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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将来 殇子之痛
    贞观三年十一月,李世民以并州都督李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汉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

    皆受李靖节度,分道出击突厥。

    暮秋之际,一团团黄金盘般的花丝累累绽开,墨绿菊叶上尚沾染了晨间的朝露,虽则天已半斜至中天,仍在不时的风中摇曳欲滴落。

    手中那份奏折上的字又渐渐的开始晃动,她不着痕迹的揉了揉眼角,待过些时再看,眼前那股昏昏沉沉的影憧不见少去,反而更浓,身子一瘫软,便挤落了案上一角的几份折子。

    ——身旁原本低而柔缓的诵读声音骤去,皇帝侧头,果见那女子又一次卧伏在这亭中的案几上沉沉似睡去,便是无奈摇头而笑,仍如往常抱她回宫。

    暮光灼红后来照进敞开的长窗,杜小渔坐在一边守着这女子,见她蓦地睁眼,水瞳中立透出怕被人看穿的惶意,忙伸手按住了她急急就要坐起的肩头,“陛下不在!”

    李世民不在流云宫——女子心胸间陡然一宽,那口硬忍的堵塞冲喉而出,待回过神来,她攥紧了手中那条透湿的帕子,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这去叫杜先生!”看着鲜红的罗帕上淋漓滴下的猩红,杜小渔猛的站起。——黏稠的血在她手上依旧滚烫。走出几步,“为了他,真值得么?”她忽然拧身。

    眼中不知为何迸出雾水,那握着帕子的手便冷不丁的抖,却又徐徐被另一只手软软握住……

    “小渔,还有一个月!”这时抬头,齐王妃被疼痛折磨的益发迷蒙的眸子中有依稀的恳求:“你再帮帮我!”

    杜小渔握着帕子的手不妨捏的更紧,嘴角薄薄一冷,再度转身,未及踏出一步,已另有人闯了进来——“姐姐,不好了!”杜小东一头汗水惊惶的直入内殿:“杜先生在衙省内突然昏了过去!”

    一口气瞬时提不起来,梗在胸口,现今又如被另一刀刺中,杜小渔捏着帕子的指尖便是猝然一抖。“他现在在哪里?”问这话的却是此时半坐而起在床上的女子,双颊同样的苍白颜色。

    “太医诊断后,羽林卫已将先生送回府去!”杜小东哭答道,望着面前这两个脸色顷刻惨白的女子,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转着转瞬就要落下。

    站在凉风瑟瑟的宫门口,那两个杜先生从小养大的孩子离的匆匆的背影消失在深远的宫墙外,齐王妃独自站在傍晚的风中——

    这一次,终于连杜如晦也病倒了。

    天色渐暗,她这刻抬起虚浮无力的脚步,依稀如履云端。

    曾如杜如晦所言,这即将出生的孩子正一日日的吸尽了她所余不多的精血。

    一刻站定,转眸遥遥望去,太极殿中的烛火已经燃起,李世民为了突厥之事已数日忙碌,北方的战报雪片传来,此刻小渔和东儿再离开,没有了这些人,这流云宫原会如此的寂寞?

    她不觉伸手,抚上自己高隆而起的腹部……依稀笑笑,眼角挂了怎样的担心和寂寥,喃喃:“明儿,幸好还有你陪着我。”

    飘起的夜色中,有鬼魅一般的雾水流动,谢小棠就是在这样的雾色中过来搀住她的手:“姐姐,我扶你!”那一声姐姐叫的亲切至极,仿佛她们本身便是血脉相连的人。

    谢小棠虽则此刻住在流云宫,但因杜如晦的叮咛,以及避讳,她的起居一直是小渔在安排,鲜有劳烦其它宫人,此刻小渔回府,她看着那样一张乖巧的依稀是孩子的脸,便缓缓的握住了谢小棠那只递过来的手。

    这女子的手凉的如一块经年久化不开的冰,谢小棠几乎是哆嗦了一下才勉力握住。

    流云宫的灯下,谢小棠看着面前的女子从桌上的玉匣中捏出一粒褐色的药丸,忙递过水去,她略低头,便显出耳后颈项上一粒青豆般大小的血红印记,“小棠,你这印记……”齐王妃的眼眸在初初望见这印记的时候更有些惊讶。

    谢小棠的脸色便有些慌,缩回脖子,垂首道:“是自小的胎记!”

    “小棠,你是哪里人?”那女子又道。

    谢小棠眨了下睫毛:“姐姐从前问过小棠,小棠是长安人!”

    那女子“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目光再次浅浅掠过谢小棠,谢小棠上前扶着她躺下:“姐姐先歇着,陛下若来了我便叫醒姐姐。”

    女子点点头,抓着被衾的指节又是泛青白,忙道:“小棠,你且去吧,我有事再喊你!”侧头,对着那孩子强撑露出虚弱笑容。

    谢小棠顺默遵从,走回流云宫西侧自己的屋子,合衣仰面躺在床上。

    ——因为皇帝不在这里,所以这样的夜太安静,连风都窒息了,隔着长长的走廊,远处的宫室内一声压抑过一阵的咳嗽,终于渐渐的消了……谢小棠却突然从床上直挺挺的坐起,走出这个屋子,走过那道长廊……隔着半开的窗子,她看到那女子仰面昏睡在榻上……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像极挥溅在洛阳大郑宫某处宫殿的那株丁香树上的,那久久不曾散去的血污味道。

    洛阳,洛阳……她才不是长安人,她谢小棠是洛阳人!

    小棠静静的走进了那间殿阁内,眼圈却是红通通的……鲜红的血点像桃花一般绽开在齐王妃手中那方素白的绢上,床上的女子依旧在昏迷中,眉心依然经年的被纠结,不断的梦呓。

    “姐姐,你终于不认得我了……”谢小棠亮晶晶的眼睛中忽然滴出大颗的泪水,她的双手犹豫着,颤抖着,终于点上了案上的那炉麟和香。

    白色的烟雾。

    如一个渐开始的迷梦,要走向一个疾速灭亡的结局,谢小棠就守在这浓烈的香气中,双眼晶亮如一头随时肆虐而出的兽。

    不多时的功夫,宫苑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须发皆已灰白的李福走了进来,这小孩子忙起身,目光极是乖顺。

    “原来是小棠在这边照应”,李福松出一口气,嘱咐道:“姑娘既已歇下,我这就去回陛下!若有什么吩咐便来知会咱家一声,你务必要留心看护!”

    这乖巧的小孩子低头答是,一路送出流云宫,冷不丁的面前的老人蓦地停住脚步。

    “小棠”,李福的声音低低的异样:“你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应当知道在这流云宫中不小心做了任何一件事,牵扯到的绝不会止你一个人……公公的话,你要明白,如今这里自然不比往日的秦王府!”

    “小棠明白,多谢公公提点!”这孩子答的乖巧至极,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放下一件心来。

    夜已极深,齐王妃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手掌被温暖的裹缚:“醒了?”入目的是李世民黑瞳中的半是参喜半是忧:“杜如晦已经好转!”

    女子在梦中也一直紧着的心此刻才松开,握过他的手:“太医怎么说?”他的手掌厚实而暖意透出。

    “怕要将养些时候,朕已命他这几日不得再入朝!”他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开,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陛下圣明!”她不觉释然笑出,窗外月华如练,笼在面前男子的身上如一层银光披覆,短短两日不见,李世民眼角依稀有些憔悴,但眸子却有别样熠熠的光彩:“李靖在北边军势顺利,不出几日,朕必定会给你一个大惊喜!”

    她感染他的豪情,双眸中也有了些亮色:“陛下要给我什么惊喜?”

    “既是惊喜,自然不能现在告诉你”,看遍她眼中种种猜测,又忍不住快意笑出,些许戳破:“不日怕有你我的故人要来!”

    莹白月光中,帝王的脸上有四海威服的豪迈……她打探看向面前的男子,他却倾身一倒,靠在她的腿上闭目似要睡去:“朕有些乏了,且在你这里歇歇!”

    窗外的月已东斜,马上就又会是新的一天开始。

    她的手指爬上男子的鬓角,轻轻的摩挲,浅睡中的李世民嘴角微松,眉间的紧蹙渐渐的平缓,不时便有了沉而缓的睡中呼吸声音……

    贞观三年十二月,李唐大军横扫漠北,势如破竹。

    十二月中,突利可汗入朝。

    黑衣如大漠无尽的夜色,猝然出现在翠叶斑斑下的宫宇中,鹰眼的灼冷依旧不减,对上女子那双水一般清洌的眸子,不妨各自失神。

    人生如初见,半世浮沉,当初桀骜的洛阳客行少年,草原穹庐外孤寂的男子,渭水桥边携风雨之势而来的突厥小可汗,到这一次臣服的李唐下臣。

    他口中的大惊喜,原本是另一个曾同样骄傲的男子故国不待,垂下那颗从来高傲的头颅。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那种撕裂开来的痛楚,所以此刻怔怔的望住了这突厥男子,只是望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知道这世上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再有用!

    而于这鹰眼的男子而言,当初洛水边惊鸿一瞥,到如今转瞬成人母的女子,她只是安静的站在那株木兰下面,乍看时,眼底却有如同他那般最后一眼回望身后那片莽莽故土的苍凉。

    ——纵使再回去,那片土地也再不是当初的那片家园!

    “故人就是这般待我这个故人么?”黑衣一扬,朗声而出,突利大声笑道,被大漠之风刮成古铜的脸颊上笑意涟涟,短短一瞬,战乱,远离故土的流离仿佛都已散落出了这突厥王子的心肠之外。

    女子怔仲的面上也是一缓,便抿出一个暖的笑意,亲手倒了杯茶送到他手上,突利笑呵呵接过:“早闻中原地大人杰,从今以后我倒真正可以逍遥于天下间山水了!”突厥的小可汗仰头,饮茶也如喝酒,喝完手往前一送,仍是要那女子倒满。

    “陛下不是着你做顺州都督?”她小心翼翼问出。

    “你这个李世民的妃子对我这个落败的突厥人似乎很关心?”突利忍不住再次笑出,笑意中却再遮不住落寂,侧头望向深宫中那片长竹:“阿史那王族的子孙,处罗可汗的儿子如今已垂下他高贵的头颅,难道你要草原上的银狼俱跪伏在中原皇帝的脚下才肯罢休?”

    她一时噎住。

    草原可汗凝视她脸庞……许久,目光转往别处,淡淡道:“他既留你在身边,为何竟一个名分都吝啬给你?”

    她再度送出去的那杯茶,便停在半空中。半晌,垂头:“我本是齐王故妃,如今苟且留在他身边,岂能再让他因为一介浮名而坏了德威!”

    一句话让沦为俘虏的突厥小可汗陷入沉思,许久,独自苦笑:“好,你既信他如此……而我,终也将我的子民皆送给了他,只盼他真能不负旧日盟誓,善待我突厥族人!”

    …………

    “朕一言九鼎,从今往后,你东突厥的子民与这中原的百姓俱是我大唐的子民,朕必将一视同仁,恩泽普及!”何处突然传至的金石之声,掷地铿锵。

    “朕封你为顺州都督,掌管顺州一切事宜,若你哪天发现朕有违背今日所言,你反唐之日,朕绝不怪你!”

    突厥王子的黑瞳蓦地收紧,凛然抬头,无端对上另一双更浓更黑的黑瞳,同样的望不见边际,那双瞳子中的霸气和豪气却是他始终输却一筹的。

    ——所以,成王败寇,败的心服口服。

    “陛下让她一个妇人来作说客,这一手棋便是低劣了一等!”小可汗的口中却并没有低下曾有的桀骜。

    “若是你仍肯执掌顺州,朕这一个安排,顺州的突厥百姓都会感激朕,颜面之事,朕损折一回又如何!”皇帝叹道:“突利,没有人会比你更熟悉怎样安置,于他们才是最好的一件事!”

    突厥王子的眼中便有低而沉的流光不及湮没。

    “颉利的人头,过不了多久朕就给你送去,算是朕给你上任顺州都督后的第一份见面礼!”帝王笑道,眼中有睥睨天下的豪情。

    李靖率骁骑夜袭定襄。李勣出云中.与突厥战于白道。——颉利已成困兽之斗,离死之期早晚。

    突厥王子的瞳孔愈发的缩冷,猛然将手中那杯满满的茶水往石桌上掼下,力道之大,绿玉做的杯体“咯”的一声裂开,茶水四溢流出……

    是夜,大唐皇帝在武德殿为这突厥的小可汗的设宴洗尘。

    舞低楼心月,欢宴正浓时,便有臣子请奏,传闻突利可汗的羌笛是塞外惊传,恳请聆听。

    一言既出,御案之侧,九丈华屏后的晶眸便瞬时黯淡了许多,隔着遥遥,皇帝的面目也是瞬间望了这厢一眼,隐于十二旒冕下那张英挺的面容笼在大滩阴影后,看不清此刻神情,却是片刻默许,点头。

    她眼中一时更暗,耳听着一片羌笛声尔后穿插进这片冷寒空气中,那么孤,因再无草原大风的相伴,流连在一个外世踯躅,突利孤峭的身影长长的被武德殿中的明烛印在面前的九丈华屏上,逶迤蔓延开来……

    她额头忽的沁出大粒冷汗,徐徐冷意倾上脖颈,盘坐在案几后的身体摇摇欲坠……

    杜小渔此刻上前,慌道:“这是怎么了?”却见齐王妃咬紧牙关,硬忍道:“回宫再说!”

    待起身强撑了几步,忍不住又低低痛呼出一声,腹中一时钝痛如钢刀裂体,扶着宫阑的身子便渐渐萎靡,连带着杜小渔那张焦急的脸也一发的模糊远去……

    听得异动,皇帝的目光顷刻落在这处,冕服的衣袖拂下,便要倾身离案赶来,而突厥王子的羌笛业已落幕,此刻上前跪下一步,声音低的恍惚只有面前的皇帝才能听到:“陛下,四夷君长,各部酋长都在,陛下既要彰显大唐国威,此刻断然不可离席!”

    仰目,顺州都督阿史那什钵苾的鹰瞳中波光泠泠:“陛下若是放心,让为臣去!”

    一径起身,曾经的突厥小可汗四面拊拳,黯然离开,背影萧瑟,引无数目光叹息,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或唇亡齿寒的无可奈何。

    大唐皇帝的目光便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隐身入那九丈华屏后,墨瞳中黑色愈浓,蓦地,倾身立起。

    耳边陡然无数嘈杂,那双有力却已紧紧拥住了她的双肩:“不是时候尚未到么?……”先前一刻还在大殿中谈笑纵横,稳如磐石般风雨中不动的男子,却在一刻间稳持顿失。

    她却已经痛的不能言语,兀自抬眼望住他,强笑而出……女子的裙下,一股潮红缓缓的漫过金砖的缝隙,慌乱了皇帝的黑瞳……“李福,速传太医,传稳婆……”

    皇帝此时的面目是慌乱的。

    突厥的小可汗这刻倚身在武德殿外的玉柱上,默默的看着眼前面有慌色的皇帝大声的下令,犹如困兽——原来这般强硬的男人仍是有软处的,明白这一点,黑衣却有一刻是愈发的落寞了。

    …………

    李福已疾去,武德殿的几个宫女伺候在一边,却不敢走近这刻激动异常的皇帝:“诏杜如晦进宫!”猛然想到这女子上一次难产的梦魇,皇帝在一团混乱中再次大声敕道,冷不防的一双手稳稳的落在他肩头:“陛下冷静些!先送她回宫,杜如晦那,我亲自去一趟!”

    那个被他灭了家园的突厥故人的手此刻便落在他的肩头,一时间,皇帝玄瞳中有异样掠过,却无心思顾及,小心将怀中的女子抱起,隐忍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有事!”

    弃软轿而不用,皇帝就这样抱着这个女子大步流星往流云宫赶去——他怀中的女子虚弱笑着,看着帝王额头因为焦急而沁出的汗珠,终被疼痛折磨,只能将脸贴在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房上。

    他和她的这个孩子,终于要迫不及待的出来么?

    ——她想。

    他是神授天命,有这样的一个男子在身边,护住她满身风雨,上天必然会庇佑他的孩子:“陛下,宴未尽,陛下快些回去吧——”腹中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胸口一波狠过一波的窒闷,是比之多少年前的那一次狠烈了更多,而她的瞳孔始终圆睁,吃劲看住面前的大唐天子。

    他是这样的慌张,以致她几乎再认不出这个人,只低沉对她道:“六儿,你莫再说话,朕在这里!”

    …………

    于一处,手上的力道猛的一空,李世民骤然见着那道帘在眼前隔断,右手缓缓搭上身侧紫檀木架。

    “陛下——陛下出来更衣已久,还请陛下移步回武德殿,各路酋长还在等着……”李福这时上前一步,为难道。

    皇帝双瞳再度一眼望去流云宫此刻渐次垂下的层层帘幕,片刻转身,仍向武德殿而去。

    流云殿东殿,床帷边围以厚幛,几个皇宫中最有经验的稳婆正不停的替榻上苍白如纸的产妇拭汗,布帏外,一群太医不知所措的四处踱步,惶急中,一道青布影子从流云宫外闯入。

    “杜大人!”众太医顿时如看到救星般迎了上去,右仆射清冷的眸子中却是凉飕飕一片,不发一言拂开了众人,径自走入那道布帷去,一群太医顿时噤口讶异。

    “诸位大人,还是先请出去吧!”布帷内,稍后又再度传出那位右仆射的声音。

    众位太医于是面面相觑——面前此人无愧治世能臣,而论医术造诣,这里的任何一人都未必能及得上他七分,但这般大胆不顾宫闱规矩,欺视太医院,却从来不像是这人本来面貌。

    “阿史那什钵苾请诸位大人速速出去!”黑衣倒映着寒夜,赫然是那个才兵败投唐的突厥小可汗突兀立身在这群太医面前。

    再不情愿,太医们还是蜂拥而出,他们抬眼处,年轻的皇帝此刻宴尽后已归转,只身站在宫外潇潇风竹下,好似对这边发生的一切都闻所未闻,睹也不睹。——只竹边的深寒碧水倒影中,一张冷峻僵硬的脸上始终没曾松动过一下,侧耳,仿佛是正倾听着那流云宫重帘后传出的任何一息可能的轻微声音……

    “杜先生……”目睹半月未见,此刻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右仆射,面色惨白的齐王妃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先生,勿负我所托!”她愿意从这一刻起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面前的这个男子。

    “你做的很好!”是赞许的话,右仆射的脸色却是铁青的。而他,早半年前的时候就已明白,在面对着身前这具女子残存的躯体时,他再精深的医诣都已再无用武之地。

    ——将布裹放进女子的双齿间,两个宫内最有经验的稳婆满目怯意的看着面前这个单薄的右仆射大人从针奁上抽出一根两寸长的牛虻细针——

    “切记我之前所嘱咐你的,否则枉然!”右仆射缓缓开口,手间一簇银亮,一分分指间,在钉入纤白的指头时,皮肤上沁出一点点的血红,再一分分的噬入,直到抵达指骨:“按住她的手!”右仆射突然开口道。站在两旁的杜小渔和谢小棠原本苍白的脸色惨白更甚,却各自默默上前,用尽全身之力扣住了那个女子的双腕。

    谢小棠清晰感觉手中的那个肢体在一次次的抽搐,蠕动……她看到捏着针尖的男子眼角微湿,下手的力道却一分都不能减少……

    皇帝不能忘却几年前那一场生产,漫长的一夜,他在凝烟阁外等了那么久,他原本已有这样的心里准备,但今夜,他仍是等在宫外,一切却仿佛出奇的顺利,顺利到他心底始终的那个担心也似乎变的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了。

    他的思绪还在漫夜中寻找落处,那样嘈杂的时候,他忽然独独听到有人喊道,“出来了……”,再下一刻侧耳,空气中果真传来猫般的幼小呜咽声……

    “是位小皇子!”——那是杜小渔喜极而泣的哭声传出。

    流云殿东侧殿内人影错乱,忙乱中,稳婆手脚麻利的擦去新生儿身上的污血,将甫生的小皇子裹进淡黄的襁褓,抱向外间。

    帏布内,刚诞下帝嗣的齐王妃已然昏迷过去,青衣男子从她指尖拔出那几根银针的时候,即使昏过去的女子身子仍在一次次的抽搐不断……

    右仆射捏着针尖,呆呆的看着那寒冷的尖端。

    初生的婴儿有粉红的肌肤,乌黑的胎发濡湿的贴在小小的几乎只有他半个手掌那么大的脑袋上,似乎从温暖的海洋中骤然被牵扯到这世上,本来阖着的一双眼睛突地睁开,竟也是同他一般漆黑的乌瞳。

    ——亮如黑曜石,闪着波动的光,却又像极他母亲的那双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浓如汪洋般的深情。

    “明儿!”他轻声的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李明在稳婆的怀中似有感应般的偏了偏脑袋,那双苍夜般墨黑的双眼转向这个一身明黄的男子,与那双同样黑的如墨的眼睛对视。

    “呀……”,刚出生的婴儿咿呀喊出一声,随即后,阖上了那双令星辰都失色的小黑瞳。

    稳婆站在那里,忽然冷的张口,牙齿上下打结都说出一句话来。

    一身明黄的大唐皇帝玄瞳不觉一愣,蓦地抢过她手中的孩子:“明……明……”这流云宫的所有人都瞬时被皇帝喉咙中陡然凄伧的吼声震住。

    杜如晦从宫中闯出时,眼见着年轻的皇帝后背抵住殿门,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帝嗣。……他几步赶上前,探指过去,那甫出生的小孩子的鼻息竟已早一刻断绝。

    “嗬”一口气哽在喉间,右仆射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欲坠。

    皇帝失神片刻,抱着手中甫出生的皇子本能的要往流云宫东殿走去,一个人影便颤颤拦住了他:“陛下不能去!”皇帝眼中如被封冻的痛楚恍惚被刺醒般,徐徐漠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若不想一失两命,就不要再走前一步!”平生第一次,没有君臣之礼,那个清矍的右仆射无礼的挡住帝王的脚步,他的身后,李世民望向重帘后,自那一刻起便没有任何一丝声息传出……

    “她安然无恙?”皇帝忽然这样问出。

    “臣以性命保她无恙!”面前他的右仆射答的没有丝毫迟疑。

    “好,那你告诉她——朕就在这里守着她!”冷风中的皇帝牵了牵唇翼,拒绝任何一个要将那小皇子从他手中抱走的企图,背脊僵直,站立在当口,周身的冷冽让所有的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许久后,仰头,不让人有觊觎他目光的可能。

    死亡一般寂静的夜空中,那小小的孩子半张的小口,依稀是一个不成形的笑容……那个小小身体上一点点消失的温度却是他一滴滴的感觉过的……皇帝的瞳孔訇然收缩,漫入洪荒的苍凉。

    谢小棠坐在地上,她的蓝花裙踞上还有榻上女子一滴滴的血,右仆射坐在榻边,宫外风凛冽处,那个大漠来的突厥可汗的那双眼睛也是冷的。

    杜小渔的眼中是无望。

    她突然看到杜如晦伸手,揭开案上那个鎏金博山炉,两条螭龙盘绕其上,杜如晦的指甲猛的扣上那龙身,炉子翻倒在地上,里面的熏香散出……浓郁的香味中,右仆射本来雪白的脸色更白,全身的骨骼发出裂痛之声。

    “小渔,你将她吃的药拿来我瞧瞧!”没有意料中的喝斥,右仆射的声音忽如死水般的安静,他忽然强撑站起一步,向这个自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走去,扬起手……蓦地喉中一甜,眼前立时血色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