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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波澜 夜当秉烛
    客栈的床褥都是新的,窗外的杉树经冷,愈发的冷翠,碧色如纱笼住窗口。

    李唐的三皇子就站在二楼,遥遥望着窗外。

    四周人迹稀少,庭户中静寂无声,只一缕庐烟从西边那处屋角轻飘而过,这样的一处僻静,与那个如今波云诡谲的长安城是如此的不同!

    楼梯口这时响起一串脚步声,渭水南岸,这处距离长安城五十里之外的客栈,正有小二提着滚烫的茶水上来,与他点头陪笑后,便要去叩他旁边那间房的门,却被他伸手阻止:“便让她多歇一刻!”

    店小二忙不迭点头,仍是退回楼下去。

    屋内,女子欲去开门的手缓缓落下,身体缓缓靠将于身后墙上,有初生的日光透过窗棂,碎碎的落上她的眼睫,她看清眼前空气中虚无漂浮的尘……昨日的一幕幕仍是要在眼前掠过:

    足上的伤疤在血色凝固后暗红而丑陋,他以王子之尊,捉住她双足,将那污秽不堪连着淤泥一道洗去,小心翼翼涂上贴身所带金创药……由不得她抗拒。

    他当她,仍是挽云楼中的那个杨珪媚,她看他,却已是李唐皇族的三殿下齐王李元吉。

    这样一处裂痛,她看的清楚,他未必不知,却逼她去看的更清楚。

    落日西沉时,这人用自己的外袍裹住她湿透的身体,将她抱上马背,飞驰到这间离的最近的客栈,亲自将她抱至这个房间……她本有多少事情要问他,他却自那时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一个大概谁都没睡好的早晨,他却已等在她的屋外。

    许久后,门外有人轻叩:“你醒了?”仍是他的声音。

    她一惊,才恍然发觉满脸的泪水不知何时流下,她极力压制的哽咽,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清晰可闻。

    三皇子推开时,望着那个猝然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自己的女子,“到时候该换药了!”他道。长裙下,她一双雪足半汲着鞋,两圈紫红围住脚腕处,他仍是俯身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伸手去揭她裙尾:“我自己来!”她按住他的手,低声道。

    齐王眸中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将药泥小心的涂抹在她脚腕处,女子心中一苦,转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我这样做,只因为心里是欢喜的,并不想你背负什么,所以你勿需为难!”他冰凉指尖轻揉着她红肿的腕处,缓慢开口。

    “你不在长安的这一年,变的事很多……我每日里看他们如看一场戏,只不知道这样一局戏的最后结局将会是如何收场,有时很长的时间后才能突然记起来,原来他们竟会是我的亲兄长!但是媚儿……当我昨日看到你的时候,我忽然想,不管他们如何的变,但或许,还有一个你不曾变过!”三皇子低低的说着,似不经意,手指却忽的一抖,“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为何我独独会有这种渴望!”

    女子将一切看在眼底,低头,心中冰凉一片,喃喃不由得道:“我何曾没有改变,只是你并未看到……更或许,殿下你压根不敢真的看到!”

    三皇子听了她这一句,苦笑半声,徐徐伸手捉紧了她的手尖,攥的至紧:“是,你说的不错,我是怕连你最后也会变成那样!媚儿,不要回去了,他如今已经成了另一个人,没有人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利,在距离那天下至尊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那一步之遥便是太子,是他的亲哥哥。

    要想得到那个男子梦想中的一切,就要扳倒眼前那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李世民藏着心事的玄瞳在她眼前浮现……

    洛阳女子低下头去:“元吉,我并非不懂——”

    她并非不懂,所以,宁愿等他在邙泽,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仍将她从那里赶了出来!洛阳女子的目光哀哀,下一刻仰头望住他,嘴角微动——

    命运之轮碾动,让那男子生为大唐的秦王,成就丰功战绩,难道要她一双螳臂去阻挡他的前路?

    他不禁伸手,想将她眼中难过拭去,她却低声道:“上林苑中,他当真没有事?”

    眼底有失望飘过,三皇子已笑:“你还是不信我!”

    “并非不信……”那女子开口。

    “并非不信,而是在你心中,若非看到他安然站于你的面前,至始至终你永远不能放心下这个人!”三皇子替她说完未尽的半句话,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房去:“这里距离长安不过半日路程,你今日安心养伤,明早我们就起程!”屋外,三皇子声音凉如秋雾。

    屋内,墨辛平的女儿低头凄然一笑。

    第二天却是个雨日,雨声随着风声携带入帘,洒的陈年旧木上斑斑湿痕,这一片山脉俱笼在似是而非的雾水中。

    梨木桌前,三皇子一人独斟独饮,他身后,一株凤凰树在院中擎天而起,满树凤凰花沉坠欲堕,在一片薄雨中,血色仿佛要淌了下来,浓浓的坠在花尖。

    雨风过处,墨辛平的女儿独站在长廊那头望他。

    不过是短短的几步路,那样一个曾经相熟的人,竟再不肯走过来……唇边溢出一丝讥诮,李元吉仰头,将酒瓶中最后一滴酒液吸入腹中。

    谁说一壶浊酒不能醉人!

    微起身,他欲转身离开,原是身姿峻拔的少年,脚步踉跄着却几欲跌倒,一双素手在他坠地之前扶住他臂膀,竭尽一身之力将他扶坐回原处:“你还肯管我!”他哑然而笑。

    “你又何苦要逼我!”那女子脸有凄然。

    “我何苦要想逼你,我不过不开心,媚儿,我一点都不开心!”他对着这女子,露出洁白牙齿而笑。“你心里只有我二哥,我不开心!父皇眼中只有他的江山,我不开心,我的两个哥哥眼中只有储君之位,争相想把我拖到他们身边,我更不开心,媚儿,你说我怎么办!你倒告诉我……”三皇子拉住她的手不肯放,一双眼睛似乎要醉过去。

    墨辛平的女儿转过头去,不忍看他眼中的痛苦。

    “媚儿,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从未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心动么?”少年齐王忽然开口道。

    六儿猛然醒悟,适时推开他的手,三皇子长臂一振,却已将她的力道如何化去,反拢进怀中深些:“公平一点,我这般难过,你不能置我不理!”他将头埋在她鬓发间。

    如茧上的丝被一根根剥离,露出藏在内里那只孱弱的灵魂,洛阳女子在他怀中不觉颓然落泪:“你何苦要逼我!这世上的女子多的是,你又何必要逼我一个!杨珪媚纵然知道你的好,我这一生却再不会属意另一个人!”

    齐王无故,也在她脸侧惨然一笑:“你这问问的好,连我自身都奇怪,然,弱水三千,你又为何只能选定他一人,若能重新来过,我自然也宁愿今生从未见识过你这个人!”

    天刚昏暗,浓云翻滚,长安,定西门。

    ……马蹄和着自己的脚步声穿过狭长幽深的门道,六儿恍然抬目,竟然还是又回到了长安城,这座布满是非的李唐帝都。

    一步之遥,三皇子侧头,定定望住身边的女子。

    纵然知道她的归来不过是一些人的用意,可是他却贪恋着能在帝都长安城中再度见到这个女子!——这样的不可救赎,却终究是遂了那些人的愿望!

    然,这样一个再开始,会有怎样的一个最后结局,他忽然不敢去想。

    晚霞将流云宫饰的如火筑金塑,高梁沉叠下,一袭华丽裙章曳过繁花浓荫。

    盛装的眸中重影:“他们已经到了长安?”

    如枯木般肃立在她身后的人陌然:“是!不但齐王已回到长安,连师父也已经到了!”

    “噢?”柳墨怜粲然回首,冷笑:“杜如晦果真是天下奇士!”

    “怜儿,若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你再不肯回头!”她身后,深目之下,唐骏眉宇铿然有痛。

    云妃不觉砰然一笑,遥望西边云霞屠烧:“若到死,想不回头也都不能了!”

    年轻的太医颓然着闭上双目。

    柳墨怜眉间的笑意却是愈发惨烈。

    远霞似要燃成烟烬,将这一片高阙的宫殿染透红光,如置炼狱火海焚烧。

    而当阳光将一切的温暖的掳劫殆尽,站在秦王府门前那宽阔的场地,她的那个妹妹却贸然不敢上前……那道朱门就在眼前徜徉大开,让她有片刻错觉。

    有清晰的马蹄声从朱雀大道上远处传来,身边三皇子的双肩一僵,忽的低头去看这女子。

    ——晚阳正将一个颀长萧索的身影拉到她脚边,她心中猛的抽痛,猝然回身,撞进那一双黑如漆墨的眸中,瞬时坠落其中,来人已抢上一步,不避讳当着所有人的面,猛的将她夺入怀中——

    “回来就好!”一声从那道微哑的喉咙中传出,深深的无奈,不无失而复得的侥幸和骤喜。

    六儿眼眸一酸,顷刻间泪流满面。

    秦王下一刻已缓缓放开她,满目的心痛,抬手抚上她面颊边泪迹:“你随李福先进去休息!杜先生和东儿已到长安,我稍后差人安顿他们!……你放心,我自会将一切查的水落石出!”话音掷地,几丈外,三皇子目中无端一冷。

    秦王府的总管此刻上前:“王爷,不知道将姑娘安排在何处妥当?”

    李世民沉吟片刻,玄色目光似有意无意掠过面前的弟弟:“将她安置在涵光阁!”此言一出,对面三皇子的脸色蓦地冷硬,目光炙热如灸,却是立时钉向他身边的那女子。

    那洛阳女子察觉他目中意味不觉一愣,却未作停留,已要随着秦王府的大管家离开——“别走!”齐王眼中的暗忽更猛烈,这刻顷刻淋漓倾轧而出,夺前一步,猛的攥回她的手。

    墨辛平的女儿怔住。

    “放开你二嫂!”蓦地一声更为冰冷自这女子身边传来。

    话音落,李元吉眉间猛的蹙紧吃痛,冷然转身,对上那黑眸中喷薄愈发的怒意。“明日我会上表礼部,奏请陛下赐她为我秦王侧妃!”他的那个二哥薄唇开合间,已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迸出:“怕是不日,三弟就能喝上我的另一杯喜酒!”

    女子眉心一抖,不觉更愣住。

    三皇子额间的寒意不妨益深,此刻目光灼烫对上兄长的眼睛,如被地壳压制的熔浆即将破土而出,张口似欲辩驳什么,终于沉默转身,背影孤寂离开。

    “元吉!”六儿不觉在他身后追上几步,却立时彷徨停足,再回头,撞见李世民眼中此刻的风雨欲来,只觉出平生无望。

    暮霭深沉,暗夜袭来,这二皇子一手牵着她踏进秦王府的大门。……她的手一直是冷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跟随他走进东院,走进涵光阁。

    ——涵光阁是李世民的寝居,她并不知道,那个三皇子却一定是知道的。

    门被重重的阖上,将一切隔绝在外间,室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交替起伏,秦王终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抚住她双肩,那对深黑的眸子看不见底:“六儿,你可有话同我说?”二皇子这刻终于缓缓的出口。

    墨辛平的女儿听出这句话后的意思,低头:“是元吉从那些人手里救下我!”

    “你知,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二皇子将她拉近身边,盯住她的眼睛:“六儿,莫忘记你的承诺!”

    六儿这时抬头,望着他的那双黑眸,只觉满心萧索,悲凉:“你知道,当初错先在我……”

    秦王却已以指封住她的唇:“你没有忘就好——其余的事,我不愿去追究!”将这女子拥在怀中,下颌抵住她的眉梢,片刻:“邙泽如今再不可能回去,既然已回到了长安,我也断不能再让你离开,我这就去拟折,从此你安心住在秦王府!”

    墨辛平的女儿尚没有开口时,已看着他即刻起身离开自己身边——

    从背后望去,无论形容样貌,无不是过去的那一个人,但此刻这个男子刻意在邙泽中隐去的那一些东西,在长安这座风云诡谲的李唐帝都之中,此刻,却如此清晰的悉数凸显于她的眼前……

    明烛摇曳,碧纱窗纸上便印出一个高大身影,她静静躺在榻上,秀目半阖,悄悄看那窗前执笔公案的男子。……俊眉或舒或卷,掩藏无限心事,一笔挥洒过时行云流水,仿佛江山如画,尽在他笔尖流淌而过。

    这或许真是她将嫁的男子……杜如晦也曾说过,她红鸾星动,今年将会出阁。

    注定是他。幸好,也是他。

    她初识他时,不足及笄,他视她为懵懂。时光如白驹过隙,七年了,别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已该有怎样的人生?而她,若余日无多,这一生最大的心愿,莫不过是能守在他的身边,即便相守艰难,她也愿意为这男子开出最后一抹残存花色。

    “六儿,我要娶你为我妻,你和无垢都可以是我的妻子!”这男子黑眸中的波澜仍在她眼前涌动,被他拽紧的指节处传来一阵阵的猝疼。

    “从前发生的事我无力改变,无垢是我敬重的人,对你,我更不想有一丝一毫亏待,古有娥皇女英同伴帝舜,我李世民又有何不可效仿!”黑眸的深处就有烈火焚烧。

    她的脸色刹那雪一般的苍白,目光却与他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不论走到这一步对或不对,她遇上这个人的那一刻,就别无选择,犹如血脉筋骨相融相连,到死也不可分拆。

    他待她如此,她还能要他再为她做什么!

    就这样,半昏半醒,跌跌荡荡如在云间,薄衾上尚有他熟悉的气息,他的脸庞却骤然在眼前放大,黑瞳中有洞察一切的聪慧:“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伸手,为她掖平被角,坐在床边,身形屹立如山般。

    何时,窗外已微亮,有白光穿透窗纱撞入,窗前桌上的烛火已熄灭,只余下青烟残绕:“你要出去?”她不觉呆然张口。

    “父皇至仁智宫避暑,我要陪同前去!”秦王拾起她露在外边的手,已低唇,轻轻吻上:“幸好是昨日找到你,这一切大概都是天意,天意如此……”抬头,黑眸中灼灼,便有异样火苗攒动。

    她的心猛的一颤,伸指,抓紧他的手指。

    秦王轻抚她手背:“安心在府内等我回来,有什么吩咐李福,我已安排杜如晦他们住在天策府中,答应我,这几天留在府内,不要出去……”这人说的形色极其郑重。

    她在他的眼中突兀撞见自己的恐惧,却只是点头,眼眶酸涩,终究没有落下:“你一切小心!”

    李世民朗朗一笑,俯身轻吻上她额际时,道:“怕就是这几日,礼部的册封就要下来,六儿——或许我果真能给予你另一种荣耀,你且等我回来!”

    涵光阁外,一轮朝日已从东边喷薄欲出,纵使漫天的云彩都挡不住它的光芒,秦王后来长身步入光芒中,只觉胸壑间豪气万丈,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他要将那密布的乌云尽数拨开,再不留阴霾。

    伊人,他志在必得,而江山,他势必也要牢牢握在手中,以双掌之力,扭转天地乾坤。

    脑海中再度沉入一片混沌,却是无数梦魇接踵而来,直至午后,墨辛平的女儿才猛然从噩梦中惊起,汗透重衣——“姑娘醒了,小棠伺候姑娘梳洗!”一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这时从帐后跑出,上来搀她的手。

    她忙坐起,摆手:“我自己来!”

    那小丫头一惊,一愣,双腿一屈已要跪在地上:“小棠该死,还请姑娘不要让福总管将奴婢撵出去……”

    “我何时要撵你了!”墨辛平的女儿一惊,忙起身扶起她。

    “姑娘不要小棠服侍,不是嫌小棠粗手粗脚?”那小丫头一双眼睛圆睁就盯着她,盯的紧紧,认真打量着这个洛阳女子。

    墨辛平的女儿不由得笑出:“这些事,我一贯自己做的”,转头望向涵光阁外,落日西沉,她竟然睡足了一天,便问:“秦王殿下可曾有消息回来?”

    小棠摇头:“王爷怕是要去几天,但是杜先生却已在外头等了姑娘好些时候!”六儿一惊,忙起身梳洗,匆匆跟着小棠往外面走去。

    竹帘随风卷起,帘幕外,荷衣风卷,一个孤峭人影站在梧桐树底,任身边人来人往,眼中只有清风拂过。

    “杜先生!”听得身后的一声喊,便是背向她而站,清平的眼中也是不由掠起一阵涟漪,徐徐回头:“平安就好!”短短四字,将几日中无数忧思尽数化去,看她脸上笑意融融,一时不忍去剥夺,过去这一年,他是鲜少见她笑得如此灿烂。

    “太子亲信杨文干已在庆州造反!”然,仍是低低开口:“陛下已将太子幽禁!”

    那女子下一刻张着唇愣住,却竟似没有多少惊动,后来颤声问道:“那他呢?”

    “陛下已诏秦王领兵平杨文干之乱”,杜如晦认真望进对面那一双瘦弱眼睛:“陛下允诺,平乱之后将封秦王殿下为太子!”

    闻言,不提防面前女子突兀往后退去一步,身形一个摇晃——那双眸子中方起的神采,就这样忽然一些些的沉没了下去,失去了最后依托。

    杜先生便叹出一声:“这怕是你最后一次可以自己选择将来之路……”离山的杜先生面目间清澈有悯,道,“六儿,你一定要想清楚!”

    那女子便呆呆看住他长久,看的眼圈中一片汪洋,风一吹,便能吹的裂了,碎了,后来涩涩苦笑着,终于极缓的点了点头,“好!”

    转身,一步步仍走回涵光阁的那道门中,那人形便一些些的被突如其来的迎面阴影吞没……杜如晦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离开……

    半空中,那轮冷月因为是悬挂在这皇城的上空,也似乎比别处能瞧见的冰轮更为冷寒。四下静寂,日间的繁华被夜色掩去,这一座座次第相连的宫阙如一头头隐蛰在黑暗中的兽,不知何时会嗜血而出。

    太医院,白日的喧嚣忙乱后,只有一盏灯亮在值房,当值的太医却站在庭中望着月亮出神。一夜无事,也一夜无眠,月轮化成淡白在天幕落下,有值早班的太医过来换班,与他寒暄几句后进入医局内。

    唐骏于是返身,迈开那两双的脚步,一步步的,走出这兽口般的皇城……有一种疲倦,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身心深处,沉浸得太久,不得呼吸而出。

    步出永安门,淡淡星辉下,便有一袭青衫默然守在城门边,身型凝滞如石塑。“师父!”他惶然喊出,却忽有种被在无边淹没中救赎的感觉,噗通一声已跪在恩师的面前。

    青衫长久被风吹凉的眼中,这刻始泛出一丝悯然:“既早知是错,又何必还要这般一直错下去!”

    “徒儿错了,徒儿原本以为可以帮到她……”年轻的太医顿时埋头在他脚边,声泪俱下:“徒儿不该不听师父的训诫,进入宫门……眼见着她一步步走上不归,徒儿却始终无能为力!”

    “骏儿,你天性虽则不羁,品性却是纯良,所以为师当年念在你颇具天资,收你为徒。不许你入宫为医,也是因为知晓这宫内一旦浸淫,再想清白退出难如登天……”离山的杜先生仰头,长叹出一声。

    “是以,如今为师给两条路你走,一是你与我断绝师徒名分,你将去是留,为师再不阻拦,另一条路便是你回到崤山,静心学医,普济众生,从此再不问长安之事!”

    “这本是你自己的路,我自然不会迫你作出任何一个选择!但你自己务必考虑清楚!”杜先生说罢,已折身,唐骏跪在青砖上,怔怔望着那袭青衫离开。

    两丈外,杜先生忽再度停下脚步。

    “骏儿,有一件事我自思仍应当告知于你——二十五年前,你墨师叔途径雁门关时遇到的那一个有缘的晋阳的少年,那人此刻就在这长安的东宫中,天意难测,也正是他将你墨师叔一家逼上无路!云妃既是你墨师叔的女儿,她又怎可能真心与太子谋到一处,若只是为了她将来的性命着想,你如今帮她一分,便是将她更往死路推上一分!你现在也当明白为师为何要你离开!”

    “师父!”唐骏伧然出口。

    “我不想你成为这场宫闱之争的牺牲品,更不想你墨师叔身在地下尚不能瞑目,你若要云妃安好,就该知道收手,于她于你才不会落得最后的下场。为师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杜先生说罢转身,再不做多余停留。

    唐骏眼望着恩师的背影离开,又回头再望向那深锁的宫阙一眼……许久后,当那长街上的人影早已消失的毫无踪迹时,他忽恭恭敬敬屈身跪地,磕了三个头后,方起身离开。

    流云宫外。

    曲折回廊,深绿湖水,倒影其中的人影似生生从人身上揭下,她在岸上颦,它在水中颦,她的眉峰中藏的冷戾,它将这种狠戾原原本本的显示在她眼前。

    ——柳墨怜猛的从阑干前缩回身子,那张陌生冷硬的脸庞也就此从眼前消失。

    玉石长廊上积了薄薄一层的杨絮,她刻意不叫宫人扫去,看这残春的滋味,便如同她看待她从此的人生。

    而,面对身前不请自来的人:“我为何要帮你?”她冷然开口。

    白袍冷冷兜起满身晚风,萧瑟之中透出暗冷,微转眸,眉峰间涂上凉意。

    “你可以不帮!”

    “你!”云妃摔袖,眼中就有怒意。

    白袍却依旧薄凉,仰望西边翻滚云霞:“你那一点心思,竟自认为能糊弄了谁!即便太子果真被废,就凭你,就能扳倒李世民?当真可笑至极!”

    “你?”柳墨怜眼中的怒意不妨顷刻转为惊,强制淡定后,宽袖中一双手仍是簌簌发抖,周身的寒意。

    “我答应你,父皇百年之后,给你自由之身,你总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宫廷中!”白袍转身,身影落进霞光中。

    “那六儿呢!”他身后,云妃咬唇,猛然出口道。

    白袍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你还在关心她?”

    “不是!”柳墨怜驳道。

    “既然她已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再顾及她!”那人徐徐转身,一张面目背着阳光,悉数落在灰暗中。

    天边几行暮鸟喑哑飞过头顶,落入流云宫那幽深的草木中,碧水之上,云妃仍冷然望向那早已消失人影的阑干尽头。

    有一刻,她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思。

    而此时,另一双乌靴踩入她面前的空气,青色罗袍随风而摆,满身的冷清,她在第一刻感觉出这个年轻太医今天的异常。

    “你所为的,究竟是太子,还是齐王,还是你自己?”年轻的太医忽然不无感慨道,脸上却平淡的如见惯朝朝暮暮的风起云涌,不似往常应有的起伏。

    云妃望了一眼那张淡然的太过的脸,背身向他:“我和齐王之间,不过是各取其需!”

    “各取其需?”唐骏不觉汗然一笑,似是无比嘲弄。

    她与他之间,岂不是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更贪婪,他想要她回头,他想要回当初那个月光下的女子。

    但是这女子不肯,也不可能再给。

    晚风拂过他青衣衣角,他眼中落意深深,终于开口:“五儿,我已辞去太医之职!”

    云妃的手猛颤,脸上却倔强扬出如常笑意。

    她不会让眼前的男人看出她心底哪怕一丁点的波澜——

    如果她的妹妹是山涧中的那滩清泉一目了然看的太过清晰,她就是林木中深不见底的寒潭,即使是她们的母亲柳绿萝,又有几分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

    一双温凉的手却已托起她的脸庞,平常隐忍压制的眼中落进霞光,重新化成轻落的万点光芒,依稀又是那个山梁上沐浴月光而来的不羁采药郎。

    ——只是眼中曾有的清明替换成了那样无边的沉重:

    “五儿,你有你的执念,而我尚也有未尽之事,若果真等到了那一天,路到了终点,你无处可去,我可答应你,黄泉路上,你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柳墨怜眼波一流转,望着面前的男子,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何尝怪诞,有人为生而盟,她却听到了他对她的死盟。

    唐骏望着她,脸上也漾起奇异的笑容。

    “你走吧,趁我还能笑的时候!”云妃忽吃吃短笑,扭头道。

    唐骏也不由得望着她那张脸:“你会不会让我等很久?”

    柳墨怜摇头:“应该不会!”

    唐骏于是点头:“好!那我就走了!”

    柳墨怜也是缓缓点头:“好!”

    那年轻的太医于是转身,向着这流云宫外大步离开。

    柳墨怜怔了片刻,却是仍向着那宫内阙影深深中走去……各自走各自的路,大滴的眼泪却忽从流云宫宫主那双冰冷的瞳仁中坠落,落在那层层叠叠的无事柳绵上,任那晚风,至死方能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