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畿此刻落在一片云霞中,它身后是秦岭高耸如云,如一把劈入长空的碧水横刀。……即将踏入帝都那威赫的城门,女子不觉再次驻足北望,目光被眼尽处的无数山峦挡住,只余几点霞光灼入眼眸,她眸中无端生出一种涩意。
“六儿!”
长安繁华如旧,人影摩肩比踵,无数声息如水落油锅,溅起一片喧嚣,然,那样一声熟悉的低唤却仍是穿越众生而来,清晰落近耳畔。
她蓦然转头,就见杜如晦青衫依旧,此刻儒雅的站在长安城门边,显然已等了她许久,清瘦笑容一如往昔温煦。
“师叔!”乍惊之下,墨辛平女儿的心上升起一股暖意,适才那种心中孤苦无依的感觉始淡去一些。
“殿下鸿雁传信,我算算你这个时辰也该到了!”杜如晦已举步迎上,温和而笑,看她满面风尘,知晓大漠草原上一干惊险之事,不无不惧,却只字未问,只道:“如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六儿看他脸上讳莫如深,不由得惊讶道。
杜先生仍是阖唇而笑:“你到了便知!”
一路转折车马,避过喧嚣处,几支清瘦探出墙来,竹叶经风窸窣,幽幽如美人低婉而歌,何处,传来早菊的馥郁,花香袭人。
女子从马车内步出,抬首打量的瞬间,诧异的盯着面前宅子上那两幅楹联,笔法苍建,俊逸自在,自是那熟悉人的字迹,她颤然回头,对上杜如晦微笑颔首。宅子的门扉此刻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少年的脑袋已闻声探出,惊见到门口立着的人,立时飞奔而出,小鹿般扑入她怀中:“姐姐!”
“东儿!”六儿便张唇愣在当地,犹自以为在梦中,俄而,泪落纷纷,将那失而复得的孩子紧紧拥在怀中。
“这都是殿下在并州之际,早就已嘱咐下的!”她身后,离山的杜先生仍是笑意如常,“殿下说,自此以后,我们三人便安心住在这里……”
闻言,女子的泪水何故落的愈急。
李世民的这处别院落在长安城郊,四处闲静,不远处便是青山叠嶂,门口却有一池碧水,水中闲意游鱼,自在天地。
流云当空,遍野清风。
推门而入,院落干净,墙角几支桃枝遒劲,此刻枝叶凋零,若是春时,想见桃花灼灼,斜横出墙……女子一路沿着脚下光洁石子前行,松翠间,果然看见一间阁楼飞檐而起,推门入阁,入目无不熟悉,举步拾阶,素色纱幔,银帐金钩,连那桌上一迹未干的宣纸笔墨,都是仿了洛阳旧居的痕迹……
——那曾是六年之前,初见时候,那处所在,他俊慧不是凡间男子,而她尚山花浪漫,人事不知,只知一朝认定,生生世世。
并州时,他说他会给她一个所在,不至她再颠沛流离……她推开阁楼的那扇轩窗,依稀竟见到明月之下,那入画山河的人影……眼泪顷刻再度从颊上流落,将桌上那一砚陈墨盛上新迹。
入冬时分,别院飘雪,点点如飞羽,却将万物掩入素白。
女子候在窗前,手中的长衫只余半只袖脚未绣上金线……听闻元吉在河北不利,太子李建成上疏请讨刘黑闼,圣意已然允诺,朝中一时喧哗声一片。
从古至今,太子出征并非偶然,帝王御驾亲征也不在少数,但如今却在一个微乎奇妙的情势下,暗藏激流,如今长安城谣言蜚语遍传,庙堂之上更是满朝猜疑圣意。
指尖一痛,一点殷红滴落,落在那素白的衣襟上,恰如一点冷梅突兀绽出……她落怔,许久才想起用红丝线将血迹处遮眼,却再静不下心来。
窗外,那几点寒梅孑然在风雪中,有谁知它披覆多少沉重冰冻才迎来含香扑鼻……她知晓这一切是在住进这里的第二天,而杜先生说,朝廷的旨意早几日之前就已传到边域,就在她离开并州之前。
那男子默不作声将自己送走,半分没有说起,即是怕因为姐夫之事令她为难,也是怕自身之事困扰与她吧?——此去数月,不曾传来片言只信,而姐夫他,终究还是再度反唐!……如此思绪乱纷纷,晦暗的天空,西北方向,蓦地一束璀璨冲天而起,散落漫天炫目烟火缭乱。
她独处高阁,将四野望断。
此刻家家户户门扉已贴上了喜字,连这僻静处的宅院也已清扫的洁净,和世间任何一户平常人家一样,欢喜等待新岁到来,秦王府那个叫李福的总管将一切悄无声息的安排妥帖,却不知那个人何时会回长安?
除夕日,天虽晦暗,大雪飘飞如幕,午时后,鞭炮烟火的喜气已不绝于耳。
她端着做好的紫花糕刚迈出厨房,一双小手已劈手抢过,一时嘴中塞的满满,俄而瞪着一双大眼睛艰难:“姐姐,快给东儿些水喝,要噎死了!”
她慌忙取来水喂这孩子,一边顺着他背脊,嗔道:“过了今天都十岁了,怎还这般孩子心性!”
杜小东已张嘴,露出满口雪白乌紫:“有姐姐和杜先生在,东儿乐意永远做个孩子!”
她不无无奈,食指一撮这孩子脑门,却将手中的糕点往东儿手中一塞,眼看着东儿开心接过,一溜烟跑掉了。
倚着身边廊柱,呆呆的望着这孩子的身影消失。——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再大几岁便能娶妻生子,而东儿,这辈子岂不会就是一个人孤独终老?……这样想着,心中乱凄凄一片,听到前边杜先生的唤声,忙从厨房中取了方温的菊花酒,穿过庭院匆匆往前面而去。
漫天的飞雪,落进裸露的颈项中冰冷,临过梅林,仍是禁不住仰头,乱风过处,有雪白,淡红若雪片,离枝而去,素淡缤纷,暗香盈鼻,落满虬枝下一地不忍,却须臾被那风雪遮的影踪全无。
微低头时,见几片花瓣簌簌洒落在肩头,一时挥手去掸又不忍。
静寂的傍晚,风雪连天中,这刻忽传来遥远而清晰的叩门声……一下,两下,不急不缓,刚能将每一记余音送进宅内人的耳脉中。
——这举家团圆的除夕,或许是哪迷路的过路人了?
她不禁暗想,举步朝大门处走去,半步之差,杜小东一团影子已冲在前面,“吧嗒”一声去栅开门,一团风雪便裹挟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风帽半掩处就露出一双矅石黑眸,颀长身姿侧过,抖去身上积雪,再转身时,唇边已抿出笑意如春:“这么多人迎我?”说着,抬头,风帽滑落在男子精致的肩颈,黑瞳淡淡抬起的一瞬,已夺去天地间光华。
四目相交的骤然,她掌心无端一软,那人却已信手接过她手中的菊花酒,举壶饮去,唇舌之间细品,幽幽道:“入口清淡,刚好给我暖暖身子!”
洛阳女子睁着瞳眸望住来人,眼圈突红。
秦王便侧头笑对身边的小人儿:“东儿,你姐姐忒小气,我不过是喝了她一壶酒,她如何就这副伤心模样对我!”
杜小东却是仰头诧异更瞪大眼睛:“二殿下!”说着小小的人儿欲跪,却被他托住手腕:“你既已不在宫中,便不用再按宫中规矩行事,否则你姐姐怕更要恼我!”说罢唇角一勾,已笑。
杜小东便站起,退后几步,垂首而立,身形拘谨。
秦王这时侧身,含笑,目光幽深望着眼前风雪中单薄的人影,柔声道:“我如今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那女子这时一言不发,上前几步,已怀住他蜂腰,眸光带水,只身子微微的抖。李世民便将她深揽入怀中,笑意留在唇边,看见廊檐下站立的青衫,颔首示意。
杜如晦远远也是点头。
“六儿,你尚未嫁于我,这般众目睽睽下搂着我,怕以后想要嫁给别人也难了……”李世民忽低声不无叹道,眉间似有无限忧虑,唇边的笑声却如春日山涧中的淙淙不绝的溪水。
女子闻言,仓然退后一步,却不知他似早已料定她有这一举动,伸手握住了她欲离的指尖,黑瞳含笑望她:“你除了嫁我,难道还想嫁给别人不成!”伸手,替她除去肩上落花,除下自己的风氅将她裹的密不透风。
清寒而熟悉的味道,依偎在这人身旁,洛阳女子忽从氅下腾手,在他手背上写下一字,秦王一怔,唇边更噙出一丝笑意:“我所说都是当真,何曾是打趣你!”
暮色寥落,不远处的长安城,满城灯火在风雪中无比清晰的映入眼眸。一簌簌烟花飞入空中,光辉折射,耀人眼目,天空澄澈中映得一片红。
女子后来提着盏琉璃灯偎在门边,送那身墨氅隐在在松柏之间渐远,霭雪茫茫,马蹄声终于消弭在天地的安静中,骤然的出现,离开的也匆匆,自有皇城中的家宴在等着他。
——他不仅是李世民,也是整个李唐的二殿下,秦王府的主人,这一点,在过去的几月中,她自然是想的清楚。
只是有奇怪的感觉,弥漫在这个混沌的脑海中,除夕夜深,顶着璀璨的烟火,她独自站在别院后的小山丘上,伫立在一片苍茫雪海中,一身红衣触目天地。
杜如晦仰首望着风雪之中的人影,一丝不忍浮上面颊,却只是悄然转身。
夜更时分,只闻窗外积雪压沉,枯枝折断的声音,半梦半醒中,似有隐约脚步传来,屋内半熄的炭火便被猛的闯入的冷风吹旺,一团猩红跳跃。
她猛的拥衾坐起,一双被冰雪冻凉却厚实的手掌已揽住她瘦薄双肩:“吓着你了!”来人低低在她耳边道。
她便瞪大眼睛望着黑暗中那张熟悉的脸:“你……”一个你字尚哽咽在喉中,已化作无数滚烫砸落在他手掌中。
“我想见你……”那人眼中染着酒意,醺然中双眼灼亮。
因为念着那心中的一个身影,从朔北甫抵京城便直奔这边,只为早一刻看到她脸上乍惊还喜的神情,寒夜漫漫,团圆之时,脑海中却只有那样一个清瘦身影,似映在心的窗上,挥之不舍。
他竟不知,他念她竟有如此之重。
他鬓上尚有飞雪残留,湿漉了发髻,她踮起身子,伸手将他头发打散,取来干巾细细的擦干,手指触及他湿意厚重外衫上的衣扣时,纤指微微颤动……
李世民的黑瞳于暗夜中静静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胸口也不觉微微颤动,有莫名的火焰悄然隐现黑眸,忍不住伸掌,拂过她桃花般灼红的脸际……六儿将他外衫褪去,双手握住寒衾两角,张臂,将他拥进自己怀中。
温和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暖意逸入鼻尖,眉目安静而恬然,眼中就此平静的没有一丝杂质……李世民微微阖目,衾下已伸手,将她一并拥入怀中。
如此,拥坐天明,却仿佛拥了一天一地的天长地久,原本可以要的如此简单。
天亮时,他一身折梅外衣,静坐在长廊处,借着晨光阅读,杜如晦从廊侧走来,一眼睹见他身影,脸上惊诧即隐而去。
见惯他玄衣赫然,此刻年轻王子一身白衣若雪莽天地,胸襟上数枝寒梅遒劲于枝,枝头红梅浴血般灼艳开放,一身清隽洒脱,冷峻却不失温雅,感知他探视目光,微笑抬目迎上:“杜先生,坐!”
杜如晦于是微躬身,在他身侧坐定。
…………
“不知殿下看的这般仔细是什么?”杜先生笑问。
秦王眼中亮光就此一闪而过,不觉将书搁在一边:“人心。”
杜如晦闻言,眉间已震。
“这山峦天地,江河咆哮,自然壮美之极,但没有人的山河太静,没有人的城池太死,而世间诸多的磨难,确也因人心变故而生……”秦王低低喟叹一声:“杜先生聪慧之人,不妨一并测测父皇如今的心意?
杜如晦垂目,思仲半晌,拿手指沾了廊外梅枝上的雪水,在廊椅上写了两个字:
——天下
这“天下”两字写的旁逸斜出,触目惊心,李世民一眼望去,脸上瞬时动容,目色中忽只余一片雪亮:“依先生猜测,父皇将会如何?”
杜如晦却已摇头:“天下太重,便是陛下自身,何尝敢轻下抉择!”
话到此处,秦王也不觉长叹一声,目光转向廊外飞雪,身侧,那雪水的两字也逐渐湮散开来……
原来仍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李渊在等,他在等,长安城中的另外一个人岂不是也在等。
生死之局,落子间,可定乾坤,唯有忍字头上一把刀,生生的悬在当颈,不知何时落下,不知终究会落在何人的颈项中。
一阵细碎脚步,夹带着一股清香自远处飘近,女子端着一碗羹汤此刻盈盈而来,见到杜如晦脸上一愣,随即道:“不知先生也在,我再去盛一碗来!”
细碎的花影,若梅型漂浮在汤汁上面,清香扑鼻,丸子入口甘而不腻,既能解酒,也可填腹。
李世民微颔首,六儿脸上已闪过一丝欢喜,另道:“你头可还痛?”
李世民便微笑摇头,目光暖暖望住她。
女子于是折身再度离开,杜如晦望着她背影消失,半晌,忽压低声音道:“汉东王刘黑闼之事,殿下还想瞒她多久?”
风中,李世民的那个笑容忽然凝在脸上。
许久。
“征伐自古便是男人之间的事,一从开始就必将坦荡面对生死……而她既是女子,我如今只想将她庇佑在身后,盼她永远都不要再尝仇苦的滋味!”秦王唇间益冷,停于齿间,叹息道:“也只因为连你都应该能猜测得到结局,这一次既然是落在太子手中,刘黑闼必死无疑!”
一阵冷肃的北风过后,梅瓣纷纷离枝坠入空中,有别样的凄美,更是落幕的绚烂。
武德六年腊月,李建成和李元吉率唐军主力北至昌乐,与刘黑闼形成对峙。
月余,刘黑闼粮草已尽。败走饶阳。
武德六年正月,遭饶州刺史诸葛德威临阵叛变,虏送之于唐军。
长达十二年的河北义军,从反隋至今,如一场无比繁华却残酷的折子,曲目终了,看客散尽,帷幕未落,台上只一束残光落在那颓败的戏者身上,而身后的另一个戏台上,胜者正飒爽登台,将萧然悉数遮掩无疑如千年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