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无数山峦,无数烟尘。长风啸过,那西部的天陲上烟火四起,照亮整个琼宇。
可以想见此刻承天门那金碧辉煌的城楼处,鼓乐震天,罗盖旌动,年轻的皇帝信步徐徐走来,广袖微伸,千万燃烧了夜空的礼花便在他的江山绽放。
那个男子,该是绚烂的让人不敢仰目吧……长风过处,女子的唇边便有浅浅的寂寥笑意。
有身影徐徐走近。“为什么不跟他回长安去,反要在汤泉宫陪朕这个老头子……”身后黄袍的老者问道。——《墟》已完结,那一场心结本该了结,她本该在自己那个儿子的身边,又何苦独留在骊山?
齐王妃闻声低身敛襟行礼,李渊抬手止住她:“朕老了,既已一切看开,何需要这些俗礼……”拂须片刻,慈祥笑道:“他们在长安乐他们的,这除夕之夜,我们也该好好乐一场,日子终归是过一年便少一年。”
她屈身应喏,起身四顾时,早有李渊身边的宫人仔细吩咐下去,不过一个时辰,这骊山宫殿上数计的紫阁朱楼皆张上红灯结上朱彩,山峦间,隐隐有宫女烂漫的笑声伴随着流金般的烟花升入湛青的高空……丝竹管弦,短时缕缕传出,绕而不绝,那是不同于帝都长安繁华的另一种旖旎,自在而轻灵。
两日后,李世民一身风尘站在华清宫的门楼外,空气中隐隐有火峭的味道,山道上凌碎的红纸金屑一路蔓布,匆匆赶来的骊山主事见到年轻皇帝猝然的驾临,宿夜的酒醒了一半,噗咚一声跪在圣驾前,只是一个劲的磕头。
“这……”李世民望着眼前的情景。
“太上皇吩咐:“他们在长安庆贺,咱们便在骊山庆贺,合该比他们还要热闹些!”骊山主事一字不漏重复李渊的话:“太上皇日前更吩咐快马去洛阳运来几大车天下第一炮张三儿的烟火,放了一晚上,天亮了人才散去,奴才不知圣驾突临,还请陛下恕罪!”
“太上皇现在在何处?”皇帝唇边就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才歇下不久,奴才这就去禀报!”骊山主事从地上爬起。
皇帝忙伸手阻止:“等太上皇醒了朕再去拜见,千万不可吵醒太上皇!”
骊山主事点头,正要请示,却见年轻的皇帝已拾步上山道,一路未曾停留。
长生殿中,夜宴的痕迹还未撤去,长窗边的榻上,微光透入,蜷卧在白裘中的女子脸上尚有醉酒的酡红。他伸指微微拂过她脸颊,觉察了痒意,那女子软软无力的抬手便拍开了这只此刻停留在脸颊边的手。
皇帝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一路急赶,谁知他们在骊山上过的这般惬意,他似乎真的高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玳瑁的光泽从发间熠熠而出,榻上浓醉的女子蠕动身子,厚羽般的长睫微动,睁开一条缝:“你来了……”娇吃出口,凭空伸出手搂住他的腰间,蜷身往他手边靠了靠,复又偏头沉沉睡去。
夕阳西垂,贞观元年的大年初三。
齐王妃从似真似幻的梦意中醒转,猛的撞见半靠在榻上近在半尺内的那对黑瞳,唬了一跳,当即满脸绯红的愕然坐起:“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今儿个早上。”皇帝低眉笑答,眼有古怪。
齐王妃折身望向长生殿外,果真是落日时分,她一向睡意极浅,脸上不觉更红,羞赧望向李世民,猛然瞅见他腕处几道深深的齿痕乌紫,拖过他的手,不禁心疼,却又知不能问出。
那分明是女子的唇痕,而他是帝王,自然有三宫六院嫔妃。
皇帝将她的眉色收入眼底,眼中就有叹息:“朕从不知道,你心中原来这般恨我!”
齐王妃眉眼一低,愣住:“陛下怎的这般说?”
他将被咬的伤痕累累的手推到她面前:“你梦里磨牙切齿,不但出口伤人,还将朕一并推下榻去,如此憋屈的皇帝,朕怕当的也是古今头一个!”
女子方才还有些怅然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嗫嚅道:“陛下恁得胡说!”眼睛却并不敢真看他。
她自问几时会变的这般凶悍,看着那齿痕,只觉后悔,万般复杂,再思及凭一己之力,怎能推他这样一个人下榻,可见李世民的话并非全部是真!
一只手却在这时抬起了她的下颌,黑瞳对上她忧忡的水瞳:“你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但是朕听不得太清楚,只听到你一直喊着不哀的名字……”
只这一言,女子的脸色猛的唰白,侧身挣开了他的手。
“六儿,朕不愿你再记起从前的事,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年轻的皇帝却在这一刻倾头,落在她耳边字字掷地有力:“朕要你为朕独生一个只属于你我的皇子,朕答应你,朕会给予他最大的宠爱!”
“陛下和我的孩子?”齐王妃凄然抬头,望进男子眼中坚凿的确定,有沧海桑田也不能改变的毋庸置疑。
这——是这个男子为帝王时候的眼神!然他可知,这世上果真有一些事,曾如他所说,便是他手握万里江山,都是他此生再难控住的!
贞观元年,二月,李世民下诏,并省州县,因山川形势,分天下为十道。经过初唐君臣连续几年的不断努力,农耕勃兴,粮食丰足,流散之民,纷纷归乡,户口大增,全国共达三百万户。
四夷番邦闻中原兴盛,俱都遣使通好,计有新罗、高丽、百济、党项、龟兹及西域诸国。
六月,山东大旱,朝廷免其租赋,万众如沐甘霖。
贞观元年六月初四。
一辆轻车在雾白晓色中悄悄驰出皇城芳林门,片刻间驰上大道。一双白莹的手轻撩车帘,只见外间马车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来往者形容带笑,或贩夫或走卒,引调缓歌,乐意融融。
相比她第一次踏进长安城时,那种掩饰不去的战乱后的萧芜,如今的长安城,百业俱兴,商贾云集。处处车马填塞、飘香随翠,好不热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太极殿中男子始终的努力,他不会背弃他对自己的皇父发下的誓言——但这一刻,她忽更想知道,那个男子和他的父亲,是否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渐散的雾水中,十六岁的少年沉静倚在车辕处,目光一一扫视途径的车流,眼中已有了寻常这个年龄段不曾有的警觉和灵敏,鸾车在城北的一处荒原停下。
——一座皇家青冢寥寥踞在一片青松翠柏间,那就是当年的三皇子最后的埋骨处。
素衣的女子在车边站立良久,目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但空气中却有淡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是否来自于那个人?
一年了,她从未有来看过他,那少年会否有怨?……裙角拖动,漫过及踝的荒草,陵园守卫疏松,几个年老的看陵人懒散的坐在门口,见有人来探视,不耐烦的上前询问。
“齐王妃?”谩听之下,脸上有仓惶,惊吓,更暗暗藏匿了一份谑视,这天下如今怕都已传遍,原齐王李元吉的王妃被当今的圣上收入宫中,这女子如今却以往日的一个身份来拜祭自己的亡夫!
——而昔日的齐王已死,如今最多的也不过是海陵郡王妃。……甬道之上,孝衣滑过长草,她望向那远处离草修理的潦草的坟冢,身后窃窃低浅的话声偶尔的传入耳中。
“姐姐无愧于心,又何必理会那些人说什么!”硬朗的少年忽在她身后忿忿道。
齐王妃径自垂眸一笑,继续往前走去,坚硬的卵石硌痛脚心。……三层小重檐的牌楼后静静踞卧的,便是李唐开国后两位命运非同寻常皇子的陵寝。他们身前煊赫一时,死后却凄凉冷落,连一个来祭奠的人都不敢有,相对伶仃而顾。
海陵郡王,她的夫君墓前。
三杯清酒撒入黄泉,倚跪在丈夫的墓门边,五指颤抖着抚上云岩上那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字,一遍遍的拂拭……
冰冷的笔触,她原以为她会有很多话同自己的丈夫讲,此刻却是冷冷清清,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那边,如今可安心?”许久,她喃喃开口问他,眼中却干涸,仿佛再不能为他流下一滴眼泪。“不哀,你可有照护好她?”
——这二人被杀戮的的子嗣终究是跟他们的父亲葬在了一起,想着当今陛下的那种“恩赐”,她终无言的阖上双目,“东儿,去找把铲子来!”
“姐姐!”东儿不觉唬住,担心的望着匐坐在坟茔边的女子。
女子漠然而笑,笑意惨淡:“这冢上的草除的不干净,你让他们过来修一修,三少爷素喜洁净,如今底下不知怎么怨恨呢!”
是,这一日是他们的祭日。
但他们的父亲终于没有亲来,他们骨脉相连的兄弟也没有亲来!
昔日的臣子亲信也没有来,而他们的妻妾子嗣已经被屠戮殆尽!如今便只剩下她这个昔日的齐王妃,看待他们身后如今的潦草冷清!
四周寂静无人,杜小东依言走出几步,一次回头就见那女子忽然徐徐匍身,整张脸伏入冢边封土,将那一声强忍的哽咽终葬在喉中,只苍白的十指陡然的攒紧了海陵郡王墓前的一束棘草,草下的石砾锋利,碧绿的草叶便混杂着手上鲜红的浓血滴下冢上黑土……
杜小东眼中悲伧,几步走开,片刻领人来动手将坟冢侧清理的干净。“东儿,还有那边……”女子眼中浅薄一丝会意,抬起一截指尖,眼神转望向隔着甬道的另一边大冢。
——那是息王李建成的陵冢,是李唐开国后第一位太子的坟冢。
日久失修的齐王府,尚是当初劫难最后一幕。门扉上封条残破在暮风中飘曳,往日人影交重的府门外,此时门可罗雀,行人唯恐避之不及,这里潜匿了数十条的怨魂,又怎能让人不惧?
熟悉的路径穿亭过户,昔日堂皇的厅堂已挂满蛛网,半扇牌匾垂落,危危的悬于半空,风中发出单调而苍冷的“啪”“啪”的拍击声……她向自己往日的住处走去,一路的箱笼凌乱横在径道上,偶尔有未及洗拭的暗红血迹赫然入目,提示这里曾有的一场如何血腥的屠戮!
冷月爬上院中那棵凤凰木树,枝叶早枯凌,光秃秃的枝桠挑起半空中的钩月,如一柄直刺入眼底的凶器。
她推开那扇门,便有啷当瓷瓶咕噜一径滚向边角暗处,摇车中的那片红锦虽蒙了厚尘却依旧耀眼入目,红晃晃的一片,只是那里确是空的,她的不哀不在那里……
“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微侧头,那男子短短笑出:“六儿,我第一次在洛阳城外见到你,你那时跟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一样,孤苦,无助,我那时想带你走,你却并不愿意!”
“带我和不哀离开这里,我便遵守我的曾诺,殿下!”
仿佛是有谁的声音一度在耳畔一次次的回响,连那温润的气息都浮动在眼前的这片暗尘浮动的空气中……握紧摇床中那只尚绣了一半的童鞋,那样捂在胸口,就有泪水潸然落入身下的尘中——
这女子从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敢再回到这里!
黑暗中,这一时刻,却传出另一种似笑又似哭的声音……那刺耳的笑声明晃晃的传来,却是明晃晃的怨毒。
莫非,这世间真有怨魂不去,执拗的等她到如今?——“他们都已经死了一年了,怕也早忘记你这个绝情绝义的女人,你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再来祭拜……”话落时,这屋子中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便出现在这片月光的阴影中。
“便真的地下有灵,魂魄怕也再不肯看你惺惺作态,以恐脏了自己的眼睛!”那个幽魂一般的女子就此走前一步,裙风在迅疾夜风中掠动,月光中激起厚厚的尘。
杜小渔此刻站在这屋子冷暗一角,就对着齐王妃嗬嗬冷笑而出,眼角却终有泪汩汩落下眼瞳,噼噼啪啪的打在齐王妃的颈上,砸在齐王妃裸露的手腕上,这样一种痛楚,并未比一年之前少却半分。
“我原不该信你!”三皇子的侍妾目光怨毒:“王爷错信了你,我后来竟又信了你,信你果真会纳了李世民的性命来!”
“姐姐,我曾唤过你姐姐,却原来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你同那李世民原本一样,原是连心都不会再有的人!”杜小渔不觉嘶声笑出,“否则你为什么不问问李世民,他为何要这等残忍,竟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还是果真畏惧——畏惧因果有报,终究要报到他的头上!”
昔日齐王妃的眸子里一团漆黑,已看不见一点光亮,此刻便像被定住一般杵坐在当地,裙踞散乱在尘土中,“是,因果有报,终有一天回来!”
“你说什么?”杜小渔噤然,张口。
“因果有报,小渔,你说的对,有一些事情,总会来临的!””齐王妃喃喃如在呓语,唇边有梦魇般的笑意:“若伤人,必也会被人伤,不过早晚,永远逃不脱的,所以这所有一切,终会有人来偿!”说着哀伤的话,那女子的唇边却是忽笑的欲来欲鲜艳,如一朵被扎破的红色牡丹,一片片溢出残破的血渍。
杜小渔只觉得心口的寒意忽盛,“你休想让我再信你——”猝然转身,径自往外面走去……她身后,这囚笼一般的屋子中,那个此刻被杜小东紧紧护在身前的,如这淋在身上的月光一般冷的女子,开口:“只是小渔,你又该怎么办?你以后又会去往哪里?……你莫非也会像我的姐姐一样,余生都为了姐夫而活?”
杜小渔再度痛苦的停步,却不能回答。
“小渔,有一些事情,总会来临的!”那女子这时于头顶的冷寒月色中低低道,正转过来的一双死寂的眼神望住往时离山村的少女,当中有曾经升腾而起的烟花般转瞬的灼亮,最后落幕:“小渔,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有杜先生?”
杜小渔的手不妨猛的抖了一下,忽然不敢回头再看对面那双黑的已然再见不到底的眸子。
暗夜中的流云宫如一头蛰伏深处的兽。——杜小东推开那道宫门时,那暗碧的竹影深处,竟有一点微弱的烛光……
他不觉纳罕,却见身边的女子始终冷暖无知般的瞳仁微抬,愣愣望向那一点微弱的光,已任自己徙步往前,不管不顾那一点点光将指引她归路何方……
一年之期,皇帝亲口下的旨意,至今没有人敢贸然踏进流云宫一步!
然,暗夜中已扑面有衣袍耸动之声迎来,杜小东本能的想挺身挡在这女子的身前,却立刻被一双力道奇大的手掼往一边,险些摔倒,再欲上前,猛然见一片明黄身影密不可分的俯身已将那身着哀服的女子牢牢守在怀中。
“陛下……”女子低的嗓音有如被湮没般向外传出。
“朕在等你……朕以为你不会回来!”有人开口道。
黑暗中,皇帝的喉结在她眼眸底艰难的吞咽,蠕动:“一年之期,朕怕那是你的决定!”
突然出现在这流云宫中的大唐皇帝李世民,他手上的力量出奇的失措,压迫之深,足可让她几欲气绝,肺腑中那种被长时间硬生生压制的滞闷因为眼前的这个男子猝然的举动陡然向上沸腾,翻滚,汹涌。
“陛下既都知道,为何还要放我离宫?”她不觉仰头看他,眉眼冷灼。
“朕答应过你,便不能出尔反尔……”皇帝道。
“但你是当今的皇帝!”她眉眼愈冷。
“是……但朕面对的人却是你!”他的眼中是无边的晦暗,“我说过,我从此不会再迫你,一切,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留在我的身边,然,不无不怕!”
她看着他那对黑的永夜般的玄瞳,这样的一对玄瞳,是否余生,终有一处要落了空——侧头,“噗”,一口腥甜从喉中飞出——
“东儿,传太医!”皇帝面上大慌,当即将她横抱急入宫内安置在榻上,微明亮的烛光下,她唇角依稀有血渍,却见这女子脸容宁静,一双眼瞳内已转成安然,恍惚有笑意如竹风拂过那张苍白之上。
“你……”皇帝额间眉蹙拥成一团,心中尚觉惊魂。
他放任她的自由,她的行动却滴水不漏的传入立政殿内他的耳中,他自然知道她今日都去了哪里,但他选择了静坐在这流云宫中等她。——这是他与她的约定,去与留,他都要她心甘情愿,但他从未料想过这女子有一天走出这座长安城,走出他的视线,将会如何!
他此生竟从未生出过那样的念头!
“我如今回来了……”面色虽然惨白如冰莲,但笑意却忽的涓涓不绝流出的女子,异样的安详,伸手覆上帝王的手心,“陛下从此可以放心,六儿会留在陛下的身边,直至——”
直至——杜小渔所说的那一天。
“朕不会再让你轻易离开!”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黑瞳猛的一颤,目光中刹那仍是不置信,更多的确是乍迸射出的猛然喜悦。
“我何尝想离开!”她从榻上勉力挣起,扎进他的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他,泪水却忽溢出瞳外:“从来我都想留在你的身边……只是为何这般的艰难!”
她说话的模样便仿佛一尊被毁坏无数次的静瓷,幽蓝月光中泛出淡青的裂痕,那一句声势灼灼的相守说的他内心几度翻滚,不安,彷惑……终是缓缓化成安宁。
他是如此自信,只要她肯,他会将她还原成最初的那个美好,不受一点世事侵扰的洛阳女子,他明知世事的不可为,但是为了怀中的这个人,他愿去一试。
他本是天赋的神子,又有何不可?
流云宫西殿,一日奔波疲倦已极的女子蹙眉入眠。……那个身边的男子替她轻掖薄毡,手触及她指尖,猛然望见她手心依旧紧紧拽着一只不知何处得来的绣了一半的童鞋,慧瞳转动,心中已一切了然于胸,眉心转暗,他阔步离开榻前。
小轩窗,蓦地抬眼,月色照在那张眉骨和鼻梁俱挺秀的男子脸上。
他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心软?
那个已被送往千里之外江都的孩子,会不会最终会将他一心想要抹去的她的过去重新续接上,然这样一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那张冷凉月色中的眉翼一度心软,终成冷硬。
月影无声。
竹影下,大红的宫灯照亮竹林地上那一滩暗红的血迹,杜小东鼻眼一酸,迅疾打了清水小心洗去。
他坐在那竹下的石凳上,抬头,遥望女子殿中那个凭窗长身而立的男子,这样的夜晚,流云宫中第一次出现陌生人影的存在,一年,他竟不知道一年的时间过的是如此之快。这原本静谧的一切,终将会被眼前这个男子打破吧?
……少年此时分辨不出心中的感觉,有心喜,也有些失落,宛如一件极珍爱的玩具,终是不能保有。
睡在后殿的榻上,终夜辗转反侧,深怕那男子会有什么传召,却听见那边一直安静如深海。天未明,流云宫外传出几阵脚步声,他翻床而起,奔了出去。
“福总公……”
李福站在流云宫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一脸焦急:“陛下早朝的时辰不能误了,你看这……”他身后一溜串的宫女或捧着奁盂,或捧着冕服,个个以怪异的眼神瞅向这间皇帝一年都未曾踏足过的宫宇。
兄夺弟媳,这种违伦之事在一年的纷扬后终于未遂人意的沉漾池底,谁知……皇帝的亲临,必将又成为这宫闱中饭后闲余的谈资话料,这深宫的华梁朱栋下也不知更会平添多少恨事!
杜小东望转这宫门口的阵仗,犹豫了片刻:“我去禀报……”说话间,人已消失在宫门口。
东殿内安静,桌上的檀香已燃尽,青白的烟卷在半空中弥散,窗牖半开,凉风袭上窗边男子的鬓发飞扬,如此静谧,仿佛踏入世间极其一处寻常人家,女子拥衾尚未睡醒,男主人以掌拊额,于天光半开,晓风拂眉处扫视着自己家中的逐一物事——包括那个从此归属于他的女子。
闻听得帘外的脚步声,皇帝扬眉一笑,立身,走过杜小东身侧:“等你姐姐醒了,告诉她,朕下朝后再来看她!”
皇帝的神情是自登基之后从未有过的清爽,华润。
杜小东忙低头称喏,身边的人已迅即自去的没了影,他不觉呆呆的回头,望着那年轻皇帝坐过的地方,大唐的皇帝,竟然就在这窗边守了一夜!
参差分两势,玄素分双行。
天上毒阳高照,这竹林中确是凉风习爽。对弈棋坛的两人,一个郎目俊颜,眼底深意,一个娥眉如画,凝神苦思,头顶竹叶破风而舞,梢处掠过疾疾风声,竹下的两人却一头心思栽进了冥想,于周遭浑然不觉。
苍天如圆盖,陆地为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再一次败北,素衣的女子喟然叹息一声,抚着眉睫处纷乱一次摇头。
棋盘上白子频频苦守,却是满盘皆输,而黑子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正如执黑子的人一生行为处事,望风无敌,她若要赢她,从来落下一着,此刻蓦地抬头,眼中是怎样的怯乱,怕同样被对面的皇帝看出心中所藏!
“你知你为何连连落了下方?”他是十分清楚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刻只是平静的望着她开口。
这话一出口,看出他余掩的下半句话,她只得又迅即的低了头:“陛下棋势雄浑,手谈高超,臣妾甘拜下风。”
对面的男子只得摇头而喟:“徒具蛮勇,若是遇上懂布局周旋的对手,朕必陷于僵地。棋行一招如人岁月中踏前一步,朕敢倾力攻出,只因为从来看准你的左右困顿……六儿,我不过看准了你的心思。你若有心事,为何不肯跟我说?”
他从石桌边站起,走至她的身边,抚上她满头鬓发间的那支玳瑁簪子,低声而叹:“六儿,我何时才能让你走出那片困住你心思的沼?”即便他坐拥天下,却唯独心障,他无力帮她,能让她肯放下的只有她自己。
“陛下真想帮我?”眸中浮沉几许,安静良久,杨珪媚终于开口。
皇帝小心点头,脑海中竟有一刻念头,无论她此刻提出什么,他怕……他都会答应,如何不震惊。
“杜先生已过不惑,我想替他寻一门亲事,陛下看……”那一点慌依旧不能全部藏匿,她抬头,勉力平静望进他的黑瞳。
李世民望着她的眼神有一霎交错,随即沉声笑出:“你几时有这样的想法?不妨说说看!”——心中却暗叹一口气,如果她这连日屈意于他,只是为这件事!
“我想让先生纳了小渔!”林中的女子这时看着他,眸子中努力维持平静。
李世民的眼神蓦地凝住,这名字……自是有几分熟悉的。
“小渔曾是元吉的侍妾,她是杜先生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面的女子仰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祈求,企求他的成全。——而李世民在她这样的目光中第一次犹豫,这个女子,她当真知不知道她正求他的是怎样一件至蠢的事!
随手捻起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若这便是他的那位臣子……很久后,年轻的皇帝眼中思量着仰向空际:“他要新娶的人是谁——这并不重要,只是六儿,你当真要这么做么?”略回身,接上那女子有些碎乱的目光:“这样对杜克明,于他不公!”
“他是您的臣下,成与不成,不过是陛下一道旨意!”女子心中一狠,断然道。
“他为朕的臣子,朕自然应可此事!”他果决打断她:“但杜如晦其人,于朕,于你来说,都绝不是寻常之人,朕若此刻答应你,你我自然都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
杨珪媚的脸色不妨唰的一下惨白。
“六儿,平心而论,朕也期望他会有自己活着的一方所在,但,若只为区区一个杜小渔……除非他自己同意,否则朕不会——”
“陛下眼中,小渔不足为虑?”杨珪媚讷讷开口,眼中就有刺痛。
“你明知,这既是为难朕,更是何苦为难他!”身边的男子眼见她脸上的猝伤,终心有不忍:“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你即便将所有的一切都揽至自身,于他们各自来说却并非益事。”
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她默默苦笑。
如果没有自己,那个离山村的少女会在长安城外的那个泾水边的村子,一生平淡但安静的活着……杜小渔的前半生已被她冲的七零八碎,如果没有如今唯一尚能牵绊住这个离山脚下少女的男子在她身边,她已知晓她后半生的结局!
——她无端想起,曾也是在这座流云宫中,那纷纷坠于火红烈焰中的牡丹,残花碎裂……
不忍睹她目中的游离,皇帝将这女子轻轻拢入怀中,低头覆上她耳边叹息:“朕明白,你若执意要偿,这件事,便让朕去处理,成与不成朕都会给你一个答复,听话!”
他的话语轻柔妥当,她如置梦中,在他的怀中仰头望他,眼神哀伤明了。“既是过去之错,该给的补偿,,一分不差,朕都愿与你一同分担——”他道。
贞观元年六月,杜如晦迁右仆射,同月,皇帝赐婚,聘娶侯君集之女为其正室,又将故海陵郡王旧侍赐予他为妾。
诏敕造杜府,月余后完工,于八月初一正式行迎娶之礼。
举朝皆贺。
新落成的杜仆射府,红毡金沙直没入内院,白墙黑檐下一盏盏喜红灯笼高挂,渐至的夜色中一处处煌煌灯色似要将来临的晦暗照散。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府前车马流水,一身喜服的右仆射头缚红璞恭然立于府门前,一一交相问好,时辰渐去,该来的人都已入席,他淡然仰首,独望穿柳荫浓浓间的天上月华。
如此良辰如此夜如此喜庆场面,如此的熟悉,只是流年空度,再不复。——夏风拂过他大红新郎礼服,显的他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于这喜气富丽的新邸有如此的不合。
一点鸾铃声就在他转身之际从遥远处的街角拐过,一点点漫浸进他的耳膜,像是终舒出一口气,却引入更深的纠缠……他深叹一声,回身,双瞳寒潭清寂,双颊却终换做新娶的喜意。
檐廊重折处,略浅抬头,蓦然瞥见他华灯之下,那乌黑的发间,隐隐有一丝灰白,齐王妃眼神霎时濡湿。时光流转,岁月如逝水,终究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一段清浅水流。
“先生……”她轻轻唤那男子,用着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的见的声音。
一月未曾蒙面,每日间她的药却不曾有断绝,朝务繁忙,更有一种不能见的心阂,他终究是凡尘里的男子,但他终是答应了李世民的赐婚,只用了沙漏中数十粒沙子跌落的时间。
“来了就好!”幽远目光与马车上甫出的孤清落寞的女子叠印在一起,穿越了离合悲欢,右仆射轻叹出口:“小渔在后院,你去看看她吧。”
她无言走向后庭,却蓦听身后熟悉清寒之音:“一切都是先生自愿,你不必自责在心!”
他了解她更胜过了解自己,华年易老,他本不愿有一日对她说出这句话,言罢徐徐回头,身后的长廊上却空空如也,只有那庭树斑驳的影子,一次次的摇乱,再度摇乱……
从一个门走到另一个门,短短的几步路,换一种身份,可以名正言顺的守在那个男子的身边,这是她对杜小渔所唯一能做的偿。
缘深缘浅,却不再是她能预料!
甚至,是对?是错?都不再是她敢去想的。
金钗银环,璎珞流苏,一身大红嫁衣裹缚的离山村少女眼中有影仲的喜悦,就如一个苦苦等待多年的梦境终可以揽手,美丽的眼睛中熊熊燃烧的希冀能将这间屋子中的一切都燃亮了。
虽以侍妾身份,却因皇帝之故,终可以和正妻一般同杜如晦行三拜九叩,成就秦晋之好,那或许只是一个形式,但于这女子却是一种梦最终的实现,一个至死都希冀可以与那个人融在一起的理由。
吉时已到,唢呐丝竹四起,齐王妃在一盏盏高悬的红灯中目视着杜小渔孤小的身影走入光影浓处,再次的乐理华章传来,遥远的仿佛未知名的另一层世间……
许久后,前堂传来嘈杂,隐隐有跪拜之声响起:“姐姐!”一个少年的声音从杜小渔离开过的那条路上朝她奔过来:“陛下来了!”
她略微一怔,明白时,一人长身玉立正站在杜小渔消失过的地方,阔步向她走来,像是继杜小渔的梦后的又一个梦。——但是那人的怀却是真实温暖的,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放纵自己在他的羽翼下,如他所愿,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再想!
“六儿,一切有朕!”皇帝后来俯身,怜惜的抚过这女子的面颊,望穿她眼瞳中就此一刻的无措孤徨:“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再让你是独自的一个人!”
果真,他是那个她至死都不可以推脱而去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