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归南地,看到青山苍翠,高峰迭起,山壑间飘荡的烟雾,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雀悦,不觉催快了身下的马蹄,身边的秦王将她身影收入玄瞳中,嘴角便也不着意的泛起一丝笑意。
秦时的长城盘旋在青山之巅,蜿蜒如一道卧龙,几处年久塌落,成危悬之姿,穿过那岌岌可危的城垣,便是李唐境内,黄沙道旁山谷幽静,传来松脂清香,一阵风过,有黄叶离梢从枝头飘零。
六儿一怔,回头,问他:“不过才盛夏之末,怎的叶子就落了呢?”
李世民只得笑答:“北地寒冷,枯的也早些!”
女子不由一愣,没有再说话。
恰一阵马蹄声从那山间狭道迎来,她抬眸望去,落叶纷飞中,记忆里温润如玉的五陵少年,片刻与眼前马上孤清落寞的男子叠印在一起,似交he片刻,又似离的欲来欲远,来人也是猛地一次抬头,幽远目光穿越,眼神凝住,须臾却微不可辨的挪开,眸中恢复淡淡:“二哥!”齐王下马,迎上前来。
李世民含笑点头,也是翻身下马,与弟弟往前走去,似有话说。
六儿望着两人并行的身影,不觉缓缓垂下目光。
回忆起数日前的离开,似远远隔了一个天地,她却清晰记得自己当初的怨愤,记得三皇子双眼中当时的冷漠失望……记忆如此深刻,那数日的草原惊险竟一分都不能化淡。
——秦王将征朔北的前两日,如往常来了驸马府,身边却多了另一个人。恰长身立在深绿池水边,玉兰树侧,水蓝苏锦袍衫下的一双云靴上,肤色白皙,配着蓝色衣料,更衬着那人秀宇倜傥,风神俊雅。
“好久没来看三姐,得了空便来看看!”年轻的齐王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目光淡淡扫过李世民身边的女子,便仿佛不曾蒙面过一般。
李秀宁坐在池边的水榭上,目光便是暖暖:“这次去朔北,切不可再同往常胡闹!”
齐王面上飞扬,点头:“都听三姐的!”
水榭中就此静静,三公主身边的那女子的目光只停留在脚边方寸之间,一动不敢动。
“六儿,扶我去那边走走!”李秀宁忽道。
她于是上前扶住三公主,两人缓缓往这水榭外走去,就听三公主对自己说道:“需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点点头,后来再回头遥望水榭之中时,齐王早已不知所踪,恰似一场不经意飘过此间的风。
她便一个人出神愣在潭边……蓦然听到耳边熟悉的微叹,男子气息淡淡笼遍她身周,低在她耳边道:“你可知,今日秀宁特意让他过府,若他能就此放下,六儿也该早些放下!”
抬头,秦王目光幽深如墨,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水眸中掠过的纷乱,无意间俯身……唇齿间灼热接触,呼吸温暖,她猛的挣退一步,双霞绯红似桃花初绽,仓惶抬头,面色又慌又惊。
秦王却仍是含笑看住她,摇头,眼底一缕目光却掠过远处那株深紫碧寒的木芙蓉下,水蓝色的袍脚一闪而过,几近不易捕捉。
…………
蓦地一声调笑打破她的思绪:“这傻丫头,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什么呢?”她一时抬头,便瞧见柴绍满脸笑意的正站在她面前,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前面并行的两人也已停下脚步,齐齐回头,李世民眼中的光晕温暖,齐王的目光短暂停驻,片刻转向它处。
“可是累了?”秦王稍后迈回步子走至她身边,关切道。
六儿摇头,眼神中竟躲不开那另一个落寂的身影。
柴绍却忽扬唇:“怕不是累,而是终究怨了!”
李世民和那女子不觉齐齐抬头看他,不远处,齐王也已微微侧过头来。
“二哥怕不知道,当日她初闻你凶耗的时候,那一种恶样,生生悍妇姿态,比之秀宁恐有过之而不及,我现今想想都觉异样,当真不可置信!”柴绍朗朗笑道。
六儿一愣,当时情急之下,如何作数,不知他此时竟会说及那时之事,脸上当即绯红一片,脚步一挪,已躲进了李世民的背影后。
“柴绍,你可知他虽对天下人有信,对我说话却是从不曾作数过!”却已听见有人学她当日口舌。“他让我在洛阳等他一年,结果我一等就等了五年……这一回,他仍让我在驸马府等他,说什么白骨不离,柴绍,我怕他是又要抛下我了……李世民这个人,我本不该再信他了,岂能再信!”
墨辛平的女儿乍听之下掩面,直羞的想找个地方钻进去,秦王却已咫尺转身,黑眸定住,眼中的光晕如密网交织,许久,无奈道:“她岂不是总这样胡闹!”
风声落处。齐王缓缓抬头,眼中似水流年俱去,后一刻薄薄笑道:“二哥,先回营吧,众将都等急了!”
李世民于是点头,去携身边女子的手,却被这女子挣脱,反慌慌张张的跑到柴绍身边,倒拖住柴绍的袖子,秦王不觉摇头笑笑,也不再去迫她。
落叶纷飞,远山静寂的让人慑服于自然之力,偶的一声鸣叫刺破天穹。柴绍忽然低目,几不可闻的对身边的女子道:“牵扯不断,反伤其人,不如就此放下!与他与你,才是最好”
身边的女子不觉一愣,静静思索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番经历,所有的一切均已在不知不觉中变的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然无疑的,至始至终,这世间都只有那一个人,将她全部的心思占据,再没有一丝空间还可给了别人。
她就此追上几步,纤手滑入李世民的大掌中,秦王有短暂的愕,却是没有迟疑的瞬时将她的柔荑握紧,唇畔含笑携她往前大步走去。
是夜,犒赏三军。铁与血,刀与酒,在火焰的舔炙中,三军笑颜,喜形于色。
秦王意外的回转,又袭退突厥大军成功,似一个传奇,在军中无数张口中愈演愈烈。经此一役,自汉末以来,突厥人据广漠之险而稳占上风的形式方有逆转,中原的武将何尝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再成为另一个卫青,或者霍去病!
帐外的欢声豪迈经久不绝的传入,帐内的人守着烛光不知不觉的睡倒在了榻上,子夜时分,一双脚步落在榻前,缓缓坐下,怔怔的望着熟睡中的女子,一双掌心贴上她的脸颊,感受她肤上的暖意……
这女子瘦的太多,如今像个小猫一样窝在他的榻上,只有那如云的发丝长长的裹挟住整个身体,似以此为凭界,将外界的危险隔绝,那种缺乏安全的睡态让他心底突乱,轻轻的扳过她的身子,从背后环住她,让她安枕在自己的胸怀中,臂中的女子微微蠕动,片刻找了个更舒服的睡姿,在他怀中安然睡去……
李世民盯着这女子的睡颜,烛光中不觉温煦而笑,不时也径自闭目睡去。
关山之处,圆月中天高悬,渐被晓星替代,天际微白。
是许久未睡的这般安稳踏实,这刻从香甜中醒转,身子微动却已发觉被一双臂膀困在胸前,动弹不得,六儿本能猝然睁眼,鬓首一抬,立时对上对面那张沉睡的姿容,又惊又唬,呆了半下,才小心的避出他的臂弯,从榻尾跳下地来。
再回头,再度看向榻上仍酣睡未醒的男子,目光愈发慌乱不堪,脸却兀自红了……虽是等他回来,却不知何时在他的榻上入眠,就此同榻一夜!
若是这在多年之前,便是一头跳进洛水也说不清楚的事!再低头,看那张英挺俊逸的脸庞,刀刻斧凿的眉眼,醇厚的男子气息弥漫,洛阳女子的脸颊愈发的红烫,转身,疾疾出了牙帐……
她的身形方消失在帐口处,榻上男子的黑眸才微睁,冷毅的唇畔不自觉的溢出一些莫可名状的笑意,渐深,浮上他整张面颊。
北地天色尚早,边关山峦尚沉浸在一片青白雾气中,四周山岗上,一排排执警的李唐士兵如石像般威立不动,偌大的唐营中,除了林立的军帐处偶尔刮过的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她从一处山岗蹑步而上,守哨的士兵看了她一眼,认出了这个如今李唐军营中唯一的女子,并没有阻止她。
她也自知一名女子出现在这军营中如何格格不入,李世民实已为她破了例,是以昨日一整天都躲在帐内并不敢出来示人,而此时大多人都还在梦境中,她又不能在帅帐中停留以免李世民到时醒转,两人都是尴尬,遂仓促对那士兵一笑,匆匆逃入旁边的小树林中……
小树林中有晨风和着雾卷来,不多时,鬓发俱湿,雾气湿漉漉的在掌心凝成水纹,她推开横在眼前的枝蔓,穿出这片树林,山风吹来,仿佛将心中的压抑也要随风卷走,只觉通体清爽……蓦地眸光远眺,落目处却又不知不觉的僵住。
——落寞的少年站在山崖边,山风拂上他鬓角,乌黑间湿凉的露水隐有滚落……竟似就这样站了一个晚上。
她张唇,那一声隐约要唤出的“三少爷”,忽凝在了唇边。
沉寂的天地,飞扬的衣袂,露水的浓重,蓦地身后一声折枝声将那崖边男子的神思引回,回首惊眸,眼中刹那沉重如刀,却有笑意深深,开口戏谑道:“我如今是不是该叫你一声二嫂?”
六儿猛的退了一步,望着那双亮的逼人的眸子,却只感疲弱。
——他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
“我等着喝二嫂的这杯喜酒!”三皇子这时淡淡地开口,满脸的喜意,眉眼却有刀锋直刺入目,迫的身前的女子又是往后退了一步,眼中不知是弱是痛,怔怔的望自己。
“这双眼睛真的好美”,齐王的手指冰凉,已出其不意的抚上她的眼际:“大概是会让这天下的男子都为你着迷吧……”
“可是媚儿,为何我只盼望它从来都是盲的,那样我就能相信,你曾依附过我,而并非是为了利用我!”仿佛是要抠出这一对雾水一般的眸子,齐王眼中如何不曾涌出过恨意,片刻却是冷眸,从她身侧走过,衣袖轻轻拂下,如拂掉长久粘在衣上的那一粒尘。
薄阳微出时,山崖边的那具身影早已消失多时,却化成更深的暗影留在女子的胸口,如何能抹去,她蹒跚转身,往山下走去……临过岗哨时,守岗的士兵已换了另一个人,更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雾,从掌间穿过,然后迅即消失,却变成一种黏湿涂上人的手心。——那样一种湿泠泠的感觉,自此抹都抹不去,她的脚步不自觉的停住。
已有另一个人此刻正站在几十米外的山坡上,周身被阳光笼上一层淡淡光晕,对上她的视线,忽温暖一笑,她忽然忍不住拔腿就往这个人身侧奔去,及至近到他身侧,却又怔仲抬头:“我……”一个“我”字悬在口中,却再说不下去。
秦王眼中怜惜,伸手已将她带入怀中,嗓音低而沉:“不用说话,我信你!”他揽着她面向朝阳,让阳光洒在她忧伤面颊,缓缓开口道:“六儿,回京后,便嫁了我好不好?”
女子魂上一震,痴痴仰头看他眉目神情:“我……”同样的一声我,却另藏了千种情绪。
“不愿?”李世民霍然垂目看她,她被他眸中颜色惊住,连连摇头:“不是……只是……”她竟说不下去,双手握紧他的衣袖,攥的紧紧,攥的心也开始一些些的疼。
“那可就是愿意了!”二皇子便笑出,审视着身边这张姣好的脸上的此时神态:“六儿,回长安后,我会予你一个所在,不至你再颠沛流离……”玄色的眼神渐趋柔和,修长手指穿过女子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将一束发丝握在掌心:“我岂能再看到你为别的男人披上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