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随风卷起,帘幕外,一个孤峭人影长久的站在涵光阁外的梧桐树底,任身边人来人往,清冷置身于一切之外,以一种从来平静的姿势面对周遭。
身后忽有裙衣窸窣靠近,脚步声虚乏,晚阳将一个萧索的女子身影终于拉到他脚边,这人心中猛的抽痛,猝然回身,撞进那一双无神的水眸中。
那张熟悉的脸虽显如此狼狈,如此无望,但那张脸上的那对眸子,却是出奇的平静,平静的让人心生瘆人寒意——而果真是到了这一日的来临。
“听说,陛下已另有诏旨!”齐王妃迎着夕阳惨惨笑出,望向他,眼中不知是讥讽还是痛苦。“杜先生为秦王府第一谋臣,终于不负秦王殿下的所望!听说如今宫外民群集结,连朝中大臣都有联名上奏改立之意……”
杜如晦薄衫下的身躯极冷似的抖出,猛的撑掌,扶住身边立壁。
从离山最初的见面到如今,她从未见这杜先生有如此失态过,仰首望他,嘴角微动,俨然欲哭而出,却因那眼中的最后无望不愿落泪,手掌一松,那个早被齐王摔碎的瓷瓶就摊在她的掌心,瓶中流出恍若泪水一般的液体。
“我早该想到,既有杜先生在,他如何会有事,只是从来都是我糊涂!”残阳如血,齐王妃侧身,离开。
“你不去看看殿下?”离山的杜先生在她背后咄然出口。
“是!我是该再去看看他!”齐王妃忽一笑,笑的仰目,将眶内的那片泪水逼回心上。
……李世民站在涵光阁的门口,一周一世界的寂静,那女子就站在院子中,不肯再靠进他一步。风吹起了她满头的银丝,触痛他的眼神,伸手,从背后将那女子和着这苍凉暮风一并拥入怀中:“是我不好!”
这样一句话,便引来女子一笑,这女子自以为稀疏平常的一笑,那笑容却只能令人难过。转身,白发下的容颜似乎再熟悉不过,却陌生,因为那额间多出的一份无能为力。
是的,无能为力。
她对面的男子如何没有看见。
那女子此刻仿佛在笑,那笑意却飞散在残阳中,再回不到眸中,他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紧紧将她拢在怀中,她的身体安静,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有眉间终究是一分分凉了下去。
“元吉怕都已经猜到了——你早做打算……”她开口,双眸空蒙似再看不见。
他没有迟疑的点头,目中有不安的疑窦。
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疑惑。“我知道你真的必须走到这一步……”她惨淡开口,“即便元吉将这张薄薄的纸捅破——阿史那燕说她不后悔来找过我,我曾经所做的,我也不会后悔!”她道。
“我知道大军开发之前,你必须让你的父亲回心转意!”她仰首,对上那双讳莫如深的黑瞳,一头白发飞扬:“但这一回,他绝不会再原谅我!”
李世民望着这个女子风中支离的脸,于冷风中缓缓伸手……
齐王妃却退后一步,微扯的唇边始终再化不出一个笑容,白发飘在风中:“殿下,你要走的路太远,我始终追不上你的脚步,我一个人,其实很怕”,她后退一步:“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世民不妨上前一步,余毒方清后的双掌揽住她双肩,冷不丁的一口腥甜,便喷在她水蓝裙衣上,望去,如一滩永不能化开的痕迹。
“既然到了这一步,留在这里!”他冷硬在她耳旁开口。
齐王妃久久看清男子那张脸上的此刻决绝,“念在往日情分,殿下,我求您,若到了那一刻,请殿下放过我齐王府!就当是……对杨珪媚不忠的赏赐!”忽轻轻推开他,隔三丈夜风,身子徐徐跪下……
“你到底还是为他来求我?”二皇子不觉嗬嗬冷笑而出,瞪着她许久,久到恍惚可以将两人之间曾有的一切都裂成渊,生生对立两岸。
“放过?”他冷冷出口:“真的会有那一天?”
齐王妃跪在地上的身子顷刻抖的如寒蝉,抬起头来的脸上却笑的若莲花皎洁,道:“会有那一天,殿下终会得偿所愿,也会放过齐王府所有的人!”
秦王目中的恨意迅即涌出,就此将那对黑瞳最后湮没,许久,转身:“如果这是你的决定,你可以走了,这辈子最好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你会后悔!”
…………
齐王妃微微含笑,忽深深给他又磕了一个头,身姿站起,满头的银丝如黑暗中都能将人眼钉盲的银针。
…………
齐王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涵光阁外,这寂静的院中,忽然涌出一堆奇异的人,他们有的羽扇纶巾,有的黑甲银盔,一双双凛冽的眼中散发寒且悸的光芒:“殿下,若她通风报信,后果不可设想!”
尉迟恭已从桐树下拔腿追出,却被一双尚显虚弱的手拦住:“她不会,让她去!”暗夜中,晦涩如一滩墨的男子霜冷开口。
六月三日,齐王府。月光下,摇床上的孩子粉雕玉琢,小嘴微翘,眼眸湿润,轻睁的一瞬间,亮若星辰,却又随即阖上,睡的昏昏沉沉,只是将自己藕节般的手搭在了她的掌心。
——这孩子的小手这般温暖,并不像她身上血液的另一半出处,她感受着不哀脉搏的跳动,在一片暗冷中,近乎贪心的望着女儿熟睡的容颜……
屋外的月光冷冷的照入这间屋子,轩窗下的那一片暗中,齐王静静的躺在哪里,苍白的月色就洒在他俊美的脸颊,那仿佛鬼斧刀工般的容颜上,神情却淡的几被刻刀无情削去。
可以听见夜静的吐纳声。她在这异常的宁静中,忽倾听出一丝不寻常的呼吸声,微微偏头,惊诧回望见那锦榻上静躺的男人。
他此刻竟然还肯在她的屋内!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锦榻上的人却已先她开口,始终紧阖的一对眼,仿佛连睁开再看她一眼都觉太累。
铜镜反射的月光幽青,映上她形容魑魅:“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齐王妃喃喃自嘲笑出。
可是她在长安街道上孤鬼游荡,竟会一路跌跌撞撞仍走进了这幢齐王府的大门!
“明日我会去向父皇辞行,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反悔!”三皇子唇边缓缓流出话语:“至于你和不哀,要去秦王府还是留在此处悉凭你所愿,若是仍旧住在这里,齐王府的一切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有所改变!太子那,我已为你留下后路!……若最终是秦王,我便无需再多说什么!”
齐王妃不由得一愣,面容惨淡:“你要走?”
“是!这岂非正如你所愿,长安的事从此与我再无半点瓜葛!”三皇子徐徐睁开双目,月光薄薄的笼进,看不清楚那眼瞳中终究还剩下什么:“这样对你和我,也算是最好,我们之间两清收场,好在最终我并没有亏欠下你!”
他从锦榻上站起,没有看她:“媚儿,以后,我们这一生都不要再见了吧!”齐王唇畔留最后一丝笑道。
齐王妃双肩一震,淡淡,脸上也终于露出笑容,缓缓道:“好,那就不见吧!”
三皇子轻拂衣袖,离开。
一重门,从那里面踏出,竟会有如此的清爽,仿佛这一腔内藏太久化脓的溃烂,终于在这一刻间冰释,月光下,他神清气爽,去迎接他前面的路。——曾然,从今以后,那条路上不会再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古人都说,有失,才有那失后的得,他曾然信这一句话,今后的路才能走的下去。“你果然肯为我收手?”她在他背后轻轻出口,那残余的声音还是送进他耳膜。
他的脚步微微的停住,仿佛是不想走的留有牵绊:“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微侧头,短短笑出:“六儿,我第一次在洛阳城外见到你,你那时跟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一样,孤苦,无助,我那时想带你走,你却并不愿意!”
齐王妃似短短陷入冥想中,片刻也是笑道:“就如同你后来带走小渔一样?”
他却并不回答她:“我知道你,其实是因为二哥,无论当时和现在,我一直羡慕的人都是他!以致,连他的女人,我最终也一并爱上!是以……”三皇子道:“他不能给你的,我愿意倾尽所有给你,他辜负了你的,我从无辜负,所要证明的,也不过是他可以的,我也可以!”
“这样一种毒枝缠蔓,一度开花,结果,如今终于要毒杀了我自身!只是有些事总会例外,我最终是输给了他,却不是因为江山,而是因为你!”
“我自出生,便累及母亲受困,她从此不喜我,我并无怨尤,我两位兄长皆是旷世难有的奇男子,世人争将目光投注在他二人身上,我也并不觉意外!及至李家立足江山,他二人为储位而争,我虽有心,却并未至要势在必得的狠绝,我贪图的,不过是父亲最终能认真看我一眼,我想要的,不过是我所爱女人终能为我所有,如今,走到这一步,却连这些,我都不想要了,媚儿,我是真的厌倦了长安的所有这一切!”
齐王妃望着那青穹中的明月,听着这样一段话从三皇子的口中说出,似已出神。
“我知道天底下有个人是眷顾我的,他曾眷顾我胜过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是这种爱却始终不能匹与他想要的东西,他终究不能留在我身边。……我也知道这世上最心疼我的人不是他,而是你,三少爷!——可是,我也有贪恋,我的心若改了,我的这一生岂不是一场空,我有贪心,我不想走的那般孤独凄凉,一无所有!”
“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在他那里断送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日,也一直在等着这一日,只是真到了这一日,仍是我独自一个人,其实不无害怕。只是我走到这齐王府的时候,才恍惚想起来,柳墨惜还有一个名字,她叫杨珪媚。”齐王妃忽笑:“所以我想,既然已等到了这最后的一刻,杨珪媚应该向你说的那句谢谢,我不该吝啬,也不该瞒你!”
“如此,多谢!”齐王突也淡淡笑出,月光如流萤飞过他清瞳:“你今日肯这样说,我心里至少好受了许多!”
“更深露重,殿下早些歇了吧!”齐王妃已默默走至门边,伸手抚上门栅:“我贪睡,明日怕也不能送别殿下,从此山高水长,再见堪难,殿下多多保重!”
“好!”齐王点头:“夜太深,你也早些睡吧!”
那定格在他和她之间的梨花木门,彼此都知一旦关上,此生再无机缘可以打开,尚余一厘米的月光被门缝压扁,齐王妃眼中不无凄惶,却浓浓笑出。
原本走到这一天,走到终点,连停下,也是一种奢侈。
那未能严密关实却始终留了一道缝,谁的双手轻轻的抵住,是要在她的命迹中多加一笔。“你说了这样的话,不后悔吗?”那人隔着门扉问。
她不答。
那双手就将她从梨花雕门后的阴影中揪出,让她直面月光的冷冽。
齐王妃对着他竟在笑,凄凉的笑意:“你莫非舍不得我?”他开口问她。
她仍笑,不答。
“说你舍不得我!”他蓦地狠狠出口。
“带我一起离开长安!”齐王妃这刻仰头,看进他的眼底,与他的目光深深纠缠:“带我和不哀离开这里,我便遵守我的曾诺,殿下!”
“你混账!”齐王走前一步,逼视近在咫尺的那双瞳子,似要将它生生剜出来,仔仔细细看个究竟,眼角却无辜一涩,俯身顷刻封住妻子的唇,肆意蹂躏,感觉她指尖剜过自己背上皮肤方寸,生生的疼!
这女人,终其一生都倔强执意的要一路伤他到此!
“我舍不得你!”——女子冰凉的指尖滑过他的喉骨,触不及防跌进他胸前的衣襟,接触他肌肤上泛起的颤栗。
“我舍不得你,因为这世间再找不到一个人能甘心情愿的守护我至此,也因为这世间再找不到一个人,我会伤他如此!”女子踮起脚跟,覆上他的薄唇,如溺水时手中唯一能握住的一线渺茫:“三少爷,或许至死,我终究不得选择自身是谁,我也不知终究会落在何方,所以,带我离开长安吧,永远再不要回到这里!”
月光中,衣衫褪尽,苍白月光笼住那具冰冷的胴体,他覆身而上,长草之声漫过身际,那旷宇的声响轰轰如潮水般往前喧嚣,冲撞击疼,又将那荒野上的两人远远的抛掷了在身后。
“我带你和不哀离开长安!”他吻着她的耳垂,吻过她的鼻翼,吻过那双记忆中原本清澈的眼睛。
云逐月,那最后一丝月影也被浓云遮盖的没有痕迹,苍茫的黑暗中,他拥紧她的身体,齐王妃阖上双眼,将自己深深藏在他臂弯的阴影中……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寅时,齐王府,外面的天没有一丝光亮。齐王从榻上半仰身,俯腰,轻吻在妻子的额头,然后折身,走出这间屋子。
凤凰木下的萋萋漫草,泛出青碧的绿光,虽被压折,却透出另一番生机……他记得他如何将那柔软的身躯抱回屋内,那拥抱的滋味,若拥住一个天地的乾坤。
是以,在他的妻子醒之前,他势必要去做一些事,去兑现他应诺她的事。
他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那坐在金銮殿上的父亲,而他亦知,他的父亲等待这一天,或许已等了太久。所以李渊应该不会耽误他太长时间,他或可能在她醒之前赶回来。
这样想着,他的步伐愈发的快。——马蹄声急急,远远的,他已望见玄武门那朱红的耀眼颜色。
朱红之旁,太子的銮驾正缓缓而来,他们兄弟相识一笑,他们彼此都已明白,这或许是兄弟之间最后的一笑。
这一场兄弟之争,到了这一刻,到底谁会胜,谁会负其实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谁想得到那件东西,都是抱了必死的心态,譬如泽已涸,暗中最后一盏光亮渐次已灭。
“大哥!”三皇子朗声喊道。
李建成颔首以对,以太子威仪,粲然一笑,缓缓行径玄武门狭长幽深的门道,此刻尚要去拼搏一击,去争那些本该属于李唐皇太子所有的东西。
齐王已经走了很久后,齐王妃缓缓推开盖在背上的薄被,端详着被衾下那具散发着陌生气息的躯体……不哀仍在腆睡,这屋子的门却再次被推开,陡然走入的杜小渔脸上原本的笑意僵成一团!
“姐姐,你……”她哆嗦着喊出。
齐王妃的胴体上遍布或青或紫的吻痕,怵目惊心。“小渔,帮我预备汤水……”齐王妃却尚顾不及自己身体的曝露,垂首低低开口道。
杜小渔允喏转身,走出这屋子的一刹那,眼中恍惚有光影悉数跌碎,这样的感觉,那等的熟悉。
温汤之中,水波荡开,齐王妃任自己沉入水下,银白的发丝袅袅浮起,和着水面浮乱的花瓣,乱人眼眸。
那滚烫的热水,温暖倾入肌肤,她骤然浮出,急剧喘息,是要将那盘踞在心底的最后一丝彷徨挤出,焚身不悔之灼,永堕沉沦之痛,终此后,怕再与她无关。
濡湿了的发梢,丝丝缕缕贴在颊上,湿发散在雪白双肩,立在烛光照射的地方,有冷凉的温暖,小渔从身后而来,将一袭丝衣披在她身上:“云妃娘娘来请王妃宫中一聚,王妃去还是不去?”
小渔的口吻中有无措的惶然,她并不是不知。
“去!”齐王妃垂目,低婉而笑。
不得不去,终于到了这一步,她无论如何都应该再去见见她的姐姐。因为即使她不见,她的姐姐都会有法子让她去见她。
女子静静在镜台前坐下,花般娇艳的容颜,却是一头雪白,异样的鬼魅,小渔站在这一边咬唇,不知如何处理她的白发。齐王妃无端摇头一笑,径自取了根金色的缎带将满头白发束缚,起身,披上金丝浅绣轻容大红纱衣,广袖飘飘,灿若流金。
镜中的女子面容苍白,形色诡异,杜小渔脑海中第一想到是“妖孽”!
这面前的女子岂不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折身,薄罗纱衣,红纱长裙,委地如流云,却将一柄短匕隐在长袖间,对上她颤然的目光,只是轻轻扬唇,似笑非笑。
“小渔,我们怕要出趟远门,你去收拾一下孩子们要带的东西,等王爷回来,我们马上启程!”齐王妃冷开双唇,眉心染成赤红桃花,姿容研然。
“姐姐?”杜小渔眼中有惑。
“去吧,不用带多余的物事,我们只有一辆马车!”齐王妃脸容俨然,第一次有王府女主人的神情。
杜小渔碎步仓猝离开,齐王妃折身,再次望向那镜中的女子,十年之后,那张脸竟未见有多少变化,她从妆匝中挑起一点胭脂,浅浅蕴染绽开,绯色遮住那莲花般的苍白,拾步向屋外走去。
薄阳正要从东边升起,天边有渺渺云烟。
她听着鸾车的铃声一路飘摇过横街,从长乐门转经武德门,直奔武德殿后的流云宫。
流云宫的高阶上,锦绣罗衣漫起遮天,她的姐姐正居高临视着自己妹妹的到来,飘扬若飞的裙袍,凭虚临风。
云妃走下一步,携着妹妹的手缓缓向流云宫深处走去,宫门一重重的在她们的身后掩闭,这深不可测的后宫,她与她在这李唐的后宫一隅,屏退宫人,彼此微笑落座。
这初夏时分,竟有一瓣淡白纤细的花落在她衣襟上,她凝指捻起,递给她的姐姐看:“洛阳的牡丹早已谢了,为何这流云宫中还有牡丹?”
云妃笑容嫣然,起身推开院角的一道门,日光之下,空无一人的偌大一片地方,只有那无穷无尽于风中摇曳的牡丹花影如蛊惑,引她一步步朝前,永无止尽的路途,不知归于何方。……而那道身后的门,也悄悄的在她错觉时关阖。
云妃眉角淡定,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妩媚而笑,低不可闻道:“昨夜偶闻长孙无忌递了个密折,言及太子淫秽宫中,姐姐就想请妹妹在此歇息一两日,等这一场误会了结了,我再送妹妹回去!”
齐王妃徐徐回头,望向自己的姐姐,不觉也笑:“怕只能让姐姐失望,妹妹与长孙无忌并无结识,怕也不能为姐姐去说些什么!”
“这点妹妹勿需担心”,云妃柔声笑出:“自然会有人将妹妹的行踪通知秦王殿下,殿下知道了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
齐王妃眉间一薄,话中终是有了讥讽之意:“姐姐是太抬举了我,世间纵有那样的男子,却绝不会是秦王殿下!”
云妃娇声笑出,素白纤指颤巍巍捻起果盘中的一粒荔枝,亲手剥去外面的那层壳,露出雪白的内里:“妹妹既然这样说,不如我们就在此坐等,看姐姐我是不是猜错了!”
“不用等!”齐王妃却已偏头,凉凉望住自己的姐姐:“你不该告诉秦王,你要通知也该通知齐王殿下,你莫忘记了我终究是齐王妃!”
云妃剥荔枝的手僵在半空中。
“况不哀年纪还小,尚不能离开娘亲太久!所以注定怕要扰了姐姐赏花的雅兴”,齐王妃说罢站起,伸手替云妃整理额前发丝:“以后的日子,姐姐自求多福,不该管的就不要管了,好好的活着,活人总不能为已死的人去活一辈子!”
云妃怔住,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就贴在他喉间,几缕发丝被风吹断在刀锋,袅袅落在她绿色裙衣上,她眼中犹有不信。
“姐姐还是遣人来开门吧!”齐王妃叹了口气。
云妃眼中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冷冷望住她。
“姐姐应该知道,我已无路可去!”齐王妃却已冷冷先她开口:“元吉和我,即刻就会离开长安,这里的事情,我们不会再管,同样的,我们的事,姐姐也不要再管了!”齐王妃叹出一声。
“你真以为可以信任齐王这个人?”云妃突地笑出,目中带嘲讽。
“信与不信,我都只能一试,这并非是我曾诺过他,而是因为我和他之间,只余下了那样一次机会!”云妃对面的女子苦笑而出,“就像他们两兄弟之间,也只得这最后一次机会!”
柳墨怜直直的盯住自己的妹妹,看清女子眉间那种陌生的远离,似连最后回头的可能都已丧失,她便知她再也困不住她:“但愿妹妹你真的能侥幸走远!”她忽咬牙冷笑道。
那最后一道深重的宫门在她眼前开启,阳光照进这灾难深重的宫门,照出唯一去路——“姐姐你从此珍重!”齐王妃恍惚一笑,双臂一振,将身边的云妃推向那重重拥聚上来的宦官宫婢……
她转身,拾起裙角向太极殿奔去——
竟未曾考虑过为何在这间深宫中,她此刻唯一可信任的人,竟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曾经剥夺了她一切的大唐皇帝李渊。
无数的檐心蜿蜒,勾角相对,曲径折断,却被无数某名远立的戍卫挡住去路,面前道影深深,错径复杂,到处都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这深宫之内,何时戒备森严,四面碰壁,及至仰头时,竟已仓促走到彩丝院,离太极殿却是愈来越远,她脑海中念头一转,已更快的步子往玄武门奔去!
若离了这深宫,她的姐姐便再不能留住她,而元吉,他或许已经回到齐王府。
没有见到她,会不会又以为她在诳骗他,会不会抛下她,独自一个人上路?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脑海中一刹那会有那么多的念头,竟有一刻,会那么挂念那个已默默陪在自己身边数年的白衣男子,一念既转,微腥的风中,虚幻笑出的容颜,足可倾国倾城。
绿荫掩映下的咸池水就在身前不远处……一道道蜿蜒的血色悄然无声爬过金砖玉壁,漫过花架秋千,汇聚,有的流过她的软缎鞋底,然后再流向那地势偏低处的的咸池。
于是,那绿碧的池水渗染深红,一丝丝蔓延,翻涌出诡异恐怖之态。
齐王妃不觉茫然四顾,何时,她的身周会出现那许多的趴伏倒地的尸体,一步步攀上望云亭,从高处往下,那一派人间的屠杀赫然在眼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伴随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绝死之音。
她几疑在梦中!
这是大唐的皇城宫禁,这里怎么可能出现梦魇般的屠杀!
沿阶而立,血色染遍半边天幕,浮华如幻,惊心动魄……直到脑后那一击寒光袭来,她身子往前一堕,从望云亭的阶梯一路跌滚而下,凛冽的刀气割断她鬓发,空中漂浮无数断丝,如芒……
她径自滚入修罗地狱,一头白发俱染成血红,跌滚撕裂中撞上望云亭下的一具尸体,去势訇然停止……昏眩的目光对上那具尸体的眼瞳。
——那尸体竟然在对她笑。
凤眸中渗透惨淡的笑意。
一支白羽铁箭掼喉而过,他喉骨碎裂,有血水汩汩流出,这个人此生不可能再说出一句话,但他竟然还没有死。
他对着她,竟然还在笑,笑的她七魂终于俱灭。
“元吉呢……元吉在哪里?”她抓住这李唐皇太子淡黄太子冕服下冰冷的手,想听那个他再不可能说出的答案,另一种灭顶的慌却让她欲转身就逃。
淡黄衣襟之下的手指攒聚最后一丝力量,指向千步廊……千步廊直通太极殿,他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能否幸运活着走到父亲李渊的面前!
齐王妃丢下那只冰冷的手,提起裙角就要往千步廊去……地上的皇太子仿佛挣动了一下……她悚然惊住——
一只冰冷的手用尽余生之力紧紧握住了她冰冷的足踝,带着无限痛苦,用力到阵阵痉挛,仿佛要让他的指骨与她的踝骨碎在一处,皇太子的那张唇在痛苦的一张一阖,但是这世上再没有人听清楚他最后想说的那些话……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抽搐,猛烈俯身,腹中却呕不出任何东西,只呕出眼角干涸的湿润……她在一片恍惚中看见李建成面上涅槃般的笑容。——他的笑容为何会如此释然,仿佛此去是脱离人世诸般的苦难,这样一个精于宫闱之斗的男人,为何最终会有洛阳龙门石窟上那些雕刻的佛陀般的笑容?
这一定是她的幻觉。……然足踝处的力道骤然消失,她身体不稳的倒在这个人的尸身上,这一次,大唐曾经的皇太子,李建成是真的死了。……何处泼溅来的一片温暖粘稠的蒙了她一头一脸,再看不清面前再有何物!
——齐王妃忽然弯身,拣起李建成脚边的那把金色配刀,不管不顾的往千步廊闯去!
无数的刀剑,无数的箭簇,交织死亡的天幕中,她如一个闯入幽冥界的鬼魅,一张布满红血的脸眸,一头染透血红的发,甫从地底而来……四周只余刀刃颤颤,噬血蠢蠢。
一串血红的脚印印上千步廊那洁白的台阶,一步一个坠落佛坛的血莲花,那隐噬的刀锋终于不再等待,她回刀迎上那当头的杀戮,“铛”,手中长刀落地。
不觉闭目。
猛然身子一轻,竟被人抢入怀中,如一阵风絮般久久漂浮在空中,许久,终于缓缓跌落……“傻丫头!”有人在她耳边轻唤,“怎的不在府中等我?”
睁眼,锦袍灿然。那少年的眉目一分分清晰和润印进眼帘,她忍不住笑出,他果真守信,不会丢下她独自一个人。
“靠近我些!”千步的长廊上,齐王柔声对妻子说道。
齐王妃便乖乖的依偎在他身边,他揽住她的肩,发觉她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么顺从:“如若早听我的话,我们昨夜就走,就不会落的现下这般狼狈!”她仰头,眉眼间不无嗔意,笑望着丈夫。
齐王便笑:“常听民间有传闻,听老婆的男人会行吉运,我如今总算是相信了!”
她轻擂了他的腰,三皇子的身体轻颤,笼住她的目光中仍是化不开的温柔。“丫头,你说,若出了这玄武门,我们终会去往哪里?”三皇子无视身周蠢蠢欲动,仍是开口。
“出嫁随夫,自然是你去哪里,我和不哀便就跟你去哪里!”她颤着双眼望住他,伸手搂住他挺拔的腰峰。
“好……入宫的路上我原本已经打算好了。听说星宿海西,有海西国,是丝绸之路的终结处,那里的人都长着黄金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我们到了那里后,他们怕也不会因为你有一头银发而奇怪看你……”三皇子低头,宠溺看向自己的妻子。
他至此时,都尚为她考虑。
“那殿下你会不会再娶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妻子?”她忽咬唇问他。
齐王不觉笑出,喉间就有血沫涌出唇边:“我有你一个已悔不该当初,岂敢再去招惹那金头发的异族悍妇了!”
“那不哀呢,等她长大些,我们是教她说中原的话,还是说海西国的话,若我们去了海西国,从此人生地不熟,怕……”她惴惴,引他说话。
“有你的丈夫在呢!”齐王握紧她的手掌:“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媚儿,不要害怕,那条路上,我会在你的身边,会一直在的……”,他身子一倾,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身边女子的肩上。“媚儿……你让我再抱抱你,好不好?”
“好……”齐王妃惨然笑着,喉间瞬时如被割。“一切会有你,元吉……”
“媚儿……”三皇子的瞳孔中已然看不清她的样子,此刻焦急的去寻,可她在他眼中慢慢的淡去,终归归于一片黑暗,是心底深处一处无痕不止的叹息,他抚上她肩头的手阖然落下。
齐王妃心中一窒,面上却仍有满满笑容,伸手握紧那垂在身畔的手,微侧脸,看他熟睡容颜,看他面色安详,唇侧含笑。……她倾一身之力紧紧抱住他腰际,将头枕在他肩上,一动不动,任四周血气流动。
血红的液体一滴滴如珠溅落在她的脚边……那是李唐三皇子身上的血。
九章龙纹玄袍,原本是看不见血色的。当她的手抚上他的腰际,才觉察出那喷薄而出的血浆,随着他身体的倾斜,流经她的身体,从那赤红的衣料上坠落——同样的血红色,看不分清。但她却能感觉那温热的血液如何一丝丝顺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变凉,毕生记忆。
……那种一分分骨肉剥离的滋味,渐至麻木不仁。她在他肩头粲然笑开,原来这就是永失的味道,只得一遍遍的重复念着:“元吉,通往海西国的那条路上,莫要走的太急,莫将我一个人丢在身后。”
四周,那一柄柄舔血的刀刃却已不知何时悄悄撤去,连带那些持刀的人,被狩的猎物已死,他们在此地已无可恋。
他们并不想再去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心死的妇人。
她感觉男子的身体逐渐冷去,直至最后冰如寒雪,身子一歪,搂着丈夫一起跌坐在千步廊上,他的脸颊沾了血迹,她用自己的衣袖去擦,衣袖上原本沾了罪孽的血迹,愈发的擦不干净。
她目光着急,落遍全身,却原来也再找不出一处干净的地方,抱着男子的头,终至默默流下无言的泪液。那液体滑过他的脸颊,反将那血迹冲去一些,她于是哭的更多……
是要将一生一世的这泪都用尽了,来洗净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
看,洛阳城外,这王子鲜衣怒马,踏风而来,那样的意气风发,他曾是那样干净的一个少年……而死时遍布满身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