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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情义
    无边的瀚海中,刘黑闼怔怔停住马足,望着在这片浩瀚大草原上于自己眼前,未跑出去几步,人却忽然失力而竭,一头滚进了草丛中倒下的狼狈女子,面色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抬头一处,那绰然身影竟在眼前真切浮现,倒映着广漠的荒凉和碧色,还有那流云的悠悠,如此熟悉而郁郁的笑容,那双乌黑的瞳中,包藏了重别的喜悦,对安然的希冀。

    这男子已不知自身是如何的下马,如何的将这个穿的稀奇破败的往昔少女抱在怀中,更没有多余的一份心思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朔北之地。

    触手的灼烫,殷红的脸颊上烧的如火如荼,是洛阳那年绚烂的似要流泻满地的红潮。……他的眼中忽有泪潮,紧紧的将她的牢牢护在自己胸前。

    这无边的荒漠上,这不知去往何方的漫长人途上,眼睁睁放手她离开,企盼她的后来安然,听闻她终被李世民送上父亲的床榻,那一处绝地,新仇旧恨,无路可退。

    但这女子如今却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于他最彷徨迷惘时,依稀往日那种嫣然的笑容仍是触手可及:“六儿,有姐夫在,不怕!”他哄她真如十几岁的小丫头,这样长长的一年当中,何尝不是早已习惯她对他的称谓——若是如此能让她倘然面对他抚上她额间的怜惜。

    王世充的女儿对着他安心一笑,终于偏头在他怀中昏了过去,刘黑闼忽仰天,喉中发出一声浓重嗟叹。许久后,他朝她奔来的方向望去,一双鹰般此刻灼灼正盯着自己,两双眸子的訇然对峙,一时便有如冰与火的抗衡。

    “突利王子……”他不觉沉声喊出。

    那王子却不答,嘴角兀自噙着丝笑看他,笑意却是说不出的嘲讽。

    刘黑闼自然明白那笑中的含义。

    纵然颉利如何怨怒,叠罗支擅作主张的刺杀后,颉利和突利叔侄之间都不可能再维持以前那种貌合神离的状态。此刻突利重伤之下,自己若是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抑或是将他交给颉利,颉利欠他一个人情,借兵给自己的可能性就加大,他为窦建德报仇的指望才有可能。

    面前这突厥王子的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突利的笑,是对他的嘲讽,是对这女子所信非人的嘲,更是对他自己性命的嘲讽。

    刘黑闼不禁沉眉:“十善!”

    一少年眉眼俊俏从他身后大步跨上,眼睛明亮的望着刘黑闼。

    “带王子去治伤!”汉东王道。

    十善低身,小小的个子却轻而易举的将突厥的这位王子抱起,放到了自己马背上,翻身而上,往他们的驻地驰去,刘黑闼将那少女护在身前,随在其后,不在少数的一队人,却只听得有马蹄的得得声,没有人再开口说一句话。

    冷寂,无声。

    “刘黑闼,你知道你为何一而再的会输?”一片沉静中,那突厥王子突然开口道。

    刘黑闼握着缰绳的手猛的一僵,褐色眸中凝滞冷重。

    “因为你的心至始至终都不够狠!”突厥王子重伤之下,虽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平淡,却自然有另一种沉重,将每一个字都披覆刀锋,直面往眼前这个窦建德义子的心上砍去。

    “若是这天下太平,你或窦建德都可能是一代贤主,可惜你身逢乱世,当断不断,反被诸多情义纠缠,我若是颉利,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子民让你无端祸害……”突厥王子似不知此刻性命仍放在砧板之上,说的话半分不留情面。

    与突利一骑的刘十善猛的瞪目,一掌往他腹部劈去,突利嘴中咳出一丝血丝,眼中却仍是讥诮,冷冷而笑。

    “十善!”刘黑闼叱道,脸上有怒容,眼中却平静的可怕。

    半个时辰后,刘十善将突利从马上拽下,扔进一个帐篷中,一个中原郎中为他上药包扎后静静的离开,整个帐篷中只留下他一个人躺着望着帐篷的顶部发呆。

    刘黑闼不知何时走进,在帐内坐下,却并不与他说话。

    “她怎样了?”突厥王子静静问道。

    “原先的箭伤并未痊愈,如今又受了很重的伤寒,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刘黑闼郁郁答道。

    突厥王子的眼中便闪过一丝黯然,仍是怔怔的望着帐顶,心中似有无穷的事。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等了一刻,汉东王开口。

    突厥王子不觉怪异一笑:“这几日,我原本一直都在想这件事……”说着,鹰眸中有冷光浸过:“我在想,若是我果真这样做了,我的父汗在天上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但如今看到你,却忽然明白的无比透彻,刘黑闼,你若是我,你会怎么选?”突利眸中蓦地雪亮,盯向刘黑闼。

    刘黑闼被他眼中的冷光一时慑住,半晌才沉吟道:“回到阿尔泰,以图后起!”

    突利侧过头,觑着他,唇畔就此发出幽幽一声叹息,似自嘲却带着没顶的哀意:“今天是处罗的儿子大喜的日子,我怎能说走就走呢!”说着,竟似欢喜的一笑,刘黑闼却只觉周身刺骨的寒意袭来,立时钉入五脏六腑,他猛地在突利的眼中捕捉到狼的阴毒和凶残。

    “我不会让你带着她去冒险!”他豁然站起道。

    突利仍是一笑,那笑中却已起了涟漪般的变化:“你若先前一刀斩了我,或许还有选择的余地,现在却没有人再会给你这个机会!”

    刘黑闼猛的拔刀:“此刻也不算晚!”

    突厥王子忽冷冷一笑,闭目似寐去。

    刘黑闼瞳中一冷,踌躇间,猛听的帐外的天空一声鹰啸,响彻天外,俄而,疾驰的马蹄声和刀剑的金铁声灌耳传来,他掀开帐幕,只见四五十骑已将这边团团围住,刘十善一身银甲已和两人战在了一起。

    “是你的人?”他不由得回头怒道:“你还不叫他们住手!”

    突厥王子却仍是充耳不闻,闭目。

    刘黑闼于是一把将他从榻上掀起:“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突利这次终于冷冷睁开眼睛,盯着眼前之人的鹰眸便连带着同情:“你不是不敢,是不能,否则你的刀早就落下来!如今,你兄弟的性命都在我身上,我若死了,他们都得给我陪葬,你不怕死,却怕你的手足为你而死,刘黑闼,这就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

    刘黑闼怔怔的看着这突厥王子的阴冷眼睛,抓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你让他们住手吧,我听你的!”

    突厥王子的目色便更带同情的看住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汉东王的眼中终有杀意,提刀往前一步,这处账中忽闯入其它人影:“拓跋兀,住手!”那突厥王子却喝止了来人。

    那叫拓跋兀的突厥勇士果真乖乖的垂手,静伺在他的身旁。

    “杀了几个?”突厥王子问道。

    “四个,还剩七个!”

    他话音未落,刘黑闼的黑钢刀已呼啸而到,直砍他后颈,拓跋兀挥刀迎上,两人再度缠打在一起:“拓跋兀,叫他们尽数活捉了,不得再伤他们性命!”突厥王子冷冷于一边道,目光却盯向刘黑闼。

    刘黑闼手中的黑钢刀缓缓垂落在身侧,黯然道:“我真是后悔……”

    突利不由挑眉冷笑:“你不用后悔!不付出一点血的代价,我突厥人为何要为你们汉人流血拼死,今夜之后,若颉利还活着,他固然会念在你曾站在他一边而借兵予你,若他死了,我允诺你,我会发兵助你收复失地!”

    汉东王赫然抬头,却只在东突厥小可汗的眼中看到无边阴冷的黑暗和义无反顾的决绝,一时心下又是寒凛一片。

    片刻之间,拓跋兀又折回,回报汉人悉数被擒,突厥王子就由他搀着往外走去。

    “突利,护好她!”刘黑闼忽然在他背后低道。

    突利嘴角揶揄一笑,面上那时坚冷如硬冰:“我若在,她便在,她若死了,我替她偿命!”就此一言出,刘黑闼只觉心中巨寒无比,突厥王子却已出了帐外,另有人上来将他一并锁拿。

    灼灼的篝火,燃亮半边天际,载歌载舞的少女男子围着火堆,嘹亮的祝颂散落在草原的四野。火堆上炙烤着滴着油的牛羊,坐满宾客的看台上飘满酒香。

    一声祝酒词,英俊的新郎携着美丽的新娘款款而来,如太阳神和月亮神幻化成人形,今夜飘临到这片土地上,带来福泽甘霖……

    一簌簌的花瓣,一声声祝福漫天洒下。

    颉利坐在高台中央,似满目含笑的看着那对正渐渐走近的新人。

    临上高台,新娘脚下却一下疲软,新郎俯身关切,蓦地将新娘拦腰抱起,一步步往高台上走来……篝火深处于是发出一片嬉笑声,男子的口哨和姑娘花般的娇羞一时四溢入空气。

    颉利不由得端详着渐近的侄儿脸上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喜悦,王子俊逸的额畔垂下晶莹的汗珠,他怀中的新娘也似因为喜极,红霞染靥,眸生醺然,明艳无双,几疑是天人。

    站在颉利身后的叠罗支此刻又怨又妒,怒狠狠的瞪着面前的这对新人。

    “愿天神保佑你们,愿你的父汗,我的哥哥保佑你们,愿你们像那天上的鸿雁一般的比翼,愿你们像那水底的鱼儿般双双成对……”

    草原的大可汗献上美好的祝辞后,这对金童玉女般的眷侣便在大地和众生的祝福中,相携离开。

    “父汗,就这样算了吗!”他们身后,叠罗支忿忿道。颉利举手,制止他说下去,有侍从匆匆上来,靠近他耳语:“刘黑闼被突利王子抓住了,现在生死未卜!”

    草原大可汗眼中转过几重思量,那对眼睛竟一直都未离开那渐远的孤傲身影。许久。

    外间的喜悦四处飘溢,而在喜红浸染的牙帐内,突利将昏沉沉的女子安放于喜床上:“突利,我真的马上就能见到他?”那女子高烫之中,突地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问道。

    突厥王子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美的仿佛要滴出水来的眼睛,鹰瞳中不觉一刺,却含笑点头:“是!乖乖在这里等他来接你!”

    那女子于是低头,欢喜笑出。

    突厥王子后来从怀中取出那柄银月弯刀,仍安放于她的手心:“这是你留在我这里的东西,如今还给你,六儿,保护好自己,不要相信靠近这里的每一个人!”

    六儿仰脸望他,认真的点点头。

    突利于是折身大步往这帐外走去,走出半截,却又折回,复跪在她身边,拉住她的双手,这女子手上仍然传来高烧有如被灼的滚烫,手脉的灼烫,一波波侵染,他望着眼前这个与他一同沐淋过天神恩泽的女子的眼睛:

    “我最心爱的姑娘,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身上流淌着大地的血液,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砰然而动的贺兰山的心跳,从今以后,你的夫君将与你一道,海枯石烂,永不分离……”他低唇,深深的吻上她的额际。

    女子对他突然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的抿唇而笑。

    突利转身,压住心底山河般奔腾欲出的苦涩,再不回身的走出牙帐而去……

    火红的喜烛嗤嗤而燃,跳动的火苗舔动心上的那一丝悸动,女子抚摸着袖上精致的绣纹,想着这已是她今生第三次穿上嫁衣……而心中,为何至始至终都唯有那个人的身影?!

    如今,那卓然的身影就要在这片颤微微的烛光中一步步走近,她眼中温然而笑,不过几日,思念如潮水一波波拍击心的岸……或许是终于找到心上那一块憩息之地,勉力支撑这具身体的力道骤然被卸去,她眼帘一松,手枕着鸳枕便沉沉睡去……依稀梦境中,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她于梦中惊坐而起,耳中只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身下卧塌颤颤欲坠,几声惨呼,牙帐雪白的幕布上染上几道深红。

    幕门处,一个人影果真正狞笑着走入,她不由得立时握紧手中弯刀,那是颉利的那个儿子。叠罗支。

    “小美人,你那垂死的新郎怕已被唐军乱刀给砍死了,与其做个寡妇,不如跟了我叠罗支……”草原大可汗的儿子一脸淫邪,他身侧几个突厥侍卫便一拥逼近。

    中原女子下一刻仰脸望向叠罗支,将身边的弯刀寻机掩入袖中,顺从道:“我跟你走便是!”

    叠罗支目中便一愣,却是巴不得如此,弯腰将这女子扛在肩头便疾步往外走去。

    帐外已是一片火海,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六儿呆呆的望着眼前一切,片刻之前,这里洋溢的欢笑此刻却成了修罗战场。

    她便知道那人真的来了,带来了她的希望,也带来了雷霆,带来了杀戮,只觉心中一丝苦涩慢慢的浮起,在一片杀戮声中湮散了开去……

    颉利的儿子对她的温顺很是满意,便不再禁锢住她的四肢,一行人从重重的包围中突围往东南角而去。“叠罗支大人,大可汗还在里面,我们要不要去救他!”一个侍卫忽然高声问道。

    叠罗支回头望了眼那被铁桶似包围的战圈内,此刻再回去不异于重投入水深火热中,况且颉利若是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汗位,到时候这广瀚大漠便是他说了算了,如此想着,叠罗支染了鲜血的脸上阴冷出一丝笑意,直如地狱爬出的鬼魂……纵然此刻身处险境的那个人,是他的父汗。

    “叠罗支大人……”侍卫再次询问道,却发现颉利的儿子笑的更为诡异。

    一截刀尖从他胸口透出,红褐色的血从叠罗支的胸口标射而出,草原可汗的儿子此刻怒目而视,伸着僵硬的手仿佛是要将身前的女子掐死……那女子这时已从马上滑下直落在地上,提起裙角便发足奔开,叠罗支闷哼一声缓缓坐死在马背上。

    四下里冷寂,一刻间几十把弯刀同时呼啸着向那中原女子挥去,暗夜中光芒如织,看着那如流萤般蹿过身来的刀影,女子的双眼急切渴望的在那刀海人影中再看有个人一眼……

    一支长槊夹杂着雷霆之势将一片刀芒刺散,嗤嗤入骨的声音,几欲得手的突厥人骇然的望着这虬髯胡子的大汉以鬼魅的身姿暴现在他们眼前。

    凌厉而清晰的箭啸穿过六儿的耳膜,她蓦然瞪大眼睛,看着那白羽的箭尾一一钉入面前突厥人的胸膛,夹杂着垂死的哀嚎徘徊在耳畔边……

    她霍然回头,迎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在千万的人影中,一分不差的锁定住那个人。

    卓然而立,眼神透过山重水复撞见,她从地上爬起,拔腿向他跑去,不管不顾身边的杀戮和血腥,月光,星光下,惟有那巍然而立的男子,眼中静灼,将整个山河留在他身后,对着她,已然伸出了他那双有力的手……

    秦王静静立马原地,挽弓,为她在万千人众中独开出一条路。

    眼看着这女子脚步忙乱的跑近,黑眸亮如晶石,含笑伸出双臂,将她和着大漠满野的夜风一道拥入怀中。……蓦地,他颈中一记吃痛。

    怀中的女子张唇,狠狠咬了他颈项一口。

    秦王低眸,便不着痕迹的将这女子拥的更紧:“我李世民说过,会回来带回我的六儿,一同去往长安!”——女子便静静的倚在李唐秦王的胸前,心中万千刹那间归于宁静。

    武德五年八月,唐军突袭突厥,突厥大受其创,颉利可汗败往漠陲,突利王子逃亡阿尔泰。“可惜还是让颉利逃脱了!”行军返回并州的途中歇息,迎着朝阳,尉迟恭坐在草地之上不无懊恼。

    听身边人说及颉利,他旁边的那名女子的双眸中却闪过另一个孤傲的身影。……她一直以为那突厥王子身上背负的仅是血海深仇,却不知道他竟会和唐军联合,一并对付自己的母族。

    那双醉酒后伤痛的眼睛此刻清晰的映入自己的脑海,她却不知道他心中当时藏着更痛的,是不是曾有一刻的难于取舍?

    她不由得仰脸望向那风姿卓越的胜利者,阳光下,李唐的秦王深沐在一片金色中,全身熠熠而光如神之子。

    而这一刻间,她与他却离的仿佛不再只是一步的距离。

    她心中陡然一慌,将那念头从心底熄去……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已从腰侧伸过,将她收在胸怀中:“在想什么?”李世民低沉的声音已从头顶传来。

    她望着眼前的朝日,只得低低道:“从未看到过日出草原是这般壮美!”

    李世民不觉暖暖一笑,黑眸收进眼前无限广阔:“总有一天,这一处必将是我李唐的疆域,到时,我便与你日日一起看这朝阳的宏大!”

    既是一份稳重怜惜,却更是豪言壮语而出,女子就沉沦在那一刹那的惊中,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出另一份身临天下的雄心,怕,看出更多……

    “何时,这战火才会平息?”她最后,还是这样问出。

    玄瞳一低的顷刻,当中深色翻涌,直看了她许久:“战以止战,否则这天下不会有一统的那日,个人占据为王,自恃,必将相互征伐,屠戮无尽,当初李唐开国,洛阳河北如是,如今草原十八部也如是,只待它日,我大唐积备厚发,才真正能有阻绝这一战火的再度发生!”

    她原本也是一直看着他,此刻突然顿住目光,右手抚上他的坚毅鬓角,眼睛里不觉慢慢的涌上泪水,终于慢慢的流下来……“好,我相信——你!”

    天上传来一阵扑羽声,洛阳的六公主仰头,看到小单在头顶盘旋,却迟迟不肯落下。

    ——它认得伤小双的人。

    但那样曾经的伤,为了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因为她信他,所以终于在这一刻真正放下。

    女子走开几步,唇中学着清哨几下……小单犹豫着,终于从长空飞落,停在她肩头,棕黑的鸟眸仍带着疑虑,那草原上的突利王子后来再没有出现,却就此将小单送给了她。

    终于要离开这片漠北草地,万千的旌旗刀戟中,墨辛平的女儿最后回头望了眼那片狼烟残积之地……身形渐行渐远。

    越过一片草原低洼处,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人一马立在阴山高丘之上,遥遥望向这边,银狼的面具发出刺目寒光。

    “我那心爱的姑娘,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身上流淌着的大地母亲的血液……也总会有一天,万能的天神会将你再度带回到我的身边,因为我们是在天神面前发下过誓愿的人啊!”

    ——银狼下的冷眸熠熠,发出夺目的寒慑。

    远漠千山绝处,几点墨影穿云而没,只余悠远的几声悲凉鹰伧。

    再次回归南地,看到青山苍翠,高峰迭起,山壑间飘荡的烟雾,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雀悦,不觉催快了身下的马蹄,身边的秦王将她身影收入玄瞳中,嘴角便也不着意的泛起一丝笑意。

    秦时的长城盘旋在青山之巅,蜿蜒如一道卧龙,几处年久塌落,成危悬之姿,穿过那岌岌可危的城垣,便是李唐境内,黄沙道旁山谷幽静,传来松脂清香,一阵风过,有黄叶离梢从枝头飘零。

    六儿一怔,回头,问他:“不过才盛夏之末,怎的叶子就落了呢?”

    李世民只得笑答:“北地寒冷,枯的也早些!”

    女子不由一愣,没有再说话。

    恰一阵马蹄声从那山间狭道迎来,她抬眸望去,落叶纷飞中,记忆里温润如玉的五陵少年,片刻与眼前马上孤清落寞的男子叠印在一起,似交he片刻,又似离的欲来欲远,来人也是猛地一次抬头,幽远目光穿越,眼神凝住,须臾却微不可辨的挪开,眸中恢复淡淡:“二哥!”齐王下马,迎上前来。

    李世民含笑点头,也是翻身下马,与弟弟往前走去,似有话说。

    六儿望着两人并行的身影,不觉缓缓垂下目光。

    回忆起数日前的离开,似远远隔了一个天地,她却清晰记得自己当初的怨愤,记得三皇子双眼中当时的冷漠失望……记忆如此深刻,那数日的草原惊险竟一分都不能化淡。

    ——秦王将征朔北的前两日,如往常来了驸马府,身边却多了另一个人。恰长身立在深绿池水边,玉兰树侧,水蓝苏锦袍衫下的一双云靴上,肤色白皙,配着蓝色衣料,更衬着那人秀宇倜傥,风神俊雅。

    “好久没来看三姐,得了空便来看看!”年轻的齐王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目光淡淡扫过李世民身边的女子,便仿佛不曾蒙面过一般。

    李秀宁坐在池边的水榭上,目光便是暖暖:“这次去朔北,切不可再同往常胡闹!”

    齐王面上飞扬,点头:“都听三姐的!”

    水榭中就此静静,三公主身边的那女子的目光只停留在脚边方寸之间,一动不敢动。

    “六儿,扶我去那边走走!”李秀宁忽道。

    她于是上前扶住三公主,两人缓缓往这水榭外走去,就听三公主对自己说道:“需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点点头,后来再回头遥望水榭之中时,齐王早已不知所踪,恰似一场不经意飘过此间的风。

    她便一个人出神愣在潭边……蓦然听到耳边熟悉的微叹,男子气息淡淡笼遍她身周,低在她耳边道:“你可知,今日秀宁特意让他过府,若他能就此放下,六儿也该早些放下!”

    抬头,秦王目光幽深如墨,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水眸中掠过的纷乱,无意间俯身……唇齿间灼热接触,呼吸温暖,她猛的挣退一步,双霞绯红似桃花初绽,仓惶抬头,面色又慌又惊。

    秦王却仍是含笑看住她,摇头,眼底一缕目光却掠过远处那株深紫碧寒的木芙蓉下,水蓝色的袍脚一闪而过,几近不易捕捉。

    …………

    蓦地一声调笑打破她的思绪:“这傻丫头,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什么呢?”她一时抬头,便瞧见柴绍满脸笑意的正站在她面前,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前面并行的两人也已停下脚步,齐齐回头,李世民眼中的光晕温暖,齐王的目光短暂停驻,片刻转向它处。

    “可是累了?”秦王稍后迈回步子走至她身边,关切道。

    六儿摇头,眼神中竟躲不开那另一个落寂的身影。

    柴绍却忽扬唇:“怕不是累,而是终究怨了!”

    李世民和那女子不觉齐齐抬头看他,不远处,齐王也已微微侧过头来。

    “二哥怕不知道,当日她初闻你凶耗的时候,那一种恶样,生生悍妇姿态,比之秀宁恐有过之而不及,我现今想想都觉异样,当真不可置信!”柴绍朗朗笑道。

    六儿一愣,当时情急之下,如何作数,不知他此时竟会说及那时之事,脸上当即绯红一片,脚步一挪,已躲进了李世民的背影后。

    “柴绍,你可知他虽对天下人有信,对我说话却是从不曾作数过!”却已听见有人学她当日口舌。“他让我在洛阳等他一年,结果我一等就等了五年……这一回,他仍让我在驸马府等他,说什么白骨不离,柴绍,我怕他是又要抛下我了……李世民这个人,我本不该再信他了,岂能再信!”

    墨辛平的女儿乍听之下掩面,直羞的想找个地方钻进去,秦王却已咫尺转身,黑眸定住,眼中的光晕如密网交织,许久,无奈道:“她岂不是总这样胡闹!”

    风声落处。齐王缓缓抬头,眼中似水流年俱去,后一刻薄薄笑道:“二哥,先回营吧,众将都等急了!”

    李世民于是点头,去携身边女子的手,却被这女子挣脱,反慌慌张张的跑到柴绍身边,倒拖住柴绍的袖子,秦王不觉摇头笑笑,也不再去迫她。

    落叶纷飞,远山静寂的让人慑服于自然之力,偶的一声鸣叫刺破天穹。柴绍忽然低目,几不可闻的对身边的女子道:“牵扯不断,反伤其人,不如就此放下!与他与你,才是最好”

    身边的女子不觉一愣,静静思索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番经历,所有的一切均已在不知不觉中变的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然无疑的,至始至终,这世间都只有那一个人,将她全部的心思占据,再没有一丝空间还可给了别人。

    她就此追上几步,纤手滑入李世民的大掌中,秦王有短暂的愕,却是没有迟疑的瞬时将她的柔荑握紧,唇畔含笑携她往前大步走去。

    是夜,犒赏三军。铁与血,刀与酒,在火焰的舔炙中,三军笑颜,喜形于色。

    秦王意外的回转,又袭退突厥大军成功,似一个传奇,在军中无数张口中愈演愈烈。经此一役,自汉末以来,突厥人据广漠之险而稳占上风的形式方有逆转,中原的武将何尝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再成为另一个卫青,或者霍去病!

    帐外的欢声豪迈经久不绝的传入,帐内的人守着烛光不知不觉的睡倒在了榻上,子夜时分,一双脚步落在榻前,缓缓坐下,怔怔的望着熟睡中的女子,一双掌心贴上她的脸颊,感受她肤上的暖意……

    这女子瘦的太多,如今像个小猫一样窝在他的榻上,只有那如云的发丝长长的裹挟住整个身体,似以此为凭界,将外界的危险隔绝,那种缺乏安全的睡态让他心底突乱,轻轻的扳过她的身子,从背后环住她,让她安枕在自己的胸怀中,臂中的女子微微蠕动,片刻找了个更舒服的睡姿,在他怀中安然睡去……

    李世民盯着这女子的睡颜,烛光中不觉温煦而笑,不时也径自闭目睡去。

    关山之处,圆月中天高悬,渐被晓星替代,天际微白。

    是许久未睡的这般安稳踏实,这刻从香甜中醒转,身子微动却已发觉被一双臂膀困在胸前,动弹不得,六儿本能猝然睁眼,鬓首一抬,立时对上对面那张沉睡的姿容,又惊又唬,呆了半下,才小心的避出他的臂弯,从榻尾跳下地来。

    再回头,再度看向榻上仍酣睡未醒的男子,目光愈发慌乱不堪,脸却兀自红了……虽是等他回来,却不知何时在他的榻上入眠,就此同榻一夜!

    若是这在多年之前,便是一头跳进洛水也说不清楚的事!再低头,看那张英挺俊逸的脸庞,刀刻斧凿的眉眼,醇厚的男子气息弥漫,洛阳女子的脸颊愈发的红烫,转身,疾疾出了牙帐……

    她的身形方消失在帐口处,榻上男子的黑眸才微睁,冷毅的唇畔不自觉的溢出一些莫可名状的笑意,渐深,浮上他整张面颊。

    北地天色尚早,边关山峦尚沉浸在一片青白雾气中,四周山岗上,一排排执警的李唐士兵如石像般威立不动,偌大的唐营中,除了林立的军帐处偶尔刮过的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她从一处山岗蹑步而上,守哨的士兵看了她一眼,认出了这个如今李唐军营中唯一的女子,并没有阻止她。

    她也自知一名女子出现在这军营中如何格格不入,李世民实已为她破了例,是以昨日一整天都躲在帐内并不敢出来示人,而此时大多人都还在梦境中,她又不能在帅帐中停留以免李世民到时醒转,两人都是尴尬,遂仓促对那士兵一笑,匆匆逃入旁边的小树林中……

    小树林中有晨风和着雾卷来,不多时,鬓发俱湿,雾气湿漉漉的在掌心凝成水纹,她推开横在眼前的枝蔓,穿出这片树林,山风吹来,仿佛将心中的压抑也要随风卷走,只觉通体清爽……蓦地眸光远眺,落目处却又不知不觉的僵住。

    ——落寞的少年站在山崖边,山风拂上他鬓角,乌黑间湿凉的露水隐有滚落……竟似就这样站了一个晚上。

    她张唇,那一声隐约要唤出的“三少爷”,忽凝在了唇边。

    沉寂的天地,飞扬的衣袂,露水的浓重,蓦地身后一声折枝声将那崖边男子的神思引回,回首惊眸,眼中刹那沉重如刀,却有笑意深深,开口戏谑道:“我如今是不是该叫你一声二嫂?”

    六儿猛的退了一步,望着那双亮的逼人的眸子,却只感疲弱。

    ——他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

    “我等着喝二嫂的这杯喜酒!”三皇子这时淡淡地开口,满脸的喜意,眉眼却有刀锋直刺入目,迫的身前的女子又是往后退了一步,眼中不知是弱是痛,怔怔的望自己。

    “这双眼睛真的好美”,齐王的手指冰凉,已出其不意的抚上她的眼际:“大概是会让这天下的男子都为你着迷吧……”

    “可是媚儿,为何我只盼望它从来都是盲的,那样我就能相信,你曾依附过我,而并非是为了利用我!”仿佛是要抠出这一对雾水一般的眸子,齐王眼中如何不曾涌出过恨意,片刻却是冷眸,从她身侧走过,衣袖轻轻拂下,如拂掉长久粘在衣上的那一粒尘。

    薄阳微出时,山崖边的那具身影早已消失多时,却化成更深的暗影留在女子的胸口,如何能抹去,她蹒跚转身,往山下走去……临过岗哨时,守岗的士兵已换了另一个人,更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雾,从掌间穿过,然后迅即消失,却变成一种黏湿涂上人的手心。——那样一种湿泠泠的感觉,自此抹都抹不去,她的脚步不自觉的停住。

    已有另一个人此刻正站在几十米外的山坡上,周身被阳光笼上一层淡淡光晕,对上她的视线,忽温暖一笑,她忽然忍不住拔腿就往这个人身侧奔去,及至近到他身侧,却又怔仲抬头:“我……”一个“我”字悬在口中,却再说不下去。

    秦王眼中怜惜,伸手已将她带入怀中,嗓音低而沉:“不用说话,我信你!”他揽着她面向朝阳,让阳光洒在她忧伤面颊,缓缓开口道:“六儿,回京后,便嫁了我好不好?”

    女子魂上一震,痴痴仰头看他眉目神情:“我……”同样的一声我,却另藏了千种情绪。

    “不愿?”李世民霍然垂目看她,她被他眸中颜色惊住,连连摇头:“不是……只是……”她竟说不下去,双手握紧他的衣袖,攥的紧紧,攥的心也开始一些些的疼。

    “那可就是愿意了!”二皇子便笑出,审视着身边这张姣好的脸上的此时神态:“六儿,回长安后,我会予你一个所在,不至你再颠沛流离……”玄色的眼神渐趋柔和,修长手指穿过女子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将一束发丝握在掌心:“我岂能再看到你为别的男人披上嫁衣!”

    几度灯花开又落。

    耳听着帐外熟悉的脚步声又临近,女子的脸颊生热,从案上抽出一卷书看,却在连半个字都尚没有入目时,一个高大身影已俯身,唇中热气盈荡她耳边:“这书倒过来,你竟也认得!”

    抬头相见时,目光刹那更不知落往何方,仿佛是当年洛阳乐游园初见,她脸上一红,忙将手中书卷转过个来,李世民的手却已抚上她的手背,低声叹息道:“早知你这般想嫁我,我真该早些娶你!”

    他话因未落,不妨一双纤白已捶到他胸口,脸上的娇羞堪比清月中的幽花,嗔道:“你再胡说,我便再不理你!”

    李世民便含笑噤口,片刻拉起她的手道:“我带你去看些东西!”不由分说将她带至一处山丘上,六儿四顾之下,却惟有山林野壑,一时茫然望回他。

    “在天上!”男子便出言点破。

    她仰头,只见长空之上,几只鹰影如墨点滑过,已欣喜道:“那是小单!”

    秦王这时屈指,在唇边一声呼哨,天宇中那几个墨点乍停住身影,稍后毫不迟疑的从苍穹中飞落,便有一只后来停在他的左肩……雄鹰苍健,眼神睥睨,驯鹰的男子却更足以傲视天下,如此,才得以让那桀骜的畜生臣服。

    六儿不觉退后一步,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一人一鹰:“殿下这几天就是在忙着驯鹰?”

    李世民已点头,朗笑。

    “突厥经此一战虽然挫了锐气,但实力仍在,保不准何时又大举来犯,若有这双天上的眼睛替我巡视朔北疆域,我中原便再不畏他铁蹄疾来骤往,行踪不定……”他指点着山丘营地东侧一片平敞空地上被精心挑出的一批兵士。

    “我打算将这两千人训练成为可以和突厥抗衡的骑兵,效仿突厥人于草原之中练习骑射,逐水草而居,乘隙探测动静,以确保我李唐北域安然!”说着,秦王握掌为拳,似将乾坤就此牢牢握住于他手心,侧身,含笑望她,眼中金光点点。

    六儿这刻仰脸看去,只觉这男子周身如披着光辉般的灼人双目。

    “你这几日常用这种目光看我,难道我有什么不一样了?”秦王不觉低声奇道,挽住她的手掌轻轻一捏。

    六儿却是低头一笑,摇了摇头。——虽则她如今看他和往时记忆之中的那个人,便彻彻底底的是完全的两个人,第一次清晰看见这男子身后还有那样大的一片天地是她从来未知的,然这样的一些心境,并不要成为他的困扰。

    秦王却已上前,双手揽住了这女子的肩头,垂下了眸光:“你在想什么,我怎会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任何人要一层不变怕都难,只是六儿你可以放心,无论将来我李世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守在你身边的这份心意绝不会变!”

    女子便含笑,点头,泪水却不知为何仍滚落眼前,忽然上前一步伸臂环住他。

    ——这般温暖踏实的怀抱,却似总有一双窥视的眼光在暗中打探,最终要将这个人从她身边夺走,不知会在何时,不知会在何地!……这天地如此广阔,小单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的飞翔,不问落处;而她所拥有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男子,这个男子如今落在了何处,她便只会随着他落在何处。

    日暮时分,营地上几骑哨兵快马来报,李世民面色凝重的出去,至夜幕时分,尚迟迟没有回来。

    滴漏声声,夜空漆黑如墨,她踏出帐外,望着漆黑的山峦影子,朔风阵阵,虽刚入秋,已具冷意,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前又走了几步后,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一战失利,如今突厥勾结了更北的铁勒人,卷土重来,李世民连日来按兵不动,似乎早有防备。

    颉利此次来势汹汹,不知突利又会如何?——一时想到突利,只觉身上的那层寒意仿佛更重,蓦地一件大氅披落在肩头,将她身子严实裹住,蟠龙的绣线金光入眼。

    “怎的还不睡?”来人语声温柔,嗓音微哑,显然是连日劳累所致。

    她忙引他入账,递水于他,李世民伸手接过,半饮。

    片刻沉默。

    他开口:“明日我差人送你回长安!”

    女子的身子一震,抬眸缓缓看他,半晌……点头。

    李世民眼中不觉涌动,已将她收入怀中:“傻丫头,有你在长安等我,我自不会再有事!”低首,在她耳畔轻语一声,女子的脸际顿时绯红,眼中潋滟,垂下云鬓。

    秦王一时笑意愈深,垂首吻在她额际,微微叹道:“只盼这天下早些太平了,我便可带你去看吴越天下,江南烟雨塞鸿飞,你说好不好?”

    她一时侧头望他,眸光璀璨如星,最终却缓缓低头:“我只求你安好,再次犯险前,务必记得我的性命——也是一并握在你的手上!”

    男子听罢不无动容,定定的望着咫尺的这张容颜,黑眸中潮水翻腾,许久后,伸手紧紧的握住她的掌心。

    丑时更声传来,他拥她入衾而眠,以礼相待,秋毫不犯,片刻已沉入睡境,六儿却在这之后再度睁开双眼,痴痴望他,一夜无眠,似永远都再看不够他这张容颜。

    未几,天边清冷的星辰敛去微光,东方淡红的日光倾落山脉,粼粼在草叶之上。……李世民站在山巅,望着那没入在远峰之间的离人,眸影中一时也映入远山的深重。

    ——突厥卷土重来只是其一,他尚有其余的事瞒了那女子:刘黑闼已借突厥兵力复起河北。这番李唐腹背受击,形式困顿。而李渊连夜的密旨,诏齐王元吉讨刘黑闼于山东,以秦王世民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

    立国以来,他以军威显振朝野,立足庙堂,而李渊这道圣旨后深意未明,只因元吉从未独自领兵,更从他天策府中将几元股肱大将拨于元吉,若只是表明简单,自然最好,若是不是,那般的动机想来已令人心生寒意。

    身后马蹄声急促响起,烟尘滚滚,来人遥遥望见他,已飞身下马,跪行几步,重重磕在他面前,面上冒汗如雨:“参见秦王殿下!”

    他抬头间已认出是负责替他往长安给李渊送驯鹰的参将。

    “陛下如何说?”他沉声问道,看到参将脸上骤现的惶意,心中已生出一丝不祥。

    果然那参将闻言,脸色更是大变:“末将将驯鹰送入大内时,曾亲自检视,苍鹰勇猛如昔,谁知片刻后听到宫中传出,陛下看到的却是死鹰,龙颜大怒,末将该死,护鹰不利,请殿下赐罪!”

    秦王的眼神无端一冷。

    “请殿下赐罪!”那参将仍跪伏在地不起。

    李世民循着他皂袜上的血迹目光一直往上,看到他尚染着暗红的外袍中腰:“杖责了多少?”

    参将眼中一愣,据实道:“一百杖!”

    李世民心中不觉喟叹一声:“你原先任何职?”

    “从九品下副尉!”参将回道。

    他点点头:“从今日起,我升你为从九品上,你先下去好好养伤!”

    那参将眼中便是一震,既然已闯下弥天大祸,原以为立时便会被贬为普通小卒,谁知秦王不降反升,心中一时又欢喜,又是惶恐,竟愣在当地。

    “还不下去,对我的安排有何不满?”秦王已厉声问出。

    那参将一慌,忙起身告退,走出几步却又折回,仍是重重跪于他面前:“秦王,有句话卑职不知道该不该说!”

    李世民的眸光便从他脸上无声滑过:“恕你无罪!”

    “殿下小心长安有人要害殿下!”那参将这时压低声道。

    此话一出,秦王脸上业已动容:“你若还顾惜自己的这条性命,就该明白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便只能烂在肚里——去吧!”

    “是!”那参将慌忙退下。

    风过处,山岚起,置身其中,仰面朝阳,却终是被雾水淡淡隔开了一层,再不复当日曾有的温煦。他却不知道,这雾是否会越来越大,大到终将太阳的光芒悉数隔绝在了自身之外?

    ——若是如此,他这么多年的辛苦究竟值不值得?

    环侍身周山峦,李世民忽觉眼前一片苍茫。

    长安京畿此刻落在一片云霞中,它身后是秦岭高耸如云,如一把劈入长空的碧水横刀。……即将踏入帝都那威赫的城门,女子不觉再次驻足北望,目光被眼尽处的无数山峦挡住,只余几点霞光灼入眼眸,她眸中无端生出一种涩意。

    “六儿!”

    长安繁华如旧,人影摩肩比踵,无数声息如水落油锅,溅起一片喧嚣,然,那样一声熟悉的低唤却仍是穿越众生而来,清晰落近耳畔。

    她蓦然转头,就见杜如晦青衫依旧,此刻儒雅的站在长安城门边,显然已等了她许久,清瘦笑容一如往昔温煦。

    “师叔!”乍惊之下,墨辛平女儿的心上升起一股暖意,适才那种心中孤苦无依的感觉始淡去一些。

    “殿下鸿雁传信,我算算你这个时辰也该到了!”杜如晦已举步迎上,温和而笑,看她满面风尘,知晓大漠草原上一干惊险之事,不无不惧,却只字未问,只道:“如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六儿看他脸上讳莫如深,不由得惊讶道。

    杜先生仍是阖唇而笑:“你到了便知!”

    一路转折车马,避过喧嚣处,几支清瘦探出墙来,竹叶经风窸窣,幽幽如美人低婉而歌,何处,传来早菊的馥郁,花香袭人。

    女子从马车内步出,抬首打量的瞬间,诧异的盯着面前宅子上那两幅楹联,笔法苍建,俊逸自在,自是那熟悉人的字迹,她颤然回头,对上杜如晦微笑颔首。宅子的门扉此刻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少年的脑袋已闻声探出,惊见到门口立着的人,立时飞奔而出,小鹿般扑入她怀中:“姐姐!”

    “东儿!”六儿便张唇愣在当地,犹自以为在梦中,俄而,泪落纷纷,将那失而复得的孩子紧紧拥在怀中。

    “这都是殿下在并州之际,早就已嘱咐下的!”她身后,离山的杜先生仍是笑意如常,“殿下说,自此以后,我们三人便安心住在这里……”

    闻言,女子的泪水何故落的愈急。

    李世民的这处别院落在长安城郊,四处闲静,不远处便是青山叠嶂,门口却有一池碧水,水中闲意游鱼,自在天地。

    流云当空,遍野清风。

    推门而入,院落干净,墙角几支桃枝遒劲,此刻枝叶凋零,若是春时,想见桃花灼灼,斜横出墙……女子一路沿着脚下光洁石子前行,松翠间,果然看见一间阁楼飞檐而起,推门入阁,入目无不熟悉,举步拾阶,素色纱幔,银帐金钩,连那桌上一迹未干的宣纸笔墨,都是仿了洛阳旧居的痕迹……

    ——那曾是六年之前,初见时候,那处所在,他俊慧不是凡间男子,而她尚山花浪漫,人事不知,只知一朝认定,生生世世。

    并州时,他说他会给她一个所在,不至她再颠沛流离……她推开阁楼的那扇轩窗,依稀竟见到明月之下,那入画山河的人影……眼泪顷刻再度从颊上流落,将桌上那一砚陈墨盛上新迹。

    入冬时分,别院飘雪,点点如飞羽,却将万物掩入素白。

    女子候在窗前,手中的长衫只余半只袖脚未绣上金线……听闻元吉在河北不利,太子李建成上疏请讨刘黑闼,圣意已然允诺,朝中一时喧哗声一片。

    从古至今,太子出征并非偶然,帝王御驾亲征也不在少数,但如今却在一个微乎奇妙的情势下,暗藏激流,如今长安城谣言蜚语遍传,庙堂之上更是满朝猜疑圣意。

    指尖一痛,一点殷红滴落,落在那素白的衣襟上,恰如一点冷梅突兀绽出……她落怔,许久才想起用红丝线将血迹处遮眼,却再静不下心来。

    窗外,那几点寒梅孑然在风雪中,有谁知它披覆多少沉重冰冻才迎来含香扑鼻……她知晓这一切是在住进这里的第二天,而杜先生说,朝廷的旨意早几日之前就已传到边域,就在她离开并州之前。

    那男子默不作声将自己送走,半分没有说起,即是怕因为姐夫之事令她为难,也是怕自身之事困扰与她吧?——此去数月,不曾传来片言只信,而姐夫他,终究还是再度反唐!……如此思绪乱纷纷,晦暗的天空,西北方向,蓦地一束璀璨冲天而起,散落漫天炫目烟火缭乱。

    她独处高阁,将四野望断。

    此刻家家户户门扉已贴上了喜字,连这僻静处的宅院也已清扫的洁净,和世间任何一户平常人家一样,欢喜等待新岁到来,秦王府那个叫李福的总管将一切悄无声息的安排妥帖,却不知那个人何时会回长安?

    除夕日,天虽晦暗,大雪飘飞如幕,午时后,鞭炮烟火的喜气已不绝于耳。

    她端着做好的紫花糕刚迈出厨房,一双小手已劈手抢过,一时嘴中塞的满满,俄而瞪着一双大眼睛艰难:“姐姐,快给东儿些水喝,要噎死了!”

    她慌忙取来水喂这孩子,一边顺着他背脊,嗔道:“过了今天都十岁了,怎还这般孩子心性!”

    杜小东已张嘴,露出满口雪白乌紫:“有姐姐和杜先生在,东儿乐意永远做个孩子!”

    她不无无奈,食指一撮这孩子脑门,却将手中的糕点往东儿手中一塞,眼看着东儿开心接过,一溜烟跑掉了。

    倚着身边廊柱,呆呆的望着这孩子的身影消失。——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再大几岁便能娶妻生子,而东儿,这辈子岂不会就是一个人孤独终老?……这样想着,心中乱凄凄一片,听到前边杜先生的唤声,忙从厨房中取了方温的菊花酒,穿过庭院匆匆往前面而去。

    漫天的飞雪,落进裸露的颈项中冰冷,临过梅林,仍是禁不住仰头,乱风过处,有雪白,淡红若雪片,离枝而去,素淡缤纷,暗香盈鼻,落满虬枝下一地不忍,却须臾被那风雪遮的影踪全无。

    微低头时,见几片花瓣簌簌洒落在肩头,一时挥手去掸又不忍。

    静寂的傍晚,风雪连天中,这刻忽传来遥远而清晰的叩门声……一下,两下,不急不缓,刚能将每一记余音送进宅内人的耳脉中。

    ——这举家团圆的除夕,或许是哪迷路的过路人了?

    她不禁暗想,举步朝大门处走去,半步之差,杜小东一团影子已冲在前面,“吧嗒”一声去栅开门,一团风雪便裹挟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风帽半掩处就露出一双矅石黑眸,颀长身姿侧过,抖去身上积雪,再转身时,唇边已抿出笑意如春:“这么多人迎我?”说着,抬头,风帽滑落在男子精致的肩颈,黑瞳淡淡抬起的一瞬,已夺去天地间光华。

    四目相交的骤然,她掌心无端一软,那人却已信手接过她手中的菊花酒,举壶饮去,唇舌之间细品,幽幽道:“入口清淡,刚好给我暖暖身子!”

    洛阳女子睁着瞳眸望住来人,眼圈突红。

    秦王便侧头笑对身边的小人儿:“东儿,你姐姐忒小气,我不过是喝了她一壶酒,她如何就这副伤心模样对我!”

    杜小东却是仰头诧异更瞪大眼睛:“二殿下!”说着小小的人儿欲跪,却被他托住手腕:“你既已不在宫中,便不用再按宫中规矩行事,否则你姐姐怕更要恼我!”说罢唇角一勾,已笑。

    杜小东便站起,退后几步,垂首而立,身形拘谨。

    秦王这时侧身,含笑,目光幽深望着眼前风雪中单薄的人影,柔声道:“我如今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那女子这时一言不发,上前几步,已怀住他蜂腰,眸光带水,只身子微微的抖。李世民便将她深揽入怀中,笑意留在唇边,看见廊檐下站立的青衫,颔首示意。

    杜如晦远远也是点头。

    “六儿,你尚未嫁于我,这般众目睽睽下搂着我,怕以后想要嫁给别人也难了……”李世民忽低声不无叹道,眉间似有无限忧虑,唇边的笑声却如春日山涧中的淙淙不绝的溪水。

    女子闻言,仓然退后一步,却不知他似早已料定她有这一举动,伸手握住了她欲离的指尖,黑瞳含笑望她:“你除了嫁我,难道还想嫁给别人不成!”伸手,替她除去肩上落花,除下自己的风氅将她裹的密不透风。

    清寒而熟悉的味道,依偎在这人身旁,洛阳女子忽从氅下腾手,在他手背上写下一字,秦王一怔,唇边更噙出一丝笑意:“我所说都是当真,何曾是打趣你!”

    暮色寥落,不远处的长安城,满城灯火在风雪中无比清晰的映入眼眸。一簌簌烟花飞入空中,光辉折射,耀人眼目,天空澄澈中映得一片红。

    女子后来提着盏琉璃灯偎在门边,送那身墨氅隐在在松柏之间渐远,霭雪茫茫,马蹄声终于消弭在天地的安静中,骤然的出现,离开的也匆匆,自有皇城中的家宴在等着他。

    ——他不仅是李世民,也是整个李唐的二殿下,秦王府的主人,这一点,在过去的几月中,她自然是想的清楚。

    只是有奇怪的感觉,弥漫在这个混沌的脑海中,除夕夜深,顶着璀璨的烟火,她独自站在别院后的小山丘上,伫立在一片苍茫雪海中,一身红衣触目天地。

    杜如晦仰首望着风雪之中的人影,一丝不忍浮上面颊,却只是悄然转身。

    夜更时分,只闻窗外积雪压沉,枯枝折断的声音,半梦半醒中,似有隐约脚步传来,屋内半熄的炭火便被猛的闯入的冷风吹旺,一团猩红跳跃。

    她猛的拥衾坐起,一双被冰雪冻凉却厚实的手掌已揽住她瘦薄双肩:“吓着你了!”来人低低在她耳边道。

    她便瞪大眼睛望着黑暗中那张熟悉的脸:“你……”一个你字尚哽咽在喉中,已化作无数滚烫砸落在他手掌中。

    “我想见你……”那人眼中染着酒意,醺然中双眼灼亮。

    因为念着那心中的一个身影,从朔北甫抵京城便直奔这边,只为早一刻看到她脸上乍惊还喜的神情,寒夜漫漫,团圆之时,脑海中却只有那样一个清瘦身影,似映在心的窗上,挥之不舍。

    他竟不知,他念她竟有如此之重。

    他鬓上尚有飞雪残留,湿漉了发髻,她踮起身子,伸手将他头发打散,取来干巾细细的擦干,手指触及他湿意厚重外衫上的衣扣时,纤指微微颤动……

    李世民的黑瞳于暗夜中静静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胸口也不觉微微颤动,有莫名的火焰悄然隐现黑眸,忍不住伸掌,拂过她桃花般灼红的脸际……六儿将他外衫褪去,双手握住寒衾两角,张臂,将他拥进自己怀中。

    温和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暖意逸入鼻尖,眉目安静而恬然,眼中就此平静的没有一丝杂质……李世民微微阖目,衾下已伸手,将她一并拥入怀中。

    如此,拥坐天明,却仿佛拥了一天一地的天长地久,原本可以要的如此简单。

    天亮时,他一身折梅外衣,静坐在长廊处,借着晨光阅读,杜如晦从廊侧走来,一眼睹见他身影,脸上惊诧即隐而去。

    见惯他玄衣赫然,此刻年轻王子一身白衣若雪莽天地,胸襟上数枝寒梅遒劲于枝,枝头红梅浴血般灼艳开放,一身清隽洒脱,冷峻却不失温雅,感知他探视目光,微笑抬目迎上:“杜先生,坐!”

    杜如晦于是微躬身,在他身侧坐定。

    …………

    “不知殿下看的这般仔细是什么?”杜先生笑问。

    秦王眼中亮光就此一闪而过,不觉将书搁在一边:“人心。”

    杜如晦闻言,眉间已震。

    “这山峦天地,江河咆哮,自然壮美之极,但没有人的山河太静,没有人的城池太死,而世间诸多的磨难,确也因人心变故而生……”秦王低低喟叹一声:“杜先生聪慧之人,不妨一并测测父皇如今的心意?

    杜如晦垂目,思仲半晌,拿手指沾了廊外梅枝上的雪水,在廊椅上写了两个字:

    ——天下

    这“天下”两字写的旁逸斜出,触目惊心,李世民一眼望去,脸上瞬时动容,目色中忽只余一片雪亮:“依先生猜测,父皇将会如何?”

    杜如晦却已摇头:“天下太重,便是陛下自身,何尝敢轻下抉择!”

    话到此处,秦王也不觉长叹一声,目光转向廊外飞雪,身侧,那雪水的两字也逐渐湮散开来……

    原来仍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李渊在等,他在等,长安城中的另外一个人岂不是也在等。

    生死之局,落子间,可定乾坤,唯有忍字头上一把刀,生生的悬在当颈,不知何时落下,不知终究会落在何人的颈项中。

    一阵细碎脚步,夹带着一股清香自远处飘近,女子端着一碗羹汤此刻盈盈而来,见到杜如晦脸上一愣,随即道:“不知先生也在,我再去盛一碗来!”

    细碎的花影,若梅型漂浮在汤汁上面,清香扑鼻,丸子入口甘而不腻,既能解酒,也可填腹。

    李世民微颔首,六儿脸上已闪过一丝欢喜,另道:“你头可还痛?”

    李世民便微笑摇头,目光暖暖望住她。

    女子于是折身再度离开,杜如晦望着她背影消失,半晌,忽压低声音道:“汉东王刘黑闼之事,殿下还想瞒她多久?”

    风中,李世民的那个笑容忽然凝在脸上。

    许久。

    “征伐自古便是男人之间的事,一从开始就必将坦荡面对生死……而她既是女子,我如今只想将她庇佑在身后,盼她永远都不要再尝仇苦的滋味!”秦王唇间益冷,停于齿间,叹息道:“也只因为连你都应该能猜测得到结局,这一次既然是落在太子手中,刘黑闼必死无疑!”

    一阵冷肃的北风过后,梅瓣纷纷离枝坠入空中,有别样的凄美,更是落幕的绚烂。

    武德六年腊月,李建成和李元吉率唐军主力北至昌乐,与刘黑闼形成对峙。

    月余,刘黑闼粮草已尽。败走饶阳。

    武德六年正月,遭饶州刺史诸葛德威临阵叛变,虏送之于唐军。

    长达十二年的河北义军,从反隋至今,如一场无比繁华却残酷的折子,曲目终了,看客散尽,帷幕未落,台上只一束残光落在那颓败的戏者身上,而身后的另一个戏台上,胜者正飒爽登台,将萧然悉数遮掩无疑如千年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