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夜曲,琵琶单弦低呜如哽,殿外雨声相合,更添黯然销魂意。这凄风苦雨中,仁智宫外两个仍跪立着的人影便格外刺目……
李渊从琴台前站起,踱步至窗前,只觉入目的满眼华丽皆成疮痍。
他自喟不会步上文帝的老路,谁知自己的儿子也会跟杨广般欲谋逆夺位,证据确凿,李建成东宫的人自己作证,加之太子亲信杨文干果然造反。
他此次诏李建成来,不过要试试他是不是真到了父子不认的地步,他又何尝还想再见到这个儿子!……只是元吉,窦皇后的这第三个儿子——
他忽深叹一声,对近侍陈琳道:“召三皇子进殿!”
陈琳喏答回应,一路往殿外走去,却在转折处叫住一个小太监悄声吩咐道:“快去请封德彝封大人!”
珠帘层层幕幕,龙涎香从鎏金炉中缥缈而出,凝上帝王的黄袍。
三皇子隔着两丈望向自己的父亲,仁智宫事变,只是短短几日,一向保养得当的李渊,鬓边已有霜染,脸上也多出几道深褶,一双望着自己的眼底更有深红血丝,痛苦难决。
“父皇!”他扑通一声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李渊低头望着一身雨水,满脸狼狈的李唐皇子直挺挺的跪在自己当前,只觉满眼萧瑟。——纵然贵为天子,掌控四方,他却无力照料好自己的儿子,否则风华正盛的这两个儿子又何至于以这副凄惶面目跪在自己面前。
“起来吧!”他从御座上走下,亲自扶起自己的三皇子。
“父皇……”李元吉望着父亲眼底的深痛。
内侍呈上干巾,李渊仔细替儿子擦干面上雨水:“你们三兄弟中,历来是你最让我安心,你做的也一直都很好,然既已到了今天,为何还要——”他深深叹出一口气。
“儿臣不敢!”三皇子不觉退开一步,重新又跪回父亲脚边:“儿臣今次如此行为,只想替大哥讨个说法,太子此举原本只是想加强亲信的力量,抗衡秦王势力!”
皇帝顷刻垂下眼帘,有些倦,却道:“好,父皇且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替太子说清!”
“是!”三皇子深深埋首,声音低,却极认真。
“元吉不孝,只是以儿子的心思,父皇年事已高,大哥位居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等父皇千秋百年之后,便可身登大宝,又何至于要就此仓促起兵,做这等即没把握,尚被后世人诟病之事?”
李渊帝目中大震,心中一处不妨被击中:“你什么意思?”
三皇子伏地,再度磕头:“儿臣的意思,父皇心中其实早已明白。若论功德,众兄弟之中惟二哥是首,是故大哥这些年来虽身在太子之位,却是如履薄冰,高处不胜寒,一应事务均亲身临验,兢兢业业,唯恐被人说去,这一切父皇也是看在眼中的,若说太子真要谋反,也定当精心布置,小心谋划,也不至于这么不小心就泄露风声后,还敢亲身来仁智宫领罪!”
皇帝额头的青筋猛的暴起,目中颤抖,嘴唇哆嗦道:“你倒再说说看!”
三皇子目中一哀:“父皇敢说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偏袒二哥的?儿臣方才所说当真一分可信都无?”
李渊忽阖目,似极倦怠般长叹出一口气,转身,缓缓踱向长窗,几步路,走的疲惫不堪,如履刀尖。
窗外的风雨愈深,蓦地推开窗叶,冷雨打上他面目,似觉清醒些,又似愈加的沉沦。“你说的不错,这些年,我始终是偏袒你二哥的!”有落叶从窗外寒树上飘落,就落在他衣襟上,皇帝指尖捻起,捻起一手湿意。
“晋阳起兵时,我曾允诺世民,若事成,便允他为太子。但战事频繁,国家初立,他要带兵在外,才将太子之位拱手让给建成,我知他心中原是难以割舍,所以诸般不肯委屈他,以至到了今日,他有问鼎储位的野心也并非全是他的错!”
“若论文治武功,治世伟略,二哥是不二人选,但大哥在太子之位久矣,父皇也不忍掳夺,厚此薄彼,却不知正是因此,两虎相争,时至今日变乱迭生!”三皇子跪道。
“朕的这一片苦心,怕是全枉费了!”李渊哀哀一笑,折身几步,拉起跪在地上的儿子:“你起来!”
三皇子起身,对面,他的皇父,忽然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看的他后背一凛,果然:“元吉,你心中藏了很久的那些话,如今父皇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愿意讲,父皇如今我愿意一听!”大唐的皇帝似以一种温和的嗓音说出,大唐皇帝的此刻眼眸中却已另有一种犀利逼出。
不过短短片刻,那个垂垂的老人忽然又仍褪身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唐君主,帝王之家,怎会有寻常侥幸?三皇子将一切看在眼中,他的确有一些话,那些话原本藏在胸口太久,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一般永无说出口的可能。
立在这仁智宫的大殿上,三皇子后来躬身,以臣子之礼禀道。
“儿臣请父皇早做决断!”
他一句话说错,不但是李建成的性命,或许自己也再难以置身事外。
皇帝的眼中分明有精光闪过。——他扪心自问,或许一直小看了窦皇后的这个小儿子!……但这个三皇子所说的那一句话却至关紧要,并没有半分说错,是到了必须痛下决断的时候,否则与国事与人亲,都未知其害。
大唐的皇帝忽举起自己的一只手,又举起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两相看!
——左手是亲,右手也是亲,都是长成他的血肉相亲,无论断去任何一臂,都是疼痛难当,但……家国天下,他必须扶起一个人,摒弃另一个人。
皇帝的脸上忽蒙上痛苦颜色,痛苦的整张脸皱成一枚风核。
只是,在这种抉择之前,他还需另做一件事。
重新登上高阶,临视而下,皇帝望着自己的三皇子,许久。……如今,既然这场风雨已避无可避,这把刀须得挥下去,作为这个新生帝国的皇帝,更是作为这三个儿子的父亲,他为何不选择一次将那隐藏的溃烂连根拔起。
——这样的痛,他只能经得起一次!
“元吉,父皇知道,若论亲厚,你心中对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直都是不满的,但事到如今,有你两个哥哥在前,父皇只能说,你要什么,若能给你的,父皇一定成全你……至于那些不能的,你从此也就再不要挂念了!”
他如今肯对面前的这个儿子说出的这样一句话,既是恩慈,也是最后通牒。
鎏金炉中的龙涎香袅袅而出,却再也不能安宁仁智宫中的此刻气息。
三皇子望着父亲的目光果然有片刻愣住,然后一分分缓缓的收回,终究突然醒悟……低垂的唇角忽抿出一丝笑意,未知是喜,或更是冷嘲,徐徐磕首:“儿臣多谢父亲恩慈!”
许久。“儿臣自问别无它求,如今只想要的……唯一个女人而已!”三皇子开口。
“什么,你要娶一个教坊女子为妻!”耳听着跪在当庭的皇子开口说出,皇帝手中方执起的那杆朱笔已当头砸向三皇子的面目:“皇子娶妻事关国体,朕只当你年少轻狂,这些话就当不曾听见过……”
“父亲明鉴,杨珪媚并非是一般的乐坊女子,她就是……云妃的那个妹妹!”三皇子身形笔直,仍是跪在那处,一动未动。
皇帝脸上恼怒的形状陡然僵住。
“儿臣知道自己行事一向放荡,行为不检,难堪大任,不得父皇喜欢,是故,儿臣只愿娶个心爱的女人为妻,从此山水间逍遥,再不过问政事!”三皇子低头,叩首:“如此,陛下也尽可以从此安心,再不用为儿臣的事烦心!”
李渊是打量着齐王跪伏的身影,长久,伧然叹道:“你虽年少行事冲动,却从来都是一个好孩子,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朕还要考虑考虑,孩子,你先下去吧!”
“父皇!”三皇子跪行一步,复抬起的深眸复杂,既有恳求,更有别种畏惧。
李渊如何看不懂儿子瞳中意思,叹道:“我李唐定天下已有数年,自然不会再去为难一个弱女子,她的事,朕会安排下去,不会亏待她!至于你,若是朕成全你,你可愿成全朕!”
“父亲可鉴,元吉若有违此誓,愿受五雷击顶,不得善终!”三皇子面目一恍惚,誓道。
“好!朕这一次就信你!”李唐皇帝终吁出胸口那口憋的太久的浊气:“齐王,你这就先回长安去吧,剩下的事,你再不要管了!”
“儿臣告退!”三皇子于是倒退而出,至幕边折身,大步离开,眼中已是静的再不能静的凉透心骨——事出突然,对他而言,却是尘埃落定,然这所有的一切,果然仍并未脱出的他的意料!……及至殿外,李唐的皇太子在雨中抬眸看向他,三皇子忽扬眉笑着望了自己的哥哥最后一眼,推开内侍送来的那把伞,径自踏入雨中。
这注定是个风雨滂沱的夜晚,无数折断,无数漩涡。
皇帝站在窗边望着自己的这第三个儿子的离开,许久……许久,直到李唐三皇子的身影久远溶进宫阙的弄影中。
“皇上,封大人来了!”他身后,陈琳小声禀报道。
李渊略一沉吟:“宣他进来!”一个身影静静的候在幕边,龙涎香如烟,将他面目遮的模糊不清。
“封爱卿,你雨夜进宫,所谓何事?”皇帝坐回御前,冷冷道。
帷幕边的人身形一低,赫然跪在地上:“陛下,杨文干一事,实有人妄告东宫!”
“封尚书,此事岂可乱说!”一直伺立在一旁的御前总管这时低声阻道:“陛下早有圣断,太子之事已是证据确凿!”
“陛下!”武德的吏部尚书仰面时有慌。
“退下!”眼中忽有寒意,李渊怒道。
“陛下!”封德彝往前跪行一步。
御前总管转身,已要传人将这冒雨而来的老臣拖下去,然——“大胆奴才,朕是命令你退下!”大唐皇帝勃然立身而起,一步踏出御案之前。
御前总管一慌,于是躬身,一路惶恐倒退走下台阶,途径封德彝身边时,眼中出其不意的一抹惊讶恐慌便一并狠狠投注在跪着的人身上……
“封德彝,你且上前来!”身后,皇帝后来对仍跪在空空荡荡的仁智宫大殿上的吏部尚书开口道,面上仿佛已是千年寒封。
长安风雨,何处传来更漏声,洞穿那无边密织的夜幕,陈琳守在宫门口浑身哆嗦,他对面便是风雨中跪着的大唐皇太子李建成。
一个身为奴才,一个贵为太子,却一般的胆战心惊……这楚河汉界,站错一次便是赔上身家性命,而选对选错,却全凭此刻端坐在仁智宫里的那个人——一手翻覆江湖风雨,也无怪乎这天底下的人都要蜂拥争夺那把龙椅!
雄鸡唱破晓天,宫门由内而开,封闭了一夜的仁智宫宫门喑哑着打开。
陈琳俯首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一身黄袍的李唐皇帝从眼前走过,径自走到阶下,亲自将皇太子建成扶起,他便知一切大势已去,颓然坐倒,形如枯槁。
“陈公公,皇上宣你进去!”稍后,便另有小太监奔来宣他。
御前总管欲从地上站起,竟是站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小太监使足了劲才将他架起,往宫里走了两三步,一个人正迎面走出,陈琳猛的攥住来人的衣襟:“秦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待他!”
封德彝将这只疲老的手从胸前推开,不免眼中薄凉:“陛下既已洞察至清,我身为吏部尚书,这也是为了天下大业,陈总管与我,还是为大唐各尽其力才好!”说罢扬袖而去。
御前总管不由得对着这人的背影呵呵冷笑出几声……忽的猛然挣开身边小太监的手,往仁智宫楹柱上卯力撞去,当场气绝而亡。
晨雨潇潇,身处高丘,似有薄雾遮面,眼前烟水一片。身后木屐低响,有人穿过蔓草,走至她身边,瀼瀼泫露将那人僧袜俱染湿。
两人同望远山近水,恍若隔年。
“六儿,你可想好了?”灰衣的僧人双掌合十,眼中有佛祖的慈悲。
洛阳女子不觉笑,笑意也如眼前的这烟水虚无缥缈:“长衫,自遇上那个人,我已置身其中,从来再无它路可走。”
僧人听罢,也是一笑,目中却已有泪,仰天一叹:“需知尘世本无牵挂,菩提自在人心,你固执的只是你的痴念罢了,丫头,丫头……”大慈恩寺的玄大师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突然之间的泪盈于睫,深知九重苦难,婆娑难解。
山下已有马蹄声传来,震动这处方外之地,那是接这女子的人来了……旧时的风长衫微睁目,他俯视脚下,仿佛要从那萦绕山下的团团云雾中,看出这女子的归处……这个洛阳的丫头,她这一生会走向何方……他一步步看她走向他再不能及的彼岸。
彼岸本无岸。——曼陀罗花开时,是繁盛,亦是萎落?
女子这时从丘上拾步而下,留他的洛阳故人一人独身尘世外,蓦地笑靥如那曼陀罗花开的红艳灼人,天真回头道:“长衫,若是我有一天再无处可去,你可愿意带我回家!”
僧人眉目闪动,眼中顿时潮湿晶莹一片,却忽的抚眉而笑:“长衫之幸!”
他任由那一队官兵将那女子带走,看她再度陷入红尘中,而自身以飘然之姿立于红尘万丈外,灰衣振动,雨阖双眼,将那经年旧事如沙砾,一粒粒摈除心外。
“玄,你还未悟!”灵台清明处,忽然一人断喝道。
他倏然睁眼,眼底中只有清明山水,折身,躬身跪下:“师父!弟子已悟!”
莽莽红尘三千丈,本要摒绝,也是从此摒绝如前生,如今大慈恩寺的玄大师之之洛阳当初的六儿,既是多年前欠下的一次郑重别过,从此再不供追思。
他欲渡人,自身何尝不是那被渡的人。
“那就随为师走吧!”白袍的僧者白须白眉,眉目慈祥,姗姗而来,大袖一挥,又如云鹤般杳然没入无边烟雾中。
那叫“玄”的僧人低目一笑,跟上几步,渺然相随而去。
长安城,御花园中,雨停处,风干了柳丝烟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而高亭之上,暮风乍起,吹凉衣襟,也吹散一天落红飘零。
“当年雍州之事,独孤修德将你王氏百余口人一夕之间杀伐殆尽,当中稚子垂髫,朕虽已惩治了独孤修德,但不无一点后悔……”李渊低头,望向跪在亭中的女子:“你且起来!”
女子默默站起,退在一边,眼中终没有一丝波动。
“你可知朕因何命你进宫?”明黄沉声道。
“民女不知!”女子低身回答,没有张皇,也没有怯意,平静之处让李渊也深以为罕。不过短短数年,这时光终究是将所有的人都变了,他心中对她不无怜惜:“你且抬起头来!”
素面雪颜,乌发黑眸,岁月未将时间镌刻在女子的眉梢,却将黛山的深远,似水的柔美,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糅合,赐予了面前的王世充的另一个女儿——她不见得再是多少年前,他匆匆瞥于画纸上的一年少的娇憨少女,却更有一副柔媚风情引人入胜,无怪乎自己的几个儿子俱是恋念不舍,思慕不已。
李渊盯着面前这样的女子半晌,也已轻叹出声。
洛阳女子微转眸,避开那两道探究而来的目光,眼底余光望见更远处画角宫檐挑起,一只纸鸢在风中亟亟折落,挂在在阙楼重檐,残骸纠绕其上,随风坠坠摇动……
“你流转市井,尚能保存皎莲之身,也算苍天庇佑,朕的三个儿子……”李渊忽停口去看那女子,那女子听了大唐皇帝的这番话中言外之意也突然仰首,回头,望向他,幽深水眸中突地也是有了涟漪般的缕缕波动。
李渊忽然不愿再看那双藏了明明白白心思的美丽眼睛,豁然站起,背对她道:“朕已和云妃商量过,欲将你嫁给元吉为正妃,你意下如何?”
——容许她归入皇家,生享荣华富贵,如此安排,此女子已该向他感恩戴德……若,一并能再将齐王心上那片蠢蠢欲动的火焰熄去,不可谓一举两得。
洛阳女子盯着大唐至尊的这个人,目光久久,久到眼底的涩意聚拢,然后又徐徐泅散,终化作颊边苍白笑意,俯首:“民女谢陛下恩典,但……民女自思不能受!”
她的忤逆,在皇帝的意料之外,但似也隐隐在意料之中,此女毕竟是墨辛平的女儿,和云妃的心性又多少相像,皇帝的面上便有怫然:“你竟可说,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答应这门婚事,朕念在你父亲之故,能力之内必然成全你!”
既是前尘种种,她跪倒在君王脚下,不觉凄楚笑开:“民女无求,只是今生已与人定下盟约,若一日不成白骨,此生至死,方能嫁与别人……”
“朕知你属意世民……”皇帝陡然垂目,眼中浮光掠动:“朕本来也打算应允了他,但他不该,不该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来寒朕对他的心!朕的这些个儿子,他们以为他们能在朕身边安下一双双眼睛,却不知道朕已然在他们身边安了几百双这样的眼睛!”
仿佛忽然被一颗钉子狠狠钉在墙梁上,一种被尖锐的寒冷刺透的疼痛从地上跪着的女子心口处漫起,散至四肢百髓……依稀觉察出一些结局,却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那个此刻尚远在庆州的男子!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朕不能至江山社稷于危难中,更不能让隋文帝骨肉相残的惨剧再重演!”皇帝突的停口,遥遥望着一抹苦涩笑意凝上地上女子的脸颊,似泣似笑,凄艳无比。
“陛下,是选择了太子?”墨辛平的女儿跪在当地,似木然,却是清晰开口道出。
李渊眼中就有惊愕,他是看轻了这个女子的聪慧,但皇帝随即释怀,她若能懂,他就更不需要多费一些唇舌。
“你莫怪朕,建成在太子之位久矣,并无大过错,朕不忍心掳夺,且一旦废太子,人心必乱,若被有心之人挟机,或可动了李唐的根基……”李渊对天嗟道:“朕不仅是他们的父亲,更是这李唐的天子……朕本不必跟你说这些,但朕念在你父亲墨辛平生前与朕有不菲交情,也定然对你晓之以理!”
洛阳女子恍惚低眉而笑。
皇帝负手,等这女子的答案。
“陛下您别无选择,须知民女也是一般的别无选择……”冷凉的风中,那地上的女子终于开口:“一个父亲已经决意离弃了自己的儿子,而民女,绝不能再背弃他!”
“你……”仿佛是没料想到这样的结局,皇帝面上立有恼色。
“请陛下成全!”墨辛平的女儿长揖,以额抵地。
皇帝拂袖转身:“朕会给你一个时辰务必考虑清楚!”
“不用!”墨辛平的女儿面上凉凉一笑:“从前今后,不变初心!”
“好一个不变初心!”李渊不由得仰头怒笑:“你既执意,朕便顺你的心意。来人!”
“等等!”洛阳女子从地上仰头:“陛下容禀,同是为人儿女,民女还有最后几句话望对陛下说!”
“好,你说!”皇帝目光钉向面前故人墨辛平的女儿,一对帝目中波澜不可抑制,而面前这女子平淡柔弱的眼神下,忽的,就隐现了最后凛冽决绝。
“陛下您是李唐帝君,一思一念俱是江山稳固,自无人可违逆,然陛下心意已决之前,民女也想为他辩白一句”,女子仰首,半分不让迎上皇帝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稍后从唇中如冰砺艰难吐出。“陛下可曾想过,您亲手为他披上翅膀,到如今,却也是您要将他连根拔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凭是陛下一句话,陛下您既然有那么多双眼睛,为何再不肯知道,他身处艰难!”
“你岂可胡说!”面前的皇帝不得已怒斥出声。
“陛下可曾想过,您作为君王,竟一次次失信于自己的儿臣,更为一个父亲,明知他心思所在,如今却要将他推入不归,陛下,您于心何忍?”墨辛平的女儿追上一句,幽咽:“当年并州之事,陛下为何不查究竟是谁将秦王行踪无意泄露给了突厥人,害他九死一生,再不能归!”
“混账,朕叫你停口!”皇帝猛的抓起身边石桌上的那杯茶兜头向这女子砸去,瓷片应声碎裂,在那女子的发顶绽出血花,眼角有殷红血迹流经眼侧。女子眼前披覆血红一片,陡然无力分辨出最后一句,挣道:“陛下,那诚然并非他的原意!若秦王有错,陛下怀璧七分,陛下,您不能那样对他!”
那女子跪行一步,目含凄凄祈求。
皇帝便似被人猝不及防的打了一闷棍般,六尺帝躯重重摇晃了一下,颓然坐倒于身后,半晌,才道:“带下去……”
他的面前,墨辛平的那个女儿凄然一殇,此刻呆呆的看住他,那双目中汇聚了那样深的企求,一直哀哀的钉牢他,直看的他目中忽不忍,连有些心思竟都微微颤栗,犹豫……但只是片刻之后,这个洛阳来的女子就被大内侍卫如偶人般一路带下高亭而去,且,一并,长久地垂下了那颗美丽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