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灯花开又落。
耳听着帐外熟悉的脚步声又临近,女子的脸颊生热,从案上抽出一卷书看,却在连半个字都尚没有入目时,一个高大身影已俯身,唇中热气盈荡她耳边:“这书倒过来,你竟也认得!”
抬头相见时,目光刹那更不知落往何方,仿佛是当年洛阳乐游园初见,她脸上一红,忙将手中书卷转过个来,李世民的手却已抚上她的手背,低声叹息道:“早知你这般想嫁我,我真该早些娶你!”
他话因未落,不妨一双纤白已捶到他胸口,脸上的娇羞堪比清月中的幽花,嗔道:“你再胡说,我便再不理你!”
李世民便含笑噤口,片刻拉起她的手道:“我带你去看些东西!”不由分说将她带至一处山丘上,六儿四顾之下,却惟有山林野壑,一时茫然望回他。
“在天上!”男子便出言点破。
她仰头,只见长空之上,几只鹰影如墨点滑过,已欣喜道:“那是小单!”
秦王这时屈指,在唇边一声呼哨,天宇中那几个墨点乍停住身影,稍后毫不迟疑的从苍穹中飞落,便有一只后来停在他的左肩……雄鹰苍健,眼神睥睨,驯鹰的男子却更足以傲视天下,如此,才得以让那桀骜的畜生臣服。
六儿不觉退后一步,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一人一鹰:“殿下这几天就是在忙着驯鹰?”
李世民已点头,朗笑。
“突厥经此一战虽然挫了锐气,但实力仍在,保不准何时又大举来犯,若有这双天上的眼睛替我巡视朔北疆域,我中原便再不畏他铁蹄疾来骤往,行踪不定……”他指点着山丘营地东侧一片平敞空地上被精心挑出的一批兵士。
“我打算将这两千人训练成为可以和突厥抗衡的骑兵,效仿突厥人于草原之中练习骑射,逐水草而居,乘隙探测动静,以确保我李唐北域安然!”说着,秦王握掌为拳,似将乾坤就此牢牢握住于他手心,侧身,含笑望她,眼中金光点点。
六儿这刻仰脸看去,只觉这男子周身如披着光辉般的灼人双目。
“你这几日常用这种目光看我,难道我有什么不一样了?”秦王不觉低声奇道,挽住她的手掌轻轻一捏。
六儿却是低头一笑,摇了摇头。——虽则她如今看他和往时记忆之中的那个人,便彻彻底底的是完全的两个人,第一次清晰看见这男子身后还有那样大的一片天地是她从来未知的,然这样的一些心境,并不要成为他的困扰。
秦王却已上前,双手揽住了这女子的肩头,垂下了眸光:“你在想什么,我怎会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任何人要一层不变怕都难,只是六儿你可以放心,无论将来我李世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守在你身边的这份心意绝不会变!”
女子便含笑,点头,泪水却不知为何仍滚落眼前,忽然上前一步伸臂环住他。
——这般温暖踏实的怀抱,却似总有一双窥视的眼光在暗中打探,最终要将这个人从她身边夺走,不知会在何时,不知会在何地!……这天地如此广阔,小单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的飞翔,不问落处;而她所拥有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男子,这个男子如今落在了何处,她便只会随着他落在何处。
日暮时分,营地上几骑哨兵快马来报,李世民面色凝重的出去,至夜幕时分,尚迟迟没有回来。
滴漏声声,夜空漆黑如墨,她踏出帐外,望着漆黑的山峦影子,朔风阵阵,虽刚入秋,已具冷意,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前又走了几步后,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一战失利,如今突厥勾结了更北的铁勒人,卷土重来,李世民连日来按兵不动,似乎早有防备。
颉利此次来势汹汹,不知突利又会如何?——一时想到突利,只觉身上的那层寒意仿佛更重,蓦地一件大氅披落在肩头,将她身子严实裹住,蟠龙的绣线金光入眼。
“怎的还不睡?”来人语声温柔,嗓音微哑,显然是连日劳累所致。
她忙引他入账,递水于他,李世民伸手接过,半饮。
片刻沉默。
他开口:“明日我差人送你回长安!”
女子的身子一震,抬眸缓缓看他,半晌……点头。
李世民眼中不觉涌动,已将她收入怀中:“傻丫头,有你在长安等我,我自不会再有事!”低首,在她耳畔轻语一声,女子的脸际顿时绯红,眼中潋滟,垂下云鬓。
秦王一时笑意愈深,垂首吻在她额际,微微叹道:“只盼这天下早些太平了,我便可带你去看吴越天下,江南烟雨塞鸿飞,你说好不好?”
她一时侧头望他,眸光璀璨如星,最终却缓缓低头:“我只求你安好,再次犯险前,务必记得我的性命——也是一并握在你的手上!”
男子听罢不无动容,定定的望着咫尺的这张容颜,黑眸中潮水翻腾,许久后,伸手紧紧的握住她的掌心。
丑时更声传来,他拥她入衾而眠,以礼相待,秋毫不犯,片刻已沉入睡境,六儿却在这之后再度睁开双眼,痴痴望他,一夜无眠,似永远都再看不够他这张容颜。
未几,天边清冷的星辰敛去微光,东方淡红的日光倾落山脉,粼粼在草叶之上。……李世民站在山巅,望着那没入在远峰之间的离人,眸影中一时也映入远山的深重。
——突厥卷土重来只是其一,他尚有其余的事瞒了那女子:刘黑闼已借突厥兵力复起河北。这番李唐腹背受击,形式困顿。而李渊连夜的密旨,诏齐王元吉讨刘黑闼于山东,以秦王世民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
立国以来,他以军威显振朝野,立足庙堂,而李渊这道圣旨后深意未明,只因元吉从未独自领兵,更从他天策府中将几元股肱大将拨于元吉,若只是表明简单,自然最好,若是不是,那般的动机想来已令人心生寒意。
身后马蹄声急促响起,烟尘滚滚,来人遥遥望见他,已飞身下马,跪行几步,重重磕在他面前,面上冒汗如雨:“参见秦王殿下!”
他抬头间已认出是负责替他往长安给李渊送驯鹰的参将。
“陛下如何说?”他沉声问道,看到参将脸上骤现的惶意,心中已生出一丝不祥。
果然那参将闻言,脸色更是大变:“末将将驯鹰送入大内时,曾亲自检视,苍鹰勇猛如昔,谁知片刻后听到宫中传出,陛下看到的却是死鹰,龙颜大怒,末将该死,护鹰不利,请殿下赐罪!”
秦王的眼神无端一冷。
“请殿下赐罪!”那参将仍跪伏在地不起。
李世民循着他皂袜上的血迹目光一直往上,看到他尚染着暗红的外袍中腰:“杖责了多少?”
参将眼中一愣,据实道:“一白杖!”
李世民心中不觉喟叹一声:“你原先任何职?”
“从九品下副尉!”参将回道。
他点点头:“从今日起,我升你为从九品上,你先下去好好养伤!”
那参将眼中便是一震,既然已闯下弥天大祸,原以为立时便会被贬为普通小卒,谁知秦王不降反升,心中一时又欢喜,又是惶恐,竟愣在当地。
“还不下去,对我的安排有何不满?”秦王已厉声问出。
那参将一慌,忙起身告退,走出几步却又折回,仍是重重跪于他面前:“秦王,有句话卑职不知道该不该说!”
李世民的眸光便从他脸上无声滑过:“恕你无罪!”
“殿下小心长安有人要害殿下!”那参将这时压低声道。
此话一出,秦王脸上业已动容:“你若还顾惜自己的这条性命,就该明白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便只能烂在肚里——去吧!”
“是!”那参将慌忙退下。
风过处,山岚起,置身其中,仰面朝阳,却终是被雾水淡淡隔开了一层,再不复当日曾有的温煦。他却不知道,这雾是否会越来越大,大到终将太阳的光芒悉数隔绝在了自身之外?
——若是如此,他这么多年的辛苦究竟值不值得?
环侍身周山峦,李世民忽觉眼前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