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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鹿鸣 罗网之势
    寒食东风御柳斜,宫城无处不飞花。崇文殿外朱阶碧阑上须臾就积起一地碎红。

    殿周静无外人,宫女宦官都被驱除殆尽,只一身淡黄倒影在殿前碧湖中,不时随风细浪将他湖中身影撕碎。蓦然抬头,遥望宫外高远苍穹,凤眼长眸中不无疲惫。

    案上青烟已将燃尽,独留了一条灰色长蛇般的线粉——默然相守,他却相信他的一厢真心悔意,那个青衣的男子依然会弃之如敝屣。

    “师父……”皇太子薄唇边不觉轻轻一丝逸叹。

    他身前满湖的水似听出那一声叹中的惆怅,无边细浪席卷到他脚边,激在岸边玉石上泛出大片的湮湿。

    “我所为的,只求天下苍生不再受战乱所苦,至于你们兄弟之间的争斗,草民本不会再过问!”

    ——青衫一动,满袍的凄凉。

    “太子殿下若还看在二十年前的情分,二十年后,还恳请给草民一个一家团聚的机会!”

    ——长夜当风,扑面萧瑟。

    这个人果然再不能回到长安城,却将他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雍州那个阴暗的森林中,杀戮,血洗,满手沾染的鲜血,墨辛平临死的那个姿态,仿佛是看透了那样一段宿命。

    ——而那一段宿命中,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雁门关时如此,雍州仍是如此,并未在二十年后得以侥幸逃脱。

    白玉阶台上印出一双宫锦绣鞋徐徐迈上,茜红流衫裹住瘦削身躯,步摇轻颤,恍然欲坠。女子高站在台阶上,面对一湖碧幽,身姿隐在风中欲堕。

    “别跳!”皇太子伧然伸手,醺然的眼中痛意深邃……女子飘曳衣带从他掌心滑过。

    他记得这女子粲然一笑,恍若三涂河边盛开的死亡之花。纵身一跃,白色的雾被划出一道黑色的口子,须臾被旁边的雾所填补。

    细目望去,雾动云涌,何时有过这个女子的存在。

    依稀那画上的女子,渐渐沉落湖底,那双水亮眼睛无辜望着,仿佛是一遍一遍的在问他,为何选中的人会是她,为什么是她……为了坐拥这无边江山,为了这大唐至高的权利,他的手上已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而他身边的人也就此一个个离开。

    高处独寒,幡然惊醒于每个孤静的夜中,唯有金帐外清冷的风。

    那时才知,他最留恋的已不知不觉的悉数被所欲得到的腐蚀殆尽,他既再不是二十年前的李建成,如今也再无退路可循。

    女子的笑靥森冷,美眸中发出怨毒,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尽揽眼底。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该怎么办?”皇太子惘然,张口问她。

    云妃眸中就此一阵微惘,略疑,却倏忽明白了一些,红袖一拂,已绝然离去。——她仍是高估了李唐的这位皇太子。

    手中的金壶落地,落在玉石上发出金石之声,皇太子却已挣臂,拉住她纱衣下玉臂,云妃惊然回眸,不无撞见那凤眸中无边的醉意和痛苦,只是片刻,脑海中千回百转,恍惚当中急遽闪烁纵出一堆烈焰,而自己就是那只振翅扑向的蛾子。

    ——一念成佛,一年成魔,而曾然佛祖从未眷顾过她,她何曾再有回头的路?

    美眸微转,旋出流彩,她仰身跌在这李唐太子醉酒的怀中,纤纤玉指滑过他精致下颌下凸起的喉结,抚上他颈侧肌肤。李建成眼中的醉意懵动,情不自禁的去握住她的手。

    云妃的身躯就此在他怀中浮动,瞳影深深,侵近他耳边吐气如兰,低吟:“太子!”

    皇太子眼中被醉意驱策,唯一一点清明也终被那声似幽含怨的柔情挑走,双臂猛的收紧,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殿内走去。

    红帩帐暖,美人如玉,四周静寂无声,唯有那深一声浅一声的呻吟声透过重帷传出……

    声声销魂,引人往黄泉。

    日过中天,薄阳铺暖,却照不进菱花镜中女子那双寒潭似的深眸,面颊上的红晕未消,眼角却冷戾的如置身寒冬,微侧身,似笑非笑,望着榻上将醒未醒的男子,直看他届时情何以堪!

    她以飞蛾之姿焚身,必将带起另一片性命为自己陪葬。

    脑海那一番浓情的意韵仍未消散,依稀美人在抱,是填补了心中那一个因那女子纵身一跳劈开的云雾般黑洞。……凤眸微睁,猛的醒悟,双眼直勾勾的望向此刻坐在窗前的妩媚身影。

    双眸对视,各怀心事,电光火石。

    “是你!”猛然坐起,身躯如片刻被巨石击中,战栗。

    “太子以为是谁?”云妃不觉盈盈站起,莲步走近,纤指探向他脸庞,皇太子惶然避过。

    “一夜夫妻百日恩,太子果真是薄情的人呢!”云妃掩嘴窃窃而笑,那笑意却半分都不能落入那双美丽的眼睛。

    凤眸蓦地缩紧,冷冷出口:“说罢,你想要什么?”

    云妃不觉停止笑容,眸中转为冷冽,指尖抚上他**的胸膛,满意的看着那上面浮起的细小颗粒,吃吃道:“我要——太子的命!”

    凤眸当中有杀意立现。

    “我要太子的命,换秦王的命!”那毒药般的兰香之气却又俯身在他耳边柔柔添上一句。

    李建成眸中蓦地巨动,冷眼望回她:“你能在宫中立稳脚跟,全仗他暗中相助,如今却要夺他性命,我如何信你?”

    红唇中就此抿出冰冷笑意,冻水般缓缓道:“太子觉得日日对着自己的家国仇人,非但不能有怨意,还要屈意奉承,会是件很快乐的事么?”她俯身,兰息在他颈侧幽幽:“陛下堪做我的父亲,如今却做了我的夫君,太子殿下会觉得这是一个女子的幸福吗?”

    缓缓起身,纱衣下酮体曼妙,长裙曳过冰冷玉砖……

    “怜儿也想少年郎白马轻裘,年少轻狂如太子殿下这般,是秦王一手毁了我的幸福,是他引兵毁我洛阳,让我流离失所,是他逼我入宫,以换取他和六儿的幸福……”

    “如今,他与太子殿下储位之争,满城皆知,怜儿只是丝萝之体,要想凭一己之力报仇简直是异想天开,所以,只能攀附太子这株良木……”云妃回头道。

    皇太子眼中疑色微消。

    “怜儿以身体相托,若是被陛下知道就是死路一条,难道连这都不能让太子殿下相信我么?”美眸中不无幽幽,垂首,低叹一声。

    李建成这刻侧目看她。暗处,云妃颈线悠长,若引颈待屠的呦呦鸣鹿,眼中的纯洁无辜与那崖上的女子如出一辙,无论形貌,还是幽意。

    他长叹一声起身,拾起榻上外袍披在身上走向窗前,一头散发在风中凌乱。

    在他身后幽幽看着他,眸光转冷,云妃目光徐徐掠过窗外青天碧落——她已无回头之路!若是九天青岚之上的那人尚有一丝悯性未除,该会助她一臂之力!

    “你想我怎么做?”许久,李建成在窗口喟然说道。

    他身后,云妃无端笑出。

    缓缓走至这人身后,她脸上别样平静:“如今的朝堂之上两派纷争,已一触即发,太子和秦王固然心智用尽,但臣妾却知道最愁的那个人,却必然是陛下无疑。——是以这种当口,无论是谁挺太子,还是力挺秦王,都无异于让陛下更为恼火,但有一个人却会是例外!”

    李建成身躯微动:“谁?”

    “亲莫若骨肉”,云妃缓缓脱口:“自然是齐王殿下!”

    皇太子眉目深敛:“父皇对元吉的心意的确不一般,但元吉与秦王不和是实,他与我这个大哥却也没到这种刀口上肯为我说话的程度!”

    ——过去这一年中,朝堂之上,李元吉与李世民的争执不在少数,但与他这个大哥之间却始终保持一种礼敬的疏离,并未如传闻所言那般,而他又何尝能真正看透自己这个三弟的真实心思。

    “元吉自幼与世民交好,若是能争取他站在我这一边,自然是握了七层胜券……”他嘴中蓦停,直直看向云妃:“你想做什么!”

    “太子殿下真是天人之姿!”云妃以帕掩唇,眸中似笑非笑。

    李建成的凤眸中忽的如插入了两把寒冷刺骨的刀。

    “怎么,殿下心疼了?”云妃幽幽道。

    情之一物,伤人于无影无形,自古如此,即便世间再骄傲的男子也不能幸免。而无论最终胜负,元吉都不得不向他这个太子靠拢以求共御秦王,譬如开弓之箭,再难回头。

    这样的例子,以前并非没有。只是,还是要以那女子为饵么?——他的江山还是要践踏在那个女子娇弱的身躯上……

    “只可惜你妹妹既已秘密离开长安,这天底下除了李世民,怕再难有第二个人能找的到她!”凉风浸润窗棱,暮色中皇太子忽凉凉说道。

    “这件事就交由臣妾!”云妃也是这刻幽幽笑出。

    “你有法子?”李建成眼中有疑。

    云妃仍笑,目光蓦如针:“齐王殿下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而云妃恰有个貌美如仙的妹妹,岂不是天作的一对?”

    她回眸一笑,百媚顿生。

    皇太子便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目光忽的冷如寒水。……是,他不该忘记,面前的云妃既是那个女子的姐姐,那这一切,或许合该是那女子的命……如此想着,他心中悯然一叹,再不说话。

    玉钩倒悬。

    流云宫,兰汤内,云鬓濡湿,玉指一遍遍搓洗着脂玉肌肤,直到那雪白柔肌上印出一道道紫痕,却似依旧洗不去烙印在身上的耻辱。

    再无人处,她泪水从眼眶中夺目而出,甘身沉入池底,任那灼痛的汤水将自己十面伏击。

    珠帘外稍后有声音传进:“娘娘,唐太医来了!”

    水波呼啦一声破开,云妃冰冷如玉的容颜在汤雾中站起,随侍的宫女为她披上华衣,晶莹赤足一步步踩过莲池……重妆华彩,那朱粉之下的面目忽又是陌生。

    唐骏此时才从殿门口走入,静静站在她身后。

    云妃一扬手,身周的宫人都悄然退下。

    “听说你今日去了东宫?”唐骏张口,心中隐隐有不祥:“瓜田李下,你要小心流言中伤!”

    云妃细细涂着手上鲜红蔻丹,闻言只是略作一笑:“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她转过身子,盈盈而笑,若非已知她决意步上不归,那太医几乎没能立时看清她眼底的暗戾。

    “五儿,你现在回头还来的及!”唐骏砰然出口,情不自禁上前捉住她皓腕。

    云妃目视着他停在自己臂上的双手,忽微微苦笑:“还来的及么?”

    “来的及,定会有一日,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年轻太医无端慌道。

    “唐骏,我与太子已做下苟合之事!”云妃猛然开口,眼见对面的太医身子倏冷,捉住她手腕的手颓然落下,眼中犹自不信。

    云妃抬首对上他那双失望的双眸,世间万生,她竟唯一不愿意隐瞒的惟只有面前的这个男人:“所以……如今你也可以选择,或者让我去死,或者陪我去死!”

    那太医眼中那刻更若魔,身子一倾,呆呆望住她,半晌凄凉道:“你一定是疯了!”

    “是,我本已疯了,你不该此时才清醒过来!”云妃眼中猛地寒冽,唇中冷峭回道,眼看着身前那片清冷铜镜冷辉中,年轻的太医痛苦转身,一步步缓缓向流云宫外挪去……

    武德七年,七月,上校猎城南。

    太子、秦、齐王皆从。

    邙泽的空山之上,大片的云被骄阳染的如烟如缕般堆砌在广瀚蓝幕,一点黑影自远方来,长翅掠过云端,徘徊在这片邙山的山麓群中。

    蓦地一声鹰嚣,墨影自长空急堕,如发现猎物一般向大片被绿竹掩映的汪湖迫去。

    墨辛平的女儿猛然一次抬头,只觉大片凛冽风势夹杂着沙尘迎头袭来,手中纱锭幡然落地,本能的伸臂护住自己的头:“小单!”

    后来面有薄怒,对已停在肩上的大鸟嗔道。

    ——似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小单的羽翅微挣,又扇起不少沙尘,侧头,幽深鹰眼中折射谐谑神色。

    突地,这猛禽双翅一紧,再度从她肩头腾然升空,在低处云间徘徊,不时急促的啸叫中……一阵马蹄声须臾响起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

    杜如晦闻湍急马蹄声从屋内疾步走出。

    “师叔!”六儿轻声喊道,与他忧蹙目光接触,心中皆是一凛。——李世民每一次来时都是谨慎小心,不会去打扰这邙泽原有的宁静。

    ——而这马蹄声急而纷乱,显见骑马的人多少心急如焚。

    她几步奔出篱门,站在小径上遥遥望着极远处那如困兽般在山道间团团焦急的人,隐隐的,马上的人一身宫廷禁卫服饰,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印出触目光芒……目光触不及防一次对峙,马蹄掉转方向已向这边驰来。

    “是六儿姑娘?”马上的人落汗如雨,一双凌乱眼神急迫间跃下马背,于她跪倒:“秦王校猎,不慎坠马,性命垂危,请姑娘速去长安!”

    只这一句话,女子眼中霎时吃痛如失陷无底暗渊,双手猛的扶上手边竹篱,硬撑住摇摇欲坠的娇躯:“你说什么?”抬眸,当中惊乱与不信纠缠。

    “陛下校猎城南,着殿下与太子,齐王驰射角胜,谁知殿下的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将殿下当场从半空掀翻坠地……”那侍卫惶恐,从怀中掏出另一份书信:“这是太医院唐骏太医的亲笔诊治,让卑职务必交到杜先生手上!”

    信手接过,凌风一展,那字迹赫然熟悉,连杜如晦指尖也禁不住一颤。

    “只暗处听人说,是太子着人在殿下的马上动了手脚……”那侍卫低头,犹自犹豫道:“殿下至今吉凶未卜!”

    “师叔……”女子这刻转身,水雾眸子颤然对上对面男子,眼中只余下最后的硬撑。

    “先生即刻与你一道去长安!”薄袖微动,已疾步进屋收拾,片刻,迅疾的马蹄声踏破这山峦间最后的宁静,山间一行人稍后消失在身后邙泽浓的如网般的稠绿中……

    日色偏西,古道长风,一间茶寮。微黄的茶水,一碗端平时,杜如晦走向那立在长风中的女子——

    女子眼中一低,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微抿了几口,眼中忧仲始终,杜如晦薄袖抚上她的肩头,安慰道:“你心中一直信他,为何不再信他一次,彼欲以此见杀,然殿下岂是那么容易就会倒下的人!”

    墨辛平的女儿闻言,默然点头,然无人处,眉端心上,仍是不安——

    那是自刘黑闼之死后,那些一直被压制在心底最深处,再不可与任何人道出的莫衷恐意。是以只是那样一种念及可能,已足够让她生出平生无望……

    而依稀记得数月前,他从邙泽离开的那个背影……这一阵急促错乱的惘思中,无辜一转眸,却对上茶寮间那侍卫的眼神,那侍卫忽低头,将眼神迅即转走。

    她不觉拾步向那侍卫走去,蓦地脚下一软,如履云端。“师叔?”女子眼中不觉惊住,回头时就见那一端茶寮,杜先生一阕青衣已往道旁倾去……

    野风从草尖刮过,猛的睁眼,只见夜色中大片的游云从冷月边刮过,扑面寒凉……杜如晦一惊,早已汗透后衫:“六儿!”他疾声喊出。

    野地中无人回应。“杜先生!”一个吱唔的声音这时从那端传出,杜小东这时揉着眼睛惊恐从月色中奔过来……

    ——然,没有了那侍卫的行踪,也再没有了那女子的踪迹。

    杜如晦的眼神中蓦地成死寂一片,陡然往前抢出一步,突兀停住,身姿竟晃了一晃,杜小东这样一个孩子,此刻站在这不知名的荒野中,觉得全身的血似仿佛是在一刻间被夜风吹成寒凉,他忽的从地上跳起来,疯乱往四下里找去……

    深夜中,冷风拂面,清凉灌体。

    “东儿,不用找了!”杜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一向清淡的眸中水波如被长久封存:“她不会在这里!”

    微仰头,心中竟明镜似的明白,那信笺上若是唐骏亲笔,那么这一切,怕只会到了长安才能够得到答案,望着深黑夜幕,他眉目间更有别种的乱意。

    ——他竟不知长安城中的那场兄弟之争竟已如火如荼至此种境地,否则又缘何会无故渗向这避在远方的邙泽,伸向这个怕再不能被幸免的女子?

    长安,那座大唐的帝都。

    轻棹入水,水声四开,隐隐猿声鹤唳从封得紧密的船舱外透入。

    洛阳女子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时,只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已被塞的严实,再发不出任何声息……睁开眼时,舱外如细芒一般的阳光透入舱内,有脚步声正传来,头顶陡然一片雪白光亮刺眼而来,有人探进头来看了一眼,遂又将舱幕放下,腰间的佩刀撞到船舷发出铿然的撞击声。

    船头猛的似撞上一片岸头:“好生看紧她,我去找那个人!”

    “自然!”这声音,正是那日进邙泽的侍卫的声音。

    几声长鸟叫声自岸边灌木深丛中传出,蓦地船身一荡,那侍卫跳上岸去,周围忽变的安静。“噗通”一声落水声,再看时,只一片绿莹莹的到处都是水,许久后……骤然从冰冷的水中睁开双眼,只见面前一片青绿水光白晃晃的刺眼,瞳仁似要盲去……

    墨辛平的女儿在水中挣扎着顺着河流往前漂去,身体顷刻撞上岸沿,趔趄着身子从岸边淤泥中站起,跌跌撞撞的往林子处跑去……不过片刻,身后便传来追赶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愈来愈近,顷刻已迫近身后。

    然眼前的那一片密林,却是无边。

    耳边恍惚有传来金铃声,一声声在这阴霾的暗林中镗然传散,她心中不知为何就此一安,脚下已发足朝着那声音最后奔去……一人赤马白袍从远处驰来,金冠熠熠光芒下,模糊了那马上人的一张面目。

    骤然从阴暗林子站立在炫目阳光下,女子眼眸掠处,“站住!”有人已从她身后追上,待要伸手锁拿,指尖堪堪碰上她的衣襟,一枝长箭破空而来,便直直洞穿这人的咽喉……那侍卫喉间微哽,仰面直挺挺躺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她悚然低头看看死在自己脚边的侍卫,又复抬头看向马上的少年。

    那马上的少年也正看住她。

    阔别一年之后,甫一相遇,她震惊于这少年眼中汹涌而起的这一刻的杀气。

    而阔别一年之后,李唐的三皇子望着眼前这浑身湿透,眼神如被猎的女子,见她被反缚的双手后,一双纤足上,鞋子早已脱落不知何处,足腕处皮肉皆破,鲜血淋漓……他更如何知道这个女子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会是这样一幅尊荣。

    心中陡然的便有恨意,却更知道这恨的来由,只指尖忽的缠紧刹那,胸膛中一颗心也出奇的缩紧一团,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那女子……四目对望,那女子却已惶然往后退去,那样一种眼神,本不用说,就已经将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这些人并非我指使的!”断然回绝,李元吉眼神忽然有刹那的恍惚,目光痛楚变幻。

    “那殿下又何故会出现在这里?”那女子仍抬头,戒备的望着他。

    三皇子有一刻之间,竟忽察觉再不会被她这样的神情刺痛,无端不怒反笑,道:“我性喜狩猎,整个长安城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一次,自然还是有人相邀!只是你呢,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这一句话说出,自然知道她会懂得这当中的深意,眼看着那双眼睛在自己面前顷刻间黯淡下去,三皇子漠然转身,白袍生冷,纵然那兜头洒下的阳光也不能化解半分冰意:“媚儿,你休想让我告诉你更多!”

    冷风灌体,四下冰凉,墨辛平的女儿忽觉此刻最冷的,或许会是自己的那一颗心:“那他……他现在到底怎样?”

    三皇子不觉侧身,仍走前一步逼近这洛阳女子:“到此刻,你所念所想的仍是他——然或许,那个人却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已全然不能再在意你的生死!”他逼视着这女子的那一对美丽眸子……忽俯下身去,以衣袖拭去她足腕间不断溢出的血迹和那雪足上沾染的污泥……

    “不管别人如何,你竟不肯再好好顾惜自己的身体?”三皇子缓缓开口。

    洛阳女子不觉惊退一步,挣脱他细长温热手指,怔仲片刻,忽笑容哀婉:“六儿蒲草资质,三殿下何必罔顾身份!”

    她这话说的伤人伤己,三皇子闻言冷然而笑,却不觉胸臆间漾起另一种悲哀,自知这种悲哀来自何处,只得唇角弥冷:“你纵是谁,与我李元吉又有何一点关系?只是……再不许你如此伤我心中的那个女子罢了,媚儿纵然无情,却远比你好上百倍千倍,又岂是你能比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