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
浸过汤浴后的女子依旧时昏时醒的躺着纹丝不动,杜小渔坐在一边,将她湿漉漉的手用干布擦净,动作小心,看到杜小东进来,眼角微动,却并没有看他。
杜小东却是戒备的盯住她:“小渔,你最好不要再动什么心思!”
杜小渔唇边便有冷笑:“我若动心思,你能阻止的了一次,还能阻止两次,三次?”
杜小东跺脚瞪着她,此时院外却传来杜如晦唤他的声音。
日光移过院外的梨树枝,落在那个榻上的人身上,屋中寂静,杜小渔站起到窗前,仰望头顶苍蓝天幕中那疾速被风刮走的云层,被风刮乱的天际线……
那个将她带离离山村的三皇子,如今孑然一身,又会去往何方?那样一个光华的少年啊!纵然他不过是因为怜惜才将自己留在他的身边……“你可放心,小渔还在!”对着那窗外悠无边际的流云,杜小渔忽喃喃开口道。
只要活着,一切将都有机会!——他错失的,她却不会,所以她现在还活的好端端的!
这般回头,触不及防地撞上这屋子中另一双眸子,饶是早已心硬如铁,还是不禁一颤:“你终于肯醒了?”她眼中就有惨烈。
床榻上的齐王妃此刻眼珠一勾不勾的望着她,仿佛是要将藏在面前这具活生生的血肉里的心思看的更清晰一点……时间如刀,一点点刻在两人骨上,杜小渔听得自己上颌的牙齿咯吱连声的咬紧了自己的下颌。
这屋子中的死静能将人活活窒息。“小渔,这件事,让我来做!”齐王妃猛然开口,声音遥远而陌生,仿佛已然是无心的说及前一世的一件事。
杜小渔便咬紧牙缝,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在蠕动,望着齐王妃的目光顿时如从眼中突然伸出一对钩子。
窗外的浓浓树影扑进此间,兜头兜脸的盖下,齐王妃却又阖目,再度睡去,眉目间凉的再无任何一丝表情,杜小渔微愣,片刻冷冷嗤笑一声,拔腿离开了这间屋子。
日光一寸寸偏移,仿佛在这院中散发的繁芜药味中品出别样的沉重,这屋子的窗棂边有尚青翠的叶子从树梢跌落……天地间所有的光色都似乎已被悄然褫夺干净,只余下无边的黯淡。
在这样渐起的黑冷中,齐王妃却是徐徐扶床坐起,缓缓抬指,抚着那片皮肤上面蜿蜒血腥的伤痂,指腹下一条条鲜红的滑腻腻的毒蛇如正游过……
…………
杜如晦再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空空荡荡的床榻让他的心猛的一空,转身,目光却落在院中的梨树下,那孤峭而立的影子撞入眼帘,目光短暂接触,她眼中空落换成冷然,陌生看他。
“杜先生!恭喜!”齐王妃从梨树下歪歪走出一步,如断线之鸢。
“听说杜先生荣迁为兵部尚书,媚儿这厢给先生道喜了!”竟然是躬身一礼,风无意拂起她右手半截衣袖,露出斑斑伤痕。
杜先生不觉定定的看住她,竟也似在看一个陌生的人,这个荣迁为兵部尚书的杜先生,眼前遽然暗沉沉一片,伸手去扶身边的木栅,掌心捏住的只有黄昏冰冷的一阵夏风。
就在他的身体斜斜往一边倾去时,却被一双冰凉的手就此虚弱扶住:“杜先生可是欢喜至此?”那张颇具笑意的脸近在咫尺。
男子身上最后一丝清明被这女子榨尽无疑——杜小东此刻从屋子中冲了出来。
残阳中,冷立在梨树下的齐王妃眼睁睁的看着东儿连拖带抱的将那个人搬入房中……转身,挪步,一步三晃,如履尖刀。
仰头,那无一粒星辰之色的墨黑天际却浮现出一张少年清而俊且静的面容,那般盛满满眸的不舍和无尽的担忧,她踮起脚尖,想离那张脸近些,当中却隔绝了生与死的距离。
她曾以为此生共死的另有别人,却原来不是,是这个本不该出现在命里的少年齐王!
再看时,这男子或许是已走的太远了,再也不能在这片天空中找见了……这煌煌世间,竟只剩下她一个了,连她的不哀也已走的太远,那个还没学会说话,还不会走路,每次见着她只会挥舞着小截手腕的孩子。
——诚然杀戮太重,但只一个才一岁的孩子何生无辜,竟要被自己的生身之父屠戮?
窗外,月光冷没,被大片急闪而过的流云遮蔽,苍穹深冷,遥远的如另一个世界的不真。
杜小渔端着药碗,一匙一匙将药汁送入她的嘴中……齐王妃张口,一匙一匙的吞下浓苦,沉默无声,一贯温和且柔的脸,从此便只剩下冷戾。
东侧屋内,杜如晦还在昏睡中。
屋外,杜小东双手支颐望天,短短的两年,时光在这少年的身上荏苒,将一个彼时孩童塑成一个儿郎,十五岁的少年便已学会沉默,这数年的经历像黑穹中的浮云一般悉数掠过这少年的脑际,所有人都经历太多,不管他们可不可承受。
这宁静的院子外此刻传来另外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这宁静的夏夜,踏在少年的心上,杜小东的目光一动不动转过,盯住门口,眼中有本能的戒意……药碗已空,杜小渔起身离开,掩上屋门,目光也似被某处的人影惊住。
云影浓烈处,一身淡黄缓缓正赫然走入这间再寻常不过的院落。
她赫然捏紧了那薄瓷碗的一边!
抬首,来人的黑眸处一贯是浓的化不开的暗,淡不去的冷:“民女参见太子殿下!”杜小渔俯身跪下,垂在身侧的十指不由得攒紧。
那淡黄举目四望,玄色目光断断落在西侧那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外,却迟迟不能再迈前一步,微侧身,语声中却是疲惫:“杜如晦他如今怎样了?”
杜小东忙回:“先生如今还未醒……”余下的半句却踯躅,仿佛也是惧怕面前人可能的打算。
黑瞳中渗进夜色的苍冷,望进月光下少年眼中的犹豫,冰凉的唇侧微勾:“东儿……我可否在你的这处院子中歇息片刻?”
杜小东惶恐低头道:“太子殿下,自然可以!”
薄的唇边一丝淡的似有似无的笑意,昔日的秦王,今日的李唐皇太子,此刻黑瞳徐徐扫视四周,缓步走向院中那株梨树,梨花早谢,横枝上缀满青小的果实,他就在树下的长榻上依靠,阖上双目,眉间微松。
杜小东不觉怔怔的站在一边,依稀想见这院内院外那遍布于黑暗中的侍卫此刻如何静静的蛰伏在诸般的暗中……心中更纳罕,这李唐新继的皇太子竟为何要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时刻,选择这样一个简陋之极的院舍,来作为他的休憩之处?
月下静寂,但这静寂掩盖的一切下,却连头顶的苍月都已露出苍白。
四周寂静,同样的安静,他的手心却隐隐有汗意,濡湿的味道,玄武门外,淡淡的雾意从那高深的城门外涌入这皇城内,一步一个身外世界。
微晞的日色中,他看到玄武门的门脚边,一条手臂看似不经意的缓缓的挥起,然后落下,一切都仿佛那么的不经意,但他却仿佛能想象到常何眼中那种极力压抑的恐慌后勉力而为的镇定。
常何原本是李建成的人。
他和他的相识只不过是一杯酒,人生有时候就是那么的奇异。
而他们三兄弟之间的缘分,也会在这样一种奇异的时候结束或者重新开始……若下一世有一日重见,他们面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怀念他的兄弟,无关这一局的成败。
他脑海中的纷杂忽然都停止了,因为太子的车辇已缓缓通过玄武门深长的门洞而来,车辇上的金铃在薄薄的雾中飘出一阵悦耳的铃声,远远的传彻这玄武门里的瓮城。
他的大哥没有在自己车辇内,而是和自己的三弟齐王李元吉并辔而行。——“大哥!”他听见自己的喉中传出的声音,洪亮,爽朗,远远的送至自己大哥的耳中。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这样亲切的呼唤着自己的兄长。
一身淡黄的李建成仰头,循声望向城楼正中那一阕孤冷的黑衣,水凉的雾意,沾的那身黑衣愈发的飘渺,他看不清黑衣之上那张俊朗的脸原是更冷。
但他看清了他弟弟手中的那张满张的弓,那咄咄欲出的白羽箭。
他二弟的箭术百步穿杨,堪称神射。现在他的箭尖就对着自己。
他的二弟唤他一声大哥的时候,他的箭就在空中流星一般穿过,洞穿了自己的咽喉……他连一声都没有喊出,脑海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终于结束了。
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赢的毕竟还是他的二弟。
他恍惚觉得自己笑了,但巨大的痛苦让他立刻坠入昏迷,濒死……四周的嗜杀声,暗冷的刀光一次次划破这不算太明的清晨天际,黏稠腥甜肆意流淌……贵为皇太子,他的头颅贴着金碧辉煌的玉砖,眼睁睁看着那些赤红在玉砖上幻化出各式各样的纹路,图案,然后混迹在一起,流淌……流淌。
直至冰冷,凝成暗红的一滩滩,一处处!
直到,一个同样沾染了无数血味的雪白身影猛然间撞向了他,将他从一个沉沦的痛苦深渊推向另一个清醒的痛苦深渊,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的时候,他竟然看见了墨辛平的那个女儿!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天意呢?
他只用了一箭,他只需要一箭。
寒芒暴涨,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晨光映出淡薄的红晕,他仿佛浑身沐着一层血雾!
他猛然从梦魇中惊醒,全身湿冷的仿佛刚从水中站起,又是那个梦魇——他大哥的鬼魂不愿这样轻易离开,一次次的浸染他的梦境……月光下,那个端着茶盘走近的女子被他的突然醒转吓的脸上一片惊白,端着茶盘的手一直的抖着……
皇太子李世民也正盯着她拿着茶盘的那只手。
“太子殿下请用茶!”杜小渔收敛目光,敛定心神,重新走上前去……李世民便伸手,要去取她的那杯茶。
两人的距离近的一分,又近的一分……杜小渔握住茶盘的手忍不住的抖的更甚,蓦地一双更为冰凉的手忽在这一刻从身后直直握住了她拿着托盘的手。
仍是那个清冷的声音:“殿下不介意将这杯茶让给为臣?”
皇太子的黑瞳倏的变冷,片刻,竟是一松,缓缓点了点头。
一身灰袍的杜如晦不知何时走近,就站在杜小渔的身后,她竟浑然不知。他从杜小渔的手中接过那杯茶,连同那只茶盘:“天晚了,早些去歇息吧!”侧身对近在身边的女子说道。
杜小渔猛然抬头,盯着风中这个看似随时会被吹倒的男人,骤然推开他的那只手,拧头走回自己的屋内。
冷月无声,杜如晦目送那女子的消失,转头,望向李世民,皇太子的眼底尚有最后一丝冷意流淌。
“她原是齐王府的侍妾。”兵部尚书这时开口,并未作隐瞒。
皇太子眼中的波澜不觉再度涌起。
“殿下至今还在为前太子余党费神?”兵部尚书却在此时转了话题,皇太子一度望着他的眼神一时也愈深,许久,凉凉开口:“东宫、齐府余党至今只擒获十之一二,若是让他们逃向山东,天下必乱!”
李建成党羽遍天下,镇守泾州的燕郡王李艺、镇守凉州的长乐王李幼良,镇守幽州的庐江王李瑗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山东诸州更是李建成多年经营的腹心之地,山东一乱,天下必乱。
以此,整个方方安定下来的李唐又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中,他如何不惧!
月下,杜如晦没有开口。
长安城的城门已哨警了三天。三天。
“殿下,微臣以为,既然捕押之策已是失效,殿下为何不顺应当下之势,和解天下!”深思熟虑后,兵部尚书这时犹豫开口。
“和解天下?”皇太子眉头无端更为皱紧:“你是说招抚他们,谈何容易?”——他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东宫和秦王府多年积怨已久,旧党余孽又岂是能轻易安抚的?
杜先生一时将他眉间忧虑看透:“旧主既去,新朝已生,更替之际,人心向背,如今这天下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殿下将如何处事,殿下,这天下的百姓已再经不起另一场血腥!”
玄瞳中冷不防一深:“那些人与我为敌,原不过是各为其主,如今事易时移,我自然可以一笑置之,只终怕,他们并不肯如我这般对待他们!”
“太子殿下如今有如此心胸气度,是他们的幸事,事在人为,杜如晦更有一请,请殿下首要恩威原东宫太子洗马魏征,此人是前太子身边智谋,临威不屈,可称抗直,若能将他招抚,则天下观望之人咸能归附,况魏征久在前太子身边,事无巨细都了如指掌,若能派他游说山东,事半功倍!”
“魏征曾扬言要杀我,又怎肯为我所用?”李世民唇上薄凉一笑。
“正是因此,若是太子连他都能宽恕,又有何人不能宽恕?若能收服此人,则太子宽厚仁爱之名传遍天下,各地纵然有心造乱,也怕人心不从,俱是不敢轻举妄动。”
“杜先生!”皇太子玄瞳微亮,如一片阴霾中陡见半丝光明。
“克明曾与魏征有一面之缘,此人虽书生意气,心性耿直,但一生以建功立业,名震天下为毕生所求,故他弃故主窦建德于危难,转奔李建成,是个良臣,却并非忠臣,殿下若能给他一片海阔之地,不计前嫌,他必悉身以报!”
一言既落,李世民豁然从梨树下的冷榻中站起,一扫瞳中方才的疲惫烦恼,伸手抚了抚面前之人的肩膀:“此法虽险,若有不慎,便是放虎归山,天下大乱,但世民愿与杜先生一试,和解天下,江山一统,这本是大势所趋!”
杜如晦眸中无意震动:“克明便替天下百姓,在此多谢太子殿下!”深深一揖下去,“若事能成,克明更想向太子求一个人的性命!”
皇太子唇边一扬,笑出,似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念:“你要我饶了那女子的性命?”
“城池之灾,同为池鱼,何辜之有!”杜如晦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面前的人必能明白。
皇太子的眉间一时扑动,目光于是复落在梨树西边的那处屋子,屋前离草。整整一个时辰,屋里的人如果肯见屋外的人,她早就该出来了。
但那间屋子中始终寂静如死海无疑。
而屋外的人若能轻易迈动自己的脚步,他业已早走进那间屋子,然则何时,却连再走前一步都会如此的艰难?
“臣在药中加了息然,她用过药后会一直睡到天亮,这样予她的伤处会有益。”杜先生这时在这男子犹豫的身边开口。
皇太子的眉目间恍惚动容,脚下步子不知何时已起,薄薄木门,轻推开时有吱呀暗哑入耳,他的目光锁住那榻上的女子,月光将他在门边的那道身影拉成狭长……
宽大的手掌重新握住那双几近透明的柔荑,瘦削的手掌,昔日洛阳六儿右腕的那道银月印记杳然已不见……另有伤痕爬满,一道道错综,渐继爬上李唐新册封太子的心脉——
这些看得见的伤痕终有一天能褪去,但她和他之间的心结,他又该如何去化解?
这床榻上的女子,她可能明白他的苦心。
她可曾明白,如果他手中没有那把剑,他此生将再不能保全她在他身边。然如果他手中握起了剑,那样一柄刃,却势必会伤及她,他何尝还能同往时那般的拥抱她。而如果此生只能选择一种,他选择后一种,并在做这件事之前,已明白会有今日这样的后果。
她或许早已忘了,她曾是他定下盟誓的人,却被留在了自己亲弟的榻上。
他却未忘,既是耻辱,也是不甘!
她不知,他一路走至今日的上下忐忑,步步惊心,到这一日的不得已为之……她,应该是不懂的!
两只冰凉的手,十指交扣,却仿佛是前一生的事。
月下,他握着她的手,片刻后,大步走出这间屋子。……他要顾及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他料想,若是当初的六儿还肯在,她必还会在原处等他!
若是洛阳的六儿已死,那么他,就真的再也不用去顾惜这个别人的妻!
武德九年七月,东宫诏令:“六月四日以前,事连东宫及齐王者,并不得相告言。违者反坐。令魏征宣慰山东,听以便宜从事。”
诏后,因杨文干事件而遭牵连的王圭、韦挺被召回长安,并授以谏议大夫的显要官职,一时,东宫、齐府旧属纷纷旧降,太子按其所能,各授官职,并赐以钱物财帛。
山东处,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举兵反叛,被其部将王君廓斩杀,其首级传送京师。燕郡王李艺,长乐王李幼良闻听后,上表朝廷申效忠之情。
本是激流潜伏,乱象杂生的长安城,终于风平浪静,归于安宁。
武德九年八月,李渊宣诏传位太子。
武德九年八月八日,李世民于东宫显德殿中,南面升座,受文武百官朝贺,正式登上皇帝大位。立长孙氏为皇后。并遣大司徒裴寂与长孙无忌祭告南郊,大赦天下。然后赐宴百官,论功行赏。
辰时,日升东方,晴空无云。皇城的一道道宫门次第打开,迎接着朝阳的铺洒辉照,宫中传出的号角声庄严响亮,声动四方。
黄门鼓乐齐奏,六宫鸣钟,历三通而毕,年轻的皇帝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冕服,戴十二旒冕冠出现在太极殿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朱红如血的宫毡覆道,穿过伏跪脚下的群臣众生,遥遥不见尽头,直通向那金阳灼灼的最烈处,
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金阳下,李世民冕服下的手握紧,眉意如水展开……江山如画,单等他执笔以一生浓抹挥就。
夜色深沉如水,一轮明月高悬于太极宫之上。
夜风拂过,殿外树影横斜婆娑,窗格上映出年轻皇帝英挺的身影,披衣执卷,沉静淡定,侧脸线条利落英俊,在明烈的灯火中宛如一尊栩栩的雕塑。
又一阵脚步声从夜色深处传来,在宫门口停驻,年轻的皇帝从满案的奏折中仰起脸。
“启禀陛下,来了!”
那一声来了,让他的心猛然一颤,那是一种发自心间的真心喜悦,如长久严寒封冻的冰砺,被金阳所照化,流出的一道暖水,缓缓滋润过万物生灵……那是有别于身处九天之上,受万人景仰之外的另一种滋味。
江山,美人,他原本俱可以拥入怀中。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隔着回廊垂幔,年轻的皇帝竟然在立政殿外的丹陛上等她,身姿颀长如剑,身影厚重如山。
隔着一层薄薄覆面之纱,这种场景,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十年岁月白云苍狗,他们之间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天下之争,消磨于宫斗闱争的风刀霜剑。
她俯身,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那双横空伸来握住她手腕的双臂骤然收紧,紧得令她窒息:“这天下人都可以跪朕,独你不用!”那年轻的皇帝如是说道。
独她不用!独她不用!——“你是我举案齐眉的女人,是要与我一生相守的人……”面前的男人这样说。
这年轻的皇帝,他既看待她如此之重,为何,她生身所受的痛楚,竟一分都不能减少,反而是……她缓缓抬头看向这个男人,他的面容更见清瘦,眉目坚毅如旧,眼神何时锋利而亮。
“回来我的身边”,他沉默看她良久,哑声说出一句:“丫头,我已让你流落在外太久!”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
他扣着她的手,一步步将她引向那至高的权位,与她双双落座,是,他想将自己的帝王天下与这女子一同分享,那种没有掺杂任何一丝阴谋利益的干净喜悦。
这个可以让他撤下脸上那张冷硬面具的女人,他无需在她面前掩饰什么,因为无论他是谁,是什么样的身份,她永远都是她,她只是六儿,是那个洛阳的懵懂少女,却能将他的一生勾动。
金樨之上,他的手抚过她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她刹那间几乎要落泪。“我以为你不肯来。”他道。
他以为她不会入宫,不肯再陪在他身边,当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将她拥在怀中的时候,当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成为了他李世民的女人……那覆面白纱之下的女子神色难测。
他伸手要将这最后的隔阂去除,伸臂之间,只见眼前寒星冷光,胸前已开出一朵灿烂的血花!——血从明黄锦绸之下的躯体溢出,喷薄在女子的华服之上,渲染的图案诡异,不成章法,女子的脸藏在鲛纱后,他好想看清楚她这一刻的表情!
——她,终究还是不肯!
“到了最后,背信弃约的那个人,还是你!”年轻皇帝的面前,齐王妃紧绷银牙,此刻一字一字迸出:“为了我齐王府死去的那些人,我不能原谅你!”
“哦?”他不觉凉眉一笑,眼神中毕生未有过的倦意。“你所谓的齐王府,是为了他吧?”
“来人,有刺客……”内侍纷纷涌进,一张张张皇的脸在他眼周闪过,有更多的脚步声往立政殿这边涌来——“都退下去!”年轻的皇帝此刻断然喝出,冷漠的一张脸,威严不怒自生,却有平生鲜有的吃痛。
十年之后,那柄他在洛阳之时送给她防身的刀,如今,她用来杀他。——“你若真想这样做,我成全你……”他握住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合他掌上之力往胸口更引进一分……
…………
这女子的眼神如此莫测,他想。
“你倒杀我——给我看看!”他道。“六儿!”
那用来刺杀年轻皇帝的银月弯刀就哐当一声落在了御阶之上。
满殿一下寂静若无人。
“你跟我来!”皇帝后来以右手捂住胸前受创,左手牵了那刺客的手,连一眼目光都没有落向周遭的人……
那刺客就这样木人般的被牵在年轻皇帝的身后,亦步亦趋,如他的身后永远割不断的影子。
屏退众人,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临风,立在这皇宫中最高的建筑之上——鹤羽殿,他当空一喝,四面清风,始觉胸口窒闷一松。
高处,星辰宛然在头顶可摘,胸壑间的那种压郁在这样的蓝穹中仿佛渐次被扫光,年轻的皇帝转身:“丫头”,他摘下她的覆面鲛纱:“我们来谈一谈!”
她的眸中印出星辰的光芒,望着他,隔着疏离,隔着一条不能跨过的河流。
“是不是我从未真正的懂过你?”这一天星光中,齐王妃忽然笑出,笑的那般无奈:“我竟会信你,我以为你真的能饶过他!”
他负手背她而立,星光下的身姿凝聚,孤孑,声音迟而缓:“其实你心里明白,你并不是不懂我……六儿,你是留了你的私心!”
新皇帝的身影在辽阔的天际中浩远而飘渺:“其实从晋阳歃血起兵的那日起,你就知道洛阳的文庭远已经死了!”冷暗夜幕中,皇帝将面上的笑意虚成寒凉:“一直以来,六儿你都活在自己的梦里,只是这样一个梦,总有一天会被打破而已!…….而这一天,已经来临!”
他道:“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记得哪怕自己一分的仁慈,都只会让跟随我身后的人死的更多些。没有一个人都理解那种一次次的挥刀,而你的敌人像潮水一般永无止境的绝望。而这样的绝境,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多少回……我并非不无畏惧!”
而这一切,是立国后就养在这长安温暖宫室里的父亲和太子建成所不能再理解的,他的父皇和大哥也渐渐开始觉察出这样一个他的冷冽和可怖之处,但他们却都仍要倚靠着他,因为那时候,他已是大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秦王殿下!
他在西秦大地血战薛仁杲,在东都洛阳死对夏郑联军,直面死难的时候,他的父兄正在富丽的宫室中举杯夜饮,并在月的暗影中斟酌着他的功高盖主!
那便是人心!
“如果我们只是晋阳一户平常的富庶皇亲,我们或许会成为这世间所有人都羡慕的好兄弟,但权势,利益,猜忌从来是腐蚀人心自古的毒物,六儿,我们都难以幸免!”年轻皇帝的眉目是冰冷的:“我时常不得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为何而战?只有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手中的刀才能有杀伐的力道!”
“起初,我是为了李氏一族的百余条性命幸免于炀帝杀戮,到了后来,确是为李唐的天下而战,为我自身而战!若只求美人在怀,我十年之前便可放下一切,去洛阳将你寻回!……所以那个时候,文庭远怕就已经死了!”
那注定是一段该被摒弃的记忆,当她再度活生生的站立在他面前,以他父亲新人的身份,依然俏生生的立在洛阳城外已然带着血腥的夏风中……他的血本已冷,他的心本已硬,他本可以借此堂而皇之将她从眼前抹去,可那女子一身鲜红嫁衣,触目站在了大唐的秦王面前,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切如此熟悉。连那种等待的姿势也是这等熟悉。
五年了,即便再没有了眷恋,也该有些怨嗔,这女子以为只字不提作罢,他目中为何收入的粒粒清晰,只明白当初的心意那样深刻,这般纯净的女子,他还想拥有,并未比五年之前少去一分!
但她是谁,她是李建成束缚在网中的诱人诱饵,这帝王天下,从不乏血肉亲情的祭奠。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让他更明白,这世间唯一安全的所在,只有那翘首才能望见的金殿之上的权利最高处!
…………
崤山之下,他本意是要送她离开的,永不再见,他是李世民,并不想太辜负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女子,谁知她却回来了,有一种时刻,他得知对她的永失,心中的那团火便再不能熄灭,便如饮鸩止渴,是舍不得放手的,终至再无可选择。
“那些东西,我并不愿让你看见,但始终存在。曾如秀宁所言,建成清楚明白什么东西是我尚畏惧的,所以你被一步步拖入这局中,只因为如此。……就连元吉,你自认为看清的一切并非果真如你所想那般简单!父皇要断他后路,不惜将你嫁给他,只因他的羽翼已然丰满的让人不得不忧心,元吉也知道若不能与建成合手,他根本不能与我对抗。除去我后,他要对付建成就容易的多!”
年轻的皇帝叹息一声,转身,面对着她,脸上笑意冷而苦涩:“我即便今日可以饶他不死,却必将掀起另一场玄武门之变,只是那一次,尚能站在你面前的人,却未必是我!……或许,你更愿意看到的是那样一幕!”
“草原郁射恰在那时攻占乌城只是巧合,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元吉策划,不过从我手中接管兵权,及至昆明池践行致我死地!同样的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与突厥合作,多年前却是另一个人,而你也曾察觉到!但论计谋周全,太子远不及元吉思虑周详!不仅如此,便是你的姐姐,最后也难免是元吉的棋子,要将你制肘在我的身边!而你,未必不是被他强行留在身边的另一粒棋子,不管他最后如何待你,他的初心却未必不是那样!”
“为蝇头小利兄弟相争,自太史公记载,斑斑不绝于书,更何况是庙堂之争?这皇城之中,没有人是活的干干净净的,兄弟,父子,皆是如此!”
有人此刻就立在她身前,明明这般的近,触手可及,却又那般的远,终要将过去悉数打碎破裂,再拣起满地狼藉给她看,一一分拣清晰。
“只是有些事总会例外,我最终是输给了他,不是因为江山,而是你!”——昔日的齐王妃此刻无端想起故人留下的那句话,冷意潺潺眉间竟恍惚一笑。
“不可否认,潼关那时候,我最后决意留下你,你的父亲墨辛平至关重要,建成和我都想要他,独他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的铁蹄,他是可助我夺得这天下的人!”年轻的皇帝又道:“而五年之约,你母亲柳绿萝临死都不知他曾为你母女二人所隐忍的心意,满怀恨事,竟至累他肝肠寸断而死!”
“这样一句话,我原本也以为此生都不肯对你说出!”但他已然说出,风一吹,吹起那身明黄随风冷冷扬起,“如今告诉你,不过让你明白,因我并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我和他们并无两样,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必然需要舍弃一些东西,不管我愿不愿意,否则,你后来就再见不到尚活着的我!”
男子的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已有帝王的气息:“尚活着面目不堪的我,和已然死去的干净的文庭远,你只能选择一个,六儿,你贪心不得!”
女子偏过头,就这样望着眉目宛然近在咫尺的男子,冷涩的笑意不无涌出眼底:“陛下的这番话,究竟是要我何以自处,竟妄图,与您的江山并提?”——她茫然往前走出一步,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处赫然在一处孤绝,四面都是临空。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她的身边只有这个男人,高处的鹤羽殿,四面的冷风灌来,她以为纵使一切粉碎无意,她或许还可以有一些东西可供握住,但其实掌中早已空空,这十年便活的可笑至极,他说他爱重她,然,还是连半分后路都不肯最后再给她!
踏前一步,一脚临空,裙踞翻飞,齐王妃阖上双眸,一头往鹤羽楼下踩去,身体急速的飞堕,裙衣如这深夏暗夜最后一朵酴醾——
花事本在十年前就是尽时,却惘然挣扎了这数年的夏暮……若要从头思及,那等的惨痛可笑!
疾风灌耳,万物无神……一双浑然有力的劲手却骤然在半空中挽紧她的腰身,他的黑瞳中有无可奈何的预知,他的头依附在她肩头,贴着她的脸庞,安静的眼神有一刻还是刺痛了她的眼神。
“你不该这样执拗!”皇帝在她身后低哑说出:“我如此艰难才将你要回,不论你如今是六儿还是任何一个别的女子,你都不可以再辜负我!”
鹤羽殿的半腰处,他单掌击上檐梁卸去落势,足上数点轻蹬,已拥着她稳稳落在鹤羽殿的丹樨上,“你若是执意要我把文庭远带回给你,为你,我愿意一试?”
冷凉的月光浸透这处殿阶,映照着这地上的一双人,一个遥远的名字,恍惚让她记起当初那洛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正身,望着她……女子握紧衣袂,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慢慢笼罩上了一层雾气,却并非感动,而是将余生的哀默涌出眼际。
“六儿你或该扪心自问,这天地之大,若不在我的身边,是否还有别处可容你容下这份心思!”李唐的第二位皇帝转身,负手向天,道出胸臆中最后一个字,然后沉默。
仰望天际,背影如冷墨浓黑。
他说,忘却半生颠沛,重头再来,就像那始终被皑皑大雪深重覆盖着的大地,从一片纯白开始,忘却那底下曾有的龌龊黑暗。——他和她都知,怎生的自欺欺人!
但她却知道他说出这样的话,实以深谋远虑,不容悖逆,就如他弓上离弦的箭,他更已是李唐的帝王。
但纵是帝王,他却并不能掌控所有,她必有一处能让他束手不及,恍惚有些笑意,却是更深的垂下头颅:“陛下该知,如何让杨珪媚再肯信你?”
“你只说,如何才肯留下?”皇帝被她话中一些字眼刺痛,直道。
“既然陛下话已至此……”那个半步之外的女子,终将自己的心里里外外细细翻看了一遍,再无寻觅往昔一点熟悉之处:“你我本是夫妻,诚然陛下当初也曾允诺过我结发之情,如今若不负昔日诺言,媚儿便死心塌地留在陛下的身边,就此余生不离不弃!”
年轻皇帝的黑瞳骤然缩紧,片刻不置信这女子竟会有这样要求说出,俄而黑眸中却是喜怒不辨,冷笑而出:“你若想借此离开,六儿——你还是想错了我!”
皇帝身影便凝滞如一滩厚重的墨迹,走前一步,艰难挺立,咄然出口:“给朕一年时间,一年后,朕会让你站在我的身边,朕应允你的这件事,不会食言!”
她不过最后试他一试,寻得最后一个机会离开这张张开太久的网——他的答案痛苦无疑,那一个“朕”从他口中称出,女子唇边苍白一笑:“臣妾多谢皇上!”
她俯身,行跪拜之礼,隔着两丈空气,他高高在上,他是帝王,她卑微如尘。“虽得陛下应诺,但不到那一日,媚儿还是太上皇亲自册封的齐王妃,并非陛下的嫔妃,先夫尸骨未寒,是以这一年之内,媚儿不能服侍陛下左右,及至那一日,若陛下不能兑现承诺,届时媚儿要走,陛下也不能限制我的离开!”
她将一切算的毫厘分清,便是将他心中的那个洛阳女子谋杀的尸骨无存,皇帝垂于身侧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仿佛绷紧到了极限……杨珪媚却仿佛并没有看见他的痛苦隐忍:“陛下也知,媚儿在这世间已再无一个可以牵挂的人,媚儿的夫君死的极惨,还请陛下以礼制安葬他,只当是这一生的兄弟一场,究竟下一世,定然不会再成手足!
黑色双瞳中终于再没有半分任何表情。
——皇帝背转身去,不肯再看她。许久,空气中冷冷:“好,你说的这一切,朕都答应你!”那身侧握紧的拳头握的太紧,此刻只得猛然松开。
拂袖,他走的背影冷绝,惟鹤羽楼下的风,一遍遍的吹的昔日齐王妃的裙衣跌落似葬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