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郭城,曲江池南岸,一座园林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便是皇家的禁苑芙蓉园。
圆内曲水流觞,花木繁盛,高阁宫阙从水边至南岸矗立,掩映在铺天柳绿花红中,远望去,一如登临仙境。园内,移步换阁,入目景色迥异,更兼四时变化,花色草木各新,自隋朝时,便是皇家最喜的宴游之地。
到如今,唐皇不惜重金,从东都洛阳移植来五千株优质牡丹,花开时节,满园芳香浓郁四溢,繁花临水翩跹,犹如仙姿,隔水照影,别样风情。
那一片花海中,红衣和白衣的女子相对一笑,眉心原得心事,此刻也已尽开。
蝶恋花香,花瓣柔柔层层,芳蕊茸茸灼灼。
“若是当初燕儿遇他也是这般美好,会不会结局就会不一样?”突厥公主嗤嗤转眸笑道,于花丛中浪漫而过,小女儿的娇态一览无余:“姐姐,它日燕儿若死,也定要葬在这样一片花海中,方不负了平生心愿!
齐王妃眉心一颤,不由往后退却一步,稳了片刻心神,弯腰折下身旁一枝金狸,红绿相衬,小心将它插入阿史那燕云鬓中,看眼前的女子凝风衔春,足令身边百花羞杀,喃喃道:“花开的正好,岂愿折落;人若能活着,怎能轻易求死!”话音落,念及这句话这般本能说出,心下更是冷冷的惊住。
阿史那燕却浑然不知,兀自笑的白花羞惭,拉着她的手往曲江池走去:“姐姐倒是惜春,不愿辜负这时光,只是应该听说过春光难驻,祸兮不辨,等闲都是变化”,阿史那燕眼中亮闪闪,忽认真道:“姐姐,燕儿今天来见你,这一生都不会为此事而后悔!”
齐王妃闻言惊诧怔住,不觉望着那张牡丹般灼艳娇嫩的脸出神……蓦地平地一声闷雷,万里晴空顷刻下起瓢泼,这雨从正午一直下到暮色时分,雨势不减反增,数米之外,便是人影难辨。
“姐姐,急雨留人,看来我们今晚就在这芙蓉园住下吧!”突厥公主更笑道,当下吩咐下去芙蓉园管事。
凭栏紫云楼,急雨中远眺,只见长安城笼在一片灰蒙中,当中隐隐浮现谁家高阁,任风雨中飘摇。
曲江池之中,雨打千点,波心激荡,似不堪如此狂风如此雨的蹂躏,不远岸处,那原先娉婷生姿的牡丹如今委身泥水,不知明日还能守的几分旧时花容?
无端的,齐王妃想起去年这时分,也是这般疾风骤雨……恰这时,一阵疾疾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惊的她心中一跳间,已有一人满身雨水跪在她跟前:“启禀王妃,殿下有信呈王妃过目!”
她忙示意来人站起,一手展开那信笺,却是元吉怕她担心不哀,遣人送来的平安,风雨摧人,让她今夜就留在芙蓉园,明日,他亲自来接她回府。
她当下心安一些,仍遣那人待雨势小些再回府。
风雨之夜,守着桌上一盏孤灯,她和突厥公主共拥一被,嘴角噙笑听这年轻的秦王府侧妃讲那草原上的事,讲她的父兄,讲大群的散落在草甸上的云朵一般牛羊,讲草原上年轻的男子如何昼夜吹着鹰笛向自己爱慕的女子表达相思之情……那是一个磊落率真的民族。
她甚至从阿史那燕的嘴中,听到阿史那什钵苾的名字,阿史那燕竟然是突利的堂妹。
“如果姐姐是突厥的女子,我那眼高于顶的堂哥突利便不会终日寒着脸,连草原上最美女人都吝啬睁开眼去看了……”这样的夜,突厥公主的兴致仿佛极好,光彩夺目的眼中顷刻有疑惑一闪而过,却被不着痕迹的立时掩去,仍是笑靥如旧的看着身边的齐王妃。
云鬓半斜,半倚靠在床榻,睫影深浓下一双半寐半醒的美丽眼睛,这齐王府的王妃即便不要朱粉美服,但就一身风韵就能轻易揪住天下男子的心。
“姐姐老了,燕儿青春正好,何尝要笑话我!”看着阿史那燕盯着自己看,齐王妃臻首偏垂,不无感慨,眼底更有一种隐伤弥漫出眼角,不足为它人知。
——单不论迟早必来的一日,她已经二十二岁,早已过了那如阳光明媚的少女时光,而阿史那燕才十六岁,正是她洛阳年少无知,逐风中柳絮尚能笑的天真的时候。
然,却于那最天真的一段时候,遇上了那般的一个人。
“睡吧!明日早些起来!”她推阿史那燕睡下,替她盖上薄被,两人并排躺着,偏头吹灭身旁的烛灯,屋内顿成漆黑。
这屋外,闪电不时刮过夜幕,被褥内,阿史那燕怔怔的对着天顶看了许久,终于渐渐睡去,却忽的伸手,扣住了她的手,齐王妃微愕看她握紧自己的那双手,无端感觉出一种悲哀,片刻转头,看向外间窗子上不时被闪电点亮的乱树影……这样的疾风骤雨,晦暗逼仄。
雨打檐廊,雨声低溅,却仿佛让这夜愈发的静的瘆人,这样的静中便忽然就似有马蹄声亟亟冲撞传来,她眼中一颤,再认真听时,那马蹄声却化作了遥远却散乱的脚步声,不知终究要走向哪一处?
很久之后,连那样的脚步声也忽然凭空消失在这个夜中,四周徒留下暴雨淋漓而下冲刷一切的声音,齐王妃拊额,似使劲要拂去脑海中纷杂的种种,这房间的门却被人猛的撞开——
冷风兜头灌来,谁的脚步声沉沉踏入,晦涩的身影错落在一片窗外透射而入的雪白电光中:“阿史那燕!”——来人的嗓音中透露出异样的未知情绪,怒,恨,甚至有些他本人似都未察觉到的乱。
齐王妃一惊待要起身,早有人上前一步牢牢扣上她的手腕,喷薄的酒意便扑到她脸上:“大胆,放手!”她不由得叱道,话音落处,感觉来人似一愣,握着她的手忽更紧,只觉出平生痛意。
洛阳女子只一仰头,便望见那一双黑瞳中刹那的风雨欲来,心中无端的一酸:“我不是阿史那燕!”她不知何时低低开口,他也不知何时松了手。
她起身,披衣站起,径自默默去点亮了灯,腕间骨裂般的疼痛。
“王爷!”阿史那燕此刻于榻上茫然坐起。
陡然亮起的灯下,李世民一身湿漉站在这房中,瞳孔半散,酒气混合雨渍,是平生从未见过的落魄,他玄色瞳中醺意已深,盯着齐王妃半晌,才移开目光去看阿史那燕,突厥公主被他眼中凛冽吓到,拥着被子不敢站起。
齐王妃偏头见他身上滴落的水珠,瞬间将站处青砖淋出一滩湮湿:“我去唤人拿套替换衣服!”说罢,莲步出了这屋,身后屋内便留给李世民和阿史那燕。
寒意扑面。
入目,满眼的冷风冷雨。
以他的城府,不至深夜来这里找阿史那燕——如今既然来了,必是长安城内出现了极大的变故……眼中一慌,无端想起元吉藏于袖中的那纸奏折。
——因为阿史那燕是突厥的公主,必然如此……只此一念,心忽的沉重如铅。
接过芙蓉园的管事送来的皇子常服,齐王妃沿着长廊缓缓往回走,凉雨入檐,打湿她发鬓却浑然不觉,蓦地一抬头,长廊深处,一袭深衣如墨,静静等待着她的回转。
李世民站在长廊上,看着那个女子缓缓从那端走来,眉间深蹙,一头青丝如瀑散落风中,羸弱身姿几被廊外狂风吹散,看到他,眼中浓藏的哀伤强佯成一丝笑意。
“去燕儿房里换了吧!”她将衣搁在他手上,迅即抽手,仿佛短暂相触,都会被灼烧。
他盯着她那双眼睛,齐王妃别过头去,佯装的笑意不能维持,举步离开。
“阿史那燕不该自作主张,害你被困在这一场雨中……”她身后,他忽道。
她离开的脚步颤然停住:“殿下仍会让这场风雨安然过去,是不是?”
秦王瞳色斐然一深,看清面前这个一直在冷风中哆嗦着的瘦削身子:“是,你放心,一切都会过去!”
四周就此再无声息,连那拂乱她鬓发的乱风也仿佛再不能入眼帘,齐王妃恍惚一笑:“那样——就好!”拾步往廊前走去,转过廊角,便可以消失在他目光中。
“丫头,可曾还记得感业寺,那时,你尚在我身边……”仿佛一张挤压成将崩裂的弓,他嗓中压抑,竟然用这样一句话留住她的脚步。
旧年底事,明知不该回头,却不忍不回头。
一回头,眸子中的泪水不能自抑的流出,再不是她可以控制。
看见她回头,遥遥的,他眼中竟浮出笑意。
她见过他壮志凌云的笑,踌躇难断的笑,何曾在他这张脸上见过这种笑颜,笑容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黑瞳中徐徐融入暗中,再无法逃出生天……那个会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撕的粉碎的如雄狮般的二皇子,何曾会有这般惨淡的容颜!
“六儿过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李世民薄唇边轻轻溢出一句。
她在他低的飘忽的嗓音中入魔,靠近他,她伸手拥住她。同样冰冷的身躯,竟再不能让她感觉一丝暖意,她忽搂他更紧,只觉这挺拔的腰身,顷刻也会突然在眼前不见。
“我……很是想念我的六儿!”他倾身,在她耳畔轻声道,数千个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送入她的耳膜,此刻并未再做掩藏。
她无端更是害怕,颤抖抚上他的眼角。
那里干冷,他眼中没有泪。
李世民这样的男子,何曾会流泪,所以,这女子才更觉出眼前这一幕的可怕。
她抓牢他的手,他却已缓缓放开她……黑瞳冷的再容不下半分感情。
阿史那燕已静静出现在长廊这端。
他忽低唇,吻了吻她的眉心,折身,复没入雨幕中。
原本给他换的衣已跌落在雨中,污上泥迹。
突厥公主正一步步向这边走来,每一步都在望着齐王妃,齐王妃却似浑然不能再在意这个突厥公主那种目光……“我们回去,阿史那燕,长安城出事了!”她咄然出口道。
这女子双唇哆嗦着,有冷不自禁的传至心底深处,忽拉起阿史那燕就冒雨往夜幕中追去。
阿史那燕被她攥紧手腕,惶乱的跟从她跑进这雨幕中,蓦地,突厥公主的脚步却忽然停了。……她后来独自站在雨幕中,任着那个女子不管不顾的径自往前赶去,漫进更深的夜雨中……
雨还在肆虐,那漫过瞳孔处的晶莹的液体,也不知是十六年来从未出现过在突厥少女脸上的泪,还是那冷冷的扑灭身周的雨……便有一种诡谲的眼神始终盘绕在这突厥女子凝望远方的眼底深处!
片刻仰头,她看着这如从天阙碎裂后落入人间的一场劫难雨霖,只要是还在这片长安的天幕下,就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吧!
树上的梨花密密凋落一地素白,满院的蔷薇在风雨中开成残势。
冷雨中,一把青伞执拗立在风雨中,任谁都不信,执伞的人清瘦身影下根植的坚硬根骨,在这个多事之秋的武德九年也已觉察出灭顶冷意。
瞬时,这处长安城内僻静的院门被人猝然推开,一袭白衣的女子就站在他眼前,满身的风雨料峭,狼狈不堪,独一双剪水眸子透出清寒,惊惧……似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只是不知她竟来的如此的快,杜如晦清瞳中落进她一脸雨水,满是哀悯。
“杜先生!”那女子就这样低低唤他一声,静静的走近,忽然静静的跪于他的脚边。
…………
杜先生低头,望着匍跪在身前的这白衣女子。……这一生,面对她这样的信任,他应该是欣慰多些,还是心酸多些?
只是这一回,他也无能为力。
“陛下因为阿史那燕身份的缘故,已听从了太子的建议,敕令齐王为行军都督,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大将军张瑾等人去援救乌城,并一同准了齐王从天策府中募兵的奏折。”
好一招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而当今的皇上,也终于再没给自己的这第二个儿子有最后可能的机会,一度将天策府中群将或远调或抽空,此刻再将秦王原来节制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权卸去,多年来苦心孤诣维持的平局一旦被打破,李世民无疑已成为案上鱼肉,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太子有京师的统兵权,齐王有草原十八部的统兵权,皇上已有诏令,将我和房玄龄逐出秦王府,终身不得再踏入半步!”杜先生道:“今天已是六月一日,大军整备粮草辎重,两日后开离长安,一切已如石沉大海,无可挽回。”
成败已昭然若揭,齐王妃炽然如被灼的目光抬起,仿佛已望见这男子不忍心告诉她的那个最可怕的结局。
“历来成王败寇,以秦王的性格,只怕眼睁睁看着数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朝,便是英雄末路。而太子也非良善之辈,卧榻之旁,岂会再容下一个随时会反噬他一口的人来危及他的江山社稷!”
杜先生眼中涌出哀默。
薄薄一天的雨中,齐王妃下一刻徐徐抬头,眼睛冷而亮,或许是被长久淋湿在了这雨中,那双瞳仁便直勾勾的看住了杜如晦,仿佛要穿透过这男子,在更远处的地方看出一些什么。
“六儿,如果真到了这一天,我也希望你能置身事外!”面前这人稍后缓缓道。
齐王妃听了这句话,自是一愣。却忽的笑了,竟然还能笑的若无其事:“先生觉得可以吗?”女子低头,忽低低道,这女子雾般美丽的眼中就有毋庸置疑的答案,喃喃道:“我方才见他时,就知道他会有事!”
杜如晦的眸子就此忽抬起,当中的光亮陡起,但只是一刻,却是迅即一息息的泯灭,眼中的光竟转成比此生的任何一刻都愈发的黯了。
许久后,这僻静的院外,正有金铃的声音传来,铃声停住,三皇子的衣影已经出现在梨树下。
——齐王是来接自己的妻子。
而齐王妃也已随自己的丈夫离开,只在离开的最后一刹那,又再度看向这个院子中的人一眼,那一眼太深,杜如晦仿佛是承受不住,转身,默默走向那翠翠深深的满墙蔷薇。……人生一世,所能改变一切的往往只有一朵花开的时间,但就此,一切面目全非。
他畏惧,且已知这将是必然。
房谋杜断,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那一锤定音后所将被舍弃的代价。
灰白的日光穿透窗棂透射在他身上,一炉烟雾笼绕,让他那张清润脸上的伤楚似也凸显的益发清晰。
烟雾弥漫。
阿史那燕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立马举袖捂住鼻子,戒备的望向这边的杜先生。
“是安魂香!”杜如晦淡淡开口,举步走前一步,伸手捻灭了那香炉中的火烬,世事太诡谲,人心不能定,安魂香,安定不了这个多事之秋。
阿史那燕的目光猛的一沉,默默的仰脸注视着面前这个寂寥的背影。
“她已回到齐王府!”杜先生复在榻边坐下,长久未再动弹,双眼灿亮却遥远,令人想起千峰无人,于孤高绝处,窥望那人间的一点烟火。
“先生开口了没有?”突厥公主忽然问他。
这个看似任何风浪下永远都不会慌乱的男子,她不知他心底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人却已摇头:“没有!”
一句没有,突厥公主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讳莫如深。
她的神色,杜如晦如何看不懂,眉间霜冷意忽更深。
阿史那燕蓦地冷冷勾唇,举步便往外走去。
“阿史那燕!”杜如晦忽在背后喊住她:“公主此刻后悔也来的及!”
阿史那燕停下脚步,咬唇,冷笑更甚:“他既然允诺会给我想要的东西,这便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杜如晦便不能再说话。
“所以,先生若是终不能开口,我可以再去一趟齐王府,替你去说出那些你说不出口的话!”突厥公主就此豁然转身,目光中跳跃不定,盯向这天策府的杜先生。
杜如晦在这外族女子逼仄的目光中,微微苦笑,俄而脸上却终漾起无边清冷,缓缓道:“她何等聪慧,何须我一一道尽!……秦王若输了,世间必不会再有这女子的性命,而秦王若是得幸,你莫忘了她终究是齐王妃,是齐王李元吉的妻子,你教她余生如何去承受!”
阿史那燕的冷意僵在唇边,一时愣在空气中。
“她从来清楚自己的选择……”面前的男子仍是用那种清冷的声音,徐徐的仿佛在同自己说话:“自从遇见秦王殿下的那一日起,她何尝还会有握定自己命运的时候!”
“所以,这一点,殿下没有担心,公主也不用担心!”杜先生最后轻轻叹出一声:“而我……也从未怀疑过!”
听他如此说完,突厥公主本已背转了身,仿佛要就此离开,她乌黑的瞳仁中忽然就涌出大片泪水:“我以前羡慕过她,现在才知道,或许她该羡慕的人,反而可能是我!”阿史那燕忽短短笑出:“然而……”
“即便杜先生说的全对,我却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她终于没有避讳的欺身走近,仍是盯紧那张清矍的脸,盯着那双眼中闪烁的潺潺智慧:“先生计谋既然如此之深,该算到今日劫数难逃,当初为何不为自己早做打算,也可免了她这一场劫难?”
她的目光重重落在这男人的眼睛,她的意思,她相信他岂能不明白。
而那人眸中清辉微闪,低低就有如梦呓之词溢出唇边,一句句,仍是刺痛了这突厥公主的心思:“得和失,虽只一字之差,一念之差,但得到,却未必是真正得到。这一点,公主应该已有感同身受,而这,或许也是我们中原人与你们突厥不同之处,从不敢有公主那样的果断!”
阿史那燕闻言,侧头看向窗外的那一树开的正伤的梨花,徐徐将眼中的晶莹压回眸中:“是,有些人,得到之时,或许就是永失之时,但我们草原上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阿史那燕这辈子才学会了这样一句话!”
六月,秦王府中,雨意未消,夜晚的雾气弥漫,松雾轩就笼在一片悲凉的水雾中。
突厥公主至回府后便一直跪到如今,一身红衣在雾中坚如山石,长孙无垢望着这个倔强的突厥公主,眸中不无怪意,但此刻责怪这突厥女子又有何用!
阿史那燕既是李渊亲自指婚,或许这本是李渊埋下的一笔,为的就是今日这样的局面!
“太子邀请宴饮,殿下已入东宫,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你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秦王妃低叹着,眉眼中何尝没有同丈夫一般的繁复纠结。
阿史那燕眼角微动,再复垂下眼帘。
长孙无垢于是无奈长叹一声,抽身离开这松雾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这里,耗在这个突厥女子身上,即便覆水难收,她也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阿史那燕抬头,望着头顶的那轮月影缓缓移过檐角,屋顶,凝成东边一弯浅浅的苍白。
她的手禁不住的抖……长久的,风中枝叶轻轻的响,无边的冷清,一袭黑袍终于在那样的萧瑟声响中踏入她的眼帘,她仰头,望进李世民漆黑的眸子。
那里面平和,安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昨夜在芙蓉园中看到的破裂从无出现过?
“阿史那燕见过秦王殿下!”她深深的叩头行礼。
杜如晦说过,她们突厥人和中原人不一样,他说的并没有错。突厥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她不可能像有一些人一样默默的守着另一个人过一辈子,她是阿史那燕,李世民如果不喜欢她,那么就放她走。
她起身,从桌上取来早已备好的那杯茶,仍是跪下,高举过顶:“阿史那燕多谢殿下这段时间的眷顾!”
李世民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接过茶杯,缓缓落座。
他自然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和其它女子的不同之处,他也觉察出她此刻的异样……低头,将那杯茶抿了一口,复搁在桌上,目光回转,仍是望住她,却不开口。
秦王等着,等这个突厥女子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
“殿下既然不爱燕儿,就放燕儿回突厥吧!”阿史那燕下一刻仰头,倔强的看向二皇子的黑瞳。“燕儿离开后,殿下便可再次力争北上统帅的印鉴!”
闻言,李世民目光一冷,冷然拂袖站起,便往这松雾轩外大步走去,甫跨过门槛,蓦地他胸口一阵排山倒海的巨疼袭来,那股升腾而起的怒意竟成腥甜之势,猛的从喉内冲出……
血色四溅如暮春之日漫天洒下的细雨,阿史那燕在一片血雨中惊恐的看着李唐二皇子英挺的身姿如山般訇然仰倒!
…………
雨霖。车铃清灵,穿透着这一片寂冷的街道,微一撩车帘,便看见鸾车前那个骑着白马的清俊男子,这一刻恰也转过眸子,望见自己的那一双眼睛,便是会意一笑。
齐王妃的心中忽然堵的再不能呼吸,那撑了帘子的手无力的垂下,帘子跌落,隔断视线,鸾车内重转成灰白晦暗。
她原本该在芙蓉园,为何会出现在杜如晦处?……他的丈夫洞察她的行踪至清,但至始至终,一句都不问。
“我来接你回府!”齐王只这样说出,携了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一路马蹄得得,金铃叮叮。
“媚儿,我们都不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想到了有一天,我们之间只剩下怨愤,我不想这一天会到来……”齐王妃忽然想起仿佛是不久之前,她的夫君曾对她说过这句话。
天将暮时,太子教齐王入东宫,齐王妃在书房外的长廊上突兀的撞见三皇子的亲信参将李思行,听闻齐王殿下不在府内,参将行了礼便要躬身离开。
“等等!”
一身天青白的齐王妃裙踞飘落如梨花碎地:“殿下去的匆匆,心中尚惦记那件事,一切可都顺利妥当!”这一时抬头,乌鬓如鸦色,水眸中却是从未有过的肃穆精冷。
参将微惊,眼中犹疑片刻,却又听齐王妃道:“你且放心,这等大事事关齐王性命,若是不幸,它日这齐王府中又有何人能够幸免,我不过是关心我自己的夫君!”说着,将一颗美丽的头颅垂了下去,眼中是明明白白的忧戚。
一段时日的举案齐眉俱看在眼中,这参将便以为她所知不少,不敢再迟疑,低声禀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两日后太子殿下在昆明池邀秦王一同为殿下践行,秦王府只有八百兵马,东宫有两千兵马,兼之皇宫的禁卫军是站在齐王一边的,大事可成!请王妃尽管放心!”
闻言,那白色梨花抖了一抖,苍白手腕瞬时扶住身侧楹柱,连连道:“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才抬了迷离的一双眸子:“将军知王爷从不愿我管这些事,女人家也不宜沾染军政太多,如今迫不得已,你也不用跟王爷说起今日的事,免得他为此担心!”
参将忙躬身答是。
齐王妃目送着这参将去的远了……收回目光,目中却落了一片空冷,颤着嘴唇,竟不能再说一个字,缓缓坐倒在这廊下的冷风中发呆——冷月已升,偶一次抬头,那天空高远的如遥远的不真实,她茫然伸指,捏了捏了自己的掌心,竟一丝毫也觉不出一点痛。
她忽轻声唤过身边一人:“昨日匆匆,许是将那支凤钗落在了芙蓉园,你去看看能否寻回!”再叮咛了几句,那个人随即消失在她身侧。
夜半三更,浓黑云影不时大片掠过头顶,齐王妃缓缓从这处廊下抬头望向那漆黑一片的天幕,望着一轮月险险穿插云缝,然后被更长久的遮去身形。
她仿佛连站起的力气都不再有,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等着。
齐王还没有回来,齐王府的大门却不料再度被重重的擂响,惊起憩息的夜鸟,扑入那般寂寥的夜空。府道上后来传出凌乱的脚步声,铁灰月色下,齐王妃的面前陡然再度出现的,冷不妨还是那个突厥公主。
突厥公主此刻发乱鬓斜,一脸凄惶之色立在冷雾中。“姐姐!”忽冲上前几步,一头扑进她的怀中,全身哆嗦如惊蛰寒虫,已凄声喊出:“姐姐救我!”
齐王妃身子一软,就此再度坐倒在身后廊柱上。
阿史那燕自她怀中仰起双目,泪水披覆面目,瞳孔中汩汩不绝:“秦王殿下他活不成了,姐姐,宫里来人要拿我!”
她恍惚是想要去看清这个突厥公主的面目,奈何幽深眼中跌沉墨黑一片,至此时此刻,明晃晃的再看不清眼前一切。
“殿下受太子邀约去东宫赴宴,回到府后吐血数斗……太医只说是中毒,秦王妃要拿我一道进宫面见陛下!”突厥公主在她怀中声嘶力竭哭出。
“他果真活不成了?”齐王妃忽然一声低到几不可闻的哽,唇翼颤动。
阿史那燕凄凉点头,默默流泪,只觉一双冰冷至极的纤手猛的掐紧自己的双腕,看似苍白无力,却不知从哪里攒聚了那许多力气,直掐的她手骨剧痛。
齐王妃的那双眼睛后来便一些些的跌落下来……就落在她的面颊上,眼中的吃痛如失陷无底暗渊,再无逃离可能,徒然抓住她的手,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赖以不至猝然倒下。
——而她阿史那燕,却并不是那块可以救她的浮木,她本身也已跌入万劫。
…………
这片无边苍冷月色中,就有一个男子身影挡住了这两个女子将要去的去路——
齐王妃仰头,凤凰木木叶婆娑,树影中,齐王一身白衣,眼底的漩涡疾速涌动:“治病救人是太医的事,你去了又能如何!”伸手拿住她手腕,眼中藏匿讳莫如深:“要知道二哥的讯息不需你亲去,我派人过府便可!”
齐王妃冷然绕过他身侧,仿佛未曾见到自己的这个丈夫般——
阿史那燕心上一寒,猛然觉察出空气中不一样的气息。“你放手……”果然,齐王妃陡然嘶哑挣出一声,喉音中压抑出痛苦不堪。
三皇子的那双手就捏在妻子的肩关处,手上再度用力,轻易将妻子锁回自己身侧,此刻冷冷转身,再度对上突厥公主惊愕的眼神:“齐王府今日有事,就不留公主了!”
这夜风中,猛一仰头,突厥公主猛然望清三皇子那双冷冽眼睛中此刻的至清心智,牙关忽颤,这个三皇子本有的心思,原比杜如晦口中所曾说出的,更为可怕。
杜小渔这刻从院外匆匆赶进,见到面前的一番情景愣住:“殿下……”她惊呼而出。
齐王循声回头,盯住杜小渔面门,拂袖,喉中崩裂:“杜小渔,给我好好看住你姐姐,今天如果胆敢让她出了这齐王府半步,你从此也再不需要出现在我面前!”
半分没有转圜。
杜小渔原本惊诧的脸上忽成死灰色,不能置信的看向那个就此绝然去远的三皇子的背影。
庭院中笼住纱般冷雾,这一些仍留在此间的人的瞳孔拢在雾中,似都怀了叵测难辨的心思,杜小渔一步步走向那个女子……
这一夜,注定是那样的漫长到看不到尽头。
天色微明,杜小渔手揭帘拢重又来到这女子的屋外。“小渔,秦王府可有消息传来?”透过窗户的缝隙,那被锁在里面的齐王妃哑声问出。
杜小渔在外间摇摇头。“姐姐莫急,太医正在想办法!”许久,却忽又说道:“听闻太医都束手无策,秦王殿下至今昏迷不醒!”
屋内的女子便如同石沉大海,再发不出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