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八年六月,三皇子李元吉大婚,娶前隋朝宗室女杨氏为妃,圣旨昭告天下,举国同庆,一时之间,各州各郡纷纷遣礼来贺,各路郡王,王爷齐聚帝都,京城长安人流如潮,往来不绝,喜意非凡。
朱雀大街上,红毡从宫内一直铺设到齐王府,十丈一亭,张红挂彩,华灯高悬,明耀四方,齐王府内更是张灯结彩,喜气冲天,当今皇帝对这个儿子圣眷颇深,婚事虽显仓促,但排场上更见隆重。
天色微明时,宫中金吾卫出承天门,消清街道;朝阳初放,礼者乐人纷纷聚集道旁,按守各位,一时赏赐络绎不绝的从宫中送往齐王府。
长安百姓早早等在路边,争睹齐妃玉容,坊间流传,齐王妃与当初长安城中挽云楼红得发紫的歌舞妓杨珪媚形容相当,一般的容貌妩媚,性情妖娆,通晓诗文,能歌擅舞。
而更有传,远在朔北整顿恢复关中十二军以备突厥的秦王殿下也特蒙圣恩,不日便将入京参加弟弟的大婚。
暮色斜阳中,一骑踏破山间静谧,马上男子黑衣金甲,战袍上隐沾风尘,脸有连日奔波的憔悴,但黑眸一转瞬间,光华夺人,照彻感业寺外的树影深深。
感业寺主持闻报匆匆赶出,跪迎,将他接入静室。
须臾,静室中却传出瓷器碎裂之声。
“老奴不敢欺瞒,确是宫中的人将她接走了!”灰衣的主持趴在地上索索作抖。
秦王强抑心中的暗流涌动:“他们可曾说过什么?”
主持思索摇头:“前些日子三皇子来寺中为先窦皇后荐福,三日后宫中便有旨,传明尘觐见,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秦王的身姿几欲一晃:“那她呢,她有没有话留下?”
主持张口无言,摇头。
“啪”,上好的一张梨花木竟被眼前之人捏成几段,散落一地,秦王的唇角抿的如刀锋:“这寺中挂着白幡,可是有人死了?”
主持惶然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回禀殿下,是一个叫明影的小尼,前几日不小心失足落入山谷中摔死了……恰就在,明尘被接入宫中的当天!”
冷寂无声中,秦王再没有说话。
许久后,一步步踩着这感业寺中的树影,一步步,往感业寺外走去……
而不远的长安。
流云宫中,云妃娘娘亲手为新嫁娘覆上盖头,顿时雪肤花颜,苍凉哀默俱被一张红帕深掩,柳墨怜伸手搀起这始终静默的妹妹,唇畔笑意颇深。
鸾驾从流云宫至太极殿,向皇上叩行大礼,荣蒙圣恩,不记前嫌,仍赐以公主之礼出嫁……一袭嫁衣徐徐步上高阶,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
太极殿中仪仗煌煌,翠羽宝扇,李渊端坐御前,含笑望着自己的子媳进殿拜谢。
太子建成静立在他身后,凤眸一动不动的便望住那久久呆峙在大殿中的女子,片刻后,一丝忧色渐渐爬上太子的眉间。
御阶下已有喧议,李建成挪步欲下去,红衣拂动,那女子终于缓缓跪下,叩谢皇恩,他收回脚步,眸光不其然对视上云妃的眼睛,云妃唇畔的笑意更是讳莫如深。
礼官唱颂,宣诵吉辞,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齐王妃出宫嫁往齐王府,旌节幢幡如云蔽日,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驰出承天门。
复又冷寂下来的太极殿中,李渊伸手抚眉,脸上这时却有了些憔色:“秦王可回来了?”
皇太子躬身:“遵父皇的旨意,喜旨两日前发出,算脚程,最快晚间才能到长安,到时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李渊遂点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李建成领旨,引身欲退。
“建成,不要太为难了他!”皇帝忽然在他身后再度开口。
“儿臣遵旨!”皇太子回道。
暮色中,红日半沉,于这大片宫阙涂上绯红,灼灼刺目,李建成疾步步下台阶,出两仪门,直往宫外去,出纳义门,他匆忙的脚步蓦然停滞。
入目的场景不止是震惊,还突有一丝酸楚妒忌涌上胸臆,他却不知道这滋味因何而来?
承天门。
一人此刻高踞在马背,凛然如天神挡在承天门外,黑甲黑氅,大氅御风上下翻飞,一轮血日恰挂在那人的身侧,印出他眸中深痛。
送齐王妃出宫的仪仗就被阻在门边,唢呐乐声依旧,却显然已失去了原有的华美乐章,众人私下怯怯议论,不知如何是好,恰看到太子降临,早有人上来禀报。
凤眸掠过那始终未发出一息声响的鸾车,皇太子引步上前,凤眸对上黑瞳,片刻间恍若有电光击出:“父皇在太极殿等你!”李建成语意冷清,沉着出口。
李世民恍若未闻,眼眸扫过这幽深宫阙,停留在那嫁鸾上,眼底的冷意森森,似便要将他自身也湮没。
对峙之间,仿佛可以听到时间碎裂的声音。
嫁鸾帘帷就此被暮风吹乱。
一只兰花素白探出帘帷,璎珞垂落霞帔,头遮红帕的齐王妃从鸾车中屈身而出,移步,立在车头,身姿绰约,华裙当风,一身艳红如暮霭中开出的灼灼之花欲随夜风堕了,直让那辉映霞光都暗了下去。
众人屏息,仰视那仿佛是凄绝的美,那倾城的女子却缓缓的于车上屈膝,跪倒,跪向那马上神祗一般的男子。
她目不能视,红帕下却似长了能洞彻一切的慧目,能清晰辨明那男子的身迹。
凝滞的喜红,凝滞的墨黑,如画上两滩再不能混迹在一起的画色,各执一边,却异样的夺目,异样的惨烈:“怎可贪我一时欢颜,毁你一生!”那跪着的女子这时低低道。
那声音幽幽传来,长衣掠风,仿佛一刹时血液都不能再流动,秦王唇边忽惨烈,猛地拨转马头,直往太极殿疾驰而去,有侍卫上前欲阻拦,均被他挥剑斩开。
而僵直的跪在车头的齐王妃,仿佛就此失了生迹,再不能动。
“太子殿下!”宫人眼见这一切变故,惶急请示道:“送齐王妃出宫!”李建成唇边深凉,眼看着那鸾车上的女子重被扶进车内,静默如一尊泥人。
鼓乐又起,车鸾启动,碾过他面前金砖,他目送着她嫁为人妇,唇边的一丝笑意淡的如冷冬的冰雪要化去。
太极殿,秦王仗剑而入本是违逆大罪,皇帝却只让一干人都退下,空旷的殿中褪去人声,只剩下死亡一般冷的气息,李渊拊额望着下面漠然而立的儿子。
这个儿子曾经是他最大的骄傲,如今却也成了他最大的隐患,成了李唐安宁最大的隐患。
手中的长剑翼翼而抖,抖的不是那把剑,而是那握剑的手。那个驰骋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年轻元帅此刻望向自己父亲的眼中竟会有无助挣扎。
李渊的心在接触他那双漆黑的夜一般的眼睛时,一刹那也是软了下去。
他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他也老了,一个老人的心或许总会软一些。
他要杀那女子,曾然因为她的存在是他诸子之间迟早的一个祸端,她的话也实实在在的冒犯了他,但不可否认那女子并未说错,当初一己私心,他是确实希望李世民能继承大统。
他相信这个儿子的能耐,必能将李唐创成一个辉煌盛世。
但天意总是如此弄人,当天下渐次安定,当建成位居太子之位弥久,当他注意到这个儿子原本安静的心变得蠢蠢欲动,他的心反而默默的淡了。
淡的何其纠结,无奈。
只可惜这眼前的儿子却不能体会他的苦心,或者,即使是懂了,他也是再不肯去懂。
箭在弦,不得不发。
而他这个父亲,也不得不亲手打压这个一手培养,曾令自己倍感骄傲的儿子。
“日前,颉利可汗遣使臣入京,他有一掌上明珠阿史那燕,美丽无双,个性豪迈、英姿煞爽,与你恰是龙姿凤配,朕已允诺这门婚事,欲将她赐予你为侧妃。”李渊眼中有安慰之意,是确确实实想安抚自己的这个儿子。
李世民的瞳仁微抬,望向自己的父亲,眼中最后一丝希冀也被自身无边的黑吞没,薄唇微动,那眼中曾有的无辜化作冷冽,就此俯身:“儿臣谢过父皇!”说罢,冷冷按剑转身。
“二郎,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唐的从此安宁,你要体会为父的一片苦心!”李渊在他身后道。
眼眸低沉,李世民薄唇边一抹笑意虚无:“儿臣明白!”却没有回头再面对自己的父亲。
已没有回头之路。
一步踏出太极宫,天际黑压压如幕,那高悬的红灯笼一盏盏刺碎黑眸。
就在这座宫廷中,兄弟的反目,父亲的恩绝,还有那女子的离开,一切的一切,于无声中被褫夺……四周暗黑如墓,他临风而行,反而笑出声来。
——声音嘶哑,如被扼在喉咙。
武德八年六月,继齐王大婚半月之后,秦王李世民迎突厥公主阿史那燕为侧妃。
武德八年七月,秦王自请出屯蒲州以备突厥。
十一月,圣上加秦王世民为中书令。齐王元吉为侍中。
武德八年岁末,长安城迎来第一场雪,铺天盖地,肆虐京畿,一时之间,家家闭户,路上行人罕绝。
齐王府同样笼罩在长安这第一场的漫长雪意中,四顾而去,一片茫茫,这旧年将收,新年甫始的些许日子,仿佛是比往年更寒冷了几分。
屋内燃着麟和香,气息清淡。齐王妃一人独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便是扑天的雪片凌风而入,打上面颊,冷冽如刀,短襦下,腹部高高隆起,行动已是艰难,然明日便是除夕之夜。
民间百姓举家团圆之日,皇家也会在宫中设家宴,以庆祥和。
屋门轻推,一个女子身着宫装推门而入,眼见到她一人痴痴站在窗边,忙寻了件雪色貂裘替她围在肩上,嗔道:“姐姐就算不疼惜自个,也该为腹中的皇孙着想!”
“小渔!”齐王妃回身,望着那张脸上的嗔怨。不觉低眉而笑:“觉得气闷了些,不知道小渔会搬出如此大道理来。”
“姐姐还笑!”杜小渔不免皱眉埋怨道。“娘!”一个三岁小孩这刻从她身后转出,此刻指着齐王妃隆起的肚子,眼睛眨巴水水道:“娘娘的肚子里装的是我的小弟弟?”
杜小渔立时伸手拍掉小孩的手指:“不得对王妃无礼,吓着小王爷怎么办!”
三岁的李承业被她脸上神色吓住,瘪嘴欲哭。
“小渔,你吓到业儿了!”齐王妃忙伸手,将李承业引到身边,从桌上捡了糕点哄他,承业却怯怯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娘娘叫你吃,你就吃吧!”小渔从齐王妃手中接过糕点递给承业,承业这才接了,坐到了一边。
齐王妃稍后拉着杜小渔在桌边坐下,含笑打量着当初离山村那个腼腆不安,总是一个人静静独自的少女——当年她不告而别,谁知再相遇竟会在齐王府,且身为李元吉的侍妾,已为李元吉生下一子,梁郡王李承业。
而李元吉在未娶她时,尚有另一子渔阳王李承鸾。
“小渔,竟不知道你当日是被元吉带走,杜先生那时将周边的村子几度寻遍,只怕你是出了什么意外!”齐王妃喃喃感慨道,眉目间自有往日的一段思绪。
杜小渔原本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一张圆润的脸上泛起红晕,听到这刻她如此说出,眼神却微微黯淡了些,起身道:“除夕在即,府里还有些事要忙,妹妹不得功夫陪姐姐,姐姐如今身子重,晚些妹妹再来看你!”
“如此,辛苦你了!”齐王妃便伸手握住那双丰圆玉润的手,歉疚道。
如今,这偌大的齐王府,都是这女子一手在打点,王府内的人都知道,齐王殿下虽然娶了正妃,却绝少在王妃屋内过夜。若非王妃怀上身孕,几疑为失宠于齐王殿下。
不管身份荣显,一个不被自己丈夫喜爱的女子总是难免惹人同情,更何况这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时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而齐王妃也绝少过问王府的事,至大婚后,竟再没有踏出自己的院子半步。
杜小渔身影已然在门口,片刻目光流转,复又回头问道:“明日就是除夕,姐姐还有二月待产,是否决定好了进宫与否?”
闻言,齐王妃眼中一颤,许久,默默点了点头。
杜小渔眼中不觉掠过一丝涩意,却迅速换上笑容道:“那妹妹这就去安排妥当!”
齐王妃在她身后,于她微微一笑。
杜小渔走后,这室内重归安静,她侧卧在榻上,执书而看,片刻间只觉口中干渴,自起身去桌边倒水,手中执了白玉壶才要倒,猛的一次悸痛从胸口传来,一径流过百穴四体,痛的几欲脱口喊出,却被她生生压下,然,手中的玉壶却跌在了地上,茶水四溢流散。
她扶着榻沿,身子一时绵软。
许久,慢慢俯身去收拾那碎瓷片,蓦地指尖刺痛,一滴血红沁出,在白皙指尖湮散,她望着那血迹浑然呆住。
虽则有熏花草,然一月中,这样的痛竟然已不是第一次了!——一只颀长有力的手恰在这时将她苍白的指尖拾起,低唇,轻啜她伤口,温暖的包裹她的伤处。
“元吉……”她欲抽手,一双手却牢如在他掌心生根。
“说过多少次,这些事留让下人去做便是!”齐王皱眉,扶着妻子站起,仍将她小心安置在榻上,立时有婢女进来收拾后悄悄的退出。
“稍后,便让杜如晦过府来替你诊治,你这样执拗总不好,我心里担心!”李元吉坐于她对面,大唐的三皇子,一身九章蟠龙缬金朝服,头戴纹龙通天冠,更衬的他面如冠玉,英姿勃发,显然是刚刚下朝,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回府。
齐王妃怔怔凝望他傲岸身影,眸中恍有所思。
“怎么,你的丈夫器宇轩昂,长安的女子十里空巷,趋之若鹜……”三皇子抬掌不着痕迹的覆上她冰凉的手心:“你若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齐王妃眼神一颤,不觉从他掌心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三皇子褐色的眼眸中微痛,唇边仍是一丝笑意。
“元吉,你……给小渔一个名分吧!”齐王妃暗看他许久,终于低头道。
齐王唇边最后一丝笑意不能维持,猝然起身道:“这些事我自会处理,不牢王妃操心!”拂袖走至门边却又道:“你既已临盆在即,身子重要,明日家宴若是不去,父皇那我自会替你圆话,你勿需逼迫自己!”
脚步声就此疾疾离开,身影漫入那一天飞雪中,走的太匆忙,连随身的雪氅都落在了她屋内。
——齐王妃后来执着那尚有他余温的雪氅,呆呆立在雪中,只觉那胸口残余的痛一丝丝的撞击心坎,是要溢出到这寒凉飘雪的空气中来……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其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深蓝的天幕上,无数的姹紫嫣红渐续绽放,又渐渐散落成无数细碎的光点,在深蓝的背景上缓缓隐没……鸾车缓驰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齐王妃从窗口探出双目,帝都长安笼罩在一片火树银花中,不远处,齐王高昂的身影跃然马背,执辔不离左右。
车过玄武门,他回首与她视线短暂接触,她低头,退回车内,他目光淡淡的收回。
圣上恩宠,允许身怀龙孙的子媳直入咸池殿,免却步履劳顿——
咸池殿偏于太极宫西南一隅,三面咸池水相绕,一道曲廊隔空架起,漫步云阁,可闻梅树暗吐寒香,入目远近盈粉莹白,姹紫嫣红不输春色,又兼咸池千丈寒冰晶莹剔透,更有一番风趣。
齐王扶着妻子从鸾车步下,四目交接:“你若不想我被父皇责骂,这夫妻就该是夫妻的模样!”齐王妃望着丈夫近在咫尺的俊伟容颜,于是缓缓将手放进他温暖的掌中。
一路拾阶而上,却见秦王妃长孙无垢一人静静独站在这厢飞廊云阁边,猛然对视之下,双方都是惊诧,更是难堪。
“二嫂!”李元吉已开口。
齐王妃垂目,目光不敢与长孙无垢对视,低道:“二嫂……”
长孙无垢面上吃惊一僵,随即恍然笑着,上前掺了她的手道:“我以为弟妹今日也不会来,你如今身子重,这廊上积了些许薄冰,我扶你过去!”
齐王妃回头看向自己的夫君,齐王只站在原地,嘴角似噙笑。
她只得和长孙无垢并肩往前走去,齐王静随其后,一踏入咸池殿,满殿喧笑之声,长孙无垢一一为她引见,各执礼数。
李元吉原本随在她们身后,忽道:“二哥还没回来?”
齐王妃心中一震,回头望他。
“凉州,甘州此次的冻雪比上报朝廷的奏折中要厉害许多,数万饥民流离失所,他恐突厥趁机南下,今岁未必能赶回来!”秦王妃叹道。
齐王点头:“此事父皇已知悉,盛赞二哥,除拨却赈银下去,更派人犒军,以安军心!”
长孙无垢点头笑应。
齐王妃就此望向自己的丈夫,目中若有所思,李元吉如何不知,迎着她目光走过两步,却道:“莫累了,我扶你去一边歇歇!”遂与长孙无垢告离。
长孙无垢目睹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秀目中更有沉沉。
凝阴阁,阁内燃着银丝碳,气郁芳馥温暖。
“我知你心中所想!”三皇子这时立在窗前开口:“其实你本不必来!”
窗外一树白梅凌寒而绽,虬枝上尚结有冰帩,他的背影便定格在一片寒冻中,一件素白锦裘已轻轻围上他肩头,齐王妃瘦薄指尖小心替他结上胸前锦带:“我今已令你背负戾名,不想你再为难!”
“你还肯关心我?”齐王垂于身侧的手指微乱。
一路走至今日,那些原本仍存美好的东西都被悉数碾的粉碎无疑,形同陌路,却仍要走在一条道上。她是他的妻,他亦是她的夫君,一扇薄薄的门扉,却将他冷冷的隔在了门外,他原以为她早已无心。
齐王妃垂下矜首:“小渔临出府时让我务必照料好你……如今承业已经三岁,他的母亲却至今名分未定,孩子心里终究也会难过!”
“够了!”齐王不觉骤然回身,眼峰中有巨峦颠倒的危影:“你自然知道那是我酒后错认,媚儿,如今我容忍你,只因为我心中有你,但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横加插管我的事!”
伸手制住她的下颌,三皇子胸口遽痛,双目一时能喷出火来。——愚蠢的女人,一日一日在他面前憔悴消瘦,这一切,却只因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他,何尝不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将另一个女子当做了她搂进怀中。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要,就可把我轻易推给别的女人。……媚儿,你始终要记住,你已经嫁给了我,这件事已昭告过李氏宗庙灵前,这天下人如今都知道你是我齐王李元吉的女人!”
齐王妃呆然望着丈夫眼中这刻骤然喷发的怒意:“痛……”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推他拿住下巴的手。
“痛么?”齐王不觉哑然失笑:“你知不知道我这儿更痛!”他引着她的手捂向自己的胸口:“你摸摸这里,如今是不是已和你的心一样的冷!”
数月的隐忍一时喷薄而出,他猛的低唇,强吻上她的唇。
齐王妃本能的伸臂去挡,却被一双手紧紧的将两臂钳制在身后:“是我的错……”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如今这一句谁对谁错又有何用,媚儿,你分明是连心都没有了!”他哑着喉咙,复吻住她的唇,探出舌尖去攫取她唇中的芬芳,蓦地嘴角一阵刺痛,一股腥甜弥漫在唇齿之间,三皇子猛地松开她,嘴角溢出一丝血迹,笑脸冷眼看着她,面上表情极其诡异。
她的唇上依旧沾染着他的血,齐王妃睁眼惊恐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他嘴角的那丝血红……好多的血,几滴落在那她亲手替他披上的锦裘上,迅即的凝成暗红的渍。
齐王嘴角不妨愈冷,忽的嗬嗬冷笑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榻的方向走去。“放开我……你疯了!”察觉到他意图,她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胸膛。
“你尽管叫,最好将这宫里的人都悉数引来,我倒要看看我和自己的王妃亲热,他们会作何感想!”齐王一手控制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已轻易解开她胸前衣襟。
成熟的女人,如初秋日枝上涨满的蜜桃,微拧便能掐出汁水来,他俯身,吻上妻子诱人的**……齐王妃在他身下挣扎,徒劳泪流满面。
往日的三少爷却再不肯去看这女人的眼泪,或许,也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将那个一直盘踞在她心里的男人赶走……他不是不能等,但,若一辈子都不能等到呢!……这个女人让他付出如此代价,而她自己,也必将尝受自身引出的这一片苦果。
凝阴阁中传出痛苦断续的喘泣声,齐王妃身躯抽搐,忽的头一歪,在他身下失去动静,三皇子褐目中陡然愣住——
“放开她!”耳闻背后蓦地一声厉喝袭近,掌风随即劈来,便重重击在他的颈骨上。
“畜生!”骤然望见眼前凝阴阁这样一幕,黑瞳中有深深的痛意,欺上一步,拎起弟弟的后襟便猛力掼往一边……
齐王呆呆回头看了来人一眼,竟不知为何并没有反抗,颓丧随着墙柱坐倒在榻边,双目中现出迷惘。
黑衣侧身,一回头。榻上的女子衣衫不整,春光无疑外露,却一动再不会动,目中呆然若痴,直直看向头顶的那片藻顶,那双眸子中一丝神光都泯灭无疑。
玄瞳心痛掠过齐王妃身周——
一缕暗红正从那女子的裙踞中徐徐渗出……
“六儿!”仿佛是出于本能,他上前将这女子往常拥入怀中。
“痛……”处于半昏迷中的齐王妃抬起那对晦暗的眼眸,眼中残存最后一丝不能信,不能信这男子在那样的长久后,才最后肯出现在她面前。
“痛……世民……痛啊!”彷徨无力,却猝然抓紧他的臂膀,如抓住余生黑暗中最后一点亮的光,秦王的手便沾染她裙下汹涌流出的血液,滚烫的灼人……
“她,她这是不是要生了?”一直呆立在他身侧,显然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的红衣女子惶惶道。
“还不去叫太医!”秦王下刻已咆哮吼出,如一只陡然发怒的狮子。
红衣女子被他的吼声吓的倒退一步,脚步彷徨的出了凝阴阁,一路疾奔,却迎面遇上长孙无垢:“阿史那燕,你这是去哪里?王爷呢?”
阿史那燕颤着手指向凝阴阁:“王爷在里面,齐王妃她,怕要生了!王爷要我去请太医!”
秦王妃长孙无垢眸中无端一黯,叱道:“请太医吩咐宫人去便是,你身为秦王府的侧妃,在大内如此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阿史那燕眼中一慌,垂首:“燕儿明白了!”
凝阴阁。
隔着那一道道帷幕,秦王妃望着自己的丈夫不避身份,不顾忌讳,就那样守在那女子的身边,而一旁的齐王看着面前的一幕,目中惨然,似笑非笑,却并没有出言阻止。
“王爷,太医来了!”她在凝阴阁外禀道,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让里面的李世民能听到。
“请太医进来!”秦王应道,这时将一直握着那女子手心的掌撤回,起身,从长孙无垢的身边走过,另一边太医做了揖匆匆入阁。
片刻,齐王妃难产的消息传出,凝阴阁中宫婢进出往来,乱成一团。
天上无月。
凝阴阁外,一袭黑衣浸透寒潭冰色,彻夜未回。微仰头望那黑压压一片的天空——这样的等待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纵然历年他并有数子数女,却是第一次感受这时间等的漫长。
“回秦王殿下”,黑暗中,一太医迅疾奔出凝阴阁,跪在他脚边:“王妃的心脉不知何故弱于常人,臣等怕,怕王妃受不住分娩之痛!”
“什么意思?”黑瞳中风雨悉数盘踞。
“臣的意思,王妃心力不足,若是强行生产恐怕会一尸两命,届时,是要保大人?还是保王妃腹中皇孙……”
玄瞳猛然一震:“怎会这样!”
“王妃身子不堪,还请三殿下早做决断!”太医这一句,却已是向同等在一边的三皇子问出。
齐王望了望自己的二哥,眼中不知因何而颤,迟迟难下决断,“保……大人”他嘴唇忽的一松。
“妄语,自是保大人!”秦王这时绝然补上一句,不容任何人违逆。
齐王抖然抬头,望着哥哥的眼中就有片刻复杂,俄而嘴角一丝嘲讽。眼前的秦王,并不知道他方才一口否决的将会是怎样一条性命!
恰这时,凝阴阁传出一阵惊惶哭泣,秦王骤然转身,却被秦王妃迎面拦住:“她晕过去了……太医正在设法将她唤醒!”长孙无垢忧道。
秦王的眸内,有些东西就此从浪尖重重的跌回眼底——连他一个男人都知道,分娩中母亲若是昏迷的可能后果。他身后,齐王回退一步,颓然坐倒在冷风中的宫阶之上,眼中落进无边哀冷悔意,他又何尝会料到一切竟会走到这种地步!
下一刻,秦王忽遽然转身,夜幕中疾往宫外而去:“王爷!”长孙无垢在他背后喊道。
“我去带杜如晦入宫!”夜风晦冷中,李世民的声音已消失在极远处。
长孙无垢就怔怔站在风中。
帷帘一掀,身后阿史那燕从凝阴阁中走出,顺着她的目光,一同遥遥望向那袭早已飘杳疾逝而去的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