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有余,同榻,同衾,彼此之间唇息可闻,却并没有僭越过那条线。他是新登基不久的帝王,她仍是深锁在他宫中的故齐王的王妃。
有时他批完奏折回来的晚,也不叫醒她,兀自宽衣睡在她身边,早上若走的早些,她还未醒,虽是相伴片时,她却未必能见到他的影子,只能抚着那尚留有他体温的半阙被衾独自发呆。
今夜,杜如晦大婚,两人却是一同乘车回来,一路无言。
谁知流云宫的床榻上却已躺了别人,小胳膊小腿四肢斜斜的横在薄衾之上,细长的睫毛蝴蝶般扑闪,咂着左手的食指有滋有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事,小小的脸上漾开的笑意如蜜糖一般甜腻。
皇帝的剑眉微蹙,跟在他身后的李福已知他不悦之意,赶紧俯身去抱那不知哪儿来的小娃娃,还未及欺身,却听“嘤咛”一声,那小娃娃竟咯咯笑出声来,笑声如金铃悦耳,娇痴:“娘……”于凭空中伸出两截玉藕一般的小手。
“不哀……”女子的素指诧然与那小小手儿交缠,便再不能分开。
李世民望着榻侧缓缓坐倒的女子,玄眸中忽有再不能说出的暗淡。
“姑娘,她不是和静小县主”,李福忙上前一步想拦住她:“这孩子是利州武士彟的次女武元华,小字媚娘!”
“武士彟?”李世民微吟:“他不是在利州任上,怎么他的幺女会在宫中?”
“回禀陛下,原是太上皇思念故人,派人召武都督进宫,武元华今年三岁,娇憨可爱,太上皇特许她入宫,谁知晚膳的时候一眨眼就没了影儿,太上皇大怒,着人四处寻找不见,哪知小主儿偷偷跑到这里睡着了……”李福以袖拂去额汗,谁会知道这小娃儿千挑万选的,竟会选了这处寻常人不能踏足的宫殿!
皇帝沉吟半晌:“便将这孩子抱回太上皇那儿,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李福点头,正要揽手——“我来吧!”一直安静的女子忽然开口,于榻边抬首:“陛下,让臣妾抱她去大安宫好不好?”
皇帝看了这女子一眼,未发一言便算是默许,眼见那女子妃低身,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起……
——微倾脸,面颊上感觉武元华潮湿的乳臭味道,那是曾经熟悉的味道,如若她的孩子现在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抱紧怀中的孩童,却又怕弄疼了她,有捉襟见错的局促,一路小心穿过竹叶婆娑……
“等等!”猛听身后的喊声,第一反应却是将这孩子更深的拥入怀中,仿佛,那人,又是要来夺她的孩子。
“今夜,就将这孩子留下吧,李福,你去太上皇那回禀一声!”身后,皇帝却道。
“是!”李福遵声离去。
她不觉回身,久久望住那挺长的身姿,与皇帝的黑瞳一般的眼波,暗转涌起。
“今儿个是初一,朕必须去无垢那,朕就将这孩子留下来陪你……”皇帝低叹一声,不愿再看她的眼睛,走前一步,将她连同那个孩子一道拥在怀中……三个人的影子泼在竹林的地上,便如一团纠扯不清的乱墨。
而那叫武元华的孩子已不知何时醒转,一双如星辰般亮闪闪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身侧的伟岸男子,里面便有莫名的波光缓缓流过……
白云沧桑,苍狗过隙。霎时夏花酴醾落尽,秋菊染霜黄。转瞬更是白雪飘飞宫阙,又是一年将尽。——恰在这时,中宫传出皇后已怀有三个月的胎孕,朝野皆庆,圣眷更深。
贞观元年十二月,李世民诏命房玄龄并省官员,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
飞雪如絮。
却有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几支寒梅披晶带莹,于凛冽中暗香吐出,鬼斧神刻般的帝王俊岸脸容上一怔仲间被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引住,一墙之隔,竟做了一回墙外的痴人。
“陛下!”甫踏入流云宫的宫门,一个雪团似的人影已撞入怀中,未知他的突然来临,身后披着雪裘追赶而来的女子猝然在他身边一两步外停住,经年苍白的脸际,竟有桃花般的绯红,望住他,眼波流转,明艳夺人目。
当年一见倾心,似曾熟悉的容颜让年轻皇帝的心砰的如春雷乍动,薄唇中却往常嗔道:“元华是个孩子,你怎的跟她一般胡闹!若是受了寒,又不知自身要吃多少苦!”说着抬袖,拭去她额间细密汗珠。
女子怔在当地,怔仲间感觉有人捉了自己的衣角,醒悟时,只见李世民已抱起元华,伸掌牵住了她的手便往宫内走去。……一深一浅,雪地上两行并排的足迹便一直绵延向前。
经年的雪水,白玉茶盅中绿叶浮散成滴绿,将一盅白水浸成淡翠,摆在他右手侧一尺见外。“在想什么事?”她半跪在他身侧,轻声问道,为他拿捏双肩。
皇帝微后仰,寻个更舒适姿势躺在她怀中,阖上俊目:“漠北大雪,平地数尺,羊马多死,突厥多数离散,边境有报,颉利可能会不计后果南犯!”
齐王妃眼眸悚然一黯。
“那陛下可是立即要往并州增遣军伍,防备下去?”说话的确是裹在被裘中的那个叫武元华的小女孩,一双盈亮眼睛炯炯有神。
李世民玄瞳不觉惊讶,侧头望着那孩子半晌,错愕消去,半正色半笑闹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小元华可知军队一旦调动,每日朝廷要支出的粮草军饷有多少?北漠边境绵长,突厥又怎会不知如何避实攻虚,区区一个并州,如何能抵挡它十万铁骑南下!况我朝实行府兵制,平时务农,带事出征,这一朝年关离家,生死未定不说,开春在即,农事也必受牵连,百姓来年生计必苦!”
一番话,虽知对的是个三岁的娃娃,忧扰之情所至,话到后端仍是不免带了些前廷议事的威慑,榻上的小娃儿何时见过这种肃杀,顿时憋了嘴,两行剔透的泪珠已挂在粉润的肉颊上。
“陛下早有算计,又何必要来这里和一个三岁的孩子置气!”齐王妃扶开仰靠在自己腿上的男子,跪行前几步,将武元华抱在怀中,于袖中掏出绢帕拭干孩子的眼角。
听出她言辞中的微嗔,李世民无奈对着这个一向绝少发脾气的女子一笑:“不过才三岁的孩子,竟会有这等独特想法,也不知将来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低低看回他一眼,没有说话,柔声哄着孩子午憩。许是在雪地里玩的累了,武元华片刻后便闭上一对眼睛恍惚睡去。
殿宇中片刻安静异常。“听说陛下敕使者前往突厥遣送书信,不知如今可有消息传回?”那女子终于开口。
“噢?”皇帝眉间一跳,面上忽有难言神色,“女子问国事,六儿可是要做一回王政君?”一觑眼瞧那女子慌颜,却又缓声笑出,“你心中惦念之人,我必当妥帖安置之,成与不成,此番也全在此人身上,若六儿不为女子,此番倒可成为朕遣往突厥的使者,必定是马到功成!”
女子蓦地将手腕收了回去,皇帝却已伸臂,恰恰握住了那女子从孩子身边抽回的手,不无无奈的笑侃道:“只许你欺朕,倒不许朕欺你一次?好端端的玩笑话,你又生什么气?……倒是武士彟是真的上书了几次,左敲右击的问朕什么时候将他的女儿还回去,听说杨夫人近月来思女成疾,茶饭不思……朕免不得只有回来问问你这个拐了人家孩子的始作俑之人?”
女子脸上本有愠色,此刻不妨一愣,低头思忖时已面有不忍。“是该将元华送回去了,快四个月了,杨夫人想念女儿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午后替她收拾收拾,明儿个再送元华回去好不好?”
她仰头望向面前的男人,眼中隐隐的哀求,知他必能都看得见。
他从不能拒绝她的这种目光:“好!”低叹一声,俯首吻了吻她的鬓发,正欲起身。——“不,我不回去……”榻上本该睡着的孩子却在这时嚷嚷着跳将了起来。
两人回头俱是怔住。
“媚儿不回去,媚儿要待在陛下身边!”那利州都督的女娃儿忽然从榻上爬下,张着一张樱桃小口哭出,一头便滚进李世民的怀中。
“看来,这数月相守,她舍不得是朕,反不是你……”皇帝不无笑出,一时任怀中的孩子胡闹。
“元华,听话!”杨珪媚待伸手想要将孩子抱过来,谁知武元华却紧搂着李世民的脖子不放,小嘴一咧已哭声震天,大颗的泪珠像是开了闸的湖水一泻而出,关都关不住,直哭的鼻青眼肿,小脸蛋上泛出潮红的哭痕。
一阵手忙脚乱,连外间的杜小东和李福也是用尽了招式却依然不能让这孩子停止哭闹。“小元华不哭,等你再长大些,朕便接你入宫来!”一句安慰的话不经意的出自皇帝的口中,“朕一言九鼎,可不许再哭了!”
那个年仅三岁的小女娃闻言,竟真的忽然不再哭了,一般咧了嘴,亮闪闪的两道水晶之光尚未敛去,已绽出童真的笑颜。
——这是她第一次通过了自己的方式在这李唐的宫廷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个威严的男子和他身边的女子却浑然不觉,哭的太久,小元华这回一倒头躺下是真的沉沉睡了过去,脸颊边尚挂了几粒晶莹的泪珠。
殿内恢复安宁,杨珪媚忽低低的叹出一声,目光与那男子接触,藏了几分担忧:“陛下以后真要将元华接入宫中?”
“你不愿意?元华的小名也唤媚儿!怕长成了也是个倾国的美人,不知会收藏多少男子爱慕心意!”薄唇微抿,不觉爽朗大笑而出,更带出几分狡黠,好整以暇的看她,对面女子一愣,随即明白他话中意思,脸色微红,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不过是个孩子,朕怕她哭的凶了一时随口哄她……”他伸手拖住她身后裙幅:“朕一会就要走,你再陪陪朕!”
她依言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与那双黑瞳中的光亮交he。
这男子是果真不知,或许就因他当初一句或许同样无心的话,她和他一日日走到如斯境地,而前方的某处裂口,却已隐隐在望……是以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她心中竟会有那般的畏惧!
当多少年后武元华如约再次踏临这座宫殿的时候,她已不在。
而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竟会给后续李唐宗室带来血光灭顶之灾,而自己凰图霸业创下的江山也险些毁在这个叫武元华的女子身上。
只是,那时候他也已不在。
两个他或许不经意间许下诺言的女人,一个牢牢占据了他跌宕起伏的今生,而另一个则暴风雪般肆虐席卷过他儿子李治的一生!
宫门半掩处,风雪卷起莹白冰花飞入。“突厥一日不除,北疆一日不宁,朕必要剿灭突厥!”她踮起脚尖为他撑起桐伞送他离开,皇帝却在转身时蓦然对她说道。
男人的身上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豪壮之情,她的脑海中却出现大漠,长天,萧条的背影……苍鹰落在那萧条背影的左肩。
李世民已走的远了,她不曾回到殿中的温暖,却独自走向流云宫后那片更深更静的小林子,小道上久无人迹,木叶遮蔽昏光,密密匝匝的枝影中两点寒芒蓦地射来,枝条折落,带起雪团扑簌簌落下,黑鹰拔空而起。
那样带着灵性的畜生,一次次的放归,一次次的回到这宫宇。——它为什么不回到它原先的主人那去?
……那个男子决意要去做的事情从无失败的可能,那么……突利……铁骑,长刀,杀戮,将在所难免,无数白骨漫过荒野……
女子的双肩便无能为力的抖着。
似听到自己旧时主人熟悉的名字,小单的羽翅微收,已重重落在她肩头,钩爪嵌入层层衣料刺痛,那猛禽却将一张冷硬的喙在她鬓发间揉蹭,以示亲昵。
还有三日便是岁除,一架青布小车由武家的人陪同着,一路途径长乐门,朱雀门,没入宫城外的街坊里间,去的远了,一送再送,终是消失在眼帘处。
氅衣上沾满冰雪,额前露在帽檐外的银发受暖冻化而成的水滴沿着发梢滑落,那个孩子突然的来临注定是一场只可握住片刻的绮梦。
李世民没来亲送元华,她看的出孩子的失望,但倔强的孩子竟然隐忍的若不细心不会轻易察觉。……漫天飘洒的风雪中,那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忽从她的从唇边呓出,无法遮掩的比之失落更甚的情愫,怕不只是单单为了那个才离开的孩子。
雪停后,李福在冻天雪地中一眼瞥见一头赫然的雪发,娴静如花的女子对他嫣然一笑间有说不出的疲意:“福公公,陛下可是下朝了?”
“回姑娘,陛下已经下朝,正在立政殿中等着姑娘,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姑娘!”
刚从寒冽中重回炭火炽烈的殿宇中,胸肺处本能的翻腾不已,只能强自抑制住,幸好李福已进去通报,烁金密实的绸幔一掀,她便看清楚龙座上高踞执朱疾笔的帝王。
那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静静审视着发生在山河疆域的巨细,果断决策一切隐患的消失,这太极宫中的灯火,不知不觉已陪伴了这个帝王一载之多。
“来了!”高坐的皇帝头也不抬的朗声开口,脊梁高挺,仍是疾疾要将手中一副批复完成。
待的搁笔,那女子已近在身旁,将他手边的凉茶换成滚烫递给他,指尖相触,指头在雪地的寒意尚未消去,他信手抚上她颈项,触手仍是一片冰凉:“李福,备温汤!”
厚帷密密围住,兰汤馥郁,室内水雾氤氲。虽是岁九严寒,褪下衣衫时却并无冷意,在雪中站的太久,领衫处仍是不免飞雨侵袭,宫人已被屏退,水波荡开,冰凉的肌肤为之一暖,却有那种说不清的空虚更无端卷席而来。
那些想要抓住的,却,总会越飞越高,离的更远,更高,穷极一身气力都不能达。偌大的皇城前一回身,纵然面对千万之众,竟都是对面不相识的。
仿佛还有那么多的贪心,然,仔细一点点摊开眼前时,却似乎,都不该再是她可以去有的。她这一生还能抓住的是什么?抑或,这一生她还想抓住些什么?
无尽的臆想如汤池中的涟漪一抹抹的掠远,撞上玉壁,却没有半丝反馈,只引来有一次次更深的空茫,所以当那一身人影走近池边时,她一点未觉。
那人就这样踞在她身后,望着水雾中若隐若现的雪白酮体,却有与她一般飘远思酌的眼神……修长的手指滑过颈肩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水雾薄沾,默默回转的那一双倾国的瞳子中有星空般的寥廓和苍茫,与他对视……
“世民……”齐王妃恍惚薄薄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何时已下水,于水中拥住那晶莹柔嫩的身躯,这温热的水竟仍是无法温暖面前的女子么……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垂下黑首,默默的靠在女子的雪肩上轻轻的啃咬。“究竟要拒绝朕到何时?”皇帝凉的声音中不是没有低低的怨意。
最初的震惊褪去,感受到这男子此刻与她一般的无能为力……她拥住他宽阔的肩膀,紧紧,抱住最后一个可以抓牢的人,将脸埋入这个男子深厚的胸膛,“陛下,为何我会这般害怕——仿佛是,这一路已走到了头,再走不下去!”
“若从前的事果真让你如此难以放下……”那样灼热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飘过,随之而来的是触电般的耳垂处的酥麻,“那便给朕一个孩子……让朕的小皇子替我们去结束那场梦魇!……丫头,好不好?”
孩子,一个新的生命,这是他的选择。
一个像元华一般的童稚生灵,不带有前生罪孽,若能最后陪在这个男子的身侧,或许可以是她最后的选择。
她不觉睁开紧阖的双眼,要看清楚眼前的男人……一般和十年前并无两样的面貌,冷峻坚毅,但眉梢,却已然有了一条淡淡的纹,衬着他目光中的咄咄,似对她无声的控诉。
他待她如何,她怎会不知,而她至这一刻,若不是对他还有贪恋,何以还会在侧,何以还会这般难以回头……世民……轻轻拂开他水中的白色中衣,露出铜色的肌理,红唇娇艳,轻低臻首,吻上他两乳间那片空旷的地方……年轻皇帝的身体一痉,黑眸中有无尽风雨来临的挺直。
黑发在水中袅袅浮起,和着水面飘浮的花瓣,迷乱了眼前……周遭片刻宁静无声。
“六儿……连杜如晦如今都已有了子嗣……”嗤啦的水声破出,急剧的喘息声中,那迸出于他唇边的只字片言。
所以,他本也打算在今日重新要回这个女子,并选择在三日后的守岁之夜宣布对她的册封,他虽不能给她皇后之尊,却能让除长孙无垢之外的天下女子俱跪伏在她的脚边。
但,那女子却拒绝了,连贵妃位她都不要,他真的再不知给她什么,黑发湿漉漉披散在他双肩,水流顺着她眉目滚落。
“不离不弃,死生相依——”那女子静静的从樱唇中吐出,仍是凝望他。
许久,时间如指尖之水滴落池中。
“好!”拥紧靠在胸前的女子,他修长指缝中缠绕她发际一缕缕雪丝,缓缓伸手取过她放在池子边的那一支乌黑剔透的玳瑁簪子,小心郑重的插入她湿漉的发间。
结发簪,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他愿给她,如今她仍愿受,是他之幸。
贞观二年六月,皇子李治诞生,普天同庆,宴五品以上,赐帛有差,赐天下是日生者粟。
九月,侯君集之女侯采薇为右仆射杜如晦诞下长子杜构。
转眼年关将近,十二月,册封薛延陀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
李世民致力从政的第二年,在其精心治理下,四海初见升平,疆域恢复前隋最兴盛时的版图,百废俱兴,李唐王朝隐有与日争辉的蓬勃之势。
林风轻送,信步而来的初为人父的男子益发的清矍,但面庞之上却已沾染一种不一样的气质,那种呵护的轻柔和婉约,如陈年冰封的深雪中清冽流出的缓缓一道春溪之水。
见到那女子打量着自己许久,新迁的右仆射面色微有异样,却是从未见过的一丝局促,被那女子一道收入目中,那女子抬手掩笑,偏过头去再不忍看他尴尬。
“你笑什么?”杜如晦只得微叹一声,无奈明知故问。
“我不曾想过,先生有了子嗣会是这番模样……”女子浅浅笑出,顿顿,眼中飘出异样的神韵:“若是他知道我也有了他的孩子,不知道会不会也和先生一样?”俄而却片刻断然摇头,“他既已有众多帝嗣,怕并不会在乎这多一个少一个的。”
她只顾自己喃喃自语,不妨身边右仆射手中的那茶盏就已跌落,洁白钧窑瓷片碎落一地,一句不能成言,那双错愕的眼中霎时漫过的恐慌却多过喜悦。
他本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还要师叔帮我!”杨珪媚这刻仰头,莲花般皎洁的脸庞绽出洁白的笑意。——他的痛苦,她明明看的粒粒分清,苍白的几尽无血色的皓腕仍是轻伸,扣住了他瘦冷的腕间,眼神中有让这个男子惧畏的雪亮。
“你已经决定了?”右仆射一贯于朝堂上平妥的语调终于起了崎岖。
“陛下知不知道?”男子艰难问出。
女子摇头:“不妨稍后再告诉他,万一有错,也无需害他空欢喜一场……”说罢低头羞赧,却有藏匿不出的欢喜无言流出。
深褐色的药汁泛出滚烫苦意,那个在宫外长阶上站了两个时辰的人终于在日暮时分端了这碗药汁进来,清水般的眸子中有望不穿的深藏着的隐忧,那种刻骨的担忧,那兀自低头喜悦的女子会否察觉?
女子的喜色仍藏不住的在眉梢跃动,伸出洁白的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那清矍的人却在收回手的时候略微迟疑。
一个药碗,有一刻两只不同人的手,各执一边。
终有人遽然放手。
女子的眼中略疑,缓缓接过那碗药汁……端至唇边,又看了面前的右仆射一眼,那眼中的微惶最终褪去——
她终是信任他的。
杜如晦转过身去,许久。……他从未知时间会有如此一刻的漫长,漫长的每一秒都似有一根银针插入心户。
然此生,却并不期望再得到这女子的原谅。
“先生——这可是落胎药……”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中,忽然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如一个封闭闷热的容器中传出的声响回荡在这间殿中,嗡嗡的响,穿透入男子的耳膜。
右仆射下一刻转身,惊痛的眼神撞见那一双安静如深潭的水眸,女子面色微白,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就搁在她手边的几上,一口未动。
他自以为了解她,又怎知她对他的了解并不下于他,却仍道:“听师叔的话,将药喝了。”
“先生……”齐王妃仰头,望着面前的男子,望穿那双清水无波的瞳子:“还是上个月,竟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起初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但这一月中,这样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她微微苦笑:“连陛下都有所察觉,说我仿佛是越来越贪睡了!”
右仆射的手禁不住的起伏颤栗,走前一步,想落在她肩头的手终是不能落下,面色已凛:“你不要胡思乱想,先生说过,只要有先生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出事!”
齐王妃略笑,迎着他徐徐站起。
“师叔,六儿不惧那一日!——六儿这一生虽短,经历的人和事却比其它人十世遇上的都要繁多。无论是幸运,还是不幸,都由不得我选,也由不得我去逃。但若一朝离去,岂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得不放下!……”
——此刻那样一双美丽而苍凉的眸子,盛载了太多无奈。
但杜如晦却是这世上唯一知情的人,所以只得一并分担她这种痛苦。
“我和他若要重新开始何其艰难?……对李唐百姓,他是万众所仰,但对于他和我,中间的那道沟壑永不可能填补!他和我都是明白的,也都是心犹不甘,怕只是开始已成结束……杜先生,若此生我唯一尚能留给他的,也恰是他梦寐想要的,先生为什么不能成全了我呢?”
女子说着话,剔透璀璨的眸子已泛出零星的泪光:“六儿在这世间诸事已毕,唯独放不下的,怕唯有他!”
“时至今日,即便你怀胎十月,也未必能有命将孩子生下,何苦一试……”右仆射的语声如在深渊中挣扎:“况,陛下若是知道你身体已至这等境地,怕万难也不会让你犯这个险。……六儿,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将此事禀报陛下!”
右仆射的脸上没有丝毫退让之色,难有的坚持。
女子不觉低下头去,片刻间尚是喜悦的脸如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眸子中的哀惘如一张密不可见的网瞬时将她躯干中的鲜活榨取无疑,很久之后,低低开口:“但凭先生帮不帮,我愿与腹中的孩子一道听凭天命。”
略侧首,笑意如雾中之花:“我已舍弃过不哀,万不会再亲手舍弃我的第二个孩子!”
倔强固执的眼神,绝然的神情,让对面的右仆射预知一切事情的无可挽回,他颓然转身——却并不知去哪里,是去中书省,还是去太极殿告诉李世民这一切?
他的脚步倏忽停在了半空中,那双苍白如雪的手不知何时从身后牵扯住他的衣袖……薄薄的衣袖,轻的被风吹得凌乱而起,却有比空气更为沉重的东西,这样压遍周身——那颗身后的头颅,微急的呼吸掠过后背,耳际,撞上他的面颊,一时火般的灼痛,一时冰般的冷入骨髓。
“好好歇着吧……”就此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他只觉眼中冷瑟,疾步往外而去,似要逃离,却知那一张天网早在离山村相遇之初便已束缚自身,直到如今……
而那女子目送着这个身影消失在竹林外,知道平生最后一次获得这个孤清男子的允可,始有一丝笑意淌出唇侧,右手缓缓的抚上那尚自平坦的小腹。
薄薄的天光,晓色未明,一整个晚上,身侧的人始终辗转反则。
云影窗纱外一片微光中,男子再次反身,猛然对上一双怜惜的目光这时探来,被褥中伸出的一只纤手已静静抚上他额际,他信手捉住,牢牢扣上胸口:“怎的,吵醒你了?”略低的嗓音中隐了鲜有的惶恐。
水瞳中的怜惜不觉更深,被褥中的另一只手环住了他近在方寸的阔腰,于枕上缓摇臻首。
小心将这女子拥进怀中,却终是怕伤及了她腹中的那个新生命,于是身体只显僵硬,不得已放开她,他低低在她耳边叹了一声:“朕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有了孩子会有这般麻烦?”唇边淡淡吐出,却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漾过双颊,漫进那双天地都为之动容的深眸。
“陛下已有了众多皇嗣,怎还会有这般生疏模样?”她抚着他指尖上的轻颤。
“不一样,这是你与我的孩子!”他眸中藏着太多无法说出的情愫,仿佛是一叶久在海上的孤舟终于即将驶入自己期待许久的浦湾:“朕答应过你,会给予他朕所能给的一切!”
“历来天子多情,朕却愿将一生之情都给了你,别人的,朕都不愿再给了,如今,你终于有了朕的子嗣……”他轻吁出一口气,似怕自己的不知轻重终会无意伤了她,只是更紧的攥紧了她的手掌。
——一夜无眠,李世民的眼中却是灼亮如郎朗夜空中最耀目的北斗星,有烈焰熊熊的燃起。“六儿,朕觉这等幸运!”以帝王之尊,他对着她露出腼腆笑意。
齐王妃眼角的泪水应他之语迅即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