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秦王平杨文干之乱,回京。深宫寂冷,太极宫内长明灯摇曳,宫外却是黑压压一片,如置身九重幽冥的森冷,再不复见从前暖意。
颀长的身影,映衬着孤月寒光的倒影,已在这样的宫外等待了很久,此刻不妨正抬头看着那轮月。那轮月,弯弯的,弯弯的像一把弯弯的弯刀。
——那女子的弯刀。
“秦王殿下,陛下已歇下了,说让您明儿个再来请安!”仍是那个形容陌生的太监匆匆的又从太极宫中奔出,近身,低声恭敬道。
李世民从玉阑前折身:“可曾说明我有要事禀报!”
“皇上只说乏了,只让有事明日早朝再行启奏!”那太监惴惴道。
李世民微拧眉,他一路从庆州回京,盔甲未卸就进宫面圣,按理说李渊从未有不见的先例,心中隐隐陡起不安,便问那太监道:“陈琳呢!”
那太监面上无端一阵慌乱,更加深他心中那股不祥感觉,猛然上前一把按住那太监肩膀,掌心发力:“秦王殿下饶命,陈公公他早十数日前……就撞梁自尽了!”那太监慌慌张张开口,等到面前二皇子陡然一松手,便瘫倒在地。
“说清楚一些!”秦王玄瞳中火焰跳动,已喷炼欲出。
“那日陛下在仁智宫一夜未就寝,天亮后传陈公公进去问话,谁知还未进去,陈公公就自个撞柱死了……”那太监在地上哆嗦惶恐:“陛下心情不好之下,日前更处置了名宫外女子,只听说这件事与齐王殿下还有什么关系!”
“宫外女子?”玄瞳一寒,忽俯身已扼住那太监的颈。
那太监被他扼紧喉咙,只觉呼吸困难。“奴才只知道那女子原是挽云楼的官妓,被齐王殿下侥幸看上,陛下本是好意赐婚,谁知……”这太监连连挣扎,无奈颈间的力道一次大过一次,眼前一黑,以为命不久矣,那扼住他喉咙的手却猛然撤去,遂跌坐在地上连连咳嗽:“谁知那女子竟不依,奴才后来……后来就再没见过这个女人!”
这太监惶惶爬后几步,生怕这身前的皇子再出毒手:“秦王殿下……”一时抬头,却见面前一向尊贵的二皇子双肩陡然一晃,堪堪扶住了身边宫阑。
“竟是这样!”
四下阴风,寂静无人,阶前林木瘆瘆摇出暗影,二皇子于这片黑沉沉中,忽露出凄裂一容,喃喃自说道:“……我竟没有早一分察觉出来!”
那样的一种入骨吃痛从未出现过在李唐秦王的面上,只唬得他眼前的那太监顿时背后衣衫尽湿,连滚带爬仓惶跑回灯火明亮处,方觉得了些安全。
再回头看时,秦王漆黑的衣翼已杳然不见眼前。
长安宵禁的午夜街道,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处而近,继而又由近及远,渐寂弥漫过来,沿途惊醒酣睡的长安子民。
城楼阙影。
白袍当风,一人手持酒壶,星眸半睁,熏熏然忽就冲上长街,忽然就挡住了这急促的马蹄声,此刻张开醉眼,瞪着那马上的人,眼中不只是笑,是讽,还有墨一样浓的怨意。
“如今,秦王,你可心满意足了!”这样看了半响,这人突地开口狂妄大笑。
蓦地眼前生风,骑马的那人已从马背飞速跃下,一记横拳临风而至,直击的这人鼻梁上顿时鲜血直流,酣畅在他白袍之上,点点血色。
而秦王胸口巨起伏,此刻站在这个弟弟那片仇视的目光中,身子却突然轻的只要他的弟弟指尖轻轻一戳就会倒下——他弟弟随后的一拳就打在他胸口,秦王踉跄后退,伸手半撑在长街上,咄然出口:“我不会信!她此刻尚在涵光阁中等我!”
那样斩钉截铁的一句未落,齐王夹杂着满腔怨恨的又一拳却已重重的袭来,他闪肩避开,三皇子就“噗通”一声,于他面前仰天跌倒在长安街上的愈急的夜风中。
“二哥,二哥……果真到了最后,你是连她都舍弃了……”那三皇子瘫倒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仰面向天,眸中忽依稀夹杂零星泪光。
李唐的二皇子移转目光,冷冷的钉视着面前地上的弟弟:“我说过,她如今在秦王府等我!”
侧身站起,在拳毛騧边立了片刻,才牵着马,于夜风中,缓缓踩着头顶那轮孤月的孤光,独自一步步往自己的秦王府徒步而去……
“秦王,如今你把一切都全输了,你可曾后悔?”他身后,忽遥遥传来的李唐三皇子的话声中似有嘲笑,似解恨。
长风从耳边吹过如挽歌。
而他面前,那个一霎间去的遥远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过去的长风中,三少爷仰头,身周一片死寂,只有月色冰蓝,依然照透万家屋瓦。
仿佛和无数个从前的夜晚是一模一样的。这世上原本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多少分别!
…………
“你要记下,若还有一次机会,你休养我再把她让给你——”
连齐王眼角那样恍惚的泪渍,也都终被风吹干。
涵光阁。轩窗下,冷色月光照亮那个女子曾躺过的床榻,秦王指尖薄薄履过,短短数日,犹自不信。榻还在,人却已成空。“回来了!”伊人的笑脸忽吟吟,依稀从垂幔下往常迎出。
他高拔身影猝然站起,这般迎了上去,清旷的屋中,却只有清风掠过,要将那案上的烛光亟亟吹灭。
秦王颓然坐倒,眼中欲裂。
“杜先生,殿下有令,谁都不许去打扰他!”稍后,李福的声音在涵光阁外拦道。
“让他进来!”秦王冷然的声音却忽从阁内传出。
一身清冷的杜如晦沐着白光进入室内,那月光落在他身上便如着了一层挽衣,而他眼中也是与月色一般的苍冷——两个男人就这样对视着许久。
“是我大意了,我终究低估了他们!”许久后,二皇子倦怠开口,以手拂住双眉下的黑瞳,不让任何人再见其中颜色。
一子定乾坤,一步错,满盘皆输,再不可能回头。
“殿下是错了!”寒衣笼上窗外烟色,他对面的杜先生忽也凉凉道:“殿下如今是宁愿在这里喝醉,也不愿再去做一些事?”
秦王抬起浓醉的玄瞳望住眼前的男子。
“秦王殿下难道就此坐以待毙?”
杜如晦仰头望向窗外冷月,片刻目光循循下移,对上李世民的一双黑的如墨,深的似海的玄瞳:“她心中其实一直都有恐惧,无论当初身在邙泽,还是回到了这长安,她说,她从来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她口中的那一条路,便是殿下如今正走的这条路,所以,若殿下觉得眼下的这一条路已然再走不下去,而杜如晦,愿助秦王殿下一臂之力!”
“杜先生!”李世民眼中一震,徐徐站起……片刻,再度敛眉,摇头:“如今父皇既已疑心于我,我再无回头之路!”
杜如晦的眉目同样微冷在月色中:“其实殿下心里早就明白,若那一日在最初时候就等不来,那怕就很难再等的来,所以仁智宫的事,其实也是殿下要陛下作出最后一个选择,因为越等下去,对殿下来说,形势越是不好!”
李世民眼中的醉意不由得消去几分,黑瞳中终泛出些过往冷冽,看向面前的这个人,忽的唇角苦笑:“你料的不错,只是千算万算,仍低估了太子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元吉的心思,无端害她生死不卜!”玄瞳转暗,双手拊上窗棂,看着泠泠月色兜头洒下。
后来,秦王转身:“你愿如何助我!”
“臣听闻颉利、突利二可汗举国入侵……”杜如晦晦涩目光流转,对上秦王李世民子夜般寒的黑眸,剩余的字眼在这寒中吐字清楚:“既然陛下如今对殿下尚有忌惮,在陛下有大动之前,秦王殿下更要抓紧这为数不多的时间!”
自古,手握兵权者,才最终握有生杀大权!
千载滚滚黄尘白骨之下,这是从未被掩埋的从古至今的至理。
李世民霍然抬起黑眸,侧头望向窗外屋梁上的那轮冰月。
窗外的月亮,弯弯的,弯弯的像那女子的眉,却再不会作声,是再不肯理会这尘世的殇和乱。
武德七年,当杨文干事件渐次平息后,整个长安城重归宁静,当太阳第二日再升起的时候,长安的百姓拥攘街市,高声叫卖如常,一如往时度日生活。
谁知,突又传出突厥铁蹄再度南下原州,朝中惶惶,竟有人提议迁都襄南,正在纷乱之际,秦王在御前立下军令状:“若一两年间不系其颈,徐建移都之策,臣当不敢复言”。
迁都之说遂暂被放下不提。
转瞬秋风起,黄叶扑天,金菊遍布帝京,秋霜中冷香阵阵。也在这时,传来秦王击退突厥,北定朔北,与突厥突利可汗结盟的消息。
再冉冉数月过去,已入冬。
当天空中飘起零星雪珠的时候,一行人从苍茫的地平线外驰近长安城,为首的人身着的雪氅内黑甲森森,散发冷光,直逼雪色,甫一见面,城门的人纷纷跪倒,恭迎马前。
秦王李世民玄目扫视着这面前黑压压跪着的人头,眼角目光捕捉到那城墙上“长安”两字,手上一扬鞭,已催马进城。
——自八月去并州后,这是他第一次重回帝都长安,李渊只派了朝中的常臣迎接。
骏马仰天狂嘶一声,将那后面追随而来的人远远的甩在身后,马蹄在承天门蓦地停住,有内监上前,他引身下马时,眼角的锋冷已隐匿无踪。
从太极宫出来,雪下的益发大了,纷纷扬扬从灰色的穹庐倒向人间,须臾间已将宫宇楼台镀上银白,他目力及处,只觉一片混沌。
御花园此时静无一人,秦王抬头望向那茕茕孑立的高亭,目光被雪片遮断。
“我回来了!”无人处,他忽低声道。
无人回应,只有那一片片绵软至极的雪片落在他宽厚掌心,消弭,散做一滩水渍溶入他肌肤。他转身,出宫,依稀觉得,身后那孤独的高处,俨然仍有一位女子熟识的目光将他遥遥的背影送远……
秦王府外。
长孙无垢带着承乾,李泰静静候在风雪中,秦王始终硬冷的目光有片刻软去,下马,除下身上雪氅拢在长孙无垢的肩上,低道:“为何不在府中等?”说罢俯身,将八岁的李泰抱入怀中,当先大步踏入府内。
诸子中,李泰与他并非形容最像,也并非最乖巧者,但心有主见,做事不拘一泥,反最得他喜欢。
长孙无垢和长子承乾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雪停后,夜静,月亮挂在檐角。
菱花铜镜内,长孙无垢手执银篦,一下一下细细梳理着满头青丝,一个婢女小心掀帘而入,低声道:“王爷说今日宿在涵光阁。”
长孙无垢垂眉一笑,摇手示意她下去。
室内重又归静,她独站在窗边,望向那一轮月,望向那隔着一道墙,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的涵光阁。
只是隔着一道墙,要见他一面却如此之难。
这短短的半年,李世民先纳阴氏,后续韦氏,仿佛将那女子的离开忘却的一干二净,只有她知道,那男子的一颗雄心,怕早已被这一个个送入的女子磨砺的更冷硬如铁,那一张张姣好的容颜背后,是怎样一桩桩相互的便意?
而这一个个被送入秦王府的女子又是何其的无辜?!
何时,那个原本至情至性的男人,因着一个女子的消失,终将最后一丝牵绊撤去,自此一路朝前,走的决绝,走的不顾一切,再不肯顾及身后原本的一切。
“王妃还要等王爷吗?”身边,小棠小心问道。
长孙无垢摇头,俯身吹灭了那桌上的一盏烛光,黑暗中,忽静静问道:“小棠,真是奇怪,我一向不喜欢她,为何这个时候反而会想起她?”
“王妃……”小棠咬着手指头,眼中却有纳罕的泪光。
“连你也为她难过,可见她始终是不一样的!”长孙无垢苦笑,轻轻如呓道:“究竟,她是哪里不同?”
除夕之夜,千万燃烧了夜空的烟花便在长安城的上空绽放,绚烂的让人不敢仰目。
如此的繁华,彻夜不眠,将帝都点染成火树银花不夜天。
九霄处,李世民一人从喧闹的甘露殿走出,鼻翼中吸入干冷的空气,直从喉间冷入腹中。殿中欢笑之声依然不绝于耳,一张张相亲的脸却藏匿一颗颗居心叵测的心,这或许就是为帝王家的悲哀之处。
——嫔妃不可信,亲子不可信,这深宫中的老人已不能再信任任何人,而偏偏又想看到眼前那一种其乐融融的场面来慰解那颗终究老去的雄心。
而他自己呢,何尝又不是,又何尝还肯轻易信谁?
于这冷夜中,他轻吁出一口气,身旁这刻却有人走近,伸手将他掌中玉盏拿走:“殿下可以醉,但千万别让自己真的醉了!”一身紫衣飘摇,柴绍走近他,低声道。
李世民回眸,看着那双灼亮的眼睛,笑:“柴绍,我不会醉,我已记不起醉的滋味!”
夜风拂面,柴绍望着他面上被风吹冷的笑意,目中不无嗟叹:“看来我倒是比你幸运!”仰唇,将那玉盏中剩下的半盏酒液饮尽。
一个还能喝醉的人,至少比那些连醉都不能的人要幸福百倍千倍,因为他尚有选择。
而李世民没有。
贵为李唐的二皇子,他已不能再有半分侥幸,而尚肯站在他身后的那一片人,都不允许他有片刻的醉意。
李世民转过头,望进那片浓墨一般的夜色:“柴绍,如今她的后身之处你可查到……”明知问了还是无果,仍不免再一次怅然开口,不得最后一别……青冢芳魂孤寂,想那女子若地下有知,会如何怪他!
李唐的二皇子仰天,将半声嗟叹留在了自己喉间。
柴绍仰面望着他风中的脸,李世民虽然不再说,他心里却一片雪亮:“你托付我的事我自然不敢稍有瑕疵……”说及此处,却是长长叹出一声。
本在意料之中,李世民面上始终平静,只一双扶住玉阑干的厚掌无声的滑落……柴绍将这男子的一切收入眼中,面上却浮起一丝奇异,笑道:“秦王,你我怕都是看轻了父皇的心机!”
秦王的手心就此一颤,抬眸,不可置信的望着柴绍。
柴绍低叹一声,伸手拍上他肩膀:“秀宁难得与她投缘,即便你不曾托,我自也会找到她!”他此刻伸指……西北望,无数山峦隔断,李世民顺着柴绍的指尖望去,柴绍的指尖更指向那那层层山峦之外。
“陈琳一死,我们安置在宫里的人都相继渺无声息的消失,节节打通之后,才找到最后将她送出宫外的内侍。”
“陛下要一个人死岂非很容易,何须大费周章,但他要一个人不被你我察觉的活在一处,于这长安城中,却并不算是件容易的事!”柴绍低低叹道:“——如今感业寺里恰就有这样的一个人!”
秦王手边的玉雕栏杆“啪”的一声被捏断成两截,遽然转身。
“二哥!”柴绍在他身后喊道。
“二哥此去之前,务必要想清楚,以你目前的状况不可与陛下再起任何一点冲突!”
夜幕中,秦王骤然停步。
柴绍走过廊阶,与他并肩而立:“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存了怎样的安排?或许下一次,老天不可能再这么眷顾她!”柴绍低道:“至少,目前她性命无忧,殿下,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
暗夜中,李世民的黑瞳短暂凝固,忽的爆发出异样的光芒:“是!我们都不敢奢望可能会有下次!”
立春后,渭河里的大片冰层开始溶化,岸边青草发出绿芽,冬眠蛰居的虫儿慢慢在洞中苏醒,发出啾鸣之声。
落日西斜,将一片金芒洒向长安西北那片苍翠欲滴的山林,也将那处掩藏在皇家禁苑内的寺庙显露无疑,青檐白墙,檐铃低咽,九段台阶深藏在绿树浓荫下,每段九九八十一阶,从山脚处顺山势蜿蜒至山顶。
喻示佛家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方可脱离红尘诸难。
夕阳中,一青衣女尼手执青帚,正逐级扫台,恰暮鼓时分,天气依然寒冽,猛烈山风将她袍袖吹涨如鼓翅蝴蝶,似顷刻间就要绽翅坠落阶旁深谷去。……偶一抬头,露出娇好容颜,玉颈东南望,同样是满眼的深翠,却似乎望见了不寻常的它处风景,秀眉间隐了深深的苦难。
另有一个小尼姑坐在树下休息,此刻双手支颐,眸子不时的打量她,张嘴露出一口雪白牙齿:“明尘姐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李唐开国伊始,这皇家寺庙安置的都是前朝遗妃,但这法号明尘的女子按年纪来说,却只可能是唐宫里的废妃,不可能是前朝的妃子,只是这明尘自剃度之后便绝少说话,小尼姑虽然和她同住一室,却也打听不到什么,此时随口一说,也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
明尘执帚的手就此微微一滞,随即又拨动,柔声道:“天色将暗,迟去了主持又要骂了!”
明影吐吐舌头,忙从地上跳起,与她一道拾级而上:“明尘姐姐,你长的这般好看,皇上为什么不要你了?”
明尘面上一愣,随即含糊道:“怕是触怒了他!”
“姐姐为何要触怒他?”明影更纳罕道:“不是说宫里的女人都是想尽办法投皇上所好,怎会有触怒了皇上的意思?”
明尘一时失怔,徐徐望向那轮半沉在青峰间的红日:“君恩寡淡,福祸难料!且都是前生的事了,师父既赐名尘,便是前世如尘,再不可记起!”微垂目,望见那入目浓黑绿意,美丽眸子中终究难掩苍凉。
明影听着,脸上却露出另种希冀神色,嘟嘴道:“明影自懂事就是在这青灯古佛的感业寺中,从无踏足过外面一步……只是依稀听人说过长安城的繁华!”
明尘秀唇不觉微动:“外间虽好,却未必真是如你所想象的那般好!”望清明影眼中的不信,噤口,只是携了她的手一道回寺,心中更明白,这皇家禁囿,虽被遗忘在帝都之外,但数里之内,看守重重,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明影的这个想法无饬于异想天开。
夜静时,她执笔伏案誊写般若经,灯下,一手小楷如兰花幽绝,另一边,明影臂下枕着经书,脑袋靠在一边,却已不觉中酣然入睡。
明尘不觉微摇头,含笑抽过她手间经书,细心录写,等一切收尾,窗外月光当头,洒的窗内凌凌一片皎白,她站起,扶窗而立,举头望月,青衣长袖被窗外风一次次掠起。
一手伸向虚空处,只觉掌心空飘飘,竟不知此生,尚还为什么而活着?
这又是一年匆匆到头,明尘……这个陌生的佛法世界中的另一个名字,依附在这尊被岁月磨砺的躯体上,却让她无端想起龙门石窟中那些面颐丰满,神情睿智,整个姿态给人以静穆慈祥之感的佛陀弟子。
一只雪般素白的手于是缓缓抚上自己的顶心,人世的千根烦恼丝剃去后,为何触手却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冰冷不堪,仿佛是花枝被斫断了根基,再无存活的可能!
庭外蕙兰雅香,这夜半深时却有人小步迈入:“明尘,主持唤你过去抄经!”
深夜传唤,平淡的眸底却连一丝讶异也无,低头,默默的仍是跟了过去,两人的脚步声相继从庭边消失,窗棂下,明影揉揉朦胧眼睛,这时却抬起了头。
感业寺的主持原是前朝隋宫的宫人,平时鲜有训诫,此刻明尘站在她一人独用的院内,主持的屋内却漆黑一片,明尘转身,身后那人也赫然正走开。
“师姐!”她出声喊道。
“主持在等你,只吩咐你一人进去!”感业寺的师姐说罢便低头匆匆离开了。
明尘望着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再回头望着这黑漆漆的院子,四面山风肆虐,呼啸充斥身周,却念及平生再无东西可被掳夺,唇角勾出淡淡苦笑,遂挪开了步子,转过檐角,却见穿堂风一阵猛似一阵的从身前刮起,直刮的她青衣飞扬。
万籁俱寂,只闻寺外的松涛连壑而响,她怔仲片刻,正欲退回,屋后角落处,一扇乌凄凄的小门忽然吱呀一声被风开出一道缝,这般的夜中,便是惊天裂地之声……风影摇乱出,那缝外也似隐约有人形。
明尘一双美丽瞳中不免浮起戒色。
许久后,那角门却只是随着那时大时小的风吱呀开阖,那人形也不过是疑似松影。
她便鼓足勇气往前走去,月下,素手微抬,角门在指下推往一边,山风猛然灌入……她眼光乱处,一个高影已倾身迫下,未及她发出一声,手刀已然落在她项上。
她当即无声无息跌落在那人怀中,人事不省。
黑衣如墨,角门外隐在暗处的人此刻俯首看向怀中的人……依然眉眼熟悉,只是愈发的消瘦,青衣下纤腰不及盈握。
拳毛騧的四蹄原都包上了厚厚的毡布,男子眉角如往日般的蹙起,将这女子打横抱起,一路走向树下的坐骑,携着她,择路向那更深的山野深处驰去。
松风依旧。
那轮头顶的月,在天空之上,在云层之间,隐而现,现而又隐……默默看尽世间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