中。

    “是,云妃娘娘吩咐小的务必将姑娘请入宫中,还说,姑娘若不去,小的也就不用再回宫去了!姑娘,你发发慈悲,我一个阉人,离了宫还能去哪里……”青衣皂帽的老太监说话间唇角抖动,显然怕极。

    不知何时,张婕妤和尹德妃原本恩宠殆尽,而那个面目婉约的女子纵然巧笑时也有一丝冷然在眉梢。“她即便是死了,你也需把她的尸体给我带入宫来!”——新裂的蔻丹,断痕处涂染更深的血红,仿佛亟刻便要勾取人魂。

    风雪中,面前女子眼眸中一刹那的犹豫消去,张唇笑道:“既是姐姐要见我,那公公稍等片刻,等我去同杜先生说一声便随你入宫!”

    “不行!”孰料正在温书而思的杜如晦未等她说完已拒绝,一向温雅的面容此刻竟有凝重。

    “杜先生……”六儿眼中不觉微愣。

    “殿下若是同意了,你再去不晚!”杜如晦只得缓下面上神情。

    洛阳六儿不觉一笑:“他如今正在宫中,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此时入宫,或许还能遇上他……杜先生,她既是我姐姐,长时未见,想我是必然的,也必然会护我周全,你且放心好了!”说罢,裙踞一摆,已疾疾迈出了这间屋子。

    “六儿!”杜如晦起身,待要去追,身前忽的悄无声息闪出几个太监拦住去路……李世民的别院外:“外面风雪大,奴才已差人送杜先生回屋了!”仍是那年老的太监垂眉低声道。

    六儿恍然点头:“有劳公公了!”

    一声扬鞭,雪野茫茫中,几个人护着一辆鸾车渐远,只余叮当的铜铃声经野不绝,穿透山峦间。

    巍峨的宫殿,雨雪霏霏之下,此刻若连天而起的琼楼玉宇,掩去金碧辉煌,徒留壮美之下的空寂。……却更像一只安静蛰伏的兽。

    耳旁是轧钆的车轮碾过冰雪的声音,车过丹凤门幽长的门道,一阵风将鸾幕掀开一角,几丝冷风悄无声息的袭进。

    “姑娘,下车吧!”车外那老太监沉声道。

    有人搬来踏凳。

    踩足在长安皇城的土地上,四周是高耸的宫墙,一道道似将人永远拘禁在其中,一阵苍凉的檐铃声从远处的宫阙刮来,女子记忆不起是否冬日洛阳的大郑宫也是这般的清冷?

    应该不是。

    那时候,尚有母亲,姐姐,还有风长衫。母亲会在这样的午后煮香气诱人的酒酿,一人分食一碗,长衫经常不请自来,与她们分羹而食。

    绿衣宫虽小,那颗心因有期待,所以从未冷过。

    而此时踏足更加宏伟的皇城,更加开阔的宫室,心上却没有一丝温暖,那无边的壮阔仿佛是更大的画地为牢,她直觉着,想往后退去,只觉得暗中一些东西隐隐等待,伺机而出……那年老的太监却已如一堵墙立于她身后:“姑娘,云妃娘娘应该等的急了!”

    她随着这老宫人在幽长的宫墙夹道边行走,脚尖沾染灰白的雪,远处一座宫阙异于寻常宫室的雕梁画栋,朱颜碧阑,临空架设在碧水之上,纵是风雪晦暗,也难掩它辉煌之色。

    曲径几折,白雪簌簌落于桥下,悉刻被一片墨黑水面吞没,六儿四顾茫茫,入目菲白,唯有这脚下仍是一片水潭,是浓不见底的黑,不知要吞没多少雪色才能将之染成莹白。

    玉阶清冷,没有人值守,一席红毡直将人引入内殿。帘幕重重,几层纱幔将严冷推搡在宫外,屋内的火盆燃的旺盛,德麟香发出清淡香味,一双赤足绵软深陷厚毡中,精致的脚踝旁拖曳一截大红的茜纱。

    闻得脚步声,微微侧头,步摇轻颤鬓间,凝红缨络环腰垂下,薄罗纱衣,金丝绣线,红纱长裙,委地如流波,桃花面目,面颊间点染的胭脂浅浅蕴染绽开,绯se诱惑若仙姬。

    六儿睁眼看着面前的女子,满目的惘然,一声几不可闻的“姐姐”便哽在喉间。

    那华服的女子垂眸,淡淡一笑,莲步轻移,已在窗前坐下,宫窗大开,一天苍茫入眼,窗外飞雪轻盈浸入,柳墨怜穿的却极少,眉间冷邃,似与冷暖都不知。

    “姐姐!”洛阳六儿不自觉地挪动脚步想跟过去。

    “放肆!”一旁宫女抢上前一步:“见了娘娘还不跪下!”

    墨辛平的女儿一时怔仲,愣在当场,看看那横眉竖目的紫衣宫女,又转目望向柳墨怜,柳墨怜的眼神仍然落在窗外,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不曾入目,她愣了片刻,低头,缓缓跪倒:“民女……”

    这普天之下都知,王世充的女儿柳墨惜一朝侍奉在君王侧,那么此刻自己是谁?不是六儿,不是六儿……她眼眸渗进清瑟:“民女杨珪媚见过云妃娘娘!”

    似此时才察觉到她的存在,柳墨怜缓转臻首:“这些日子来,你果然懂事了许多!”素手轻摆,随侍在旁的宫女都低身退出了帐幔外。

    一双雪肌吹弹可破的皓腕就轻轻将她从地上扶起,触及她掌心隐约茧意,低声:“这一年吃了许多苦?”

    那摇摇欲醉的金色步摇就在眼前颤动,依稀是熟悉的味道,姐姐的话语一如当初的温柔,六儿却惊慌着寻不到温暖的源处:“那姐姐在宫中好吗?”

    她的姐姐扶着她的那只手遽然收回,蔻丹的残处滑过她的肌肤,留下雪白上一丝淡红痕迹,柳墨怜转身,忽粲然一笑:“怎的一个个都会这般问我?富贵莫过帝王家,我怎会过的不好!”

    她仰视四壁的堂皇富丽,信手指过,所到处无不是金碧辉耀,集天下精工细作,巧匠为之,这一个繁盛的牢笼是李渊,她的妹妹,还有那个良人亲手为她造就,偏偏也是这三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问她,她活的可好,当真是天大的笑话,眸中存了讥诮,云妃临窗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

    “娘当时走的,可有痛苦?”她轻开口,是要揭去那陈年结痂之下的痛处。

    她妹妹本就冻的雪白的脸上就此更白,低头:“娘死的时候,我……我在她身边。”

    “那我们的爹爹呢?”云妃暗逼一步,洛阳六儿的头已默然垂下。即便相隔多月,这个妹妹从小至大的弱点仍是半分都未改过。

    “爹爹他……被乱箭射死了……”她妹妹的声音中已有哭腔。

    “那墨辛平呢?”

    洛阳六儿的眸中就此寒雾一片,看不清四周的一切:“姐姐……”声音哽咽在喉中,原以为那段往事可以从此藏的深深,直当遥不可及,而谁的一声声诘问要她将那幕沉重从埋藏的最深处拨找,高举过头,以瞻仰世人。

    “六儿,李家的人杀死了你所有至亲之人,你怎么还能安心的待在李世民的身边?……”云妃仰头,眼中空空,只余黑洞般的漆黑,嘴中忽嗬嗬一笑。

    “你能想象你的男人一边抱着你寻欢作乐,一边双手上沾满你家人的血……六儿,你说这样的男人,我怎能为他诞下龙嗣?”云妃低头,眼神怨毒:“这样的人,你,还要这样的人做你的仲翁么?……你别忘了,这个人曾经本该是你的夫君……”

    “六儿,你果真要嫁于李世民么?我们的父母,若是地下有知,他们会感慨王家竟然有你这样一个女儿罢!“”空气中传出嘶哑泛着毒意的笑声,柳墨怜曼美如画的脸容上渐见扭曲。

    她的妹妹陡然如被抽去身上赖以支撑的力道,缓缓的坐倒于地上,眼前闪过那对乌黑的玄瞳,嘴中隐隐似想说什么,却连一丁点的着力处都不曾有。

    云妃低首,幽幽在她耳畔柔声:“六儿,爹和娘都死了,墨辛平也死了,我该告诉你,还有一个人,他马上也要死了……六儿啊,你知不知道?”

    那样轻而软的声音,她妹妹的眼神却就此一尖,如被利刃割过,猛的攒紧她的流云长袖,拽的紧紧,似怕她一松,她口中的那个人便果真就这样死了:“姐姐……姐姐,你救救救姐夫!”

    柳墨怜眸中无端一冷,心上一阵碎裂益发的痛,猛的发力将妹妹从身侧推开。

    空气中一声裂帛的声音,一声如堕。

    隔着两丈清风,六儿呆呆望着柳墨怜眼中的陌生。

    偌大的殿堂上,她的姐姐裹挟在一片火红的赤焰中,脚步空浮,幽然转过几个圈,大红裙踞飞扬,若欲焚身入火的飞蛾。

    “你知不知道我大喜之夜,新郎为何连夜出走?”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顶替你入宫?”

    “这样不甘的事,试问天下的哪一个女子会傻到愿意代嫁给一个垂垂老翁,六儿,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姐夫从来一心想娶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的好妹妹,从开始到如今,一直都是!”

    “六儿,你知不知道,我好恨……一个是我这一生唯一在心的男人,一个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妹妹,被你们合手葬了的滋味是如此不堪?六儿……你知不知道?”

    李唐的云妃哑然朝天而笑。

    只此数言,便如惊天霹雳,劈过一些人的当头。

    “你胡说!”她的妹妹猛然扑上来,似要来捂住她的嘴,不让那些话再度冲撞而出,却被她的姐姐一掌推开,仍跌在厚厚如葬的宫毡中,后一刻垂下头去,懵然若痴,呆了片刻:“我知道,你必是骗我的,你休想骗我!”说着挣扎着站起,人已跌跌撞撞的往流云宫外逃去……

    并没有人阻拦她的离开。

    “六儿,你安心受着他对你的好,其实你并非完全不知,你只怕知道了真相你从此无地自处,我的妹妹啊,你是何等自私!”在那个蹒跚的身影后,云妃嗬嗬嘲笑而出。

    流云宫外,高阶之上,奔出的女子眸中只余雨雾茫茫,一步迈下,栽入没顶的酷冷中,雪雨入衣,入喉。她挣扎着站起,眼眸中有垂死的挣溺,几米曲折长阑,一步步走过去,似永远都走不尽,走不完。

    …………

    高阶之上,深幔之后,那一双慢慢幽漠冷淡的眼睛默默的注视着妹妹的离开,这时徐徐开口:“刘黑闼,我终是在她心里种上你的存在,若是如此,你是否要谢我?……你既然至死都放不下她,那便让别的男人也永远休想得到她,可好?”

    云妃的美丽竟慢慢的浮出一点一点的凄厉笑意。

    只是为何,她的妹妹身边就会有那么多的男人,一个个要为她挡去满身风雨,而同样都是墨家的女儿,为何就连唯一的一个良人都要被夺去,为何就要她一身扛起这后宫的阴毒与狠辣?

    这样不公平,不公平,有谁会知道么?

    红幔垂地,其状萎靡如死,柳墨怜冷冷望向流云宫外一阕冰天雪地……青白苍穹之巅,不时落下漫天的冰冷白花。

    飞雪连天中,一双高靴蹬过满地冰凌硬雪,负手缓行,从太子东宫曲折的宫道上折向太极殿,身后深衣的内侍小心跟在他身后,为他擎起乌桐伞:“殿下,小心脚下!”

    入目处,苍茫一片,眸间薄凉,双颊微醺,益发衬出周身萧索气息。

    他缓步往前走去,内侍在身后亦步亦趋。

    刚入宫时,不过淫雪霏霏,此刻从东宫出来,已鹅毛般铺天盖地,遮断人视线。一团一团雪影中,一个孤峭身影跌跌撞撞从拐角走出,他不及避开,那一脸一身的雪水就撞进怀中,一刹那的冰冷袭身,将他脑海中微薄酒意驱出几分。

    “下作的东西,竟然冲撞三殿下!”身后的内侍赶前一步,已一脚踢在那人腹上,那宫女发出一声闷哼,身子重重跌落在雪泥中。

    齐王冷眼淡淡掠过,抬脚,继续往前走去……风雪愈大,很快将倒在地上的宫人薄薄覆盖,行将消失在宫角处的人却嘎然停止脚步,一身海水深蓝久久孤伫在风雪中。

    天宇安宁,他的心上却有一丝不安宁。

    蓦地折身,望向那被风雪卷覆的狭长宫道,疾步走近,仍将那女子从深雪中捞起,凉眸中忽升起触痛:“你这个蠢女人!”

    墨辛平的女儿这时张唇,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却说不出话,一点眼泪就从眼角滚出,烫灼了李元吉留在她脸颊的掌侧:“是云妃所为?”薄唇微抿,他从她视线中捕捉点滴痕迹。

    那女子却并不回答,恍惚眸光微弱看向他:“三少爷,你是否还憎我?”

    这女子目光虚弱的坚持,与其说在等他一个判定,倒不如是一次救赎,无数次的,他三皇子李元吉被这样的目光感染,从洛阳初见到如今,直到此刻,他又何尝忍心去泼灭这种目光?

    “你有自知便最好!”齐王拧过头,薄唇中冷冷,眸中有寒风沁入。

    女子蓦地阖上双眼,眼角却有一丝清冷溢出,沿着脸颊轮廓缓缓滑下颈项,滑入衣襟内,起初的那一丝残存的热意早已挥发成冰冷……她挥手,欲挣开他的怀抱站起,三皇子微怔,眸中愈冷,长臂绕过她双膝,猛地将她从地上抱起,大步往前。

    内侍惶恐不已,哆嗦着身子欲撑伞为他遮蔽风雪,却无论都赶不上李家三皇子的步子,被远远的抛在身后。

    怀中的女子缩成一团俨然如沉入冬眠的兽,只身体簌簌的抖,风雪苍茫的天地间,他却不知该往何处?这皇城四处,他却不知道寻怎样一个地方来安置这怀中的女人?……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另一个同样高峻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

    四目的对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又有一些东西悄然升起,然后泯去。

    “多谢三弟替我照拂她!”秦王上前一步,肃然开口,从弟弟的怀中理所当然的接过这女子,玄衣骤转如刀,已冷冽消失在风雪深处,只余下一个如冰般坚毅的背影昭示于李唐的三皇子。

    各自都知,既然已做出选择,往日的情义便如同镜花水月,付诸东水。他与他,再不能回到从前,余下的,只有兄弟称呼下的各自立场。

    李世民明白,他李元吉何尝又不明白?却于苍茫处,徒然伸出双臂,一副作抱的姿态,冷冷立于雪中,怀中所有的,不过是愈发的凄风苦雪。

    诚然,上苍再一次欺弄了他。

    颓然垂手。

    回身孤绝。

    紫云阁,偏置太极宫一角,白茫中茕茕孑立,此刻满室炭火的温热,却似乎依旧暖和不了榻上女子冰凉的掌心。

    “殿下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洛阳女子这时直直的看着李唐的秦王,满喉的涩意。

    他所给的,是一个安身的所在,也是将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事摈弃在外,独留他一人在她世界的所在。她不是不明白,也愿意顺承他的心意只在原地守候。

    但如今,她所面对的确是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她不能不动容的人的生死。这个男人爱着自己的姐姐,而姐姐说,他眷顾着的始终是自己……而事实果真是,她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而是不能去知。

    只是这样一种残酷,何以要被揭破,彼此都再无后路!

    “告诉了你,你又能如何?”李世民一双黑眸中涌动万千,隐隐有风雨之势,却被他强硬压制,徐徐伸掌至她脑后,将她带入怀中:“六儿,太子意在朝中立威,刘黑闼必死无疑,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我带你回去!”

    在他怀中的女子,眼睫这刻剧烈的颤动着,不能自抑……后一刻,忽的轻轻抚上他的背,眼神就此一点点孱孱冷静下来,目光悠悠扫过这紫云阁中的一件件物事……是,即便告诉了她,她又能做什么……而她所拥有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个男子。

    ——而面前的这个人,他是甫开国的大唐的秦王,更是李渊最器重的那个儿子!

    夜阑深静,雪已停,半勾残月冷冷挂于幽蓝苍穹。

    天洗后,愈发的高阔,愈发的辽远,而那男子却只隔了一扇门,只轻轻的一推,便泄入一道月光。

    她静静的走近,俯身榻边,看他熟睡的摸样。

    剑眉入鬓,星眸双阖,俊逸的脸庞上,一丝隐忧集成川字滞留眉梢,她纤指冰凉触上眉峰,只觉心中幽幽的一紧,曾几何时,她愿竭尽所能化去他眉中的忧虑,而如今,却素手更是一刀,要为他俊朗的眉目间多添一道痕。

    她如今答应他,只这一次,一定会是最后一次……细长指尖滑过他眉峰,一路抚过他耳侧,滑过突起的下颌,颤栗着探入他颈口衣襟……

    李世民微微睁目,就见一张红唇夹着悠悠兰香侵近,薄凉的覆上自己的唇,笨拙的一路微凉延至半敞的胸前……月下这房中多出的女子,云髻半偏如堕,单薄中衣外一袭薄纱遮不住喷薄欲出的娇美弧度,明明眼角含愁,夹杂多少幽意,却甘心将自己奉上如祭的礼。

    他不觉骤然翻身,将这女子压制在身下,手掌隔纱覆上那高耸的丰满,却见她双臂猛颤,已惊恐退后,不知所措的看向他黑眸中已起的怒意。

    他张臂,已将她再度强拉入怀,低唇,密密吻上她颈下,一路褪去她覆身纱衣,力道大的让怀中的女子痉挛,只得伸出双手推开他愈加猛烈的侵夺。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么?”黑眸中一冷,喉间微动,哑声道。说话时已劈手剥下她中衣,胸前一道玉雪让眼神明知之下也是一乱。

    那女子从他手下挣脱,跳下床榻,裹在一堆残衣中湛然泪下。

    李世民这时从榻上站起,上衣敞开至中腰,一步一步的逼近:“这就是你在挽云楼学会的东西?如今承欢于我,不过是想借此让我放过刘黑闼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停下?六儿又怎会突然害怕了?”

    那女子压下颈项,不敢看他逼视的目光——那里燃烧的怒意可以将她化成灰烬,他却捏起她的下颌,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为了刘黑闼,这样屈就自己,六儿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女子挣出一声,望清眼前人眸中渐渐消去的怒意,替之成淡淡的失落,忽觉周身弥漫上恐惧。

    “我明知道你会为难,可是,我只能求你,我别无他人可以去求……只得一试……”那女子还是将最后那些话说了出来。

    “那六儿你可曾想过,这样做,将置我于何地?”秦王玄瞳这刻敛去喜怒,语意却已透出深浓的凉,目光后来冷冷看过这女子,道:“时辰不早,你歇息吧。”起身,往外走去。

    只隔着一步之遥,却恍然如将隔深渊,有人影踉跄着追上他,陡然从背后环住他,女子美丽的眸子中残印无望,骄傲如他,她却触不及防的亲手在他胸口送进一把刀,仿佛明知这一松,会放任他的流逝。

    李世民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拥住,也不动弹,许久,幽幽叹道:“六儿,我也会有无所作为的时候!”冷风从微敞的门扉外透入,吹冷他眸中墨黑。

    她一时心如刀割,那双手,却终于没有松开。

    他于是轻缓却坚决的松开她扣在他腰际的手,转身,双手抚上她双肩,眉目深凉:“六儿,你为何不能像无垢那样,只独守在我一个人的身边?你不该忘记,我这么多年努力不过是为了我李家江山的稳固,第二才是为我李世民自身!为了那千万无辜赴死流血的大唐将士,如今我岂能再错一次!”

    她噎住,抬眸怔怔看他,外间暗沉月光模糊他眸光,只透出眉宇间的苍凉。

    那人却已转身离开。

    掌间衣袂一分分离开,她看着这男子冷然的抽身,忽然泪水纷纷自面颊跌落。

    秦王的手指已搭上门扉,猛听的身后“笃”的一下跪地声,有人开口道:“殿下自古男儿,岂能不遵当初承诺,反被世人诟笑……他猛然回头,就见那洛阳女子直挺挺跪在当地,这刻屈身,重重的磕下之际,眉宇间便渗出一丝殷红血迹湮湿……

    秦王无端喟然一笑,笑容倦淡,深凉刺骨,疾步离开,再没有回头。

    阴暗的天牢中透出一些苍白颜色,也不知是否因为狭小天窗中难得透进的一丝模糊的阳光,还是因为面前凛然若神般的男子浑身散发出的逼仄光芒。

    “陛下已下令将你处死,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秦王道。

    碧冷的一杯醇液,于暗中发出冷毒。

    ——保他全尸,不必身首异处,是他所能做的全部。

    刘黑闼这时望着李唐秦王在囚室中一端矗立的侧影,眉目间敞开,低声喟道:“多谢!”

    李世民于暗处与他目光对视,见刘黑闼淡然一笑,迎上自己的目光。

    自年少时分,山神庙初次遇见,那少年眼中的桀骜与冷漠,经历这数年,终于要落幕。

    不无叹息。

    而他,亦一直将他视作生命中最强盛的敌手,是当时他将孤冷胸腔中一颗不羁的心砰然鼓动,他如今屈身以故人身份来睹自己的结局,是对将死对手的恩赐,也是另一种惺惺之意。

    别人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只有他能看懂李世民此刻黑瞳深处的悯,不再有唐与夏之分,单单的,只为了两人之间少之又少的那点情分。

    同样果勇的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如今觅得了不同的结局,生死坦然。

    刘黑闼举杯,眉目潺静。

    李世民猛然回身,不愿看他垂死之态,却忽然出口道:“她求过我!”

    刘黑闼的眸中骤浮现出另一丝笑意,似再无遗憾,仰首,碧幽入喉。“多谢!”

    杯盏落地,碎裂声入耳,汉东王颀长的身影也随之“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气息羸弱间字字惨烈:“文庭远,若是可以,将我葬在夏王的坟墓旁!”

    他唤他旧时名字,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他们不会成为敌手,也不至血刃相见。

    ——或许,他们还可能成为莫逆的兄弟。

    李世民阖然闭上墨瞳,仰天:“我答应你!”。

    冷窗之下,阴暗之中,再无声息。

    万物俨然落寂。

    秦王凝然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寒冷的空气中,一双赤足凉凉的浸透,美目痴怔望向重重帘外,一颗沉堕的心早已散出这圈禁般的流云宫。

    “娘娘,汉东王他,去了!”有宫女匆匆跪入,匍匐在她脚边。

    身上的血液似骤被抽去,一时间只余冷,此生再无东西可以温暖。柳墨怜猛然起身,将面前案上的物事悉数扫落在地,兀自喘息不止,颤抖着光足走向流云宫外……

    “娘娘!”身后的宫女恐惧的看着一向温柔沉敛的女子猛然间的失控。

    柳墨怜走了几步,忽然头也不回的森冷问道:“她去见他了没有?”

    小栀一时怔仲,却很快明白过来:“没有,只有秦王殿下去过天牢!”

    云妃的手指猛的攒紧,拳中渗出斑驳血迹。

    “娘娘,你的手……”

    “你下去!”

    “娘娘……”

    “下去,听见没有!”柳墨怜猛然破口,回转时脸色惨白如白幕,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宫女,小栀浑身一哆嗦,只觉那目光如透骨钉般射入周身,忙从地上爬起,飞快的奔出了流云宫。

    死亡一般的寂静,如覆灭之感。

    “他们今日加诸于你身上的,我定会十倍回报,刘黑闼,你且看着吧!”凄艳红唇,缓缓吐出的字噬骨怨毒,眼角却有一滴清泪缓缓滴落于这唐宫的飞尘中。

    她自以为此生不会再为他落泪。

    不过从今日起,怕真的不会再为任何一人落泪,这唐宫万里霭雪可为她柳墨怜作证。

    天光明灭时,她的妹妹从无止境的梦魇中醒来,喉中仍弥漫药汁的苦涩,一抬眸,一个清孤身影守在窗前:“杜先生?”

    那杜先生闻声转身,面上隐约的喜色却瞬间另被凝重代替。

    “杜先生,你给我喝了什么?”云妃的妹妹这时从床上坐起,仍觉得头痛欲裂,却伸足穿履,身形摇晃站起,已要往门外走去。

    “你不用去了!”她身后,杜先生已然开口道:“刘黑闼已经死了!”

    洛阳六儿落在槛上的脚步重重的跌落,回头,眼中似有不信,院子中阳光泻下,就似才是刚才,杜如晦端来浓浓一碗药汤:“你若还要去求殿下,先将这碗药喝了!”

    她遽然抬头看他,眼底有深红如丝。

    李世民走了,她守着他的身影消失,直至天亮,她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回转。

    如此决绝,却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没有等到他回转,却等来了杜如晦的脚步声,还有他手中这一碗带着烫意的汤药:“喝了它之后,杜先生陪你去秦王府!”那个一向温雅的人如是说道。

    她诚然信他,没有半分犹豫,一碗药汁入喉,心中便有一份缓缓升起的希望,却在抬脚离开这屋子时,如从云端坠落,人事不省。

    明明不过是方才之事,然——

    “六儿……殿下遣人来报,刘黑闼已于昨日赐死!”她背后,有人晦涩开口,然后看清那女子,忽然蹒跚往外追去……

    九重宫阙,七道朱门,深深的隔绝,是将往生与今世都隔开了。

    只是单凭一句话,他们就说一个人已经死了,不管生前是谁,做过什么样的事,在意的人是谁,她却只记得山神庙中那少年的冷漠,只记得合欢宫一身英武迎娶姐姐的年轻将军,只记得莽莽大漠上,那一双温暖之手将她救起的人……

    ——只因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因为她终究没有见过刘黑闼的尸体。

    丹凤门外,一个纤瘦身影长时孤立在风中,裙衫翻飞,仿佛随时被风吹遁,从日出一片微阳,到午后薄云盖日,一层冷雨霏霏落下,天色渐暗。

    似恍若不知身染风雨,眉目若痴。

    而这风雨中,一辆鸾车缓缓的驶近,车轮溅起的泥水污染她裙角,有侍卫将她从道旁推开,她踉跄退后几步,缓缓抬目,看住那渐近的车架。

    车厢旁幕帘微掀,露出对沉静内敛的杏眸,只是淡淡的一扫,已掠尽一切。

    “扶我下车!”一双流云高靴缓缓踏下车驾,广袖流衫,朱衣朝服,杏眸中悲悯嗔怪只在一瞬隐去,徐徐踱步向那女子……早有人为她撑起绫伞,遮住满身风雨。

    六儿呆呆的看着那一步步渐走进的妇人,那种沉静而睿智的气质,让她想起绿衣宫中母亲最爱的合欢香,沉稳之中不乏大气,让一颗颗浮躁的心逐渐淡静。

    以往父亲为洛阳政事烦躁时,母亲都会为他燃一注合欢香,让那安详的气息抚平那个男子的心境。而面前的这个妇人给她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全身散发着美好。

    也正因为如此,她嘴唇微颤,心中忽然已隐隐猜到此人,却再不敢抬目去面对她。

    “我在王爷的书房中看过你的画像,你是——六儿?”一双慧目洞察她身心的疲弱和挣扎,只缓缓抿起一丝似笑非笑被风雨带走。

    洛阳女子挣扎着,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又仿佛一切话都已是徒劳。

    “我是秦王妃长孙无垢!”慧目微转,眸光只是骤现,随即消隐,秦王妃抬头,望着风雨中幽深的宫门:“你要入宫?”

    六儿抬头望着那张淡定无波,华美庄严的脸庞,是了,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足可以站在身侧,与他并肩在这山河之中——所以他才会那样问她,为何不能像这个女子一样,只守在他一个人的身边!

    恍不禁的轻微摇头,眼中的微光渐次消散,陡然间觉察到了一种累,那种失落了最后依赖的疲累,将周身仅存的惟余一点力道抽去,徐徐低身,轻烟般语声:“民女杨珪媚见过秦王妃!”

    长孙无垢微怔——那女子身上这瞬间消弭的一些东西让她的心竟生微乱。

    她似不能相信,面前这般纤弱的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远赴朔北,去搭救他丈夫的性命,或许,她真的看错了……“你要入宫,或许我可以助你!”她淡淡开口道。

    一时委顿的女子诧然抬目,盲般的眼中透出希冀,看在她长孙无垢的眼中却多了一份幼稚。“即使你入了宫,云妃也不会见你,人死不可复生,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

    那女子目光一抖,垂死的兽般望向她,她便低叹:“你不用这样看我,这皇城之中,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连王爷以为我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秦王妃仰头,粲然一笑,红唇如血。

    “看得出,你虽曾栖身于宫廷之中,却孰然不知这人情事故,你母亲或许是太过爱惜你,又或许她自己本就活在编织的一方世界中……六儿,汉东王已经死了,他的葬事已了,是王爷亲手操办!”

    她弯腰,望进那双赫然如被刀割的美丽眸子:“云妃不会见你,因为她和我一样,并不喜欢你,你不该再去她心口戳一刀,那样太过残忍!”

    “不,姐姐不会如此!”那洛阳的六儿惶恐退后一步,似想逃离她,脚却被钉在原地一步也不能动弹。

    “那你不妨与我一赌!”广袖之下的温热攥住她的冰冷,将她偶人般牵引上车,车驾继续往前行去,云妃的妹妹半卧在车内一角,对将来之事,嗦嗦发抖。

    ——不多的一段路程,却仿佛隔尽了千山万水,终有到的时候。

    外面有人掀起车幕,白惨的雪光刺入她眸中,那洛阳女子颤抖着被搀下车驾。

    “流云宫就在你身边,而我现在要去求见陛下,我的夫君因刘黑闼之事触怒于他,被禁留在府……”秦王妃长孙无垢眸中暗潮最终化作唇边淡淡,从帘后探回臻首,退回到车内:“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接你出宫!”

    沉重的车驾继续前行,沿路将一地的冰雪研碎。

    雪地之上,宫墙之间,徒留了一个孤瘦的身影,一步步缓缓向流云宫步去,如靠近一个不测的洞窟,明知此去或许尸骨不留,却只能决绝。

    夜幕中,渐次宫灯燃起,却点不亮上方那墨似的夜空。

    沉闭的宫门,霜凝朱门,双腿早已麻木的不知归属,惟冷风吹过,吹落头顶竹雪,纷纷扬扬洒落她一身,瞬时凝成薄冷之冰。

    她的姐姐果真再不肯见她。

    浓黑中,两盏宫灯从甬道传来,薄光淡淡洒下,照亮流云靴上一截华衣。

    “你若真是为她好,就不该再跪在这里惊动皇上!”秦王妃伸手扶她:“伴君如伴虎,这后宫的恩宠譬如草叶上沾染的露水,谁都不知道哪日醒来便已悄然殆尽!”

    一声叹息。

    “她如今做着你,你若要她安然在这宫中度过余生,就最好不要再去打扰她!”

    那女子闻言,麻木的头颅微动,后来顺从的由她搀起。

    长孙无垢凝视着这张清冷若冰莲的脸,叹出一口气:“你若是寻常女子,我也愿意你留在王爷身边,可惜你不是,你背负的东西太多……”

    “六儿,我不愿我的夫君因你一再抵触他的父皇,你永远都不知道,这天家的事是多么瞬息万变,需要怎样一日日如履薄冰、心惊胆颤的度过,并非只有你柳墨惜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

    秦王妃一席话落,她微微抬眸,凝视着那双杏眸后的收藏……许久,缓缓跪地,深深的对长孙无垢磕了一头:“多谢王妃教诲!”

    长孙无垢的眸光不无猝动,却默默的受了她的大礼,朱唇开道:“你不用谢我,我自也会好好守着他,因为,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秦王府的天!”

    女子闻言,目中忽然更有刺痛,仍是俯身,深深一礼磕至地。

    流云宫外的风,一次次的吹过耳畔——

    是,到如今,还是走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李秀宁,那位大唐的三公主,或许是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是以,当初给了她那样两条路走,或一箭射杀了她,或者,独留在那男子的身边!

    从初见那人的那一刻起,不管他身份是谁,她原以为此生确定,即便山空海枯之日,她定都会在他身边,纵使他将她驱驰,何尝能将那颗早已沉沦的心驱离半分。

    然事实却非如此,到如今,她还是做了他的囹圄——而他既是天上傲然的雄鹰,她,若能如掩藏于林荫之下的敝草般,仰望一下他高处的风姿,不能贪的太多。……

    若此生所尚能有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男子……从地上站起,这女子后来缓缓道:“还劳烦王妃送我出宫!”

    长孙无垢身后遂有人上前,引着她离开。

    洛阳后来的六儿环顾着漆黑的夜色,忽薄薄一笑,转身步入夜风中。

    暗夜长风如歌,婉转宫阙九重。

    丹凤门外,秦王妃长孙无垢杏眸是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这个女子的离开……何处传来的,那一记无奈的叹息,便浅浅的勾上冷空中,那月轮的冰蓝。

    长安三月,雨雪初开,灰冷天空渐次转蓝。庭院中,那几枝傲然的冷梅褪尽粉卓,风絮般离枝。

    日光煦暖,洛阳女子坐在庭院中静静的看满地的落花,偶尔捻起一片,细细的琢磨,眼中自那日起,竟一日日的转成安详,平静。

    杜如晦从折廊处过来,她闻声转眸,笑望他,天宇般宁静的眸子中笑意潺潺。

    不谓是否发自真心,那一笑已让杜如晦眸中心上沉平,再不需问的更多:“我已让东儿出去雇舟子,明日便可动身!”

    女子便浅浅一笑,侧头嫣然:“东儿是越来越机灵了!”说罢,起身离开梨花木靠,走进梅树,仰望着满天纷乱花朵。

    “杜先生,我如今要回墨家山庄了,若这一别后生再无重见之日,有一个人必是要跟他说一声的……”

    杜如晦心中自然明白,点头:“你和东儿早去早回!”

    长空中,几支纸鸢扶摇而起,早色转青,柳枝吐绿。熙攘的长安街头,人生鼎沸,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随人流裹涌前行,不时好奇的四处张望,仿佛是第一次见识这长安的繁华富庶。

    蓦地,人群中一声轻喝,有侍卫清道而来,随后一匹白马缓步前行,马上的少年金冠博带,一身轻裘之上面如冠玉,双眸炯炯如神,高踞马背,如临风之姿。

    街道边无数的长安少女在他目光薄洒之下双颊生韵,却俱含羞迎目,企盼着这少年的垂青。那头戴帷帽的女子混迹在一干人众中,也痴痴仰目望他,面纱之下,眉目却愈发安详,唇边流露出一丝欣慰笑意。

    他如今过的这般,她只远远的望他一眼,知他安好便已知足。

    人群愈急,她拧身,已往人流外挤去。

    面前,无数个涌动人头争相目睹自己的容颜,反而是人群中一道亟亟离去的瘦削背影便引起他的注意,三皇子的目光倏忽变冷。

    “你,留下!”他忽朝人海喊去。

    身周的人哑声,齐齐诧异仰目望他,只见齐王一声疾吼,已从马上飞跃而下……那如幕的人流方才还被他视若草芥,此刻却生生隔开他与那个娇小的衣影,待奋力劈开一条道路追出,白色衣袂却在一处街角中早已消失长久。

    “媚儿,你到底想如何,既然是为我而来,为何又避而不见!”一股酸涩忽涌往三皇子的胸臆,更是怒意,翻腾气海之间。

    街巷中空空如也,只有风声在耳边嗡嗡似回应。

    “我李元吉只愿这辈子从未见过你!”愤然出声,拂袖,阖目间却是心魂俱疲。

    有侍卫匆匆赶上,将他扶上马背,三皇子临了仍往那空寂的巷道望去一眼,入目空空,心中忽也是空空一片。

    马蹄声终于渐远,这处巷道中只余一阵阵凉风空旷吹过墙头。墙角处,一扇木门微开,探出一双清水般眸子,片刻,白衣怅然立在风中,却转身,向着与那马蹄相反的方向走去。

    渐行渐远。

    薄日再度从青山后探出,余晖淡洒。

    阁楼的门被轻轻掩上,尺寸门缝处,疾风骤起,吹皱那留下的墨迹半干的,绿玉镇纸下的白色一道依依:

    我今离去,必当妥帖。望君珍重,务以为念。

    时光荏苒,她在这长安城一年有余,经历的却比洛阳那十余载还要多,还要惨烈。

    不无畏惧,也不无牵绊。

    折身下楼时,杜如晦和杜小东已静静的候在楼下。

    她来长安时,父母健在,她离开长安时,怀中却抱着他们冰冷的骨灰盂,还好有这活生生温暖的两人作陪,移步走前,她唇边抿出道:“都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她身边,杜先生含笑抚住东儿双肩:“好,怕舟夫也已等的急了!”

    门匙猛的落锁,从此将一切隔绝,连那几支横出墙外的梅枝似也隔绝在百丈红尘之内。

    这原是他为她准备的安身所在,纵然背后隐了多少的缘由,这是曾经带给她多少温暖记忆的地方,合着以往那些岁月,足够慰抚平生,她转身,往蔓延在远处的小道走去,将那黑檐白墙,潭水深梅留在身后,也是要将前半生的那阙情义留在了身后……

    风乍起,吹皱一波水,灞桥处,柳枝轻扬,波心荡漾,竹篙入水如蜻蜓点水,远去了春波荡漾,远山如画。

    她一阕白衣,静静将长安山水收入安静眸中。

    此一去,山一重,水一重,人也将隔了重重,然,必有一处,从此会是那个男子的山高水长,海空天空。

    蓦地,天宇一声唳叫,有留影穿过云层,徘徊在她头顶。

    “小单!”她不觉轻呼出口。

    突利赠予她的那只苍鹰,又缘何自行飞来?

    有马蹄声踏破没膝的长草,谁的黑眸于林影中匆匆瞥来,带一身的隐忍,猛的勒马停驻,隔着三尺水波,从来对她温的黑眸中隐了火山般喷薄欲出的怒意,一刀刀切割过她周身肌肤。

    舟自行水波,那双恨眼原是相隔三尺,渐远,变成一点漆黑,如他弓上的箭蓦地射入她心底。

    “你今次选择离开,可想着还要回来?”蓦地,他的声音破空传来,冷冽如冰。

    舟揖停驻,小船在水心打转,若人生途上一次又一次的迷失。

    “你还肯见我?”隔着重重水波,她眉眼刺痛迷离。——她逼他如许,当时是真的没有想过还可以回头。

    “六儿,你是看轻了我!”面容冷寂,黑瞳中却终有暖意暗涌出,隔着那水波阻隔的距离,仍向那女子伸出手去:“你既这般回护刘黑闼,便再设身处地想想,若有一日那人换做了是我,你自然也会不惜一切来回护我,我又怎会真心怪你!”

    “只是这样的蠢事,若是为我,却决不许你去做!——当初在挽云楼我曾说过,若真有这一天来临,既是你的命,便也是我的命!这既是我李世民说出的话,我怎会出尔反尔,一切后果,自然都有我担着!”他朗声道。

    “我究竟是否是践诺之人,势必要等你自己亲自来看清楚!”

    一言既出,女子瞬时哽咽而出。迎上他眉目的坚毅,却仍是倔强道:“可我今次必须离开!”

    波心无痕,舟揖靠岸。

    白衣对上黑衣。

    “我想将爹娘和墨先生的骨灰带回邙泽!”洛阳女子深深仰首看向面前的男子:“我在这长安城一年多,他们却仍不能入土为安,我知道一切都源于邙泽,我想将他们早日带回邙泽!”

    秦王动容,手掌抚上她的发心:“不妨再等些日子,我得了空便与你一道回去?”

    六儿摇头,伸手圈住他腰环,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

    “我不想像大漠上的驯鹰人一样,禁锢住你的翅膀,曾如秦王妃所说,我放不下的太多,我如何能确信,我不会再为另一个人去为难于你。……我答应你,我在邙泽,永远不会离开,只要你让我回来,我就回来!”

    “六儿……”头顶,李世民的声音一冷。

    “你身边已经有了她这样的女子,我却未必能做的到像她那样……”女子在他怀中低眉一笑,眼中终有倘然如流水:“这一番,我终于是明白了,殿下聪慧之人,也定当明白我的心意,不会再拂却,更不该会——是那个贪心的人。”

    秦王的瞳孔蓦地收紧……仿佛是经历了太多的漫长,他眼中的凝重缓缓散开,落入天宇的空旷:“好,你若执意如此,我答应你,先让你去邙泽住上一段时日!”

    自然明白,当前宫城中局势如箭在弦上,储位之争成众矢之的,长安城已是是非之地。他不能想象,若是李建成或者其余另一个人以她试刃,他有几分能保全她的把握!

    而不能保全的后果,纵是江山在手,又有何意?——他要的,是这女子的一世欢颜!

    将怀中的女子深深的拥入,眉鬓间刻入不舍:“无论世事如何,一切有我,答应我,在邙泽好好等我!”……她在他心口点头,指尖恋恋不舍,却猛然抽身离开这人怀抱,逼迫自己舍下这个男子。

    “六儿!”秦王却是再度挽住她手腕,将一枚金铁令牌郑重放于她手心:“这是我天策府的令牌,见令牌犹如见我,凭此可以调动洛阳守军,若有万一,你要懂得保全自己!”

    她握着尚留有他余温的天策令,鼻中陡然一酸,点头。……几米外,杜如晦和东儿并肩站在船头,驻目望向这对男女。

    天苍茫,那流连于万仞之上的流云千载悠悠离合,不问人间聚散。灞桥离远,两侧柳依依,拂不去烟尘,也锁不住愁,波心荡漾外,只金阳中那一点碎似的墨黑越离越远。

    他终是眼睁睁放这女子再度离开。

    短暂一生中,已不是第一次,却不知,会否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