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骊山华道 墟上之音
    雪已落了两日,皇家车辇出长安城,取道骊山,中途,却又纷扬落下,耳听着沉重的车轴碾碎冰冻的冰砺,微揭车幕,天地皆白,红尘空无一物,溪水封流,鸟兽隐踪。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队蜿蜒前行,皇舆的明黄在雪花的莹白中映入自己的眼帘,车轮轧钆,她将手中的帷幕放下,靠在车内阖目。

    好安静,那间歇的雪花簌簌的落声。

    她拢紧身上的白裘,将身体深藏进那温暖中,只觉那一颗枯竭的心在这一刻竟然不会再有思维,终是离开了那座沾有太多血腥的帝都。

    径自睡去,睡的太沉,竟不觉何时车轮蓦地一声在积雪中停顿。

    一只稳健的手撩开这车的车幕,黑瞳望住那缩在裘锦中的女子,瞳中浮光微动:“陛下!”内侍拦阻不及,只见那年轻的皇帝已俯身,将那沉睡的女子连着白裘抱在胸前。

    “陛下,您的龙体……”李福在一边为难。

    “嘘!”年轻的皇帝示意他噤声,饶是如此,怀中的女子一动,安详的脸庞上两道瞳仁猛睁,猝然对上近在尺寸的男子:“陛下放下我吧!”没有意想中的慌乱,低的恳求道。

    那女子异常的安静在皇帝眸底漫过一丝暗意,将她放下,却顺手牵住了她的手,一同往前走去。

    风雪迷蒙,眼前的山势逶迤,原本葱茏的树木披覆雪色,远望宛如一匹苍劲的白马,四蹄腾空跃起在神州之上,两人并肩立在山脚,情不自禁对望一眼,俱是想起了一些事,却都不能再开口。

    月华笼上长生殿,她从殿内走出。——“姑姑,陛下睡了?”有年小未知事的汤泉宫宫女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

    齐王妃一愣,随即点头:“小声别惊动了他!”

    “奴婢明白了!”小宫女娇俏点头,仰慕的目光望向长生殿内摇乱的烛光:“姑姑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么?……姑姑能不能给我们讲陛下的事情?”

    齐王妃望着面前少小的宫人,不由得淡淡笑出:“你想听些什么?”拉着她在殿前的石阶上坐下,雪光中的月色淡淡朦胧。

    “姑姑讲什么,便听什么?”骊山的小宫人一脸羡慕,自从入宫经年,从未有得见天颜的契机。

    “陛下是前隋开皇十八年生辰,那时候太上皇正调任陇州刺史……”齐王妃缓缓开口。

    “大业十三年,陛下跟随太上皇在晋阳起兵,发兵西入关中,攻入长安,击薛仁杲于扶风,大破之,追奔至垅坻而还……武德元年,太上皇在长安即位,其间,陛下东征西讨,一路平复薛仁杲,渡黄河讨刘武周,破宋金刚,武德三年,陛下督诸军击王世充……”叙事人说话的声音渐断:“郑遣使求救于夏。郑、夏联兵以抗唐师……”

    “姑姑!”那小宫女蓦地喊道。

    她猛然醒悟,竟是自己对着头顶的月辉怔了不知多久:“我讲到哪里了?”她勉强笑道。

    “讲到武德四年一月,陛下进围东都洛阳……姑姑为何对当年的事记得如此清晰?”顿顿:“姑姑那时候在哪里?”

    “哪里?”她目中升起惘然,断断:“我那时……是在在洛阳!”

    小宫女眼中就此豁然:“原是如此,那姑姑是亲眼见到陛下威猛风姿了……”眼中不无羡慕渴望。

    “是……”她缓慢的点了一下头,目光微转,看向长生殿檐角上,那轮残残的冷月。

    “姑娘,你在这里!”李福恰这时从殿中匆忙走出:“陛下醒了,要见你!”

    齐王妃面上一愣。李世民服药后睡下并未多久,李福挥手让那小宫女离开,方低声道:“陛下怕是又梦魇了!”

    长生殿内,当她走入时,年轻皇帝正凭窗而立,默默凝视着窗外的天空,紧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听到身后轻碎的脚步声,方折身,冷漠刚毅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来了!”伸臂,将那女子拉往身边而立。

    她看着他眉目间此刻的安定,看不出面前的人方才经历了些什么。

    “你何时成了姑姑?”他低声就问道。

    她一愣,随即明白他已听到方才殿外的小谈:“二十三岁,似这般年纪,怎能不老?”低头不觉叹息而笑。

    皇帝俯身,细细打探着她的容颜:“可是为何,朕还是盼着你能再年长些?”他忽微微叹出一声,“否则,你为何宁愿跟一个未曾谋面的宫女倾谈,也不愿多陪在朕身边一刻呢!”

    “陛下……”她眼底无故一酸。

    皇帝伸指封住她红唇,怜惜的拂过她发鬓:“朕说过,朕不会勉强你……这宫里闷,你陪朕出去走走!”

    ——翠云宫笼在一片雪白翠松中,宫内寂静暗黑如海,太上皇李渊只怕已睡去许久,皇帝在宫外驻足许久,唇边一丝无奈笑意:“走吧!”他对身边的女子道,李福在面前安静引灯回长生殿。

    “朕想去日月亭坐坐!”年轻的皇帝忽低声对身旁的女子说道,于是李福执灯默默的转到另一条小道上,暗光中,他一身明黄,与她一身雪白相依。

    日月亭上,李福悄悄退下。

    四顾,大地的浮白折射在夜穹中,天地一片微薄的凉白。

    他拥着她坐在亭内长椅。

    空气清寒。“骊山晚照久负盛名,但朕更喜欢日升于骊山的壮丽,霞光四照,复经折射,楼殿亭台,崖壁幽谷,苍松翠柏,仿佛金光笼罩,各呈异彩……”

    “陛下若要看日出,该等晚些再来”,她仰望黝黑四周。

    皇帝于暗中沉默不语。

    “陛下在想什么?”她忽不安问出口。

    “六儿”,昏暗中,一双手终于牢牢拥住她的腰际,于她耳边长叹:“历数三十年,我经历了可堪匹敌的对手,我拥有了皇位,权利,荣耀,谋臣,知心,也终于可以将倾心眷恋的女子拥入怀中……一个男人所梦想的一切,我原本都已拥有,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六儿,为什么,我竟会觉得有些东西,是我此生再难控住的!”

    “陛下……”这样的他,于她来说何其陌生。

    “朕真的变了?”皇帝拥紧她的手竟有一刻在抖,那藏匿在暗中才敢显露的真实,或许也唯有对她,才敢有的真实。“他们一直都在朕的梦魇里,六儿,如今的我是否当真那么可怖?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他的语声同样的颤,她的眼角霎时湿润。

    “陛下还是曾经的秦王殿下”,暗夜中,她不禁用双手郑重捧起那颗高贵的头颅,望住那双漆黑中四处徘徊不去的潮流:“陛下会是一代圣明仁君,您会给大唐带来繁荣昌盛,会给你的子民带来他们想要的安定生活,我们都相信,陛下会做得到!”

    “你们……”他看着身畔那双乌黑灼亮的水瞳。

    “是”,她的目光一瞬不敢瞬:“元吉说过,三兄弟之中,若是要选,陛下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他最后决意离开,也正是因为如此,只是一切终是太迟,覆水难收!”

    他目光中不无吃痛。许久,“你这一番话,是为谁说的?”他问道。

    “这一番话,是为陛下说的!”她低低回道。

    “不,六儿,我问的,如今对朕说这番话的你,会是谁?”皇帝的目光忽的亮了些。

    她却再不肯答,只将目光更深更远的投向那遥遥无尽的夜幕,忽缓缓倾身,将脸靠在他的肩处。——漫漫的长夜,无边的挣扎在不能透视的暗里。

    终至一刻,浓密的云层最后散去,天露曦光,一轮红日从汹涌磅礴的云海中腾空而起,刹那间,霞光万丈,天地透彻。

    碧空万里,雪海苍茫。

    “陛下,您说的不错,这日出果真比夕阳要好看些呢!”她低头,后来对枕在自己双腿上尚自熟睡的男子喃喃说道。

    “嗯。”枕在她膝头的皇帝竟低声回她。

    轻碾着他鬓边的发丝,她眼中的泪意汹涌涌出。……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这回的梦境中却只有她和他,走在一条开阔的路上,再看不见任何一个旁人,无关江山万里,没有血染八方,一路往前走,一路同样的风景,茅草,荒原,疾疾的北风,一路无止境……

    但是因为有他,她并不孤单,并不害怕,寂寞的时候,她侧头,望着身边的他,那一眼千山万水。

    ——李福诧异的望着睡梦中女子眼角滚滚落下的泪水……这个女子已经安静了很久,那种能让人窒息的安静,但是这一刻她猝然落下的泪水却反更让人彷徨。

    他不知道在日月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李世民抱着她从日月亭的檐廊上走下时,年轻帝王的眼眸中那化不开的缱惓:“李福,她竟瘦成如此!”抱在手中如握住一根将飞遁的羽毛,年轻皇帝眼中的那丝心疼和垂怜。

    ——那是迥然不同于太极殿上那个威严,不苟一笑的帝王。

    李福轻轻的叹了口气。他开始服侍李世民,是从晋阳他三岁时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

    李世民此刻并不在长生殿,若是见到此情此景不知又该作何想法。虽然暂离长安,各式的急报军政还是源源不断的快马送至骊山。

    长生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他正要呵斥,转目间竟愣住。

    来的年长宫人他熟悉,是长久伺候在李渊身边的人,昨日李世民甫抵达骊山,便去翠云宫拜见自己的父亲,宫门紧阖,也是这位宫人转达李渊的话:太上皇歇息了,不想见客。

    李渊对自己的儿子,竟是相待如客,年轻皇帝的脸色当即郁下,未发一言的转身。

    “陛下在前面披折子,老奴这就去请陛下,还烦请公公稍等片刻!”太上皇这一次肯召见,于李世民关系颇大,李福忙躬身请那深衣的宫人坐茶。

    “太上皇请的不是陛下,是齐王妃!”那深衣的老宫人不曾言笑,严谨道。

    李福一愣,长生殿西暖阁竹帘轻挑,一个纤瘦身影已俯身行礼。“烦请公公带路!”那深衣老宫人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眼中不觉有微微的叹息:“跟咱家走吧!”当先带路。

    “姑娘!”李福在她身后唤道。

    “我去去就回,公公不用去惊扰他!”齐王妃回头,面色平静道。

    骊山汤泉宫,乌檐勾起半边天阙——“一别骊山岁已深,林花依旧绣岭岑,归寻当日新开路,隐约苔痕下翠荫。”

    林下谁的沉吟而出。

    低婉暗喑的琴声从两道紧闭的重门后传出,掠过树梢的冻雪,随着那风中窸窣落下的雪粒,被糅到更远处的天际,一处一处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思念的曲调,但是苍茫的天际却没有任何回应那鼓琴的人——因为能回应的人都已不在这世上!

    翠微宫的两道宫门是在她神情流离这刻忽然洞开,她看到阳光中从翠云宫飞出的残尘。……残尘中,那个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须发皆白的老者。

    她的眼泪在望见面前的老人时,突然如古井中陈年的泉水,再不能压抑,就如玄武门之变当日,她疾疾的想要走到他的面前,但是不能;

    不但她不能,他的其余另两个儿子也从此再不能……

    她直直的跪在当庭,磕下头去,满目纵泪,仪态全失的哭出——

    “那件事,是朕这一生中最不可饶恕的一个错!”

    徐徐走出翠云宫,徐徐走到她面前,历诸劫,老人的脸上仅余是衰弱的笑意,这刻微微的仰目,徐徐伸手:“孩子,你起来吧!”

    齐王妃再次将脸埋俯在老人的脚边,喉中呜咽哭出……她后来在李渊苍凉的目光中彷徨站起,双足犹是不停的抖,泪,仿佛再不能绝不能尽:“太上皇,您的样子……”

    ——李渊离开长安城的这段日子,她不曾见过他,但原本保养完好的老人此时全是一副垂暮容颜,仅仅半年时光,是那场宫廷政变将那豪气正盛的盛年太上皇变成老迈的枯朽。

    “朕的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你?”太上皇不觉仰望西幕而残笑。

    夕阳正在落下,骊山之巅笼在金红中,缥缈但不真实。“诸子异心,朕起初,也是不信他的,但听说你一夜白头……孩子,朕相信了你待他之心,所以才终于信了他!”

    “朕在这骊山的每日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或许真是朕的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不该走的这么早……窦皇后的四个儿子,如今就剩下他一个,若这就是得到天下的代价,她如今在地下也必然恨我!”

    断续的琴声,反复捻拨,追逐那未完的蕴意,这首《墟》的调子是前已故太子那日临出东宫时尚未完成的曲谱,白发的老者日夜苦思,只是为了完成儿子最后一件心意。

    墟,废弃,荒凉,但前半折虽则透着冷凉,却是那种若每日看透云起日出的佛家平静,白发的老人猜不透儿子的心思,他不知道李建成在最后一刻,心中究竟怀着是怎样的心思。

    他要她来,因为她是见过建成的最后一个人。

    “太穆皇后若还在世,或许会劝我早些改立世民为太子,就可幸免这件灾事,也不致兄弟相屠。建成在位东宫久矣,并无过错,他心中惶恐,朕并不是不知,只是竟不知到厮境地,竟有死生无奈心思……”

    齐王妃抬头,空濛的眼中再现回忆,那佛祖拈花般的一笑,竟是看透世事渺茫的婆娑,飞升的解脱吗?兄弟相争,各执双刃,到最后,终于离开这多难的人世……她仰头,对上李渊复杂的目光。

    “太穆皇后的这四个儿子,个个聪慧过人,身负异秉。元霸早夭,元吉自小行事狷狂,一心向往成为列传中的游侠,萍踪侠影,仗剑江湖,而世民则渴望建功立业,扬名于世,成就青史霸业,建成虽是长子,却一向将心事内藏,他十四岁的时候遇上了你的父亲墨辛平,便师从于他,他们本来都可以按照各自的心意走这一截人生,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上天后来既赋予他们无上的荣耀和尊宠,却也剥夺了他们更为至要的一些东西。

    “谋天下,世民是不二之选,但是安天下,却需要一颗仁慈的心。”他对自己的儿子解析甚深,对李唐的江山稳固忧虑更甚。他一直在徘徊,想做一个仁君,也想做一个慈父,想达成诸子之间的平衡。

    可是朝堂远比江湖险恶,也更加的身不由己,但有些事情,他还是想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子。

    “雍州之事,是朕下的令。斩草不留根,春风吹又生,世民以储位相让为代价,间者,太子得知你是墨辛平的女儿,也屡屡为你请情,朕深知若留下你必是个祸患!”太上皇一记深深叹息:“朕以为此举百利无一害,谁知,世民和太子的争锋却在那时从暗里放到面上,以后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李渊望着站在下方的女子,俄而苍凉一笑:“你流落在离山村,后来杜如晦发现有人暗地寻访你,他为了保全你,才猝然决定与你结成连理。元吉找过你,这个你自然知道,但你不知的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人,却仍是太子建成。”

    女子的身子猛然一震,僵硬双眸看向上头的老者,李渊点头,确认她眸中的疑虑。

    “那时候你双目暂失,太子回来后曾跟朕要过你,他允诺会好好照顾恩师的遗孤,但是当时天下未定,朕更不愿世民担枕于儿女私情未有答应,而建成后来又未再提,怕是知道杜如晦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李渊深叹一声:“可惜造化弄人,若你从此留在离山村,于当时的任何一个人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偏偏,你又回到了这长安城中……”

    “是……”底下的女子微微低头一笑,笑容何其苍廖。

    “不管诸事诸般变化,后来太子却是一直在维护元吉和你的,就算是因杨文干之事他最最落魄时,他明知拉拢元吉可以为自己挣的一线明路,还是依旧不愿打扰邙泽中的你”,李渊沉重吁出一口气:“当年太原起兵之前,还是太子力谏让墨辛平出山以成大业,如此,才有世民洛阳一行,才有你二人的夙孽。他若真要拿你为要挟,邙泽并不是一个藏匿的好地方!”

    齐王妃的脸色猛的苍白,咬住的下唇一片赤红:“太上皇说这些,是要告诉儿臣什么?”

    “玄武门之变已流了太多的血,朕如今即便不愿,也只能劝自己想开些,更不愿你再去恨朕的皇子,建成纵有错,但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朕希望你能从此放下心中孽债。窦皇后的儿子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无论他如何罪不可恕,他都是我李渊的儿子!”

    “太上皇要我如何?”齐王妃曷然出口,眼中闪着犹疑。

    “你在长安所行的一切,朕未必不知道!”老人的眼中现出悲悯:“当初朕一意孤行,才酿成你半生颠沛,朕错过一次,也不愿你再错下去……”

    “儿臣错了么?”她仰脸问那个眉宇间刻满深壑纹路的太上皇。

    “难道不是?”老者不觉笑,叹道:“你心中只道这一切是为元吉,事实不过元吉再不可能顾及你,而孩子,你也该问问你的心一直都在哪里?”

    …………

    翠云宫中一度被打断的琴声断续良久后再度飘出,飞翅入天的重檐下一串串余雪凋零飞过,落进敞开的殿门,雪影中,一身明黄的年轻皇帝匆匆踏足翠云宫高阶:“父皇!”遂长身跪在这座父亲憩息的宫殿前。

    ——浅步舞动的裙踞停仄,一头长发莹白如雪,水瞳怔怔望向那殿外跪着的男子。

    他果真匆惶而来,年轻帝王的额际,有着焦急未曾掩饰。……她堪堪回头,望向那高处的老者,老人对着她略略一笑,那笑意中是略胜一筹的欣然。

    舞衣云般飘伏的边褶尚未垂落,李世民诧异看向那翠云宫中浅浅舞着拓枝的女子,看向那一双这时望过来的盛载了太多复杂情愫的美丽眸子。

    他怕他的父亲终究会牵连这无辜的女子,但至少现在,她还是安然的,胸口那颗腾腾扑动的帝王心始一点点平复,目光移远,望向高坐在殿中的李渊:“父亲!”

    那一声父亲,殿中的太上皇不动声色的脸颊上便有光影掠过:“皇帝既来了,就一起来谱完这首曲子!来人,给他拿朕的笛子来……”

    年轻的皇帝从青阶上站起,手握着内侍送上的紫玉笛,幽深黑瞳中尚有措不及手。“太上皇要谱一曲未完的调,单等陛下来!”那身着天青舞衣的女子这刻缓缓走至他身边,低声道。

    李世民的手不可遏制的抖起:“父皇,儿臣有错……”他忽然前行一步,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哪怕是仗剑天下,马踏山河,在自己父亲的面前,他始终是一个儿子。

    这一个事实不能改变。

    青衣的女子低叹一声,拖着舞袖悄悄的出了这此刻安静出奇的翠云宫。

    天边流霞,照的这秦中的山峦五色潋滟。流云岚散,几点寒鸦烟烬飞入斜阳,向着那天际的云彩飞去,散成一点点的黑。

    冰雪未消,冷风过,那纸灰中最后一点暗红也消失,她伸指捻起一片未燃尽的纸钱,痴痴的看,依稀一双凤眸婉转望来——

    “我们之间,到今日,才真正算是两清了……”她微弱的笑出,松手,手中的残片飞入烟岚。

    “丫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身后,一双脉搏有力的手臂这时拥住她的腰际,收她入怀中:“幸在有你!”男子唇音浓而湿,显见心潮尚未平复。

    她垂睫,不曾回头:“陛下该谢谢太上皇!”

    “他是我的父亲……”身后之人低叹出声,许久:“但你呢?”

    他那双手臂中的身躯一震,女子的眼神一潮——是,她没有李渊那样的大度,她纵是看的开一些,却看不开全部,那一场劫难,太上皇尚有窦皇后的一子,她却是猝不能料的失却了杨珪媚的所有仅存。

    至少此时此刻,她仍做不到。

    身后的黑瞳中不无浮起无奈,却低头在她耳边:“无妨……一年之期,朕可以等!”

    他是如此笃定一年之期到后,她的决定么?……山风拂过这相拥的两人的鬓发,在长空中死缠纠结,怎样的结局呢?——她望向那遥远处的夕阳,依稀一双凤眸无声的望过,眼中有欲言又止的叹息。

    雪后,天宇异常的干净,仿佛这尘世的阴霾俱被清扫而去,漫天的星斗在北天熠熠生辉。

    华清池,星辰汤。

    转过重重帷幕,她驻足在温泉池边,烟腾雾绕,兰汤中,一颗漆黑的头颅憩息靠在池边,似有无限倦意:“来了”,听到脚步声,皇帝低沉出声。

    女子在池边屈膝跪下,伸出纤指,轻轻揉上他额头穴位,李世民方动的唇阖上,没有再说话。

    湿漉漉的黑发被水濡散,蛇般蜿蜒在男子宽阔的肩膀,挺实的胸膛,麦色的肌肤上,仍残有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处毗邻左肺,依稀可见刀势凌厉的创损。

    那个下杀手的人当时没有留有半分余地。

    她的手颤抖着覆上那道刀痕,轻轻的摩挲,似乎如此那创伤便会在自己的手心不见,可是移开手掌,依然的悚然入目。她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但却是第一次直面他曾经历的艰险。

    温汤中,一只强健的手不着痕迹的覆上停在胸口的那只纤白素手,黑眸半开,望向重帷外那北天的灿烂星辰:“父皇让我对天起誓,必将大唐治理成旷古未有的盛世!”

    她默默点头。

    她能猜测出那开国的皇帝对自己的儿子会有怎样的叮咛。

    “六儿,我的心此刻才能真正平静下来”,年轻的皇帝黑瞳中闪过夺目光华,仿佛有一副空前绝后的空白画轴正在他面前展开,而他的御笔已饱蘸浓墨,单等那第一笔的挥洒隽永。

    江山如画,如画江山,他定要做那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他握紧了那只垂在胸口的小手,如握住寰宇乾坤,于温汤中转侧,她这才发现他右掌心中执着的簪子。“这只结发簪,当初你我感业寺结成连理的那一日,朕本该为你亲自戴在发间,但那时怕你看见此簪心中反而难受,是故一直收藏在我身边,终是等到这一日!”

    他从水中半身而起,与她四目对望,看着她眸中翻滚的颤然,伸手拂去她脑后束发金带,一首诡异的雪白长发垂落,他一掌托住小心挽起,在空中成髻,将那散发着黝亮的玳瑁簪子插入发髻。

    “晋地自古有风俗,若行嫁娶,必要男子亲自为新人琢出一簪,方知刀刀在心,情深意重,一生不负!”他抚着她的雪发,叹道:“却不料等这一日,迟了这么多年!”

    烛光下,玳瑁簪子纹饰晶莹剔透,她微微探手抚上发髻,抚摩着那上面的隐隐的琢痕:“不离不弃,死生相依”……八个字,那是他亲手雕琢下的笔纹。

    齐王妃出神看着面前的男子。

    “陛下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忽的喃喃开口问他,眼波颤动。

    “是洛阳的你心中一直都有的那个人……”他黑瞳灼烈,笑而张唇:“六儿,我是你以后要相扶走下去的男人!”

    齐王妃侧过脸去,泪星忽盈满双瞳。

    “傻丫头……”他微微叹息,伸掌拨转她的脸颊,低头,怜惜吻上她的唇,轻柔的啄……她的唇柔软如蜜。

    浅浅的交织,轻柔却没有贪婪的情yu,她的泪水缓缓滑出。“朕还要赶回长安主持除夕之夜的祭天大典,你可愿与朕一道回去?”他缓缓吻过她的耳垂。

    她摆脱他唇齿的纠缠,愕然抬头,盯着面前的黑眸怔仲许久,许久,摇头。

    长安发生的事太多,她直到如今还不能坦然面对,不无看懂她眼中的挣扎,皇帝抬手抚过她额际垂下的发丝,拨至耳根,低道:“你身子尚未真正恢复,在骊山将养几日也是好的,朕只要知道你在这里就好!”

    只要知道她的安然。这么多年,他已习惯用这种方式来慰藉自己。

    如今他已是天下之主,再不会有那种莫衷一是的忐忑。

    “等你想回来了,朕就派人来接你!”他扶起跪着的她,从星辰汤中阔步而出,她转身从架上取来衣袍,不肯回头,往后伸手递给他。

    皇帝朗笑接过,看着她脸颊上别样的窘,红如榴花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