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夜深廷议。
突厥虽退后十里,却仍虎踞在长安城外,战还是不战?
若是战,如何战?
——群臣争嚷之声从日夕至人定依旧不绝,御驾之上,年轻的皇帝在明烛之下拊额,俊朗的眉宇下玄瞳微睁,扫过底下一众争的口干舌噪的群臣。
“还请陛下圣裁!”争了半个时辰,相执不下,最后还是将个大包袱原封不动的丢给了他。
他俯瞰底下这黑压压的一地头颅,薄唇缓缓开口:“突厥本游牧之众,素无城池,侵我大唐,志在财帛子女。如今我大唐方经纷乱,国势尚微,若以战止战,怕不能一举歼灭……”
年轻的皇帝从龙案前站起,一步步走下丹阶……
“然此等戎狄,若不能一举歼灭,必心生罅隙,挟怨重来,纵兵大掠,害我百姓,惊扰天下。致使不逞之徒借机而起,一发不可收拾,则更是贻害无穷,为患日甚。”
底下众臣一时琢磨不定这年轻皇帝的心思,纷纷四顾而望。
“今草原十八部倾巢而出,孤军深入,若能不战而折其锐气,重兵把守其退路,在强势之下,与其盟之,饵以财帛子女,使其志骄意满,不复有备。然后整军练卒,积累粮草,寻机一举击灭。……所谓‘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众位爱卿深思熟虑,以为此计是否可行?”
底下一片商讨急切,片刻寂静,许久,山呼皇上圣明,年轻的皇帝垂眸独立于阶前,面上却无喜色。
群臣退去,他一人站在轩窗下,尉迟恭奉召而入:“陛下,李靖,李绩各路人马已按陛下指示重兵屯守,颉利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会后悔妄动,另外,附近州县几路勤王之师已整装待命,单等陛下调命!”
“好,你仍回营,不得有丝毫轻敌之心!”皇帝嘱咐道。
“为臣领命!”尉迟恭折身匆匆离去。
月过中天,年轻的皇帝却仍独立于窗前,蓦地一个内侍急冲冲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帘外:“启禀陛下,突厥派使者求和!使者现已在承天门外!”
黑瞳中精光骤闪,皇帝薄唇张启:“传!”
…………
黑衣飘摇,便如草原上无边的暗影,隔着太极殿内重重黄幔,看向那御座上的大唐皇帝。
同样一双睿智精明的眼睛,同样正从那重重隔断中射来。
…………
黑衣昂然跨上太极殿的玉阶,隔着十米之遥,突利抬眸,望向那龙椅上高高在上的人。一别四年,再见,物未变,人已非。
“皇上知道我会来?”他开口。
龙椅之上的人果然点头,笑。
双眸对视,各具复杂心思。
“赐坐!”
年轻的皇帝自己却从御座上拂衣站起,一步步走向这突厥的小王子。
第二日清晨,金轮初生,李世民率文武大臣出城,在渭河便桥之上,以白马为牲,与颉利歃血为盟,并放出突厥使者执失思力,赠颉利金宝百车,美女百名,财帛无数。
颉利亦还赠骏马百匹,上好毛皮千张,并牛、马、骆、羊等等。
午后,突厥大军退去,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劫后的喜悦中。黄昏时分,流云宫外响起脚步声,遥遥破空喊出:“皇上有旨,请姑娘去延嘉殿!”
花前竹下的女子一愣,片刻垂首:“遵旨!”
天边一片金色辉煌,给这暗冷的宫闱也不知不觉中涂上一层温暖,朱廊画栋,延嘉殿外的檐影下,阿史那燕踮起身姿俏然而立,看见那女子徐徐而来,远远已喊出:“姐姐!”
齐王妃的脚步不由得停住,微起的半丝笑意还未绽出便已僵住,她望着阿史那燕身后那黑衣男子孤峭的身影,孤峭的脸容:“突利?”
“四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突厥王子笑望着晚风中孑然而来的女子,目光触及她鬓角隐露疤痕,一双簇亮瞳中陡然阴仄,疾走前几步,猝然伸手抚她面颊,齐王妃躲之不及,只觉他指尖冰凉。“吓着你了!”她退后一步,侧身,单手覆上右侧脸颊:“我以为要见的只是阿史那燕,是故未曾遮挡!”
“他如今登临帝位,便是如此待你!”黑衣男子猛然截住她的话头,压制的话声中已有遮掩不去的怒意。
齐王妃诧然,随即明白过来,摇头:“与他无关,本是我命中该得,也好让我永远记住一些事情!”复抬眸,望着面前的男子,眼中有疑:“突利,你为何会在宫中?”
“和谈!”突利转过脸望向夕阳,他的面色笼罩在一片金芒中再看不分清。
“两军交战,白骨无数,若能不战,还是不要战的好!”齐王妃便低唇,叹道。
突厥王子蓦地转头,黑瞳扫过她眼睛:“你们汉人不喜欢我们突厥人出现在你们大唐的疆土上?你们害怕我们的铁蹄践踏你们的家园……”
“无论江山谁主,百姓所求的只是太平时光,一衣避寒,一饭以求饱,战乱若起,骨肉离散,中原如此,你们突厥也是如此!”齐王妃叹出一口气,苦笑。
突厥王子是不动声色的望着面前默默出神的女子,许久:“我这次,是来带阿史那燕回草原去的!”
“陛下真的肯放手?”齐王妃不禁望着安静立在一边的阿史那燕,眼中忽有说不出的悲喜。
“我已对神灵发下誓约,此生再不嫁于任何人,陛下已容许我回漠北!”突厥公主的眼中看不出纠缠,只是看不清的静:“从此,陛下的后宫中不会有阿史那燕,草原上的任何一个男子也再得不到阿史那燕!”
齐王妃竟一时出神,望进那一双亮晃晃的明瞳:“燕儿,你不会后悔么?”
“不会后悔,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至少这样离开,我心中会永远念着陛下的好,而陛下的心中,阿史那燕也会是一个与她人并不相同的女子,他会永远记得阿史那燕年轻时候最美好的样子!”
草原公主的一双眼睛出奇的亮:“姐姐,我以前说在哪里曾见过你,如今才想起来,草原大婚的那个夜晚,堂兄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阿史那燕!”齐王妃不妨猛然出声打断她,语声尖锐之处,连她自己仿佛都被赫然惊住,“既回漠北后,记得给我捎道平安!”
阿史那燕此时张目望向堂兄突利,眼中有无可奈何。
“陛下应该还在等着你们,快去吧!”齐王妃勉强笑道,伸手从腕上褪下一支半旧玉镯:“昔日自洛阳来,如今周身惟剩下这玉镯不是陛下的东西,你若不嫌弃,便留此作个纪念!”她将那玉镯套入阿史那燕的手腕:“此一去,别再回来了!”
“姐姐……”突厥公主不觉哽咽而出:“若非是我,姐姐不会落到今时今地……”
“去吧!”她话音未落,齐王妃已轻推她肩膀一把,阿史那燕被迫往前走了一步,与突利面面相觑。
突厥王子低头看清那女子瞬间苍白的脸庞,忽于下一刻走近她一步:“我的心意你自然明白,不管阿史那燕有没有说出来!大漠的苍鹰虽然不能翱翔在中原的上空,但是你的消息我从未断绝过,六儿,这是一次机会,我可以带走阿史那燕,也可以同样带走你!给你自由!”
“他没有囚禁我!”齐王妃陡然听着这一番话,不由得摇头,更苍凉而笑:“若我不甘,他并不能关住我,若我甘心,这天下哪一处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何曾有区别!”
“你不会后悔?”突厥王子皱眉隐忍问道。
“不会!”女子仰头回答,面露荒颜。
——这女子腕上的月亮印记已被人毁去,这女子曾有的美丽也一并被那人毁去,露出那样残破再不能被修补的可怜。
“你若后悔了,六儿……”
这黑衣男子忽的振臂,再毫不忌讳的将这女子拢入怀中:“草原上的空气干净清凉不会让你再难过,草原上也有人一直在等着你回去,你一定要记得,要记得!”说完,陡然放开她,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阿史那燕匆匆看了她几眼,一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齐王妃不妨愣在斜阳中。
金冷的那些阳光将面前的几丛开的石榴花映照的仿佛碧色中淌了几处浓稠的血液,杨珪媚冷冷怔在西风中,许久徐徐黯然回身,冷不丁的一阵熟悉猝痛袭往胸口,嘴唇微张……
…………
夜鸟的枭叫自遥远处猛然传入耳膜,毗近处边隐隐传来呼唤声,额前尚有断续涌出的细密汗珠,她自身旁浓密花阴中悠悠站起,只觉四周漆黑,冷风穿透罗衣,不远处正有人提着宫灯往这片寻找。
一抬头,那半勾残月竟也已偏上半天……她沿着手边长廊一步步走去。
“姑娘,原在这里!”李福一眼瞅见,已遥遥赶上前来,她欲迈步,只觉胸口窒闷难挡,一时只能等在当地。
“陛下听说不见了你,着人四处寻找,此刻正大发雷霆呢!”李福惶道。
“我一时贪困,竟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齐王妃只得勉强笑回。
李福不疑有它,“陛下还在等姑娘,姑娘还是随老奴去立政殿一趟,否则圣怒难平,怎生是好!”说着已在前面引路,齐王妃便只得跟着他走向黑夜中岿然的宫殿。
立政殿内,龙涎香的香气略浓,微微的闷,如周身挥不去的窒息和倦意。
她抬头看向那天下至高的男人,那男人黑瞳中也灼灼光亮如虹,终化成唇边一丝无奈:“也忒胡闹了些!”语声中不无细微的责备。
她牵出唇边笑容,缓缓跪下:“臣妾知罪!”
年轻的皇帝闻言,黑瞳才起的光芒仿佛一些些的淡了下去:“过来,陪朕喝一杯!”顿顿,看懂她眼中重重迟疑,又淡淡笑道:“朕记得自己的承诺!”
她于是走近龙案,案上的青玉杯盛着琥珀琼液,年轻的皇帝已然喝了不少,一双瞳中已有薄醉。“皇上醉了,便不该再喝了!”她开口道。
“醉?”那张清隽龙颜上却是一丝无奈之笑:“朕不会醉,朕不敢醉!”
这四周的黑暗中尚不知蛰伏了多少阴影暗流,随时会暴芒而出给他重重一击,那一击,或许就是致命的,他怎么敢醉。城下之盟,春秋所耻,如今突厥直逼帝都,他虽胜犹败!
那一张朗如乾坤日月的脸,此刻沟壑上纷乱的重愁,益发的如刀削剑刻:“朕已下旨,追封故太子建成为息王,元吉为海陵郡王,以礼改葬。并以赵王福为建成后嗣。”
“臣妾谢过皇上!”她屈膝拜谢,见他良久并没有再出声,便道:“臣妾告退!”说罢已欲转身。
立政殿中的黄幔逶迤,这一道道过去,竟似怎生的都走不完。——“我已经放阿史那燕离开,那你呢,今夜你当真不肯留在这里?”她身后之人陡然出声问她。
她只得温婉凝立,回头道:“臣妾自饮三杯,当是替燕儿谢过陛下!”走近案边,素手斟了酒杯,掩袖饮下,三杯须臾,仍是躬身告退,走的决绝。
龙案后的人冷冷目视她背影离开……
终至走出那最后一重帷幕,只觉眼前星火缭绕,点点如芒散入眼底,她身子一软,强撑的身子终于不支软倒在廊下宫砖上。
她身后,皇帝面上耸然一惊,人已如离箭般从御驾前飞下,伸手入怀,只觉这女子全身火炭般炙热。“来人,传太医!”皇帝惊声喊出。
“不,陛下,请杜先生来一趟!!”他怀中的杨珪媚却挣扎出声,半阖的星瞳中露出哀求。
自六月之事到如今,她眸中第一次露出这样的哀求。
“朕答应你!”几乎没有考虑,他抱紧怀中的女子,将自己清冷的脸贴上她的滚烫,几不可闻的低道:“你不要怕,有朕在,一切有朕,再不许任何人伤你……”
跌入昏迷中的女子眼角便有濡湿溢出。曾经,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莫不过是能守在这个男子的身边:“若有来生,陛下要珍惜我,你可知——杨珪媚有多羡慕洛阳的六儿!”
李世民闻言怔住,呆呆的看住她苍白如纸的容颜。——然,来生,这个女子,她仍是只肯许她的来生么!
一身匆惶的兵部尚书匆匆赶入立政殿时,抬头便撞见那龙榻边清冷站立的年轻皇帝,俯身跪下:“陛下!”
“去看看她吧!”皇帝一身寂冷,并未多说。
杜如晦于是叩头,从皇帝身边穿入内殿,片刻后却将围伺在榻边的宫人悉数都遣出,明烛下,他伸指搭上那女子的手脉,只觉微弱疲软,俯身从榻上扶起齐王妃,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除了蜡温水送入她的口中。
只一把脉,便知自玄武门那日起,这女子再没有用药,否则脉象不至如此凶险,兵部尚书的眼中便是没有来由的难过,转身欲退时,衣袖却被谁握住。……榻上的女子何时已半睁开一对水瞳,并未说话,只是引颈看她,目光中不言而喻。
兵部尚书清眸中最后一丝微凉这时也化去,微微清润而笑:“我明白,莫想得太多,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眼看这女子在那金丝龙纹绣线的衾被中昏昏睡去,唇边才有的一丝笑意也一点点泯去,眼角终有微湿。
立政殿中,一身明黄的皇帝站在空敞的殿中,听到他的脚步声,此刻折身:“她如何?”
“心中郁结,百脉不畅,需要好好调理,臣恳请陛下准臣每日探视她。”兵部尚书低低回道。
皇帝玄瞳中无故一深:“她的症况不好?”
“不是……”兵部尚书犹豫片刻,补道:“只是她不是个好病患!”
“她确实不是一个好病人!”窗边的年轻皇帝仿佛想起些什么:“朕准了,你多去看看她对她也是好的!”
杜如晦领旨。立政殿中寂静,却又听眼前的年轻皇帝轻叹一声:“如今她这模样,朕无端想起那时在潼关的险象,当时墨辛平要朕立誓,允诺她五年相守,朕当初只为他爱女心切,但后来雍州之变后,事态迥出,朕实则并不能好好遵守当时约定,如今五年之期早过,此刻回想起来心中常有另一份忧仲不安,墨辛平并非是那样刻意为之的一个人!”
兵部尚书闻言,方才站直的背梁无端又是一颤,思忖了极久,才缓缓道:“此事,殿下过虑!”
“果真只是朕多想……那便好!”年轻的皇帝抬眸,黑瞳中些许恢复平静:“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你与她关系不算寻常,有一件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朕如今才能将她留在宫中,个中的缘由你不是不知道!”年轻的皇帝嗟叹一声:“她既是墨辛平的女儿,便算是你的侄女,朕想让她重归墨姓,以你兵部尚书的名义送她入宫,便可免却悠悠众人之口,它日,她若真要后位,朕可给她!”
兵部尚书眼中波澜不觉就此迭起,揖首道:“其实陛下心中明白,这并非她真心所要,然,何故为之?长孙氏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若行此举,必至人心颓败!”
年轻的皇帝无奈而笑:“朕如何不知,她自以为算的透彻,朕偏不允她,不能如她的意!”面色微凉:“她在朕身边五年,所求过朕的事,其实朕究竟都是一一亏负了,她独为自身所求的这件事,朕不想再负她,予她一个正式名分,也是要断了她最后的托辞!”
兵部尚书一时躬身更低:“其实陛下——一切尚无落定,微臣斗胆,此刻言及此事委实太早!”话一说完,眼角却是微有濡湿,胸口百般纠结,一抬头,竟看见皇帝的眼神也是奇异,片刻缓缓的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于是低身而出,目中余光见年轻的皇帝穿过珠帘,走向龙榻前,徐徐坐下,半晌,伸手,抚上那女子右臂上盘结的那道疤痕,梦呓般而出:“你所说的不错,现在谈这些是早了些,只是她留着这些伤痕,究竟是要提醒朕曾做过的那件事,还是要提醒她自己再不可原谅朕?”
兵部尚书眼中不由得更凉,足下的脚步更快,须臾消失在了这立政殿外。
那满头的雪发,触在他的手心中便有芒刺般的痛,合衣躺在她的身侧,皇帝冰凉的手指拨开女子颈间衣料,李福在帘外禀报:“陛下,秦琼将军和尉迟将军已守在殿外!”
“今夜便放他们回去休息吧,他们如今守了朕这两个月也该累了……”年轻的皇帝俯视着面前女子酣睡的容颜,低道。
帘外的人隐隐往帘内一望,匍身退去,临走,吹灭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远远一盏烛灯唯独低低的烧。
殿内安静,帘内,他伸手,握住了那女子的指尖。
天光微亮,指尖微动,仿佛隐隐有一双手始终握紧,齐王妃猛然从梦中惊醒。——自那件事后,她自问何曾还有可能睡的如此深沉?
此刻幡然坐起,只觉双肩冰凉,竟只着贴身亵衣,震惊之下鼻翼中嗅到一股奇异药香……当手指徐徐抚过身上那一道道蜿蜒的伤痕,只觉上面薄薄的一层药膏。
帘外此时有人影晃过:“姑娘醒了,老奴命人来伺候姑娘!”
她微侧头,看着龙榻边一个翡翠小瓶,模糊记忆中那温凉手指抚上肌肤,眼眶微湿。——只是她留着这些伤痕,究竟是要提醒朕,还是要提醒她自己再不可原谅朕?
那人既这番问她,却不知她也想问他,这般待她,究竟是提醒她杨珪媚如今尚占着六儿的这个身体,却没有了六儿当年的心思,还是在提醒她,纵然相错,那错的日子却已然再不多!
宫女内监鱼贯而入,有人为她整理衣襟……她默默看着宫女将一件明黄亵衣从她身下取出。“陛下见姑娘睡的正好,不想惊扰姑娘,遂褪衣起身!”李福在一边瞧见她眉宇间怔仲。
齐王妃不由得再度愣住,片刻闭目,疲倦说道:“福总管,你让她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李福一挥手,人刹那走的干净:“姑娘是该想一想,老奴从陛下三岁的时候就伺候在他身边,陛下对姑娘的心,世间怕是独一无二,再没有的!”那老人不无感慨道。
那杨珪媚却道:“正因他的好,我心中此际才会更怕!”
微仰头,那微薄窗棂间,谁家孩童的稚脸扑面而来。“娘,娘……”她伸手只是想拥住自己的孩子,拥住的确是一团清冷的空气……眸子中的泪皆滚滚跌落在手中那件他的衣上,瞬间将那明黄的颜色湮成黯淡……
日轮高挂,当一个俊朗身影匆匆走回立政殿,立政殿的龙榻上却早已人影空空。
“姑娘已回流云宫!”李福在珠帘外禀道。
皇帝缓缓点头,坐上榻边,手指触上一处冰凉,探手取过确是自己早间遗下的亵衣,那一道道湮湿的痕迹,如昨夜入目的那女子身上一道道的伤痕。
皇帝手中不觉攒紧,青筋毕现,站起。
“皇上……”李福脸上有慌。
李世民忽侧头望向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老人,硬朗俊颜露出数月来难得有笑容:“她尚肯为我落泪,朕不生气,摆驾太极殿,传谏议大夫魏征来见朕!”
武德九年十一月,李世民诏令中书省发出数十条细务,付于台省官员宣示天下,严格执行。
细务重申轻徭薄赋,与民安息,重施均田之法,劝课农桑,并奖励婚嫁,多育人口,招募流民安居。盛开科举,选贤任能,委任责成,明定职分。使百官各有其事,各负其责。改革旧弊、严定考课之法。一应去奢省费,兴修水利、疏浚河渠,设置义仓,以备凶年。并大兴音乐。修定礼仪,尊儒崇经,以孔、孟之道教化人心。
武德九年十二月,经朝官商议之后,定新皇年号为“贞观”。
临近岁末,天气似乎特别寒冷,早先的一场雪尚未化去,天空又纷纷扬扬落下一片。
流云宫外,东儿将一盅滚烫的茶水泼在外间积雪上,须臾便结成了冰,杜小东咂咂舌头,赶紧缩回了身子。殿内四周因垂有厚帐重帏,挡住了凛冽寒气,更兼炉中银丝炭一烧,暖气氲散,温和如春,东儿只着了单衫在炉边泡茶。
寂静的空气中,偶尔传来竹枝被折断的声音:“这场雪再下去可不得了!”杜小东咕哝道。
窗前刺绣的女子不觉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也是,这雪再下下去,东儿怕是要闷死了!”
被她一语道破,杜小东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姐姐又笑话我!”
齐王妃放下手中针线,打量着面前半大不小的儿郎,杜小东若跟在杜如晦身边读书习字,再练习些骑射,纵然身上有缺陷,也不失为在这世上好好活了一遭,又何苦要同她一起守在这清冷宫中:“东儿,过几天,姐姐便让杜先生带你出宫,可好?”
杜小东手中端着的空茶杯咕咚一声失手滚落在地上:“姐姐你不要东儿了?”少年脸色慌乱。
“不是……”杨珪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这孩子解释,又不能伤了这孩子,“东儿也要上学堂,习些武艺,将来才有出息,出人头地!”
杜小东紧绷的脸色这才一松:“我不要做什么英雄,更不要有什么出息,东儿看到过那么多这样的人,他们即使拥有了很多,却未必真的快乐,东儿只想陪在姐姐和杜先生的身边!”说罢嘻嘻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东儿!”齐王妃心中无故一伤。
“怕是先生来了!”杜小东下刻支起耳朵,齐王妃从窗前站起,漫漫雪皑中,果有木屐之声压雪而来。那男子,她昨日已密密嘱咐了他几次,那人自己也是同意的,谁知今日仍是冒雪而来。
“中书省离这里不过几步路,统共都是要入宫的!”那清瘦的男子温煦的笑容穿透风雪溶进她的眼眸,踏门而入。
齐王妃伸手替他解下颈间大氅系带,动作娴熟如故人。
喝过东儿递来的暖茶,杜如晦被冰雪冻白的脸色微暖:“幸好陛下早有预见,否则大雪压宇,凉州,甘州一带百姓只怕又要挨冻!”
迎上齐王妃眼中疑惑,苦笑。“陛下早一个月前已从库中拨银五百万两,专为两州防寒……连年征战,国库早已空虚,加之今夏江南富庶之地频遭水患为祸,不但赋税微薄,更要朝廷赈济,否则甘州的百姓还可以多些赈灾之银……陛下这几日愁的竟连自己的生辰都是忘了!”
“先生既是兵部尚书,又如何管户部的事?”女子低头说出:“况且,皇后娘娘放掖庭宫女三千余人,这几日更正忙着在后宫命妇间募集银两为陛下分忧……”
杜如晦瞧着面前不施一饰的荆钗女子,摇头而叹:“国事频繁,内忧外绕,陛下虽身处九阙,毕竟是和寻常人一般都有七情六欲!”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贤德无双,有她陪伴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分忧,陛下不至寂寞!”杨珪媚回道。
兵部尚书只得暗叹一声,起身,不再逗留:“陛下今日三十诞辰,朝事不罢,但晚些会宴客群臣千秋殿,以示庆祝!我看过你后,便要赶去!”
杨珪媚点头,外面飞雪连天,她送他至宫门口:“先生行路小心!”
杜如晦的人影已远在苍茫处,她的视线略抬,望向那风雪中高耸的太极殿。才过未时,天色却已昏暗,太极殿飘摇的光摇曳进她的眼帘。
今日是他三十的生辰。
冬日日头短,不过黄昏,天已全黑,寂静的天色中,遥遥传来喧声,流云宫的宫门也在那一刹被敲开。“姑娘,陛下着奴才给姑娘送寿面来了!”
她揭开帘拢,一股清香扑鼻传来。
“姑娘,陛下还有一份书柬交姑娘亲启!”来的老宫监恭敬递上信笺,她素手启开,浅蓝笺纸上一行熟悉字迹入目:
今夜,当踏雪来会,君素偏执,可致我徒劳往返也?
文庭远
短短几字。一个低低的问,却是出自当初文庭远的笔触。
落雪沾上那浅蓝色的纸笺,模糊上面硬瘦的字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是帝王之笔,这信笺字里行间的小心谨慎却更似那宝马金裘的当初少年当街一笑,扔给那时少女怀中的一份轻佻试探。
她无端失怔而笑,不敢想象他如此行径尚能牵动自己全身心灵。
那宫人早已走的顷刻无影无踪,也不知是不是仍是这人的授意。她望着这宫门外飞舞的狂雪,瞅见自己的心也幻化成了一片晶莹,随着冽风在空中起伏传承,再不知所去所往……
人定时,东儿在隔壁已酣然入睡,她这厢独独推开棱窗,似飞雪般的纷乱落上她的衣衫,眼中却已成别种宁静。
——见或者不见,来或者不来,他都在那里,她都在这里,然,既有些东西永远横亘在他和她之间,如永无能摆脱的梦魇,譬如,不哀——那样一个孩子,那么,所有的一切何曾会改变半分?
她遂闭上眼睛,强自让自己睡去……月移上中天,昏黄中却刺痛她双目。……待推开门扉,静静的立在竹林的浓影中,浓黑的竹影湮没落倒在地上的瘦削身影。
夜深时分,皇城安静的如停止呼吸。——许久后,流云宫的角门被推开,那一声吱嘎如利刃瞬间穿透心脉,她站在流云宫外漫天的雪月中,遥望向那在目的立政殿。
立政殿内最后一丝烛火也熄灭了,整个皇城似乎只剩下她一人如这片苍茫雪刃中的小兽,无处躲匿。
心中一刻间却如明镜,有窒息的痛。
她这是在等他。
——多少年过去了,他或为秦王,或为帝王之尊,她当他,或许从来是一般的阡陌男子,如此简单,但这样的简单或许并不能容于这深宫中,也再不能容于那帝王天下的男子身上。
他是李世民。
但是此刻,她仍愿意站在这夹道下的松柏边,遥遥望着他或已入眠的立政殿。
或许,单单只是因为今日是大唐皇帝三十而立的日子。
未有多余的思绪,只是如此。……天已微明,各宫中已有微薄人声传出,一夜寂凉。她眨动肿涩的眼皮,回身……回身,对上流云宫外,那深深翠竹掩映下那素白的身影。
白色的雪氅上积了厚厚的雪粒,竟恍惚是一尊不会动的石像,白衣溶入雪色,那碧色的竹叶就那样坠下那人的眉梢。
枝叶婆娑。隔着数丈的乾坤世界。
她在此站了一夜,他竟也是陪了她站了一夜?——黑瞳中光亮似被这一夜的风雪熄尽,缓步走近,收她冰凉身躯入怀,一语未发。
许久,指尖抚过她额头:“这伤终是肯淡了些么!”低唇,吻上她额心,再度拥紧她。
他的唇灼烫如烙铁,英挺的面容上有异样的绯红。微垂头,在她的肩头徐徐合上双目,那一身的重量几乎顷刻间压垮那女子的身躯……
年轻的皇帝病了,病势汹汹。自登基后第一次取消早朝,瞬时朝野上下震惊,猜测纷纷。
然不过一个时辰,宫中传出圣谕:着右武候大将军尉迟敬德执守宫禁,各部有司其职。事有紧急者,着左右仆射,中书令房玄龄,礼部尚书长孙无忌,兵部尚书杜如晦合众商议,再入内禀圣。
积雪漫足,立政殿外,杜如晦看着迎面走来的素衣女子,眼中不无震惊,然片刻间恢复平静,停住了步子。
“杜先生!”那女子已仰脸看他,眸子中沉重。
着紫色大科朝服的兵部尚书迈前一步,不觉抚了抚她益发瘦削的肩膀。
当一度听太医说及皇帝是因感染风冻引发气虚发热,他无端意外。身为一代天尊,内侍宫女随伺在旁,年轻的皇帝怎会轻易被风雪冻伤?只是他没想到,李世民竟会用这种方式去对待一个世间女子,这本也不是一个帝王雄心所该做的事!
他一时竟不知该是为这女子喜,还是心有所忧,目光怔仲——
“是我累他……”眼前的女子低头的刹那,悔,痛,诸般的杂绪,在离开身后的这座大殿时,终于浮于脸面,翻卷而起。
那一刻,眼前……无数双手将他从她手中带走,她跟在那一群人的身后来到他的寝殿,她看着匆匆而来的太医跪膝为他诊治,她看到他醒后那一眼平平掠过的目光……彼时,她站在书案后,这立政殿中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的地方,恰能看到他。
而他,恰不能看到她。
“四海未平,陛下殚精竭虑,忧思过多,早些日已有病兆,为臣的曾多次劝过,然陛下要思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六儿”,清眸中一点亮意闪过:“若能劝陛下这几日好好养病,你也算将功补过!”
“他怎会听我?”杨珪媚侧头,望向身后薄风中的立政殿。
就是方才,病中的李世民又着人将积下的奏折悉数送进圣阅。
“你不防一试?”兵部尚书依旧一番淡定笑容。“统共,也是为了陛下好,你为何不试一试?”走前一步,“六儿,去试一试吧……”
立政殿殿中虽宫女形色来往,太医侍候在外,却连半滴人声都少传出。那方才还在身边郑重为人臣的兵部尚书却已离开,他携她入殿,却把她一个人留下,独自去面对那个半靠在龙榻上的年轻皇帝。
皇帝有一刻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屏退身边的宫人,静静的看着这女子的局促。半晌,见她兀自不说话,重新拾起身边的奏折皱眉看着……
有宫人轻轻走入,将一碗滚烫的药汁递到她的手上,那碗上的灼烫炽热着她的手心,她盯着手中的药碗,又看看近在身侧的那人。
她掌中的肌肤已灼成赤红。
“咳……”龙榻之上的皇帝轻咳出一声,此刻坐起,披着的薄锦从他身上跌落,只着中衣的阔肩暴落在空气中。
他静静的看着她如此,只能决定坐起。
杨珪媚却在这一刻走了过去,一只洁白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头。
眼神交错,李世民默默的又回到榻上半躺,原本停留在肩膀上的那只洁白的手就要收回,却被另一只手握住。多年刀剑的磨砺,指腹上有一种粗糙的摩挲,他低头翻看她掌心中被滚烫灼出的绯红,皱起眉头。
“你生性执拗,不肯转圜,历来如此,如今连服侍人都不会……”他低低叹出:“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丫头,你这一生该怎么办!”
他的语声低重,对她,亦有无数的牵挂无奈。她不禁他会有如此的语气,端着青玉药盏的右手冷不丁的抖了一下,那琥珀汁液中一双晦涩的眼眸也益发的不清晰。
不动声色的举起银匙,将药汁送入他的唇边……对上那双清朗灼亮的黑瞳,一股酸涩从心底泅散开来。
李世民低头瞅着面前的药匙,却迟迟没有张口:“朕不必再吃药!”他看了她片刻,说道。
这多少年头,一次次的刀头舔血他都扛过来了,又怎会被这小小的风寒吓住:“这一碗碗的药已喝下去不少,也不见有什么起色,朕休息片刻就好,这药还是不喝了!”他伸手,去取榻边堆积如小山般的奏折。
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手指微动,纠缠住他的手脉:“陛下怕苦?”女子微带戏谑的声音忽传入他的耳膜。
“胡闹!”俊颜上有微薄的绯红,李世民侧头盯着面前似笑看向自己的女子,她竟在笑。
“我自小怕喝药,洛阳时候,娘不知哄过我多少次,陛下不喝,六儿自然那般认为!”女子仍是笑的异常。
她此刻自称六儿,他盯着她那张脸认真看,许久,接过她手中的青玉盏,仰头将一碗药汁喝的干干净净:“你可满意了?”他将碗底给她看。
“陛下圣明!”她垂眉,模样恭顺。
“如此就算圣明?那做一位明君岂非太容易?”他笑。
“陛下若不肯对自己好些,又岂会对身边的人,对天下的百姓好呢?”她仍是笑。
“这岂不是又是谬论,朕若不愿服药,朕就不能做一代明君!”他无奈反诘。
“自然!”那女子的眸中有不屈的倔意:“陛下不单要按时吃药,还应该听从太医的规劝,去汤泉宫好好休养身子,待病根断了后再来看这些折子!”她将散落放在他身周的折子收起,堆回案前。
“胡闹……”他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她俯身一摞而起抱走他的折子。
“丫头莫胡闹,这当中有一些急需朕批复,再交门下省即刻去办……”李世民待要从龙榻上坐起,一双小巧的手却在此时张开,直直将他方坐起的魁梧身躯拦腰楼住:“你是李唐的天子,我自然明白,但更在我心里,你曾是我想要依靠的人,我只想你一直好好的,等病好了再看,好不好?”那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哀求,低低的徘徊在他耳边。
年轻皇帝的肩膀一僵,任由她抱的紧紧。
许久。
“六儿,乖,不要胡闹……”语声宠溺,但固执。“你也知道,我继任大统并非得自正途,所以更应该比那些历代君主更为贤明,更为勤勉,这天底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朕,朕不敢给他们落下任何口食,朕的一生,不愿被刀笔吏欺于史册!”
他有他的骄傲。
而那女子,有她的固执,搂住他腰际的手并未因他的一席话而有丝毫松动。
而他,纵然拉开这双手不费吹灰之力,但,终是不忍。
“好,朕答应你,明日去汤泉宫,恰好父皇也在那里,此去也可以颐养膝下!”他终于无奈在她耳边开口,偏首,停憩在她颈窝中。
“但是朕要你随驾骊山!”
立政殿外,宫人大臣纷纷出入,行色匆匆。皇帝突然决定去骊山养病,朝堂之上自然有诸般安排,而大内更要准备车鸾辇驾,一应器物,御寒之衣。
暮色中,她一个单薄身影从立政殿的檐下走出,望向那渐次黝黯的天宇。——那个少年,他如今在天上,一切都应该看的清清楚楚……如此,他会怎么想?
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落,落进她的发鬓衣领,凉凉的瑟意。
我继任大统并非得自正途,所以更应该比那些历代君主更为贤明,更为勤勉,这天底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朕,朕不敢给他们落下任何口食!
…………
三皇子,那一场屠戮,原没有真正胜利的人,去了挡在路前的一个障碍,他的头顶上却悬了另一道更可以让他这一辈子都坐卧难安的枷锁,让他不仅呼吸薄凉,也再不能放开心胸……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李唐的第一任皇帝,太上皇李渊,自这个儿子继位那天后便避往汤泉宫,再不肯见自己的儿子一面。
而她,李元吉的妻子,齐王妃杨珪媚,面对这个男子的时候,心中那种怨嗔不定,哀喜难以自控,也勒的她心肺之间的那种疼如利芒时刻加身,拔之不去。
“你生性执拗,不肯转圜,历来如此,如今连服侍人都不会……”那个声音就在她耳边一次次的问她:“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丫头,你这一生该怎么办!”
杨珪媚忽在夜风中这一刻阖上双目,独自品着那种冰凉没顶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