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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谁归 骨将不存
    太极宫,太极殿。

    原是夜最深,最寒的时刻。

    “什么?秦王中毒,性命垂危?”

    皇帝手中的帝王朱笔迅即跌落,落下一滩血似的红迹,怵目,惊心。

    眉间尚一丝不信盘踞,谁敢轻易动得李唐的二皇子?——可是心里却是信得,信得胆战心惊,毫无缘由的立时想起去年初闻杨文干起兵之事!

    “秦王殿下吐血数斗,性命垂危,太医院苦思一夜束手无策,秦王妃现在正哭跪在太极殿外求见陛下,承天门外也有大批朝臣要求入宫觐见!”内侍的禀奏声声如刀,皇帝握着奏折的手忍不住的颤抖,额角业已渗出冷汗,仿佛正有一柄看不见的匕首顷刻抵住了他的咽喉。

    ——只是这一回执着匕首的那只手,究竟又会是属于哪个人?

    ……明明是金碧辉煌入眼,那张龙椅却寒意森人,针椎般刺入皇帝年迈衰老的龙体:“即刻诏所有太医前去会诊,更张榜下去,若有人能解秦王之毒,赐黄金万两,白银十万!”

    “奴才领旨!”内侍匆匆奔出太极殿。

    “宣太……”那后面的一个字却忽的哽在喉中再吐不出来,皇帝就此颓然坐倒在龙椅上,一瞬间,如老去数十载。

    “陛下,可是要宣太子殿下?”皇帝身旁有内侍贸然问出。

    李世民从东宫宴归,随即身中剧毒,毒性之猛竟至不治。秦王若死,普天之下,得益的第一人将只会是一个。

    皇帝黯然的目光不觉徐徐转向那内侍,直勾勾似要看出什么的直看了太久——“奴才再不敢,请陛下恕罪!”那内侍当下吓的直挺挺跪于当地,直磕的额前流血披面,皇帝脑中欲裂,挥手将太极殿中的人俱赶了出去。

    以手拄额,片刻后,他独走向那长窗边,冷冷站在风中,眼前终有老泪迷朦。

    纵然他坐拥天下,却自此再守不住寻常百姓家那份简单的和睦!一年多来,他刻意打压天策府,扶持李建成,无非是想打消李世民夺嫡的心思。——但他却忘了,李建成的身上流着的,是和他兄弟一样的血,这场兄弟之斗,莫非真的要以一个人的性命来做了断!

    作为这个帝国的皇帝,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最坏的结局,但作为一个父亲,他更不敢去想的太多。

    窗外的冷雾暗无声息的从长窗外侵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侵上这至高无上帝王灰白的发鬓。许久,他回身:“传旨,太子禁足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探访!”

    “奴才遵旨!”有内侍匆匆离去。

    “朕要出宫!”大唐皇帝稍后回身,目光断断的望穿太极殿那重重垂落如濒死的帷幔。

    秦王府,涵光阁。

    蜿蜒无尽的廊道不知要将人带往何处,一直到走入那处院落,只见桐影深深,四面死寂。有侍婢恰从涵光阁掀帘而出,诧然见到面前的一行人,促然匆匆跪了下去,片刻后,帘幕挑起,秦王妃长孙无垢率一干府人静静跪于门口。

    皇帝从这个儿媳的身边走过,径入涵光阁。

    长塌上,他的那个儿子就静静的躺在那里,院外梧桐木浓黑的暗影阴鸷的笼住李家二郎本来英挺面目,那苍白的眉宇间一道凌然的黑迹虎踞,恶意环伺。

    唇色紫黑。一对剑眉深锁,更似有无限心事——

    这就是他从来引以为傲的第二个儿子,那个驰骋疆场,长刀饮血的年轻元帅,那个战神般不可打败的骄傲的李唐二皇子,此刻静静的躺在这里……气息微弱,临死不远。

    是他一手造成就了今天的局面,一手将他的这个儿子推入死路。

    只是须臾,这屋内只剩下秦王妃伺立在他身旁。

    “还是无人应榜?”老人问出。

    长孙无垢眼中的泪水再不能抑制,跪倒在皇帝脚边:“求父皇逼太子交出解药,臣妾求父皇开恩……”扣地之声震耳,一点点血珠沁出秦王妃苍白的额际。

    李渊的眼中一颤,望向自己的这个儿媳。

    “陛下,骨肉连心,秦王他毕竟也是您的儿子!”秦王妃凄声开口。

    皇帝不由得有刹那间黯然,失神:“太子事关天下社稷,若直接逼着建成交出解药,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指认了他弑弟!”

    秦王妃的眼眸不觉迅猛的冷去,面至不信,呆呆跪在当地。

    他的丈夫舍命替面前这老人拼来半壁江山,此刻他性命垂危,而他的父亲却仍只顾念着他的江山安稳,这就是皇家……秦王妃就此嗬嗬冷笑而出,人也已站了起来,眼角泪水却仍不绝,凄凉看向自己的丈夫。

    如何不明白这女子此刻心思,李渊嘴角松垂,一瞬间老态尽显,缓缓走到帐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这双手,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开疆辟土之能,此刻却被自己的父兄逼迫至只能静静卧躺在这里。

    “二郎,是父皇错了……”皇帝忽颤巍巍开口。

    床榻上的二皇子双目紧阖,没有半分动静。

    老人一时眼中浑浊。“朕答应你,等你好了,派你回到陕东道大行台,驻扎洛阳,以后崤山以东都归你,准你建天子旌旗!从此之后,你与建成分天下而治,都不要再争了!”

    “父皇……”长孙无垢跪地,泣血哭出。

    “孩子,朕老了,也累了……”李渊不由得对自己的这个儿媳最后苦笑:“若真是太子下毒,朕自然会让他替他的弟弟解毒!”

    整整一日,宫中再无消息传出。

    暮色四沉,长孙无垢望着榻上静静躺着没有半分声息的丈夫,眼角也早已没有泪。

    任凰图霸业,人若死了,所求不过两三丈的地方埋骨。……若是如此,他们数年所争的,岂不可悲,可笑!……伸指去探丈夫的面门,男子的鼻息微至些有些无,秦王妃唇边一丝惨笑荒凉似琢刻而出。

    武德九年六月三日,寅时,齐王府。

    一重重的门,恍惚要通向无止境的不归,院影浓深,暗影重重。

    一处处的打开房门上那一道道的锁,杜小渔推开这两日来不曾开过的门扉:“姐姐……”她忽的惊呼出口,手中的物事一应跌的粉碎一地,折身,人已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淡薄天光中,暗尘在眼前飞舞成凌乱一片。

    那屋子中被禁闭的女子这刻缓缓抬头,原本鲜活的目光早已成灰,闻声讷讷转头往屋外望去,身前泛出冷冽寒光的铜镜中便映出一头白发如雪及至腰际——

    一夜白头,佳人竟成老妪。……三皇子匆惶的脚步就此猛的停在门槛外,身驱不由得亟亟欲倒,仿佛仍不能置信眼前的这一幕。

    那女子却已仰了头,就望着他,眼珠子动都没有动,那双毫无神采的眸子似在看着他,似又在看着他身后的那片天空,一群寒鸟似被惊,扑棱棱的从院中的凤凰木上飞出,散布入无边青穹。

    三皇子一步步走近这女子,仿佛是在走近一个不可去碰触的真相。

    ——是,他囚禁了这女子。这一辈子何曾想过会有一天会这样对她!他不想她去秦王府,因为即使她去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只能在他们三兄弟的那个漩涡中越卷越深!

    六月一日,东宫夜饮。金樽邀月,对影三人,酣畅淋漓,不沾一句昔日恩仇,只话从前恩义。彼此却都明白,至此时此刻起,兄弟情义山高水远而去,徒留,恩断义绝,各求生路。

    为皇权,他们兄弟相残,论手段,彼此都披覆着那张面具太久。

    不过,连他都不知道李建成下手的速度会如此之快,这样不顾一切,以致他不得不重新全盘谋算一遍!——但这又如何,他们三人这一世的兄弟情义,只能到此为止,秦王的命留的早一些,或晚一些,绝不会有多少两样!

    但那眼前雪白的发簇,一丝丝在晨风中展开,如一张网捆住他,更无声的扼住他的喉咙。随风浮在空中的大片雪絮,美的如此苍凉,如此的魅惑。……他明明身不由己的已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

    “元吉,你可是得偿了心愿,所以才来见我!”他就听那女子这刻咬牙切齿对他道。

    “啪!”——耳光响亮,齐王的掌心狠狠的吃痛。

    那被打的女子后来在地上艰难的坐正身子,左边脸颊落上血印,瞳孔中却仍是凉凉笑望向他,那笑容却是绝望的。

    李元吉忽的握住这女子的双肩,下死命的摇晃,是要将那不知被谁种上她身体中的蛊毒摇开:“你猜的不错,秦王府昨夜就有恶信传来,已报入宫中准备装殓事宜,媚儿,你如今这副面目,是要提示我什么!”

    齐王妃面对着他,终无神而噤笑,再不能说话。

    一头及腰白发在他手上游走如一条条冰凉毒蛇,盘旋扭曲而上纠缠他肢体,难以言及的痛楚涌上心脉,眼中悲痛愈裂,三皇子陡然将这女子狠狠的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可以不失。

    齐王妃任由他静静抱着,三皇子的泪水忽落上她的脸颊,顺着鼻翼,滑进她双唇,如此的苦:“你即便到了此刻,一言一语都从来只有他,可知我会有多恨你!媚儿!”

    他的目光终归渐渐暗淡下去,低头,伏在她的双腿上,肩膀无声的战栗。

    齐王妃偏过头,看着面前的男子,突然伸指,沾了他眼角的泪水,放到唇边尝:“好苦啊!”她喃喃皱眉:“元吉你的泪,原来也是这般苦!”

    她也不知自身的泪水何时也顺着眼角滑落:“其实我应该早料想到会有这一天的……你们三兄弟之间,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是不是?”

    “所以,走到这一天,是躲也躲不过的,如今你得偿心愿,本不必这么难过!”齐王妃凑近丈夫的耳边,极认真的对他低低开口:“三少爷,自此你有了坦荡一途,你满心的宏图大志,自有大展的一日,你岂不是该高兴!,我有事瞒了你,也一直瞒了他——既然今日他去了,我便可跟着他去,如今他就是知道了,怕也不会难过了……”

    “你纵然怪我为何那样对待太子,但你可明白,当初潼关之外,太子殿下送于洛阳六儿的那杯鸩酒,六儿可曾真能幸免?”……那样的一个秘密,一旦说破,齐王妃的眼瞳中就是迷茫一片——便只有一个不能再捕捉住的影子,在她的脑海中任意的一路走远,亦不知那个孤独的身影究竟是那个命在朝夕的男子,还会是她自己?

    …………

    “元吉,若,这果真是命数如此……竟是躲都再躲不过!”齐王妃道。“他若不在,我焉能独活!”

    齐王这时从她怀中仰头,冷冷的看住她,再次看向自己的妻子时,三皇子的双瞳忽然干涸,目中从此再流不下一滴眼泪,他望住自己的妻子,忽缓缓起身,挺身往这间屋外走去……

    他的妻子就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原处,孤零零的看着他痛苦离开的背影。

    许久后,齐王妃孤零零的一个人站起,往这齐王府外走去。

    她身后,杜小渔不知何时出现,一步不离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幽青天光里,这女子风鬓凌乱,白发如雪,痴立在鸾车旁,冷滞的眸中茫然的望着那两扇厚重的朱门凝重打开一条墨黑深渊,一步走入,便仿佛就能让人万劫难逃。

    看到此刻正从那扇门中走出来的人,女子两颊的酡红不觉益发诡谲。

    “姐姐……”阿史那燕的眼神却是冷冷而颤,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便伸手去摸她的雪白鬓发,未及,忽然奔到一旁,直呕的翻天覆地,幡然坐倒。

    ——她直到这一刻才明白那个叫杜如晦的人话中含有的担忧。但即便如此,决策这一切的人依旧决意如此,或者是不得不如此!

    而另外的一个人,又何尝不是。

    这中原大地,原来真的和那寒冷的朔北不一样,他们置身的所在虽然四季温暖如春,但他们的心都留在了那片冰封的冰雪中,他们永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春天。

    因为他们的心既然被一些东西所蒙蔽,便再不得阳光的照耀。

    “不要哭,燕儿!”熟悉的声音,惊破她的沉思,阿史那燕的泪眼望不清面前这齐王府王妃的支离神情。“你让我再见见他,好不好?”

    “姐姐!”阿史那燕这样叫她。

    那女子依稀又动了动眼珠子,摇摇晃晃的走上秦王府的大门……突厥公主眼睁睁看着秦王府那一扇洞开的大门瞬间将她吞没。

    涵光阁内。

    齐王妃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那个人。以往每次相遇,或侥幸,或成陌路,任何时候他都是那个充满生气、神采飞扬的最耀眼的二皇子,此时眼前的他却安静的让人心慌。每走一步,便仿佛是一念生还,一念死别……

    她缓慢靠近,伸手颤颤,探上他搁在锦裘外的手,只觉指尖凉凉。

    “六儿这生怎会认识你这个男子啊……”这女子忽讷讷问出,鼻子酸涩,却勉力挣出一丝笑意,似痴妄着这人仍会猛然如过往般立时张开郎目看她,唇畔僵在半空中,眼泪已扑簌簌落下。

    “你务必再等我一等!”说出的话如乱石落人大海,床榻上的男子声息全无,她道:“你说过的,我们赌一次如何,或许还有一次机会,他已经入宫去了——”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悉数落在这个男子的手脉上。“秦王,你岂可言而无信,轻易先丢下了我!”瞳孔的泪水溪流般涌出,这女子忽的成最后溃散。

    ——走了那么久远孤独的一段路,她坚持到如今,她以为先离开的人会是她,却不是,是他。而这个男子,他可曾还记得,他对她说,六儿,你不要逃,因他会一直在。

    他说,他究竟是否是践诺之人,势必要她用一生亲自来看个清楚!”——然,到了最后,先毁弃了信约的那个人,还是他!

    长孙无垢走过来的一步就此停住——

    她看着那女子最初只是轻轻推着她的丈夫,慢慢的,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那男子连衾一并箍入她自己单薄的臂中,仿佛这样,可以从此永生不失……

    “啪!”这女子面目受秦王妃结结实实的一掌,趔趄,和着怀中的人一起摔倒榻上——“离开秦王府吧,你知道,这里并不欢迎——你齐王府的人!”从秦王妃紧咬的玉齿中迸出的字,很轻,很慢……

    齐王妃模糊视线掠过那沉睡男子暗黑笼上的一张面容,嘴唇颤抖着,目光一些些变成如葬色,竟果真随秦王妃的话音站起,一步步的往外间走去……

    满屋惊诧的目光,或同情,或怨愤,齐齐望向那个女人,望着那被杜小渔搀扶的身影终于从重重竹帘下脱出,消失在涵光阁外。

    稍后,涵光阁内剩余的人也被秦王妃一并赶了出去。

    阳光透过那株桐树,落在这处静悄悄的所在。

    薄褥虚掩处,手指微曲,一双铁骨铮铮的手猛的扣紧榻边梨花木床沿,榻上昏迷了两日的男子神奇般的虚弱扶臂坐起,眉目眼梢处却尽是颓然……

    长孙无垢猛的回头,嘴唇微张,眼眸中并没有额外的惊喜!

    “元吉既已入宫,这件事怕真的再拖不得,你让房玄龄,杜如晦即刻入府来议吧……”这男子垂眉思索着,无端痛蹙成伤。

    微仰头,任外间碎光落满整张俊挺面颊……余毒未清,但此刻这具身体中并存有另一种奇异的痛!仿佛注定,是有一些东西必定要离开了——而那,会不会,是一种永失的痛!

    太子东宫,齐王硬闯而入,却被宫廷侍卫的几柄刀锋挡住去路:“三殿下,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访东宫!”

    齐王的眼角有平生未见过的冷芒闪过,猝然欺身,夺刀,反刃,一气呵成,那带兵的东宫侍卫长只觉眼前一晃,冷冷的刀锋已切过项间皮肤。

    “殿下饶命!”侍卫不妨哀求。

    “将路让开!”李唐三皇子叱道,那柄刀尖上已有血线倾下,映进李唐三皇子的眼中嗜血般的冷意:“陛下能杀你们,你们不妨一试——我会不会即刻杀了你们,所有的后果,自会有我一力承担!!”

    “殿下……”众侍卫面面相觑,不得已,退出一条路。

    闯前几步,一角踢开明德殿虚掩的大门,门扇吱呀移开,浑浊的空气从殿内腾挪冲出,灰暗中,却见一身淡黄的李唐太子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早已醉的天昏地暗。

    有人劈手夺过他手中酒杯“啪”的一声掷在地上,苍凉开口道:“拿来!”

    “拿来?”皇太子李建成双眼醺然,此刻醉昏昏摸索着站起,不觉撞上弟弟的肩膀:“元吉,难道你也是来拿这个储君的位置?好,我给你……且拿去!”竟将手中的那壶酒兜头向弟弟砸去。

    来人闪身躲开,双目已欲喷出火来,猛的上前攥住哥哥胸前的衣襟:“兄弟一场,你不要逼我!”

    “兄弟?”李建成瞅着自己的这个三弟半晌,不由得大笑:“陛下可以认为是我毒害他的二郎,可是元吉,李思行可是你齐王府里的人……好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高明,大哥从来自愧不如!”

    齐王抓住大哥胸前衣襟的手陡然愣住。

    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秦王从东宫回去便吐血不止,都论定是李建成为了储位稳固杀机已现,就当是他李元吉,第一想法又何尝不是!

    皇太子堪堪扶着弟弟的肩膀,借此不让自己倒下:“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三弟才是三兄弟中最厉害的那一个,就此一举就能将他的两个哥哥一并除掉……呵呵呵……元吉,其实大哥一直很佩服你,我本该料到你不是那个甘愿被埋没的人!”

    三皇子从踏入明德殿开始便握紧的手猛的这刻出拳,无声击在李建成的脸颊上,李唐的皇太子便像架破碎的纸鸢一般飞了出去,重重的落在金碧辉煌的宫砖上,却兀自惨烈笑出。

    “可惜我并非如你想象般庸碌无能,你的那些动作,我并非全数一无所知,如今陛下已有敕令,秦王死时,也就是我这个太子被废之时,诏书已拟好,只等着那一刻!三弟,大哥恭喜你!这一切原本就是你替我设想,我早该想到你怎可能如此轻易为他人做嫁衣!”李建成趴在玉阑上不觉嘲讽而笑。

    陡然便似有一场冷雨倾头浇下,电光火石的一刹,齐王只觉得寒意透身,刺骨寒凉,嘴角突地抿出一丝冷然笑意……

    ——是,那才会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纵然已被逼入最后绝境,何尝不能兵行险招,先死而后生!

    “父皇已答应,若是他能醒转,便以洛阳为东都,天下分治,他若离开长安,你将不能再是他的对手!”许久后,齐王收敛了余生残余的情绪,冷冷的盯着此刻烂醉坐在地上的大唐储君,恍惚冷笑道。“若我告诉你,他只是要一个契机,一个顺理成章的契机,太子,你信不信?”

    “破国方能安家,然关中地隘人少,而山东地广民众,父皇所在一日尚好,一旦千秋万岁而去,便是两国交兵之时,太子以为那时可是秦王的对手?……你听听现在这宫城外的呼声,便知道有多少朝臣百姓义愤填膺,联名上表,若我是你,就不会这时还在这里醉生梦死,束手待毙!”

    坐在明德殿风口中的皇太子,凤眸不妨猛的收紧。“果真不是你?”

    李建成仰头,分明这刻从齐王的目光中突然看到了那一种厌倦,绝望……但只要他们三兄弟活着的一日,这样的阴谋诡谲就不会有消失的一天,不会有!

    齐王迎上李唐太子刻骨的目光,更笑:“大哥,若果真是我,我如今何必再来看你这副垂死模样?!或者,即便是我,你如今又能奈我何!”

    穿殿而过的阴冷的风忽将东宫太子的喉咙狠狠扼紧,扼的喘不过气:“——你敢说你没有取我而代之的念头!”

    “有,怎会没有,我并不想在父皇眼中输于我的两个哥哥!”齐王冷峭开口,并未回避,“皇权天下,说不想要,不过一句弄人的骗话而已!”

    “但,大哥,等攀上那张龙椅之后呢,若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和你们浪费时间,我即便有一日做了皇帝,可是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即便从秦王那里夺回了她,但是他们最终却会在另一个地方在一起,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说完这番话,李唐的三皇子的褐瞳中暗无天日,波澜再不起。

    “大哥,或许——我错在明白父皇的意思太晚,三个儿子中,他并非刻意鄙薄我,而是真的不想让我被牵扯入这场漩涡中……”

    凤眸中的痛楚终转成更深的深凉:“原来,你已经知道……”

    “大哥,怕还是想瞒的再久些才好吧!”三皇子不觉荒凉一笑,转身,明德殿中白衣的少年向着外面的天下走去……

    “父皇身边,首要是裴寂,封德彝其人不过墙头草一株,无论你选何人,都要尽快,天策府的张亮,屈突通已有动作,潼关以东,兵马暗中集结,夜长梦多,太子早作决断!”

    这一刻侧头望去,太极殿就在那一片殿宇的最高处,齐王看着太极殿上的那一方天空,许久,直到眼中也是浮云流动……是,一步之遥,仅仅一步之差。

    而他此时双腿却有如灌铅一般的重。

    人间四月芳菲尽,殿影阴冷处,扬州的琼花却依旧花大如盘,晶莹剔透,浑然不知自己所置身的乃是世间最为污垢之处。三皇子一人独坐在凝阴阁的长廊处,任那头顶的浮光如何掠过身周,那一身惊起的疼痛。

    诸事已毕,那唯一能困住他的,却跟这个牢笼般的宫廷无关。仗剑五湖,剑啸江湖,那曾是从儿时便是这李唐三皇子一直的梦想。

    日暮,残阳。

    承天门外,朱雀大街。夕阳如血,长风当歌。他定定望住那街风中痴然而立的女子,裙衣翻飞,尘满面,霜染般发鬓。

    这个女人果然已在外面等他。

    三皇子一步步向这女子走过去,每步如履刀尖……那女子这刻转过身,那一张脸上的企盼如此纯净,他一时又想,或许真的还有转圜余地——

    “如果我能助他成事,你会怎么报答我?”他漠然开口,声音透出,那女子迎他而来的脚步果然停滞。

    她用那样足可以假乱真的目光看他,眼中却分明有通透希冀,他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瓷瓶,于残阳中微扬:“我若能助他取得天下,你能给我什么?”他目光却如电。

    在那样灼痛目光下,女子冷不丁的退后一步:“你要什么?”

    他面上终冷硬如铁:“为了他,我要什么,你都肯给么?”

    明明是从无变过心意,却立时有那般慌乱无措的一张面目,从来都是演的好真,骗的他好苦。心中骤生钝痛,猛然伸臂,将这女子拉近身子,迫近她眼睑,一字一句:“我要你!媚儿,你能将你自己抵给我么,以一命换一命,你并不吃亏!”

    齐王妃猛的一掌推开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却直勾勾的仍在看住他。

    “如果我能让他得偿心愿,那我要你自愿归属于我,即便曾如你口中所说,那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齐王忽嗬嗬惨笑,酷冷的眼底却完整整的一片真,看不出一丝玩笑和试探,等待片刻,肃然转身,不肯再面对她,手中的瓷瓶欲坠,冷笑道:“当然,你可以拒绝!”

    晚风如冰,切刻身周,女子的嘴唇哆嗦,他的眼中却有灰寂更深。

    夕阳最后一丝光芒褪尽,只余黑沉。——长风中,一把暗沉,微弱的声音,像是从死水底下飘出,存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我答应你。”

    齐王长身微颤,垂在身侧的手心猛的抽紧,脸上笑意却蓦地的浓烈,就此转身:“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他似含笑望她,眼底却有冷意。

    齐王妃惘然看他,看出他眼底意思,眼睑一眨,安静异常,走至他身边,伸开双臂环住这男子的腰间……哀默如焚,唇间的笑意却更甚,三皇子忽低唇,吻上她的耳垂,齐王妃微惊,却并没有挣开他……

    男子薄唇微低,含上她的唇。

    这女子的唇,那么柔,那么冷。

    当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她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齿的纠缠。

    “你答应我的事,你不可反悔!”齐王妃开口,声音虚无缥缈的经风一吹就可吹散。

    齐王忽更冷笑,将手中的瓷瓶扔向她怀里——

    齐王妃徒然伸手,那瓷瓶便错过她的手指,跌碎在她的脚边……齐王妃惶然仰头,望着面前的丈夫,张着嘴,惊痛的终于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终有一日你肯维护的人会是我,原来还是他!”齐王却已在她头顶哑然开口,声如鬼魅。

    “你以为你将一切消息都透露给秦王府,我真是从来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终究要走到哪一步,但你果真最后还是李世民的女人!”

    “……可是媚儿,最终或许连你都错了,这世上纵有人果真饮下毒酒,然他既是要骗过天下人,你——不能幸免!”

    “媚儿,若是如此,这一场局中,你岂不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三皇子盯紧妻子美丽的脸庞,盯的仿佛要熔了这女子,让她尸骨无存,“若是如此,他是为他的皇权而谋,可媚儿,你又为了什么徒劳白了青丝!”

    三皇子的一席话落,齐王妃就抬头,目光若剜,身形钉在风中……默默转身,一步步向那片残阳深处走去,她走的极慢……

    李唐的三皇子看着妻子风中骤然萎落枯死的神态一末末远去,竟再没有痛感,也不觉难过,忽独自低低道:“媚儿,他不曾死去,最终死去的那个人——会是我!”

    这样一句话,他不知道那个女子究竟有没有听到,或许听不听道都不再有关系。唯有六月初的风,吹在身上,竟会如此的冷。

    穿过无边的斑驳,他背向那个残阳中摇摇欲坠的身影,一步一步的离开,步伐缓慢却坚决,一点点消失在长安城寂寞的暮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