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喜烛嗤嗤而燃,跳动的火苗舔动心上的那一丝悸动,女子抚摸着袖上精致的绣纹,想着这已是她今生第三次穿上嫁衣……而心中,为何至始至终都唯有那个人的身影?!
如今,那卓然的身影就要在这片颤微微的烛光中一步步走近,她眼中温然而笑,不过几日,思念如潮水一波波拍击心的岸……或许是终于找到心上那一块憩息之地,勉力支撑这具身体的力道骤然被卸去,她眼帘一松,手枕着鸳枕便沉沉睡去……依稀梦境中,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她于梦中惊坐而起,耳中只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身下卧塌颤颤欲坠,几声惨呼,牙帐雪白的幕布上染上几道深红。
幕门处,一个人影果真正狞笑着走入,她不由得立时握紧手中弯刀,那是颉利的那个儿子。叠罗支。
“小美人,你那垂死的新郎怕已被唐军乱刀给砍死了,与其做个寡妇,不如跟了我叠罗支……”草原大可汗的儿子一脸淫邪,他身侧几个突厥侍卫便一拥逼近。
中原女子下一刻仰脸望向叠罗支,将身边的弯刀寻机掩入袖中,顺从道:“我跟你走便是!”
叠罗支目中便一愣,却是巴不得如此,弯腰将这女子扛在肩头便疾步往外走去。
帐外已是一片火海,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六儿呆呆的望着眼前一切,片刻之前,这里洋溢的欢笑此刻却成了修罗战场。
她便知道那人真的来了,带来了她的希望,也带来了雷霆,带来了杀戮,只觉心中一丝苦涩慢慢的浮起,在一片杀戮声中湮散了开去……
颉利的儿子对她的温顺很是满意,便不再禁锢住她的四肢,一行人从重重的包围中突围往东南角而去。“叠罗支大人,大可汗还在里面,我们要不要去救他!”一个侍卫忽然高声问道。
叠罗支回头望了眼那被铁桶似包围的战圈内,此刻再回去不异于重投入水深火热中,况且颉利若是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汗位,到时候这广瀚大漠便是他说了算了,如此想着,叠罗支染了鲜血的脸上阴冷出一丝笑意,直如地狱爬出的鬼魂……纵然此刻身处险境的那个人,是他的父汗。
“叠罗支大人……”侍卫再次询问道,却发现颉利的儿子笑的更为诡异。
一截刀尖从他胸口透出,红褐色的血从叠罗支的胸口标射而出,草原可汗的儿子此刻怒目而视,伸着僵硬的手仿佛是要将身前的女子掐死……那女子这时已从马上滑下直落在地上,提起裙角便发足奔开,叠罗支闷哼一声缓缓坐死在马背上。
四下里冷寂,一刻间几十把弯刀同时呼啸着向那中原女子挥去,暗夜中光芒如织,看着那如流萤般蹿过身来的刀影,女子的双眼急切渴望的在那刀海人影中再看有个人一眼……
一支长槊夹杂着雷霆之势将一片刀芒刺散,嗤嗤入骨的声音,几欲得手的突厥人骇然的望着这虬髯胡子的大汉以鬼魅的身姿暴现在他们眼前。
凌厉而清晰的箭啸穿过六儿的耳膜,她蓦然瞪大眼睛,看着那白羽的箭尾一一钉入面前突厥人的胸膛,夹杂着垂死的哀嚎徘徊在耳畔边……
她霍然回头,迎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在千万的人影中,一分不差的锁定住那个人。
卓然而立,眼神透过山重水复撞见,她从地上爬起,拔腿向他跑去,不管不顾身边的杀戮和血腥,月光,星光下,惟有那巍然而立的男子,眼中静灼,将整个山河留在他身后,对着她,已然伸出了他那双有力的手……
秦王静静立马原地,挽弓,为她在万千人众中独开出一条路。
眼看着这女子脚步忙乱的跑近,黑眸亮如晶石,含笑伸出双臂,将她和着大漠满野的夜风一道拥入怀中。……蓦地,他颈中一记吃痛。
怀中的女子张唇,狠狠咬了他颈项一口。
秦王低眸,便不着痕迹的将这女子拥的更紧:“我李世民说过,会回来带回我的六儿,一同去往长安!”——女子便静静的倚在李唐秦王的胸前,心中万千刹那间归于宁静。
武德五年八月,唐军突袭突厥,突厥大受其创,颉利可汗败往漠陲,突利王子逃亡阿尔泰。“可惜还是让颉利逃脱了!”行军返回并州的途中歇息,迎着朝阳,尉迟恭坐在草地之上不无懊恼。
听身边人说及颉利,他旁边的那名女子的双眸中却闪过另一个孤傲的身影。……她一直以为那突厥王子身上背负的仅是血海深仇,却不知道他竟会和唐军联合,一并对付自己的母族。
那双醉酒后伤痛的眼睛此刻清晰的映入自己的脑海,她却不知道他心中当时藏着更痛的,是不是曾有一刻的难于取舍?
她不由得仰脸望向那风姿卓越的胜利者,阳光下,李唐的秦王深沐在一片金色中,全身熠熠而光如神之子。
而这一刻间,她与他却离的仿佛不再只是一步的距离。
她心中陡然一慌,将那念头从心底熄去……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已从腰侧伸过,将她收在胸怀中:“在想什么?”李世民低沉的声音已从头顶传来。
她望着眼前的朝日,只得低低道:“从未看到过日出草原是这般壮美!”
李世民不觉暖暖一笑,黑眸收进眼前无限广阔:“总有一天,这一处必将是我李唐的疆域,到时,我便与你日日一起看这朝阳的宏大!”
既是一份稳重怜惜,却更是豪言壮语而出,女子就沉沦在那一刹那的惊中,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出另一份身临天下的雄心,怕,看出更多……
“何时,这战火才会平息?”她最后,还是这样问出。
玄瞳一低的顷刻,当中深色翻涌,直看了她许久:“战以止战,否则这天下不会有一统的那日,个人占据为王,自恃,必将相互征伐,屠戮无尽,当初李唐开国,洛阳河北如是,如今草原十八部也如是,只待它日,我大唐积备厚发,才真正能有阻绝这一战火的再度发生!”
她原本也是一直看着他,此刻突然顿住目光,右手抚上他的坚毅鬓角,眼睛里不觉慢慢的涌上泪水,终于慢慢的流下来……“好,我相信——你!”
天上传来一阵扑羽声,洛阳的六公主仰头,看到小单在头顶盘旋,却迟迟不肯落下。
——它认得伤小双的人。
但那样曾经的伤,为了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因为她信他,所以终于在这一刻真正放下。
女子走开几步,唇中学着清哨几下……小单犹豫着,终于从长空飞落,停在她肩头,棕黑的鸟眸仍带着疑虑,那草原上的突利王子后来再没有出现,却就此将小单送给了她。
终于要离开这片漠北草地,万千的旌旗刀戟中,墨辛平的女儿最后回头望了眼那片狼烟残积之地……身形渐行渐远。
越过一片草原低洼处,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人一马立在阴山高丘之上,遥遥望向这边,银狼的面具发出刺目寒光。
“我那心爱的姑娘,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身上流淌着的大地母亲的血液……也总会有一天,万能的天神会将你再度带回到我的身边,因为我们是在天神面前发下过誓愿的人啊!”
——银狼下的冷眸熠熠,发出夺目的寒慑。
远漠千山绝处,几点墨影穿云而没,只余悠远的几声悲凉鹰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