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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过目 进退维谷
    恍若怒海行舟,无数次的被甩于痛的浪尖再丢掷壑底,要将那脑海中苦苦维护的最后一丝清明压成粉末,撕裂般疼痛的身子骤然一轻,欲随风飘往那高高的云端,云端连晓雾,已见星河欲转……女子蹙痛一宿的眉间蓦地松开,失去痛感后恍惚只想沉沉离去。

    “六儿!”一个清凉的声音却在后来硬生生的逼进她的灵台。

    那人的手温凉,仿佛那个人的感觉,始终在她身边。虽不能替她挡去满身风雨,却总在她最无助时站及身后,但这一次,他却是要将她从那飘摇离开的云端拉回尘世之间,重临人间的苦痛。

    而那苦痛,她一度如此恐惧,只盼这样一旦闭上双目,此生就再不用遇上,就可以如此遁去,不必再看清一些人面目之上的痛苦灾难重重。……如此断断的想着,她眉心忽的落上了谁的一滴泪,那泪顺着她的眉骨滑下,渗入她的唇中,就此尝出咸涩——那样一个离世出尘的人,竟然会为了如此不堪的她而落下泪来么?

    再次面临那种抽筋刮骨的痛,体内一分分的下堕之势……女子眼角渗出丝丝眼泪,腹部体会奇异挣扎的扑腾,那个与她苦苦纠缠了一夜的孩子亟亟的要脱离她的身体。

    凝阴阁外,那一声婴儿透彻天幕的啼哭,让那一颗颗悬于半空中的心重回体窍,三皇子望着那紧闭的门洞,只觉眼角干涩愈裂,虚晃站起,缓缓一步步推门走入凝阴阁内。

    李世民望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凝阴阁内,一直紧握在身侧的双拳却始终没有松开。

    天已现曦明,晨间的酷冷更胜寒夜。

    这孩子竟然诞生在了武德九年的元日。

    “是个女娃,眉眼倒与她颇多相似……”一身疲倦的杜如晦稍后从凝阴阁虚脱走出,对着李世民露出罕有的笑容……

    秦王似感染他的笑意,俊逸硬挺的脸上此刻也浮出些笑意,那紧握的拳也徐徐松开了……

    凝烟阁外,他驻足片刻,黑瞳明灭了几转,终是转身,出宫。

    汗水濡湿了女子额角的鬓发并衣衫几重浸透,齐王仔细将妻子的几绺乱发拢至耳后……齐王妃无力避及,美丽双瞳就默默的看着丈夫这样的一举一动。

    “父皇已赐她为和静县主,父皇说,难为你生这孩子遭了这许多罪,她的名字就让她的母亲来给!”三皇子望着那双淡的再没有一丝人气的瞳仁,眼中愧疚成灾,忽的俯身,将脸埋进妻子的肩颈。

    齐王妃的双瞳当中浅色凝固,久久不能流动,及至这一刻,才透出些亮的光色,目色一转:“元吉,就叫她不哀,我只求这孩子一生安乐,永不知曾有的哀苦滋味!”洛阳女子攒聚笑眼,忽对着丈夫笑出。

    齐王再度看清她此时笑颜,几疑为梦中,但咀嚼着新出生女儿的那个名字,却又是满嘴的苦涩。

    “元吉,这世上的悲伤已经太多,她却是这般无辜!”初为人母的女子卧在床榻上,眼眸忽的水亮,也不知何故要对丈夫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哀……秦王府,涵光阁。秦王轻念出这个名字。阁外,天气寒,从他薄唇中吐出的这个名字迅即的消失在他身周那无边无垠的冷雾中……

    武德九年,正月。

    淅淅沥沥了几日的罕见大雪终于停止,天作金阳,辉洒李唐广瀚疆域,以示恩泽。是故,唐皇对这位小县主的降生颇为看重,丰厚犒赏之余,特赐齐王妃在宫中原处休养。

    风乍起,金檐宫树上披覆的积雪在浮空中吹散成微小的冰屑,女子推开窗,冬日的阳光洒进凝阴阁,那冰凉落在脸颊,别有些刺痛……

    但如此承受着这样的痛,却反而让人淡淡心安,借以遮掩那片心底无边无涯的黑。

    天地之大,她却置心如囚,寸步难行,胸臆间纳入坚冷的气息,渐渐不知如何去张口呼吸。

    是以齐王府是一座牢笼,而这长安城的皇宫,何尝不是更加逼仄的一处所在。……凝阴阁内如此安静,她目光一一扫视而过她的亲姐姐送来的一切贵重,眉心就此更涩。

    这一生走到今天,她与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之间尚存的那丝情分都已冷硬到烟消云散。

    年去岁来,身不从前,灯照离席。

    身边抖然传来嗯嗯呀呀的声音,她诧然回头,竟是那小小孩儿躺在摇床之中挥动小手小腿,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瞳中流光四溢,此刻定定的看住她。

    因着身子虚弱,她并不能亲身照顾她,只得抱过她一次,直至今日宫人才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不哀却是一直闭着眼睛憨憨大睡,仿佛不肯睁开眼多看她这个生身之人一眼。

    这孩子若知身世苦难,又岂肯真的再看她一眼?

    然,阁内静寂无人,宫人许是怕惊扰到她纷纷退到外面,她与自己的女儿双眸对视,既有些陌生,又有些奇异,双手不自禁的抚上那吹弹可破的幼嫩脸颊,不哀仿佛是突然被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更睁的圆亮,亮堂堂如两滩黑水晶,讶异看着她,依依呀呀,似乎对她说着她并不能懂的话……

    齐王妃颤着手将孩子从摇床中抱起,将脸颊贴在初生柔软干净的肌肤上,不哀挥舞的小手无意触碰过她的耳畔,有血性相连的颤栗刺透她的七窍心魂。

    她忽更紧的搂紧了自己的这个女儿。

    偏阁外,奶娘和另一明宫女正靠在桌上小睡,炉内火炭正旺。……被厚氅包裹严实的和静县主李不哀,就瞪着那双干净的尚未被世事污垢的大眼睛,疑惑而好奇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抱着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出凝阴阁。

    举步,四处重楼,雪掩可去之路。

    微冷的风,那偶尔落于发间的雪却倏忽不见了……她彷徨立在这陌生宫宇的一处檐廊下,举步维艰,面生凄凉,不得已低唇,将那样一个痛苦的吻落在女儿那小小光洁的额头上……不哀的小脸却是暖暖的,小手伸在空中似要捉住她头顶的那缕飞雪。

    “外面天寒,怎么不好生在屋里待着?”

    一个声音如那冰屑的微凉在她身后响起,停停,又道:“不要让阳光落到孩子的眼睛上!”一双颀长的手就此伸了过来,将她怀中的襁褓略收拾出一个折角,为小不哀挡去淡淡的天光。

    齐王妃怔怔转身,怔怔望住来人,怔怔溺在那一片玄色目光中……

    秦王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的自己面前,面带淡的几乎遁去的笑意,也不知道出现在这里究竟已有多久,已看了多久,而她,竟至一直都没有发觉。

    “能否让我抱抱孩子?”面前的秦王忽然开口道。

    她茫然不知何时将不哀送到他的手中,男子伸手接过,动作娴熟,小女娃舒适的躺在他怀中,二皇子低眉逗弄着这孩子,不哀便发出嗯嗯的讶异欢愉。

    “这孩子长的像你!”秦王低唇说出,却未曾抬过头,一直是看着襁褓中的女婴。

    齐王妃低下头,置若未听见,片刻低道:“殿下,将孩子给我吧。”

    秦王便伸手,要将怀中的女婴交还给她的母亲,不哀转动着水亮的大眼睛,蓦地小小的手掌却猛的攥住他的食指……仿佛雷击一触击中,那奇异的感觉直震的久经沙场的秦王浑身无故一颤。

    二皇子猛然抬头看向面前的洛阳女子,不哀却在这时将他的手指拖到嘴边吮吸,显见是饿了。

    李世民脸上的震惊徐徐消去,转成平常颜色。

    齐王妃迅即接过孩子,转身欲走。“六儿……”他出口喊住她,语声中蕴藏陌生,短短不到一年,他再这样唤她,她却已是别人的人qi。

    仰头,剑眉斜飞迫近一步:“他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对你?”

    身后的声音中有额外的冷意,齐王妃离开的脚步子僵冷停住,努力挺直身体,一一吐字清晰:“元吉对我很好,媚儿多谢二哥关心!”

    听清她话当中的字眼,玄瞳猛的一凉,再也不能说什么,转身,离开。

    回廊之下,枝影横斜,齐王妃这时略侧身,就望见那个如墨的身影溶入叠叠阙影中,泪水忽一滴滴顺着脸颊落入怀中的襁褓中,几滴溅到不哀的脸颊上,不哀讶异伸着小舌头去初识那苦涩的液体。

    “原是王妃将小县主抱了出来!”奶娘这刻才惊慌的从凝阴阁寻出,上前接过孩子,急道:“这大人孩子都不可见风,奴婢先将小县主抱回去,王妃也请速速归转!”

    怀中一时空空如也。

    连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也就此消失不见。

    ……再无人处,齐王妃羸弱的身躯缓缓沿着华美宫柱倾倒,就此瘫坐在廊下地上,只觉周身冰寒无比,无数的声音呼啸从耳畔而过,将余生可能扯的粉碎无疑……

    而墨色的身影这刻不知从何处再度静静的走近,已屈身,将这女子重新小心的收进自身怀中,下颌抵上她被风雪沾湿的鬓发。

    “傻丫头,这世上,还会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他低低叹道,黑眸中波涛暗涌:“六儿,你不需逃,因为会有我一直在这里!”

    ——他哄她,如哄着那个刚出生的孩子,

    她惘然已再无力推开这样一个怀抱,陡然垂死般扣住这个人的掌心,将整张脸依附在他胸口,嘤嘤哭出此生残有的哀默。

    于这一刻,李世民拥着这女子静静而立于寒凛中,黑眸便被风雪压迫的一点点冷缩……而这宫楼阙影中,自有另一双雪亮瞳仁看着暗廊中就此紧紧相拥着的一对人影,眼中更被刀锋割痛。

    再次踏临凝阴阁,里面早已人去楼空,秦王对着一阁摇乱的树影窗边冷然而立。“回殿下,齐王妃早前奏禀陛下,已归府!”一旁宫女跪在地上回道。

    窗外雪已消尽。

    二皇子的黑瞳中却更是浓无边无际的一场雪意,脚步没有迟疑,消失在重重宫阙那残雪飞出的径道深处……

    武德九年的元宵佳节,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齐王府内灯烟阑珊处,齐王妃犹豫身影在廊上踯躅……

    冬日的月色分外的凄冷,檐下的喜红灯笼漫出泠泠的喜意。

    “姐姐?”杜小渔从三皇子书房中走出,掩门,转身时诧异的迎上她。

    “我……”齐王妃脸上便有些尴尬。

    今日是元宵佳节,齐王却并未出席家宴,自宫中归来后便一个人进了书房,至此时都没有再露面。

    “姐姐有心了!”小渔一眼望过齐王妃亲自带来的食龛:“只是王爷方用了小渔送来的元宵,此刻怕是消不下了,姐姐,还是让小渔送回厨房去温着吧?”走上前接过食盒。

    齐王妃闻言点点头,已默默转身,仍往自己住处走回。

    “等等,且拿进来!”书房内这刻却传出另外一个声音。

    杜小渔面上一尴,低头称喏,待进了书房:“放在这里,出去吧!”齐王未曾抬头道,只将一份遣调程知节去边戍的折子迅即压于书案下面。

    杜小渔依言离开,齐王妃目送着这女子背影消失在庭院外,回头,隔着几道书架隔影,看着丈夫一道身影透映在案旁青砖上。

    “外面不冷?”书房内,三皇子后来淡淡开口。抬头,一身白衣的齐王妃站在月光处,脸上晶莹剔透的没有一丝血色:“还是你连这书房一步都再不愿踏入?”

    这齐王府说大不大,但自从她从宫中回来后,这进进出出,他与她竟未再蒙面,半月有余,隔如两个人世的人。

    三皇子的目光在烛光中冷冷嘲讽,心却不知何故又微痛,起身,拉她入室内:“尚在月子中,你若要作践自己,也犯不着在我跟前!”语中带冷,握着她的手却不能轻易松开。

    她的手冰凉,他的手心暖烫,他想让这只手,这个女人的那颗心都能因为自己而重新生出暖意,却为何难于登青天?

    杜小渔送来的那碗汤,碗中袅袅升腾,尚一分未动,齐王妃一眼望见,低声道:“我还是先回去吧,殿下你切莫伤了身子!”

    “你如此一说,我果真有些饿了!”齐王望了她一眼,就此转身将汤匙递到她手上:“你既来了,就服侍我吧!”

    齐王妃眼中诧异,呆呆仰头看着丈夫。

    “妻子服侍丈夫,莫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幽然开口,眸中有微澜跃动:“况且你肯来见我,岂不是也有些话要跟我讲?”

    女子只得接过汤匙,舀了一只元宵,颤颤的停留在他的唇边,眼前英挺的少年眼底从容,流转水光,低唇,将她汤匙中的元宵含入唇中,反手从她手中接过汤匙,同样将一粒喂至她唇边,汤匙贴着她的唇,她张唇咬入,却品不出任何滋味。

    “我们言和吧!”三皇子伸出腾空的那只手,抚上她的睫毛,齐王妃只觉眼角痒痒的涩,只能合上眼睛。

    他不敢看她眼中的哀楚。

    “我知道你肯来就是不再怪我了……”齐王在她耳边片刻失神:“媚儿,我们都不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使,我们不能做一对正常的夫妻,但至少,我们可以做回当初的杨珪媚和三少爷,好不好?……我不想到了有一天,我们之间果真只唯一剩下怨愤,我不想这样一天会到来!”

    三皇子的声音低低,似有无奈,似有所求,她一睁眼,撞进他眸色中的无能为力。

    是,到如今,他亦不是当初的三少爷,而她,早已褪却温柔,只剩下一颗余生冷凉的心,彼此怨愤,彼此无奈,任这时光一寸寸消尽两人所有仅存感情。

    齐王妃垂下矜首。

    十五月圆,本是阖家团圆,她送来一碗元宵,本是希望他心中的恨能少却一分。纵然不能相守,他待她却是情意深重,而她欠他,此生太多。

    齐王伸臂,就此将身前的女子拥入怀中,仰头,看着书房外那轮高悬的明月,这本是团圆的日子。……而齐王妃则在他的肩头,默默的望着他书案上那根炽烈燃着的绛烛,红烛半燃已尽,是否昭示着,他们这样相守的日子或许已为数不多……

    月色如水,一人长身玉立,置身桐影之中,玉箫在手,薄唇轻启,佳音袅袅,他身边的女子柔指于弦间轻挑慢捻,琴音如幽泉。

    琴箫相和,交织缠绵,逐于花影茎深处。

    一身淡黄悄然立在齐王府这处院廊的垂花门外,临月,身姿卓然,身侧齐王府的家丁欲去禀报,却被他一手挡下,挥手示意下人离开。

    李建成踏前一步,离那对月下抚琴弄箫的男女近些,凤眸中似看的更清楚一些,却又似离眼中真正所见的又还远了一些。

    遥想当年碧叶黄沙,雁门关外。

    兄弟三人,世民用紫玉箫,元吉用碧玉箫,紫玉荡气回肠,碧玉清雅幽深,而自己则是那扶琴的人,只是那时,一直以为兄弟合心,其利断金,天下再无可为难他们三人之事。

    直至如今,他思绪纵然断的支离破碎。

    “媚儿参见太子殿下!”那女子却在此时已发现了他,月下起身,裣衽行礼,神态恭敬但疏离。

    “大哥来了!”三皇子也已放下唇边长箫,交与身边的妻子,女子接过,穿廊而去,走的不留一丝感情。

    “弟妹留步!”李建成不得已在背后喊住她。

    齐王妃在曲阑深处徐徐转身,雾水般柔的一双眼睛顷刻间就有些凉凉,淡淡道:“不知太子唤媚儿何事?”

    “我听说弟妹的身体一直不宜,适遇医术高超的人,得来一种药方,或许能缓解弟妹的旧疾!”李建成自袖中郑重取出一物,欲递给这女子。

    齐王妃于是默默走回,眼睛出奇亮的看着面前之人手中那个金瓶,良久,低道:“山水本出于那处,太子殿下的这份药,你让媚儿有何胆子再敢受!”仰头看着李唐的皇太子,目中却是齐王都能清楚看到的怨意:“媚儿只望父亲身边从未出现过你,而我一生也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如此,才是真正的一剂良药,真正能医媚儿的病!”

    这一番话说的只世间唯有的几个人能懂,凤眸一暗,齐王却已上前一步,从李建成手中接过那金瓶:“三弟替媚儿多谢大哥!”

    “我在书房等你!”李唐皇太子拂袖而去。

    那一段往事,三皇子自然也是七分知晓的,此刻上前对妻子道:“大哥既然想回头补救,媚儿又何必如此执意!”

    这句话说出,齐王妃美丽的眸子中更是讥诮,却是片刻转暗,并未言语,唇边终了漾出一丝苦笑,径自将丈夫手中的金瓶“啵”的一声扔进齐王府的莲花池中。

    碧潭水本是如镜,忽的便被折出一处破陋,迅即又被四周涌来的水填补的仿佛再看不见曾经的伤处,三皇子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媚儿,你有何事瞒了我!”说罢,他眉心终究隐了不安。

    齐王妃美丽的眼睛看了他半晌,终于摇了摇头,一径行远,背影阑珊。

    当下,齐王移步书房,秉烛夜谈,待月过二更,李建成乘辇回宫,齐王却一人在书房中直至天亮方枕臂睡去。

    天边鱼肚白,薄薄的微光照过窗棂,隐隐浮尘中,齐王妃望着那一张即便在睡中依然眉梢肃穆的脸,不着痕迹的将一袭外袍披在丈夫身上,回身时,却不经意扫落案上一纸奏折,俯身拾起,那奏折上密密蝇头小楷,是她夫君的笔迹,逐字看去,她面色忽而苍白。

    这是一份向李渊奏请调用秦王府的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以及右三统将军秦叔宝等猛将同御突厥的奏折,不但如此,奏折上还恳请恩准抽选天策府里的精锐士兵来补充军力,悉数编入出征的部队。

    “怎么这么早起来了?”齐王不知何时惊醒,从容从妻子手头取过奏折,不着痕迹的收入袖中。

    齐王妃眼神颤抖着,便望紧自己的丈夫。

    “怎的用这种眼神看我?”三皇子淡然笑道,一手抚顺妻子鬓边发丝:“突厥郁射设率领数万骑兵,屯兵黄河以东,侵入我大唐边塞,围攻乌城,太子昨夜正因为此事造访,他想让我带军北上征讨。”

    齐王妃眼中仍是有疑,目光扫过他袖中。

    李元吉微侧身,避过她这种探视的目光:“这些年,二哥南征北战,手下汇聚骁勇无数,对付突厥他们最有经验,若能得到他们的相助,北定指日可待!”

    “果真只是如此?”齐王妃纳罕开口。

    三皇子回身,笑:“不是如此,你以为还是怎样?”他轻抚妻子双肩,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准备上朝,你若闷了,就让小渔陪你出去走走!”

    齐王妃点点头,眼睁睁看着丈夫已走出书房的那个身影,心中突如其来一苦:“元吉,你要记的当初答应你父皇的话!”

    三皇子不远处遽然正要离开的脚步就此滞住,身形一断,答道:“我自然记得!”却不肯回头,一个人艰难站在檐外暗影中。

    六月的风,带起他白衣一角,徐徐挣扎落定。

    他答应过李渊,以一生闲王换娶这个女子。李渊拼尽父子成仇,兄弟陌路,也要玉成这门婚事,无非是要他遵守自己的诺言。

    只是……李渊却不该忽略,窦皇后的这第四个儿子,不仅具备了和他的哥哥们一般的雄才伟略,雄心大志,也同样秉承了父母和兄长的智慧,隐忍。

    无端仰目望着头顶的天空,那里一丝云彩已无,因知风雨将摧。

    齐王突地于这样一片天幕下,冷哼笑而出。

    杜小渔这刻正从柳荫下走近,清楚看见三皇子背转妻子后此时面上露出的戚色,眼中动容:“王爷,秦王府的阿史那燕公主来了!”目光稍后扫向他身后的女子。

    ——阿史那燕是李世民的侧妃,是突厥的公主。

    阿史那燕如今既是秦王府的人,此刻李唐与东突厥开战在即,凭此一点,即可让李渊打消让李世民领兵的念头,齐王目中冷波一漾:“我这就去见她!”

    “殿下!”杜小渔脸上却犹豫:“公主要见的人是姐姐!”

    三皇子就此回头,撞上齐王妃的视线,他妻子的眼中也全是一片茫然。……阿史那燕若只是那日凝阴阁中的红衣女子,她们就只有一面之缘。

    花厅内,一双小蛮靴正漫懒的徘徊在门边,踩着地上的碎金阳光,一张妩媚不时仰首四望,眸光热烈,红衣贴曼妙身姿飘摇,软鞭随意盘卷在手心,不时去抚弄,已显出一些不耐神色。

    廊内,忽见三人循序而来,些微一怔,随即露出灿烂笑容:“阿史那燕参见齐王殿下!”屈身,还是行的突厥的礼仪,对着齐王妃却只是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

    三皇子遂挥手示意她不必如此见外,几人坐定,一时面面相觑,阿史那燕望着眼前这一副情景,张唇,就有夜莺般的笑声从喉间涌出。

    这塞外女子,本身就有一股夺人心魄的摄人美丽。

    “阿史那燕,你找我何事?”齐王妃在这样清澈的笑声中略带不知措的开口,美目怔怔望向这一身火红的外族女子。

    “也没什么大事”,突厥公主就此又是嗤嗤又一笑:“只听说陛下从洛阳运了一批牡丹到曲江,都说牡丹是花中之王,我从小只见惯开在大漠上的野花,如今就想去看看这中原的花王,王爷曾说过,论牡丹,长安城中怕没有一个人比的过齐王妃,所以就巴巴的跑到这里……”说着,结成一溜的发辫之下,一双明眸灼灼望住齐王妃。

    一语落地,满室皆静。

    齐王妃的面上更是尴尬难色。

    “既然如此,媚儿,你就陪她去吧!”不过沉吟片刻,齐王却是意外开口:“你人在长安这么多年,却没游过曲江,也是我大意了,如今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说罢,抬头,目中自有一种别样温柔笑意。

    他一言既出,不但齐王妃愣住,连突厥公主和杜小渔都已稍后惊住,面含不信。

    “可是不哀……”齐王妃眉色犹豫,本能推诿,望向他的一双眼中已透出哀求。

    齐王的心一度软下去,片刻目中却颜色更深,笑意更柔:“去吧,等想回来,我亲自去接你!”

    他身边杜小渔察言观色,也已接口道:“小县主有我和奶娘照顾,姐姐尽可放心!”

    齐王妃眼中再有无奈,此刻也只得点点头。

    眼见着齐王妃被李世民的侧妃就此匆匆的从视线中带走,百声忽寂,四处惟听见檐廊上阳光一点点落下的声音,这一片静的无情的静中,李唐三皇子迎风的颀长身姿默默的坐倒回身后,忽的拊额,深深的蹙眉。

    也许……等这女子再回到这齐王府,一切都将永远再不一样。

    一切都将永远再不一样!——不但,她同那个人之间,以及,她同他李元吉之间,也将永远的不再一样。

    …………

    花厅外,此刻有人影谨慎走近,轻声道:“王爷,该早朝了,小渔伺候您更衣!”杜小渔双眼透出殷殷关切。

    三皇子于是缓缓点点头,站起,道:“已吩咐下去了?”

    杜小渔俯首回道:“已吩咐下去了,府内的几名侍卫已扮作寻常百姓贴身护着,不会出任何差池!”

    齐王遂徐徐点了点头,目光一转,再度望了望伊人人踪去处,瞳中颜色并未几分转亮可能,终至再不会是齐王妃当初在洛阳城外初遇见的那个少年。

    天色太早,鸾铃一路响过长安街道,道上甫洒清水,空气中浮起温的湿气。

    鸾车内,突厥公主一双目光上上下下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坐在另一边的齐王妃:“我以前一定见过你!”阿史那燕冷不丁开口道。

    齐王妃目中原有隐忧,此刻更被她看的意外,尴尬笑对。“在宫中,我见过你一次!”双唇就此一抿,勉强笑答道,虽则那一眼见的何其匆乱和尴尬。

    突厥公主却已摇头:“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姐姐!”想了许久,颓然作罢,却又认真看着齐王妃,眨着明亮的眼睛道:“姐姐,京城里的谣传不是真话,我看的出来,齐王殿下对你很好!”

    齐王妃低头,笑:“他对我一直都很好!”

    阿史那燕不无点头,恍惚道:“应该是!”眸光流转,却又轻轻说出一句:“但我们王爷对姐姐也很好,凝阴阁那日,我从未见王爷有过那样焦急的颜色……”

    那样的一种幽幽忽爬上突厥公主明朗光洁的额头,齐王妃眉心无端一抽紧,勉力堆出笑意:“是该多谢秦王!”

    阿史那燕听她说了这句,面上那一直灿烂的笑意终不能再维持,闷闷的散了,伸手掀开车旁的幕帘,举头望向那高且远的长空,忽自顾自说道:“我十六岁的时候,来向父汗请婚的人就已踏破了汗帐,可是燕儿一个都不中意……”

    齐王妃一怔,无端已猜测到突厥公主将说的一些话。

    果然……

    “我听说中原有一个人就像那翱翔在天宇中的雄鹰一般,我没有见过他,但那时候就发誓此生若要嫁,就只嫁给他一个人。虽然他屠杀过我们的族人,抢夺过我们的马匹,还把我们赶往更苦寒的北地,可是我一点都不恨他,哪怕是要和父汗断绝父女关系……”

    齐王妃的手指猛的揪紧车幕,阿史那燕却依然望着车窗外:

    “我终于如愿嫁给了他,他也宠着我,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份特殊。”突厥公主黯然一笑道。

    “而当我走近他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是天上的雄鹰!天上的雄鹰只为生存才猎食,它不会去伤害人,而他比雄鹰可怕,他是地上的雄狮,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伸出利爪,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东西撕的粉碎……姐姐,秦王如今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我这一切!”

    “阿史那燕!”她担忧出声。

    阿史那燕回头,朝着她灼艳而笑,那样明丽爽朗的女子,眼角却有一丝落寂:“姐姐,我觉得我当初不该不听父汗的话,执意嫁到中原来!”

    “乌城被围,王爷好几天都没来看我,府里的女眷,对我都避之唯恐不及,我心里难过,这儿好像快要炸开了!”突厥公主捂着自己的胸口,眉眼寂寥。

    “他不是那样的人,燕儿,你给他一些时间!等他想明白了,一切自然就会过去!”齐王妃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子,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手,静静执着,仿佛如此能安抚这女子一颗不能宁静的心,她自身的那双手忽的不能抑制的颤出:“燕儿,突厥之事,果然已到那种地步?”

    阿史那燕就望着她的眼睛:“长孙姐姐说,今日早朝,统兵权之数就有论定,只是……”她望着那张如兰花般幽寂的脸:“六儿姐姐,你究竟是希望它落在谁的手上,是秦王?还是齐王殿下?”

    齐王妃眼中一抖,握着她的手颓然垂下。

    阿史那燕此时望着她的眼中就有额外的同情。

    “两个人若相爱,就像天空中那比翼的鸟儿,即便折翅,也会一起坠地死亡,我爱着的男人,若他爱我,我会跟他一起去死,若他不爱我,我便会离开他,即便一个人孤独终老也在所不惜!燕儿不要拖泥带水的爱情,燕儿的男人,他只能守在我一个人的身边!”

    这是阿史那燕的誓言。

    ——这个草原上闪烁着英武身姿的女子,她的身上有着寻常女子不能有的英武决断和执着:“所以,燕儿好羡慕那个他即使辜负了天下人,却独独没有辜负的女子!”突厥公主含笑望着她:“姐姐,我终究是羡慕你的!”

    齐王妃猛的转过眼帘。车幕外,车轮碾过启厦门,遥遥已能闻见曲江清水拍岸,水意袭来。“燕儿,这样的话,为了你家王爷好,从此再不要说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