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七月,草原十八部再次犯边,李渊诏太子建成率兵屯守京师西北边地,诏秦王世民兵屯守并州,以备突厥。
八月,杜伏威部下辅公祏诈夺兵权,于淮南丹阳反唐。
且不论这世间如何风云变化,总有一些安宁遗世在外,不为凡尘的风雷所动。
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淡了远山,掩映在深山绿水间的竹楼前飘出一丝果香,翠叶深拢中露出诱人的成熟绯红果色。几个木架置于院中空旷处,上面五色的纱布随风轻盈,架下,青石阶上漫过几行水渍,没入深泥湮湿。
几处青篱上爬满紫色牵牛,秋风吹过,摇曳如美人轻腰。竹影深深,翠叶叠嶂,为那竹林中半酣入睡的女子挡去尚有些灼烫的秋日阳光。
竹楼后更是群碧摇曳,荷香清幽,荷叶婆娑处散出旖旎天乐。
邙泽,旧日墨家山庄所在。如此静谧的一处,仿佛是再不知尘世间本会有的晦涩隐痛。
薄暮时分,烈阳从西天洒下薄金。
竹林中的女子倏然从梦中惊醒,不过随意歇息片刻,谁知竟然一梦到此时,起身时,身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件男子外袍,下刻转眸看去,院中静站的男子长身玉立,衣衫被风吹乱,愈发衬的单薄削瘦,形难胜衣,见她悠悠醒转,眼底淡淡化为暖意,嗔怪道:“先生说过多少次,切不可睡在当风处!”
女子脸际不觉微红。
“六儿,我给你看一样物事!”杜如晦却是郑重道。
那女子便往他掌心看去,不过一株草药,赤红的根须,叶色深碧,却开出一朵五色的小花来,她目色不觉不解。
杜先生面上的神色却是奇异,更有真实的喜悦流出:“六儿,此花名熏花草,晨开暮谢,内经虽有记载,却极难寻得,没想到邙泽避世在外,竟有遗存!”
洛阳女子望着搁在他掌心那样一朵瘦弱不堪的花枝,希冀目光中仿佛仍有不信,眼中却忽有雾水升起,见杜如晦满面笑意,正向自己点头笑出,俄而醒悟过来,猛的举步上前,竟在这人肩头默默哭出……
杜如晦不觉抚上这女子的鬓发,面上也是颇多欣慰:“既然能找到这种旷世珍贵的药草,六儿,即是得天庇佑,或者果真是你父亲在庇佑着你!”
闻言,墨辛平女儿的眼眸不觉愈是湿润,额间却已有彩虹般的神采闪烁而出,只在一转身间,看到空空的邙泽空谷时,眼神忽有不敢言出的落寞……
眼眸稍后转向山道处,绿木森森的一阵喧嚣中,那个原本夹在猎户中间的少年此刻正挤众而出,疾步往这边奔来:“姐姐,我们今日打中了一头鹿,待清理了,村长说各家分得一块,晚上烤了鹿脯来吃!”
十二岁的少年,却已及她肩高,此刻脸上笑意畅然,已奔至她身前,信手扬起手中的猎物给她看,她从怀中掏出绢帕,替他仔细擦拭额间汗珠,“看这一头的汗,还不先去洗把脸!”遂推他肩膀催道。
杜小东雀跃一声跑开了,片刻转回,又拉着杜如晦让他教今日在山上寻到的几样稀缺草药。
村暮中,少顷,几缕炊烟升起,须臾,月挂树梢,整个邙泽一片安静祥和。
女子便长久静静的站于竹篱前,仰望着头顶那轮皓月……山野寂静,时闻松子静落之声……一个清瘦身影徐徐走近,与她共看那皓月当空。
渐近十五,月轮明洁,若有离人,也该当天涯团聚,而她亲手放弃,却不能阻绝心上的思念将衣带消的更瘦。
“突厥近袭,殿下此刻当在并州……”身边之人忽缓缓而言。
“并州……”这女子眼中一暖,绮思处就有了着落。
那,曾是她去过的地方……也不知他现下此刻灯下正做着什么,也不知阿苾能否见容于颉利,如今为何又要率军侵犯大唐边境……千里相隔,脑海中却一时众思芸芸而来,又岂是轻摇臻首便能撇开的。
“很晚了,早些歇了吧!”杜如晦不忍看她眼中纠结,心中却也明白,即便是关山远隔,心之所寄,焉能片刻相忘?
女子遂点点头,循他之意自回屋睡下,这一夜却不免无眠,辗转榻间,至天微亮时,便取了前些日子染的纱去溪边浣洗。
绿溪间早有妙龄少女浣纱,白臂如藕,青丝如豆,见她遥遥而来皆迎上笑声招呼,更有少女抢去她手中木盆,她随这群墨家少女除却罗袜,挽起衣袖,赤足淌向那盈绿水中……
流水温柔,清凉沁入心脾,仿佛就此将这一夜的烦丝拂去,片刻间只觉心中恬静如常。
“六儿……”便有那方抢去她纱线的黄衣女子倏忽凑近:“前些日子给的香草如今用完了……”话未说完,脸上却已腾起山芍药般红艳艳的晕。
墨家女儿眉间不由得一跳,掬起几点清水便洒在黄衣女子脸上,眼中也不妨藏了谑意:“紫桐倒说实话,是熏花草用完了,还是惦念着杜先生来着?”
一言既出,黄衣的少女立时羞的无地自容,掬了溪水便往她身上泼去,笑骂道:“你何时跟那群丫头片子也学的这般伶牙俐齿!今儿个不给你点颜色,今后还不兴怎么胡说!”
她对面的女子是立时笑弯了腰,低身闪避之余,却又抢道:“紫桐这可是承认了么?”
……回应她的自是另一捧清水从天而降,害她压根躲避不及,,悉数淋在了身上,便立时有旁的浣纱少女路见不平,也尽数掬水泼向那黄衣少女……一时溪水中流水四泄,漫天飞珠走玉,喧闹纷纷。
“纱……纱走了……”不知谁陡然大喊出一声。
待回过神来,碧水中,果然一道道赤红靛蓝悄无声息的被水波轻卷而走,早已去的远了——众女子一时惶乱不已,也有头脚相触被撞跌在水中,簇起大团水花,哀怨不已。
清波碧漾间,有阙人影追上一处,指尖忙探去……那一道红纱却堪堪滑过她指缝,仍落入下截水道中,被更急的一柱流水冲远,“哎!”她心上一急,水中的步子不觉更快些,趾间激起白浪盈足,一道道银蛇般在身边散开……
恰着了一身绿衣,身姿摇乱间,便晃如风中之荷。
“六儿,回来!”她身后紫桐却忽然惊呼道。
“就回!”一步之遥的女子如何肯舍弃,一路扶着岸边岩石,小心趟入后截水道,红纱终被石块阻住,她小心接近,伸指欲勾,蓦地眼前一暗,一只大掌已劈空落于眼前……
——惊异抬头,就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黑眸。
“给!”那黑眸此刻温婉一笑,伸臂将先行抢走的纱仍递还于她。
女子的眼中不觉一愣,呆了半片身子,目光若被磁石吸牢再收不回,眼见那人此时更低俯身,温和气息便痒痒喷到她脸颊上……那双手,也一时离的更近。
她这时才似回过神来,痴痴接过,望望掌心的绢纱,又望望单膝微踞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一切疑在入梦……绿溪畔青草漫漫,不远处,拳毛騧正低头啃食,形态悠闲。
——这个本该正在并州的男人,比之记忆中的,仿佛又添瘦削了些。下颌处一些隐约的青髯,却无损他愈发明澈的眼神中那灼亮的光芒将她眼底那个思念的角落陡然照亮无疑。
“怎的,竟没有一句话要同我讲?”他不觉开口,目光交织,默然片刻,一双大掌从半空中抄过她纤腰,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捞出水面,她身上水淋淋顿时将他一身黑衣染的尽透。
六儿的眼圈无端一红,徐徐看紧他容颜……薄唇一勾,似笑非笑,下刻已夺步就走。
——却自有人敢拦下他。“何处的外来人?还不快放下她!”
转身,玄瞳扫过那一群不知何时汇聚在身后,来势汹汹的邙泽中的浣纱少女,黑眸微冷——这天下竟还有人敢阻他行事!
薄冷的唇边不觉浮生好气又好笑:“不放又如何?”
众浣纱女子也是被这男子眼中立时的凌厉气势压制,面面相觑,眼睁睁的看他挟带着自己的同伴上马,如风般就要从眼前策驰而过,其中的黄衣女子紫桐忽就惊醒道:“快去请杜先生!”
这话音被疾风般离开的人一时听到,更传来郎朗灼言:“便告诉杜如晦,让他一炷香后来落霞峰找我!”
——风中,男子的声音转瞬即逝。
邙泽,落霞峰顶。
朝阳挥洒如幕,流云悠悠在碧草芳树上投下浅浅影子。马蹄声缓缓临近,黑衣俊颜默默拥着怀中碧衣的女子而来,此情此景,悄然浸入天地间。
眸中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俱化在眼前的静谧中,惟只愿如此依偎在这人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听他胸口落落有力的心跳声,绿衣下,一截雪白的纤足随着拳毛騧的步伐在裙间若隐若现……
他拥她共看山间流云。
“可曾想我?”忽然欺近耳畔边的柔声,忽的将她心中思念鼓动如泉水而出,他郎目灼灼低头看她,却见她眸中蓦地染红。
“不是应该在并州么……”女子在他怀中低低问出:“怎么会突然来邙泽?”
“辅公祏反,父皇命我领江州道大都督,我拐道过来看看你才能安心!”男子复低叹一声:“六儿,我不能呆太久!”
“既是军情紧急,怎还要枉费了时间?”墨辛平的女儿闻言,怔了半晌,才默默将脸埋入他的胸膛,不让他看自己脸上此刻神色,伸手环住男子腰际的手却一时更紧了些:“我很好,你不用记挂我!”
“我自有算计!”李世民低目,望进伏在胸前的鸦鬓,玄瞳中一丝怜惜情愫掠过:“傻丫头,原先我还在后悔让你离开……”他抚着她的满头青丝,叹道:“如今看来,你是真的比在长安时快乐些!”
女子闻言,眼中不觉轻颤,语声微哽:“那你呢,好不好?”
他长叹一声,倾身吻她耳际鬓发,暖暖气息便将她悉数萦绕住:“我有你便好!”
——初秋之阳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浅浅光痕,阖目浅憩的男子安然的枕在她的双腿上,她伸指细细梳理他浓密黑亮的长发……
此时,此景,本应是梦中寤寐所求。
……似感觉她心间情意流动,他忽伸手攥她指尖紧握入掌中。
山风渐去,金轮当顶,远处几重山峦外忽的一声鸣镝之声破空划过,李世民紧阖的双眼不觉猛然睁开,眼底怅惘微泄,坐起。
“你去吧!”她伸手,为他理顺肩头落发,眼中含笑。
男子深深望她一眼,山风动处,树影碎碎染她碧衣上一片幽绿的微光。“等我回来!”一言既出,便大步踏出,不愿再回首,怕睹见这女子送他的目光。
…………
一树青碧下,墨辛平的女儿赤足站在绿草中央,眸中含笑,绿衣俨然——
那点身影终消失在浓密林间,而她脸上的笑容也终凋零成寥落的寂,缓缓踏出一步,似要追上他去的影子,脚心却传来砂石的刺痛,留一道浅浅的隔,山水阻隔。
山风轻卷,上山的路上此刻终有别人而来。手中一双白底绣鞋,弯腰,便放在了她纤足边。
“先生……”六儿诧然张口。
“回去吧!”清冷的男子在风中温和开口,眸中一贯的潺静。
武德六年九月十九日,李渊诏秦王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
十月十七日,秦王世民犹在并州,又诏,秦王夜赴江州。
十月二十日,马邑城破,秦王重回并州。
十月二十五日,唐突议和,突厥将马邑城交给李唐。
十一月十七日,李世民回京。
倏忽数月,飞雪卷至,满山满野裹挟素白,整个邙泽藏匿在一片晶莹之下,只偶尔几缕青烟从霭雪中飘出,幻化成灵动。
午后时分,鹅毛大雪又飘扬而起,绿湖边的屋子被风雪扫的窸窣作响,室内却碳火旺盛,温暖如煦,东儿在炉边做捕食雀鸟的器具,女子坐在他身边缝补,杜如晦在案后埋头医书时偶一抬眸,眼中便有一丝淡淡的欣然浮上睫处。
不时雪将枯枝压折的声音传来,屋内炭火烧裂,天地寂静,仿若宇宙初生。……蓦地一行隐隐的踩雪声从远处野地中传来,杜小东耳朵敏捷,当先停下了手中的木活。
“许是紫桐来了!”六儿这时抬头道,眼神却一度掠过杜如晦,当中隐了一痕黯然。
杜如晦望见她眼中神色,目光轻动,无奈落在别处。“我去接紫桐!”女子见状,只得低头轻叹一声,起身。
“姐姐,外面天冷,还是我去!”杜小东却已从凳上一跃而起,往外蹿去。
门户骤开,寒气捋夺室内温馨,女子只觉冷寒顷刻盈身,几步跟了上去,从门缝望去,只见木篱外雪染风竹,枝叶婆娑间,雪声簌簌入耳。
门口并无人踪,再远些,天地苍茫,影迹更难辨。
“东儿,小心风雪弄湿了身子!”她忙开口道,却见杜小东仍是怔怔的站在院门口,遥遥望着更远处,她不觉提步走了上去,为他撑起桐伞:“看什么这么入神?”
“姐姐——那里有人来!”杜小东一手指去,风雪飘摇中,果真有人身着黑色风氅趟雪而来,身形魁梧,却不是女子的形态。
眼见着那人行踪一步步渐近,女子的身子忽的颤动如疾风中雪竹,手上的桐伞也“噗”的一下跌进风中,被雨雪立时卷远……杜小东眼中微愣,就见这女子已一头扎进雪中,深一步浅一步迎了上去。
身周的雪落如人轻声而吟的叹息。
…………
微微仰头,目光闪动间,似能照亮这被昏暗笼罩的山间隐匿村落,而风中步履凌乱的女子也就此落入眼际——鬓发散乱,身影单孑,似随时能被眼前的风雪刮走。
秦王眸中的沉静接上女子那不能掩饰的惊讶和担忧……三个月不见,她的身形仿佛更见小。
“你……”女子唇边的呓语化成几不可闻的幽怨。
乍一望见他衣衫上凝落的雪水,眸中多少心疼闪过,满腹的责备和焦虑都消失无疑,颤巍巍的伸指,触及他同样冰凉的掌心时,心中一酸。
他却伸手,已捉住她暖暖的小掌,眼眸似也因那微弱的温暖而有了暖意:“大雪封山,我将坐骑留在了驿站!”
饶是心中已猜测到一些,此刻眸中还是震动,墨辛平的女儿低头,声音几不可闻:“你何时变成这般执迷不悟?”
“早知你会这么说,我不该来的!”那男子闻言,便黯然喟叹出一声。
六儿这刻抬头,就见他黑眸中戏谑若燃了两簇火焰,不过调笑之言,心中不妨抖酸,径自转身,往回走去……
“六儿!”李世民忙跟上她脚步。
门乍阖,冰寒被隔绝在门扉外。
杜如晦乍一看到携着风雪而进的人,眼中微怔,随即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殿下真好兴致!”
秦王闻言,黑眸不禁也是笑出:“让杜先生见笑了!”如此说着,眼中却是暖暖,目光扫视四周。
杜如晦于是微微叹息一声,往西侧厢房一指。
李世民便拾步而入。
床衾朴素整洁,青纱为帐,案上一本半开的书,书页偶被经过的风吹的沙沙掠响。……窗棂半开,一枝白梅横过窗前,枝上花影斜斜,孤峭的女子站在窗前,身影落寞,几片飞雪携香染上她鸦鬓。
桌上的青镜便照出一道霜白人影。
“六儿”,他轻声开口。
窗前的女子身子微颤,却并没有回头。
平地忽来的一阵疾风,雪借风势急卷入室,眼前顿时雪影滔天,迷乱人眸,只听得窗栓跌落,户牖遽合,窗边的女子急剧伸手去挡,却霎时碰上另一双有力指节,掌心相触如触电,欲抽手却被他掌间千钧之力握住。
窗牖啪的一声重重摔上,室内顿时晦暗,只余他黑眸炯亮如矅石光芒,她失盲在那片光亮中,身形一晃,已归入他一个宽厚怀抱中。
“是我不好!”将这女子紧紧拥回怀中:“马邑如今回到李唐手中,我才能分身来看你!”
六儿眼中不觉更酸,靠在他怀中微微摇头,片刻,轻挣开他怀抱道:“你衣衫湿了,我拿一套给你换?”
李世民看清她眸底的那一丝莫名暗流,点头。
——靛蓝的新衣,谦和素雅,寻常织染的手法,却细细绣了青松白云,山野清风,天地自在,自有制衣女子心中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不经意跃出水面。
他望着,眼中波涛不觉再度翻涌而出,似也跌入一种短暂思绪中。
“粗布麻衣,殿下先将就一下!”她见他眉间思忖,将衣置在他手上,转身欲退出室外——
“六儿,若是我从此逍遥江湖,你可愿与我一起漂泊!”蓦地,身后传来那听似遥远却清晰异常的醇厚字音。
她身形一滞,猝然回首,望住他伟岸身形。
——抛开世间羁绊,执手一生,假如她从前从未遇上过他,或者遇上的人从不是他李世民,而只是文庭远,那个恰时身在洛阳的少年。
——可惜世事作弄,偏偏是他李世民。
而这样一个男子,又何以会突然对她说出这番话来?……一念如此,无数的念头便如冰冷雪粒渗入脑海,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明知这个男子不会告诉她实情。
“六儿可愿意与我三餐一宿,平此一生?”秦王低头,望进那一片潮湿翻涌的眸海,眼见她容颜如冰花剔透,心中一荡,弥陷于这一刻的情动。
征伐,谋略,心机,消弭在过去的一个个日夜不能安寐的日子里,或许是连那个从来叱咤战场的秦王李世民也感觉了深深的倦怠,企盼着有一刻宁静。
这邙泽是如此静好!……若抛去庙堂之争,与她相守在此间,二皇子薄削的唇边一抹浅淡的笑意掠过——
女子眼中的浓情却在这一刻转成更深怜惜,纤指拂上他冷峻如削的侧颜,心疼开口道:“殿下可是累了?”
李世民眸中不觉微乱,深深看住她,却见这女子反手牵引着自己,将他轻轻按坐于床沿,素手宽去他外衣,除去长靴,扶他仰身躺下……他静静看这女子一举一动,并未出声阻止,眼见着她替他合好被衾,转身欲走:“怎的,你……不喜欢?”
她要走的脚步被留。“殿下说的,六儿如何不喜欢……”墨辛平的女儿回身,缓缓再度侧做在床榻边,唇畔含笑,伸指,徐徐抚平他鬓角微乱长发:“可是那样的殿下——怕不会是六儿认识的那个殿下!”
“殿下可还记得此处?当初,你便是从这里离开……”她道。
——当初,他便是从这里离开,再归,文庭远已再不可能回来,再回来的那个人,是李唐的秦王。……旧时旧地,连人都是当时的那个,那选择,怎会有一丝一毫的更改。
…………
他明犀目光蓦地闪动,此刻敛尽她脸上几分的变化,良久,终徐徐开口道:“六儿你……变了!”
那女子便侧过头去,唇边残了一丝笑容。
窗外风雪飘摇,她的侧颜在幽暗中如兰花般洁白。
李世民望着她不由怔仲出神。
“殿下且歇息一会,今日紫桐出嫁,晚些我叫醒你!”她稍后站起,留他一人在内,通往外间的门扉阖上,四周静寂,李世民却躺在枕上独望着窗缝间的飞雪,久久不能入眠。
而门外,女子默默倚身在门柱上,泪雾须臾封住晶眸。
——心似涟漪,情丝为谁泛起……若是明白相聚的时日已然不多,若是更知道即便是在这邙泽中这样等他的机会也已然不多!——若是如此,情何以堪?
偏这世间还有男子那样突兀的一席话,诱人至深,便是毒她也愿顷刻饮下!然情何以堪,及至隔着一层门扉,反才能觉出坦然?
天暮时分,雨雪初歇,晚风带了微微寒意,这个寂静山村却响起喜气的炮竹鞭炮声。村长已在院门处迎客,身着嫁衣,精细妆容的紫桐站在寒风中望向竹楼方向,入目寒鸦色,低低道:“六儿,他当真不会来了!”
深雪锁住身影,她身边的女子只觉胸口一冷,忙开口道:“先生怕是有事耽搁了……紫桐,你先回屋,我替你在这守着……”
然则,新嫁娘紫桐扶了她搀着自己的手:“六儿既说他会来,杜先生就一定会来!”仍是坚持等在了风中。
许久后,那小径上终于传来踩雪声,一个清瘦男子随声而至。紫桐被风吹冷的脸上忽绽开奇怪笑容:“六儿,果然还是你懂他的!”
闻言,墨辛平女儿的心中却是无端一涩,仰头的刹那,便瞥见紫桐眼中短暂飘过的溃乱。
杜先生姗姗而来,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位年轻人。满院子的宾客,猛然见到他身侧长身玉立的陌生男子时,眼中俱有疑惑,村长迎上前:“这位是?”
“在下文庭远!”那男子威而不骄,含笑而答。
墨辛平女儿的身子不觉微颤,抬眼望进李世民玄目,李世民也正巧望向她。……“我见过你,你是上次将六儿带走的那个人!”一旁的新嫁娘忽然开口道,如此说着,目光却是瞥向杜如晦。
李世民不觉颔首,自也认出她就是当初的那名黄衣女子……目光探寻看向立于紫桐身边的那女子,六儿与他目光初初相触,忽的奇怪转开。
“时辰到了,桐儿,这便拜天地吧!”村长这时过来牵着紫桐往屋内走去,不远处,站着同样大红喜服,憨厚敦实的新郎,脸色羞讷的正望着自己的新娘。
六儿走前一步,替过村长搀扶着紫桐,紫桐随着她走出几步,蓦地,忽然甩脱她的手臂,提起裙摆返身,往杜如晦奔去……
六儿懵然怔住,目光中忽有泪水盈动。
杜如晦望着这甫近身前的年轻新娘的脸庞,紫桐的大胆何尝不是出乎他的意料:“紫桐……”
新嫁娘仰头,眸眼是灼灼望住他,那眼光既是欢喜,又是难过。——有枝上积雪被风吹乱,粉絮般落在两人的衣襟上,落在紫桐乌鬓上随风冷冷颤动的喜红绢花上,“杜先生……”新嫁娘仰脸看他,“紫桐拜堂之前还想问杜先生一句!”
“紫桐?”那憨厚的新郎此刻一脸惶恐的追近。
紫桐便转脸看向自己的新郎:“你放心,我既然答应嫁给你,就绝不会反悔,只是我还要问他一句话,问完了,我从今以后就安安分分的和你过日子,绝不再去想其它男人!若是违了此誓,就让我紫桐将来不得好死!”
新郎怔住片刻,随即温顺的点头,挪步走开。
紫桐转头,复将目光落在杜如晦身上。
杜如晦望向那双干净的如这邙泽中溪水般清澈的眼睛,眼中忽有愧疚:“你是个好女孩,是杜如晦不可匹配你!”
“先生,即便知道会是如何的后果,还是愿意这样守下去?”似太冷,紫桐一张脸上纵然涂了胭脂仍显苍白,牙关冷颤,几乎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
杜如晦不觉一怔,不知这墨家的少女何时悄然看的真切,那丝惊痛顷刻还是如往常平和,道:“杜先生不及你勇敢!”
“先生抬举紫桐了”,紫桐却颓然垂首:“紫桐如此做,无非是为成全了自己的私心,但是先生,你又将何去何从,紫桐心中竟会有心疼……”
“如今这样,岂不是很好……”杜先生唇边流出最后一丝淡淡笑意:“克明从今之后,怕也会如此记得紫桐!”
“果真?”新嫁娘不觉惊喜抬眸,脸侧忽生晕红。
“果真!”杜先生含笑望住她。
紫桐脸上忽的扑簌落下一串泪来……
“紫桐?”不远处听的云里雾里的新郎张目结舌,此刻已然慌乱的跑近,伸出衣袖替她揩干眼角之泪。“你看,他对我很好,我要跟他走了!”紫桐这时止住眼泪,笑道。
杜先生不觉含笑点头,目送着紫桐与她的良人走进屋内,跪拜天地。……
唢呐喧鼓,推杯换盏,这一片热闹并非陌生,然这样一团熟悉的喜庆中,始终一个清影至始至终都隔离在了人群之外,穿院而过的风不时将他衣角吹乱。
“师叔?”六儿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
“师叔没事,师叔替紫桐高兴!”杜如晦眸中往常一片清凉,半晌:“我先回去了,路上积雪难行,你们也早些回来!”
六儿点头,目送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惨白的雪丛中,不时的,一阵隐抑的咳隔着重重扰扰的枝影传来,刺痛心房。
山风益残。
李世民在小道上果然寻着仍痴然而立的女子。
“我是不是又错了?”六儿在风中忽然低下头去:“我只想着不让紫桐失望,却再不肯看到他心里原来也是痛的!”
李世民不觉微叹一声,将这女子拢入怀中,开口:“他若不愿意来,即便你求他千次他也是不会来的,他来,只因为杜如晦心中本有情!”
六儿闻言静怔,一时抬头,一挂冰轮悬在幽蓝天际,经雨雪洗涤,天空愈发的高远,遥不可及。她望着这天空下的眼前的另一双瞳,忽的就握住了他的那截衣袖:“若有一天,我终会成为另一个紫桐,世民……”这女子忽然就怕的心悸难以自控。
“午后你说过的话,六儿如今可不可以反悔?”
倏然看清她眼底突然的惊恐,玄瞳中本能也是一乱,却已攒住她指心,拾至唇边,朗朗笑出声:“傻丫头,我岂会让你成为第二个紫桐!”他望进她眸底深处,眼中锋冷不经意隐现,“即便那万一的可能出现,我也势必会将你夺回在侧!——这天地间,说好,你只可守在我一人的身边!”
这男子的语声中有蓦地冷冽如铁,墨辛平的女儿心中一震,不觉抬头更惶然的看住他。
——这个男子此刻的霸道没顶而下,缘何,反会让那种隐约的不祥感觉愈甚。——然,究竟是为什么,她却如何能猜透?
山道远,墨影融入雪皑中,有些人来的突然,去的却更为匆匆。回首时,金轮挂在远峰,一袭红衣的新嫁娘紫桐和一袭白衫默然相对山巅,红的灼烈,白的几已融入霭雪中。
“傻六儿,你就这样轻易放他走?”紫桐压低声音叹道。
这样的送,已不是第一次……她身边女子的目光离开那片再看不见点滴人影的松林,忽回头,看着紫桐红润面色,若有所思:“看来紫桐嫁得很好!”
紫桐脸上立时浮过一丝羞红,却是蓦地点点头:“只是六儿,你——为何不肯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身后!或许你身后……”
墨辛平的女儿这时回头,已笑道:“我身后可不就一个你!”
紫桐抿唇,低头探看她瞳中究竟,却见那女子猝然转头,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仍将思绪投向那片山巅之下的松林……蓦地,这女子身子骤然一震,簌簌忽作抖若枝上被西风刮动的残存飞雪。
“六儿……”紫桐惊惶一声上前,就见女子一张眉目这刻间痛苦拧成一团,忙匆匆自她怀中取出一粒褐丸送入她唇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休憩,约莫一炷香后,六儿的脸色才渐渐恢复,唇色却依然苍白。
“我们先前还道这熏花草的味道好闻,却不知道杜先生原来用它来入药……”紫桐不安说道。
…………
良久没人回应,抬头再看时,只见身边女子的目光仍落回远远山道处,眼中的痴缠似已入定,融入漠漠远山中。
“你要瞒他到何时?”紫桐不由得再度提及那个男子。
“紫桐,我如今是那么渴望将全部的心都只独留给他一个人,他待我如此,我岂能再贪恋再多!”那女子忽低头,微宛而笑,神情已转清潺。
紫桐不由怔住,茫然望住她,片刻却红了眼睛低下头去。
“紫桐,杜先生还说我今年红鸾星动,应当会出嫁!”那个邙泽墨先生的女儿这时喃喃道:“若是这样,六儿的最后其实还是圆满的,所以紫桐应该替我高兴!”
白衣的墨家女儿,因着眼中骤然透出的如水光华,整个人散发出逼人的美丽,眉目中却有如山间此刻腾起的云雾般的缥缈不可握住,让人隐隐生出一层担忧。
紫桐默默的望住她:整个邙泽中最美丽的女子,如她母亲柳绿萝一般执念太久的女子,会否经历如同她母亲一般颠沛的一生?
紫桐忽然默默的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