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天牢中透出一些苍白颜色,也不知是否因为狭小天窗中难得透进的一丝模糊的阳光,还是因为面前凛然若神般的男子浑身散发出的逼仄光芒。
“陛下已下令将你处死,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秦王道。
碧冷的一杯醇液,于暗中发出冷毒。
——保他全尸,不必身首异处,是他所能做的全部。
刘黑闼这时望着李唐秦王在囚室中一端矗立的侧影,眉目间敞开,低声喟道:“多谢!”
李世民于暗处与他目光对视,见刘黑闼淡然一笑,迎上自己的目光。
自年少时分,山神庙初次遇见,那少年眼中的桀骜与冷漠,经历这数年,终于要落幕。
不无叹息。
而他,亦一直将他视作生命中最强盛的敌手,是当时他将孤冷胸腔中一颗不羁的心砰然鼓动,他如今屈身以故人身份来睹自己的结局,是对将死对手的恩赐,也是另一种惺惺之意。
别人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只有他能看懂李世民此刻黑瞳深处的悯,不再有唐与夏之分,单单的,只为了两人之间少之又少的那点情分。
同样果勇的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如今觅得了不同的结局,生死坦然。
刘黑闼举杯,眉目潺静。
李世民猛然回身,不愿看他垂死之态,却忽然出口道:“她求过我!”
刘黑闼的眸中骤浮现出另一丝笑意,似再无遗憾,仰首,碧幽入喉。“多谢!”
杯盏落地,碎裂声入耳,汉东王颀长的身影也随之“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气息羸弱间字字惨烈:“文庭远,若是可以,将我葬在夏王的坟墓旁!”
他唤他旧时名字,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他们不会成为敌手,也不至血刃相见。
——或许,他们还可能成为莫逆的兄弟。
李世民阖然闭上墨瞳,仰天:“我答应你!”。
冷窗之下,阴暗之中,再无声息。
万物俨然落寂。
秦王凝然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寒冷的空气中,一双赤足凉凉的浸透,美目痴怔望向重重帘外,一颗沉堕的心早已散出这圈禁般的流云宫。
“娘娘,汉东王他,去了!”有宫女匆匆跪入,匍匐在她脚边。
身上的血液似骤被抽去,一时间只余冷,此生再无东西可以温暖。柳墨怜猛然起身,将面前案上的物事悉数扫落在地,兀自喘息不止,颤抖着光足走向流云宫外……
“娘娘!”身后的宫女恐惧的看着一向温柔沉敛的女子猛然间的失控。
柳墨怜走了几步,忽然头也不回的森冷问道:“她去见他了没有?”
小栀一时怔仲,却很快明白过来:“没有,只有秦王殿下去过天牢!”
云妃的手指猛的攒紧,拳中渗出斑驳血迹。
“娘娘,你的手……”
“你下去!”
“娘娘……”
“下去,听见没有!”柳墨怜猛然破口,回转时脸色惨白如白幕,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宫女,小栀浑身一哆嗦,只觉那目光如透骨钉般射入周身,忙从地上爬起,飞快的奔出了流云宫。
死亡一般的寂静,如覆灭之感。
“他们今日加诸于你身上的,我定会十倍回报,刘黑闼,你且看着吧!”凄艳红唇,缓缓吐出的字噬骨怨毒,眼角却有一滴清泪缓缓滴落于这唐宫的飞尘中。
她自以为此生不会再为他落泪。
不过从今日起,怕真的不会再为任何一人落泪,这唐宫万里霭雪可为她柳墨怜作证。
天光明灭时,她的妹妹从无止境的梦魇中醒来,喉中仍弥漫药汁的苦涩,一抬眸,一个清孤身影守在窗前:“杜先生?”
那杜先生闻声转身,面上隐约的喜色却瞬间另被凝重代替。
“杜先生,你给我喝了什么?”云妃的妹妹这时从床上坐起,仍觉得头痛欲裂,却伸足穿履,身形摇晃站起,已要往门外走去。
“你不用去了!”她身后,杜先生已然开口道:“刘黑闼已经死了!”
洛阳六儿落在槛上的脚步重重的跌落,回头,眼中似有不信,院子中阳光泻下,就似才是刚才,杜如晦端来浓浓一碗药汤:“你若还要去求殿下,先将这碗药喝了!”
她遽然抬头看他,眼底有深红如丝。
李世民走了,她守着他的身影消失,直至天亮,她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回转。
如此决绝,却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没有等到他回转,却等来了杜如晦的脚步声,还有他手中这一碗带着烫意的汤药:“喝了它之后,杜先生陪你去秦王府!”那个一向温雅的人如是说道。
她诚然信他,没有半分犹豫,一碗药汁入喉,心中便有一份缓缓升起的希望,却在抬脚离开这屋子时,如从云端坠落,人事不省。
明明不过是方才之事,然——
“六儿……殿下遣人来报,刘黑闼已于昨日毒酒赐死!”她背后,有人晦涩开口,然后看清那女子,忽然蹒跚往外追去……
九重宫阙,七道朱门,深深的隔绝,是将往生与今世都隔开了。
只是单凭一句话,他们就说一个人已经死了,不管生前是谁,做过什么样的事,在意的人是谁,她却只记得山神庙中那少年的冷漠,只记得合欢宫一身英武迎娶姐姐的年轻将军,只记得莽莽大漠上,那一双温暖之手将她救起的人……
——只因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因为她终究没有见过刘黑闼的尸体。
丹凤门外,一个纤瘦身影长时孤立在风中,裙衫翻飞,仿佛随时被风吹遁,从日出一片微阳,到午后薄云盖日,一层冷雨霏霏落下,天色渐暗。
似恍若不知身染风雨,眉目若痴。
而这风雨中,一辆鸾车缓缓的驶近,车轮溅起的泥水污染她裙角,有侍卫将她从道旁推开,她踉跄退后几步,缓缓抬目,看住那渐近的车架。
车厢旁幕帘微掀,露出对沉静内敛的杏眸,只是淡淡的一扫,已掠尽一切。
“扶我下车!”一双流云高靴缓缓踏下车驾,广袖流衫,朱衣朝服,杏眸中悲悯嗔怪只在一瞬隐去,徐徐踱步向那女子……早有人为她撑起绫伞,遮住满身风雨。
六儿呆呆的看着那一步步渐走进的妇人,那种沉静而睿智的气质,让她想起绿衣宫中母亲最爱的合欢香,沉稳之中不乏大气,让一颗颗浮躁的心逐渐淡静。
以往父亲为洛阳政事烦躁时,母亲都会为他燃一注合欢香,让那安详的气息抚平那个男子的心境。而面前的这个妇人给她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全身散发着美好。
也正因为如此,她嘴唇微颤,心中忽然已隐隐猜到此人,却再不敢抬目去面对她。
“我在王爷的书房中看过你的画像,你是——六儿?”一双慧目洞察她身心的疲弱和挣扎,只缓缓抿起一丝似笑非笑被风雨带走。
洛阳女子挣扎着,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又仿佛一切话都已是徒劳。
“我是秦王妃长孙无垢!”慧目微转,眸光只是骤现,随即消隐,秦王妃抬头,望着风雨中幽深的宫门:“你要入宫?”
六儿抬头望着那张淡定无波,华美庄严的脸庞,是了,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足可以站在身侧,与他并肩在这山河之中——所以他才会那样问她,为何不能像这个女子一样,只守在他一个人的身边!
恍不禁的轻微摇头,眼中的微光渐次消散,陡然间觉察到了一种累,那种失落了最后依赖的疲累,将周身仅存的惟余一点力道抽去,徐徐低身,轻烟般语声:“民女杨珪媚见过秦王妃!”
长孙无垢微怔——那女子身上这瞬间消弭的一些东西让她的心竟生微乱。
她似不能相信,面前这般纤弱的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远赴朔北,去搭救他丈夫的性命,或许,她真的看错了……“你要入宫,或许我可以助你!”她淡淡开口道。
一时委顿的女子诧然抬目,盲般的眼中透出希冀,看在她长孙无垢的眼中却多了一份幼稚。“即使你入了宫,云妃也不会见你,人死不可复生,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
那女子目光一抖,垂死的兽般望向她,她便低叹:“你不用这样看我,这皇城之中,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连王爷以为我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秦王妃仰头,粲然一笑,红唇如血。
“看得出,你虽曾栖身于宫廷之中,却孰然不知这人情事故,你母亲或许是太过爱惜你,又或许她自己本就活在编织的一方世界中……六儿,汉东王已经死了,他的葬事已了,是王爷亲手操办!”
她弯腰,望进那双赫然如被刀割的美丽眸子:“云妃不会见你,因为她和我一样,并不喜欢你,你不该再去她心口戳一刀,那样太过残忍!”
“不,姐姐不会如此!”那洛阳的六儿惶恐退后一步,似想逃离她,脚却被钉在原地一步也不能动弹。
“那你不妨与我一赌!”广袖之下的温热攥住她的冰冷,将她偶人般牵引上车,车驾继续往前行去,云妃的妹妹半卧在车内一角,对将来之事,嗦嗦发抖。
——不多的一段路程,却仿佛隔尽了千山万水,终有到的时候。
外面有人掀起车幕,白惨的雪光刺入她眸中,那洛阳女子颤抖着被搀下车驾。
“流云宫就在你身边,而我现在要去求见陛下,我的夫君因刘黑闼之事触怒于他,被禁留在府……”秦王妃长孙无垢眸中暗潮最终化作唇边淡淡,从帘后探回臻首,退回到车内:“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接你出宫!”
沉重的车驾继续前行,沿路将一地的冰雪研碎。
雪地之上,宫墙之间,徒留了一个孤瘦的身影,一步步缓缓向流云宫步去,如靠近一个不测的洞窟,明知此去或许尸骨不留,却只能决绝。
夜幕中,渐次宫灯燃起,却点不亮上方那墨似的夜空。
沉闭的宫门,霜凝朱门,双腿早已麻木的不知归属,惟冷风吹过,吹落头顶竹雪,纷纷扬扬洒落她一身,瞬时凝成薄冷之冰。
她的姐姐果真再不肯见她。
浓黑中,两盏宫灯从甬道传来,薄光淡淡洒下,照亮流云靴上一截华衣。
“你若真是为她好,就不该再跪在这里惊动皇上!”秦王妃伸手扶她:“伴君如伴虎,这后宫的恩宠譬如草叶上沾染的露水,谁都不知道哪日醒来便已悄然殆尽!”
一声叹息。
“她如今做着你,你若要她安然在这宫中度过余生,就最好不要再去打扰她!”
那女子闻言,麻木的头颅微动,后来顺从的由她搀起。
长孙无垢凝视着这张清冷若冰莲的脸,叹出一口气:“你若是寻常女子,我也愿意你留在王爷身边,可惜你不是,你背负的东西太多……”
“六儿,我不愿我的夫君因你一再抵触他的父皇,你永远都不知道,这天家的事是多么瞬息万变,需要怎样一日日如履薄冰、心惊胆颤的度过,并非只有你柳墨惜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
秦王妃一席话落,她微微抬眸,凝视着那双杏眸后的收藏……许久,缓缓跪地,深深的对长孙无垢磕了一头:“多谢王妃教诲!”
长孙无垢的眸光不无猝动,却默默的受了她的大礼,朱唇开道:“你不用谢我,我自也会好好守着他,因为,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秦王府的天!”
女子闻言,目中忽然更有刺痛,仍是俯身,深深一礼磕至地。
流云宫外的风,一次次的吹过耳畔——
是,到如今,还是走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李秀宁,那位大唐的三公主,或许是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是以,当初给了她那样两条路走,或一箭射杀了她,或者,独留在那男子的身边!
从初见那人的那一刻起,不管他身份是谁,她原以为此生确定,即便山空海枯之日,她定都会在他身边,纵使他将她驱驰,何尝能将那颗早已沉沦的心驱离半分。
然事实却非如此,到如今,她还是做了他的囹圄——而他既是天上傲然的雄鹰,她,若能如掩藏于林荫之下的敝草般,仰望一下他高处的风姿,不能贪的太多。……
若此生所尚能有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男子……从地上站起,这女子后来缓缓道:“还劳烦王妃送我出宫!”
长孙无垢身后遂有人上前,引着她离开。
洛阳后来的六儿环顾着漆黑的夜色,忽薄薄一笑,转身步入夜风中。
暗夜长风如歌,婉转宫阙九重。
丹凤门外,秦王妃长孙无垢杏眸是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这个女子的离开……何处传来的,那一记无奈的叹息,便浅浅的勾上冷空中,那月轮的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