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时,雀鸟鸣于空谷。
明尘猝然从沉睡中惊醒,挣扎坐起时,这陌生的室内却静无一人,只后颈上隐隐的一阵痛提醒她昨夜遇到的奇袭,但空气中却有异样的气息,她只是一惊觉,眼角忽的酸涩,怔仲,却再没有眼泪。
起身走下床榻,环视这处屋子,一时触目那床头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套喜红的嫁衣,凤冠霞帔,红纱盖头,一应俱全,指尖触及时,却是丝帛从指缝滑过的冷亮。
抬首四望,她所在的这室内,赫然已是新人的嫁房,宫纱红绸,用的俱是上品,与这屋子原本的斑驳旧态格格不入,而这屋子,也应是被人精心收拾,才有此刻的新貌。
拾起桌上的菱花铜镜,便也是从洛阳最有名的采芝斋送来长安,曾几何时,洛阳王世充的女儿镜台上也有如此一枚……出嫁,本是女子一生最绮美的梦,于此刻的她,却已经隔绝了万丈红尘,不可渡过。
她望着那张铜镜,呆呆望着铜镜中那颗光亮可鉴的头颅,她几度披了嫁衣,却都不是为了心中的那个男人,而从今之后,却再无那样的可能。
青灯伴了古佛,韶光从了佛心,望着镜中的那张容颜,抚着双眉之上的手如冻失去一切知觉……恍惚中,一双黑瞳就此印入那片模糊的镜色中,她手中菱镜“当”的一声坠在地上,惊恐颤道:“你不要过来!”四肢骤然疲软,亟亟欲倒。
身后的人影应她之声未再动,静静等在原处。
这女子也不知何时缓过神来,仓惶四顾,逃匿,将纤薄身子藏入了身后叠叠的帷幕中,包缚自身如茧。
玄瞳微抬,满目深痛的望向那红幕中颤动的娇弱身躯。“你即便无发,那又如何,我看着这样的你何尝不是整整一夜!”那人开口道,走前一步。
“你不要过来!”幕内的女子兀自挣扎,惊惶有如濒临死亡的兽。
秦王的瞳中忽湿。
下一刻,走近这簌簌作抖的女子,俯身逼近她耳畔,一字一字认真道:“生死尚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如今,只为了这一头头发,你却要将我赶走吗?”伸臂,将这女子禁锢回自己的怀抱中,闭上双目,感受那久违的平和。
“我一直渴望给你天下共睹的荣幸!……然事实却并非这样,我现在始知将你留在怀中是一件多艰难的事,六儿,我再赌不得!”他埋首在她的肩窝中,轻声如梦如醉,低声喃喃:“如今,我只想片刻做回一个普普通通的世间男子,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想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丫头,为什么不能?……我想娶你,就在这里,不管你肯不肯嫁我……我怕再等,又不知还会发生什么!”
这一路,她和他都已走的太远,回头的时候,俱都再看不清原路上当年的自己,他从未想过一路走到如斯境地,而怀里的女子,又怎会伴了青灯古佛,暮鼓晨钟。
“六儿,我此生已失去太多的东西,也明知再也回不去了!”隔着红幕,他凄惶在她唇边探索,含上她的唇,如干涸的沙漠遇上久旱后的雨霖,啜吸,碾转。
如此经年,她将他看作此生不能分离的人,不惜为他忤逆那个李唐权利最高的人,而他,何尝又不是将她看做血肉的一部分,生生的抽离,那种裂体的痛,她若知晓,又岂会因为一头发,因为一个身份,将他推搡在一边。
何尝再愿放手,再肯放手——也再不能放手!任那些人就此将她夺走,他所要的,即便鬼怨神怒,也在所不惜,而本身,他亦已退无可退。
墨辛平的女儿原本以为今生何尝还有世外牵挂,此刻却不知目中尚有泪,从红幕后忍泪仰头望向他:“如今的样子,怎么能见你?”语声中已哽咽而出。
秦王俊逸脸庞浮出笑意,长年朔北的风沙吹袭,他眼角已有一丝纹路,低道:“从前今后,我的六儿美若仙人,只是我却变了,怕你会厌弃我?”
洛阳女子猛然含泪摇头,笑哽:“你很好——在我心里一直都好!”
“那就好!”秦王将她复拥入怀中,不觉悲凉而笑出。
这一场两个人的嫁娶。
他在堂外,看着她红衣红纱小心从内室走出,他上前执住她的手,引她至身边,双双跪下,不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那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
“如此仓促,六儿会不会觉得委屈,不后悔?”他忽笑而问她。
洛阳女子一愣,片刻认真的摇头:“殿下可是觉得委屈?”
一身喜红的二皇子玄瞳一深:“自然委屈,更后悔为什么迟了这么多年才等得这一刻!”秦王忽出声而笑。
他原以为会使这女子的幸福让普天之下的女子都心生妒忌,而如今蓬荜陋瓦,蒲团上,他执着她的手,一拜天地,二拜那空空如也的高堂,正身,与她深深第三拜。
礼毕,却各自愣在当地。长久,空气中有泪水打湿的味道,李世民缓缓伸手,将她头上红盖掀去,含笑看她胭脂红泪坠下颊边。
六儿亦仰头看他,看他眼底春风流溢,恍惚那年洛阳春夏,那男子眼底的款款流风荡溢着将她一生羁绊。
他牵着她的手步入他们的新房,相对而坐,洛阳六儿怯然别转头去,自有一份娇羞动他心魄,李世民魂间一荡,颤然伸指,解开她胸前衣襟……
如山上断了的流泉重又涓涓流出,淹入每一个石缝岩皑,滋润着那一片早已久涸的心田……他对她的相拥,轻舒曼妙,是百分的怜惜,万分的眷念不舍,便如知多年后,这刻才是终于真真正正的将这女子拥有。
他沉醉在炽热的情yu中,她在他肩头不妨深深一口,唇上沾染他的血迹,他忽低头,吮上她的唇,和着自己的血液,一同咽入腹中。……六儿望向面前的这样一个男子,陡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秦王不曾见过她笑的如此难过,却知晓,这世上,这样的笑容从来只因他而生。
红帩帐,他拥着她安然而眠,耳伴室外一天雨声,她侧脸,静静看他益发冷毅的侧脸,那紧致的喉线,那紧实有力的胸膛,她的手指恋恋抚上他的胸前……
如今,她既已算是他的妻,却更像是一场一戳即破的梦。
只愿这一刻,能沉迷其间,不管外间的天地有如何惊天动地的变端,能与身边的男子这般相守到老……而佛祖垂怜,直至这一刻才明白,她在这世上如今尚存的意义,不过是为了等着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男子。
“世民……”她轻声唤他,怯怯看他脸上动静。
二皇子眼睑微动,继续沉沉睡去,仿佛疲惫至极,此刻才有一个安身的所在,却将她的手心更紧紧攥在自己掌间。
她看着那样牢牢相互扣住的手脉,眼角一颤,眼泪扑簌簌落下,遂转过头去,凭那泪水湿透红鸳枕……
午后,雨停。
屋的黄草上却尚有雨水嘀哒垂落,溅起在下方的青石上,水珠四散,将堂前泥地湮湿。
李世民从酣梦中幡然惊醒,手往旁边一抹,那被衾早已冷去多时:“六儿!”他从床上跳起,冲出室外,一身红衣的新嫁娘背影倩兮,正在院中石井前汲水,听到他的唤声回头,巧笑嫣然。
“醒了?”她柔声道,双手捧了水罐走回他面前。
秦王不发一言,猛然将她拢入怀中,那种无端的恐惧此刻尚盘踞在心上,几疑眼前的一切仍在梦中。
她将面颊贴在他的臂膀上,眼眶涩涩,却是欣然开口:“夫君可饿了?”引着他在桌前坐下,小木桌,青花旧碟中几样小菜,用同色的青花碗小心的盖了,余温尚存。
她将盛了粒粒白皙的白瓷碗送到他手上:“只找到这些菜蔬,夫君且将就着!”面有歉疚,垂首。
李世民眼中落进沉沉,痴痴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许久宛然一笑:“你莫非要看为夫一个人吃!”
她羞赧,径自盛了,与他相对,默默而食。
粒粒莹白,何时如鲠在喉,混着喉间的人间苦涩,脸上偏又笑靥如花。
在此间,他与她,不过是人间寻常的男女,远离尘世,做一对平常的夫妻,是一时便一时,得一刻也是上天恩赐,饭毕,她给他奉上寻常清茶,她伺候他如人间寻常的女子。
他安然接过,唇边默默洋溢笑意,却在她转身的片刻凝滞,各自都知,他们这般的时间不多。
暮霭四起,天色渐黄昏,这处茅屋前的紫藤伛偻攀爬过屋顶,垂下重重的花絮,花香尚在鼻翼间,却已有沉重花穗不经风雨窸窣落地,沾染尘泥,散却魂香。
透过那紫色层峦,远处的感业寺居高临视,生生的注视着周遭的一切,睥视着这一处残陋的茅屋。
她从室内而来,褪去红衣,重换上青色缁衣,与他眼神对触,含笑安慰他眼中的痛:“我已知足!”伸指,想抚平那眉间又深深蹙起的壑,可是太深,她如何不能抚平,指尖愣在他眉角。
秦王便伸掌捉住那截指尖,眼中的歉疚如泉涌出:“再给我些时间…….”
女子含笑,未及他其余出口:“夫妻分离本是常事,你为帅出征时可知长安城该有多少春闺怨人!”腾出左手,抚平他衣上褶皱,低头,声音最后细柔如蚊蝇:“你若真的歉疚,就不要送我,让我一个人静静走回感业寺去!”
秦王眼中的眸色愈深,愈裂,良久,涩然点头:“好!”
张臂,环住这男子三尺雄腰,离不离去,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他,多少缘故早在甫一相视时便清晰明了,她是长安城中的皇帝要算计的人,他如今自身处在讳莫难测中,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她结成了连理。
这段缘分,断然为天下人所不齿,但他的心意,她如何再不懂?
“我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务必小心!”她稍后挣脱他的钳制,立在三丈之外,衣带临风,不肯再去看他漆黑的眼睛,转身,往那幽深道上孑然走去。
秦王在她身后遥遥望住,如约没有追上。
“父皇欲恢复关中十二军以备突厥,我会尽快回来,你若有音讯,就将书信放于你庭室的兰盆下,自会有人将它送到我的手上!”风声将他郎朗之声送入她耳际。
她眼中泪水一时滂沱落下,沾湿缁衣,匆匆拐进身侧一片浓绿中,将那身后如芒的眼光割断!
感业寺的青檐黑瓦,再次踏上,便如登过两重天。俄而明影从门阑处飞出,见到明尘姣好面目上一双红肿,满眼心疼道:“姐姐,那老尼姑真的让你抄了一天一夜的经文?”
明尘遂勉强抿出笑意,难道:“姐姐累了,想休息一下!”明影于是点点头,让出身边一边路,眼望着这女子身形落寂孤身走入室内,背影孑凉。
短时山间时光变幻,须臾春风,那满山的深浅绿色间缀上了五色花穗,绯红盈紫,灿烂芬芳,人间四月天。明影却注意到明尘愈发身体一天天的消瘦,衣带渐宽,凭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心生难过。
眼见此刻明尘丢下手中青笤,转到道旁俯身干呕,仿佛要将心肝脾肺都呕了出来,她急忙跑上去,捋着她的后背,道:“姐姐,还是让主持给请个郎中吧!”
强忍胸臆间难受,明尘却是立时起身,断然摇头:“怕是这天气时冷时热,将身体弄坏了,等熬过几天便好了,岂能去叨扰主持师父!”
“真的?”明影将信将疑。
“如何不是!”明尘拾起地上的青笤,继续往山下扫去,那颜色仿若兰花般洁白的容颜,此时更添苍白。
明影遥遥站在山阶上,注视着这女子清秀的身影渐渐远去,眉目间若有所思。
是夜,月在中天,对面的帐内已无声息,明尘撩纱起身,点亮窗前油灯,研磨执笔,眼中究竟悲喜难分,片刻,折了信纸封好,蹑手蹑脚走至室外,小心将窗台下那盆兰花搬开,将那信妥帖放入。
起身,兰香幽人,她心上却如被巨浪一波波打的不堪立稳,右手轻轻的抚上尚自平坦的小腹。如何不清楚,这虽是欣喜之事,但此刻身在这古刹深院中,却不吝于是世间如何惊天动地悖逆常理的一件事,足可毁了那人此生的德行,她如何不惧。
室内一阵动静,她疾疾回身,见明影睡眼朦胧的坐在床边:“姐姐,我看见灯亮着,正要去熄!”
明尘忙低头,将那油灯吹灭,轻声道:“吵了你,睡吧!”明影小声应了,不多时已睡的沉沉,明尘却睁着眼一直到天暝才浅浅睡去。
待起来早课,天已大亮,院中四下无人,搬开那盆兰花,那信笺果然已不见,她一时呆呆立在当地,眼中泪水欲坠,连指端也无故的一直颤着。
“姐姐,要做早课了!”恰在这时,明影从外面回来:“你怎的哭了?”
“风沙迷了眼!”明尘佯笑,蓦然折回屋内。
日色澄亮,一天时间流水般在佛前静静淌过,暮色时分,几声寒鸦鸣叫,肃凉中,一道人影推开感业寺那乌黑的边门,匆匆没入雾霭中。
仍在那个往常人烟僻静处的地方,白袍果然已静等在风中。
“三少爷!”明影嗫嚅道,虽则面前的男子面相温润儒雅,她在他身前却天生就有惧意。
“她怎样?”白袍仍是一如往常的问道。
“日常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明影斟酌着:“只是两月前,主持师太让她抄了一晚上的经文,回来后一段日子,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白袍的身影陡然一凛,语声隐有薄怒:“这等事,为什么不早告知我!”
明影眼中一哆嗦,此刻忽咬唇道:“是不是我听殿下的话,殿下真的肯让我离开感业寺?”
白袍眸中一寒,不由得冷冷道:“怎么,你觉得本王没这个能力?”
“不是,自然不是!”明影忙连连摆手,此刻垂下眼眸,小声道:“其实……姐姐她,已经有两月没来葵水……”
猛然侧身,白袍眼中冷意一度如刀,握紧的拳头却在不经意的颤,明影惊恐的看着面前男子一反常态的震怒,哆嗦递上自兰花盆下偷来的书信。
“殿下让明影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姐姐的亲笔信笺已悉数取来……”
劈手夺过,信纸一扬,一手兰花小楷入目,似有无数的箭刃陡然直刺胸口而来,许久,眸光缓缓仰天望着西幕几颗零落的残星:“回去给我好好看着她,她若敢有一封信送出感业寺,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离开这里!”
“三殿下!”明影惶然开口。
“你做好你该做的事,到时我自然会兑现我的承诺!”白袍一扬,已踱入深黑的暮霭中,背影却无端带上了雾的湿意,消失在一片山水浓重中。
月余后是先去窦皇后的忌日,唐皇李渊着皇三子李元吉感业寺礼佛,为窦后祈悼。
朝阳薄雾中,感业寺前清水洒道,众尼垂手恭立在山门外静候,几个时辰后,三皇子锦衣白袍出现在九层台阶上,山道上几个回转,鹤然站于一众青衣之前,目光徐徐掠过那一张张肃穆静伺的脸。
明尘只觉忽有目光如针刺来,阖眼,脑海中昏眩欲坠。
“让她们都散了吧!”三皇子却在此刻淡然对感业寺主持开口道。
众尼于是四下散开,各行其事。一时大殿中芸香烛粉,颂声不绝,皇子殿下亲自为故后祈福,诵经,孝感动天。
午时,为皇子备下的憩息客舍外竹影森森,明尘端着茶盘,脚步踯躅,犹豫不能前。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舍内,一人已清冷道。
她遂硬起心肠,垂首走入:“僻野之地,只有陋茶一盏,还望殿下见谅!”纤掌托茶,轻放在他手边,仍是垂手,亟亟便要转身离开。
一双健长的指却在她转身时扣上她伶仃腕间,她惶然回首,对上三皇子犀利的眼神:“殿下放手!”
三皇子双瞳就此冷冷的看向这个感业寺中的女尼,并没有半分放手的意思。
“佛门清净地,还请殿下自重!”明尘只得叱道。
“是,佛门清净地”,三皇子薄唇一抿,不由得泛出冷笑:“你却与他做出这等苟合之事!”
明尘眼中一度张皇,颓然垂手,一任他握着皓腕,唇上哆嗦:“殿下岂可胡言乱语!……”自身话音未落,亲眼见三皇子忽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脸色一时更跌白。
李唐的三皇子此时含冷笑逼近:“敢问这位女师父,是不是要将此交托给父皇来裁决会更好一些?”
女子一步退后,祈求看向他,眼底稍后却有抖颤的冷芒跃出……“便是陛下面前,明尘做下污垢之事,也是明尘一个人的错,罪不及他人!”
三皇子不觉更冷笑一声,目光徐徐向她的腹部探去,一袭宽大青衣下,原本瘦削的身躯若细细看去,已有隐隐的微凸:“你腹中有他的骨肉确是不争的事实,你以为可以凭你一面之词就能让他置身事外,我若要去查,何愁不能查的水落石出!”
似乎是出于初为人母的本能,三皇子的目光落处,明尘后背陡然弓紧,伸手挡在腹前,戒备的望向面前的男子。
李元吉的目光忽有刺痛,唇畔嘲讽之色更甚,抖然转过身去,不愿看她这副神情。
“姐姐!”这处客舍外,这时忽有人喊出声音,明影从门边探出一个脑袋。
“滚!”三皇子徒手抓起桌上她方放下的那茶盏往外边扔去,茶水洒溅一地,明影骇着脸奔了出去,男子手上肌肤上亦被烫成赤红,兀自攥拳,青筋暴露,强抑心中起伏。
明尘目光掠过他伤处,眼神颤动,黯然转身往外走去。
“你预备怎么办?”他在她背后冷然开口。
她扶着墙边的手猛的一颤,分不清此时的心绪,眼前浮现出千里之外那模糊却触手不能再及的人影:“你若真愿帮我,就让我再见他一次……只要一次!”
“北岭有雁羽若雪兮朔风哀哀比翼南飞翼折雨兮奈之若何朔风凛凛终不离兮……好一个终不离兮……”
李元吉看清面前女子那颤抖的双肩,仿佛顷刻都会萎靡倒下,眼中涩凉一笑,却已冷冷开口:“媚儿,他不可能再留你在身边!以前不能,以后更不可能!”三皇子颓然一步步站到她身后:“你道父皇此次让我来感业寺会如此简单?”
“我的父皇不想落下任何口食,宁愿让我自己死心!”凝视着那个刹那间似要断裂成几截的背影,齐王缓缓道:“他要我亲口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依然不愿意嫁我?”
洛阳女子的身姿萎如风中乱竹,訇然垂首,低声:“你知我不能!”
这竹舍内俄而想起一阵凄旷笑声,声声似要将人一刀刀凌迟。
“媚儿,他只给我一年的时间,他要我兑现自己的承诺从此不再踏足朝堂,不再过问我两个哥哥之间的事!他是我的父亲,但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忤逆不了,秦王忤逆不了,你更忤逆不了!”齐王仰目望向窗外天阙,面有痛楚:“如今,你纵然不想嫁我,而我也纵然已不想再娶你,但都已不行了……他有旨,若是你执意不从,会对外宣称,你是自愿去服侍已故的母后。”
三皇子从怀中缓缓摸出那卷明黄的圣旨,掷在案上:“你自己去看,这一回他是真的要至你于死地,你再逃不脱了!”
她目光逐过那朱红的笔触,一字一字,撞上心坎,面如死灰。
“媚儿,若非是我亲手将你拉入这场漩涡,此刻我不会管你死活!”齐王伧然抬目:“我们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日,你若嫁我,你的一切,我不会介意!”
六儿默默回首,望向他,落泪。
“半月之后,便是我娶你之时!”齐王看着她这张凄凉面目,瞳仁仍是吃痛,冷然拂袖离开,身形却在门处凝住,又道:“媚儿,你最好记住,秦王的声誉和这感业寺中众尼的性命都在你身上,你若不信,不妨一试!”言辞倏忽灼灼,掷地如金铁之裂。
他身后的女尼望着那样一个转瞬消失的白色身影,忽的似再看不清面前的路。只觉舍外狂风如乱,那片片摇乱似欲摧断,竹影摇晃中此刻夹杂出一个人影,她忽凭空挣出一句:“阿影,你为何要这么做?”
眼前那张模糊面目欲说还休,吱唔不断。
她却再支不住,终于随着那竹影一起倾头倒下,跌落进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