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世间男子 半生之后
    贞观三年十二月末,年关将近,右仆射杜如晦以疾去职。

    宫中一眼望去人人缟素,过目处白绢灵蟠布置,李唐的第二任皇帝李世民辍朝三日,却以一种异常仓促的方式将夭子随葬在九嵕山尚未开建的昭陵南麓。

    皇子墓穴完成,距离他大限后的地宫不足五十米。

    小皇子死的离奇,虽则宫中已有因流言而被杖毙之人,但传言反而愈发泛滥,民间甚至私下流传,皇帝杀兄霸占弟媳,始有这个报应。

    而对于那位以乱lun之身而泽被皇恩的齐王妃,虽不免有人同情其失子之痛,却更不乏其罪有应得的感慨。

    毕竟,这是个不忠不贞的女子。

    长安繁华市井。

    原本靠窗而坐,执杯而饮的黑衣男子猛的站起,一道寒光如电,面前的桌子应声被斫断,满酒楼的议论纷纷骤停,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这个有鹰一般冷毒目光的男子身上。

    片刻间,人声鼎沸,方才还流言四飞的这家酒楼中已人踪全无,店掌柜缩在柜台下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黑衣外族之人满身酒气的走出酒楼——蓦地眼前一花,落进怀中的竟是一锭十两的赔金。

    大漠的鹰笛横泄苍廖清音,一曲终了,那个周身裹在雪白狐裘中的女子惘若未闻,见他走近,只是动了动眼神。

    “我带你离开这里!”黑衣蓦地低头,在女子的耳边说道。

    雪发之下的雪颜没有丝毫表情,她维持这个神情已有一个午后。

    “你这蠢女人,你知不知道这长安城的人如今都是怎么议论你的!”陡然暴躁的愤怒依旧没有引起那女子的注意:“留在这个人的身边,你当真没有一点后悔过么,事到如今?”阿史那什钵苾忽然低低说道。

    声音不大,那女子却终有了感应,极慢的似在时光流中回转过头,目光沉沦:“突利,你让我再想想……”

    阿史那什钵苾望着那张清冽的容颜,看清那上面冰雪一般的冷艳。

    黄昏的一月,天降大雪,一个人影走上太极宫的殿阶。

    李世民从御驾上望着那个正向他走来的女子,她的脚步很缓,步子很轻,走到他的身边用了极长的时间,如攀临一座再不能企及的峰顶,皇帝面上却没有一丝神色,眼看着那女子走到身旁,跪倒伏在他的双膝边。

    他们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说话。

    ——仿佛也再无话可说。

    更多的时候,他就这样拥着她,一直静坐到天明,看着窗角的月亮从西边一直移到东天,如此,送走贞观三年的岁尾,迎来新的一年。

    李靖率骁骑夜袭定襄。李勣出云中.与突厥战于白道。北境捷报频传,已过而立的皇帝瞳子深处的哀恸减却些许,轻抚着膝上那头雪一般的长发,拂过她柔软温润的额际。

    “我想去天牢看看杜小渔!”女子将他宽厚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之上,在他身前忽然说道。

    他以为她对他会有怨,却不曾料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杜如晦引咎,这几日病情益重,纵然是鬼夫子最引以为傲的爱徒,心病却也是不能自医。——而她,终究是放不下那个男子——

    “等过几日,朕再让李福带你去!”皇帝漆黑的瞳子忽有她再不能看见的怒意。

    他承认,纵然他没有立刻杀杜小渔也是存了杜如晦的情分。

    然,即便在母胎中便已不足,难逃折损厄运,但若没有那一剂淡竹叶根,或许,那孩子最后一个残的笑容,作为他的生身之人,他的父皇不致最后错过!

    ——皇帝的手脉无来由的一刻揪紧,更一分。

    “陛下稍后是否就会立刻下旨杀了小渔?”仿佛听清他的此刻心声,那女子忽然抬头。

    她面目上忽然露出奇异惨寞的笑容:“陛下——能不能将小渔交给我!”

    皇帝的目光深凉的垂下时,望住身边的女子——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的离开,终使这个刚步入中年的皇帝的心突然变的疑窦,不安——

    有一种毒,以为柔软无害,自何时却忽如一根嵌入血肉的丝线,一分分崩离的模糊,那份疼痛,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应该有话对我说!”那女子握住他那只掌控李唐万顷山河,也掌控了另一个女子性命的手:“她欠下我的,不能这样一死就算了!”

    “果真——只是如此?”李世民望着面前的女子,许久,去抚她发间的那枚玳瑁簪子。

    深夜,凌霄阁,她站在长窗边。

    朔风寒冽。雪绵如絮。

    立政殿的烛火明亮,夜深时分,那个明黄的人影负手同样在窗边站了一炷香后,终于离开。——两扇窗,两双瞳,隔着一个庭院的树影深深,她在暗处看明处的他,他天颜之上的点墨挣扎她看的清澈通透。

    而他在明处看暗处的凌霄阁,看到的只是一团梦魇一般的黑,他望不见她。——什么都望不见了……心中却另有一丝久溺在一片汪洋中始可挣扎而出的感觉,那种感觉让皇帝的心曾一度猛的跌至谷底,然最后却似乎是松出了一口气。

    “李福,去安仁殿!”皇帝犹豫了很久。

    ——安仁殿住的是阴妃。一年前,她刚给他生下齐王李佑。

    须发皆白的李福望了一眼与立政殿一廊之隔的凌霄阁,皇帝将那女子迁到这个他只要一抬脚就能走到的地方,现在却要舍近求远去另一个妃子处,这帝王此刻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而皇帝已当先走出立政殿,李福看着他匆匆的样子,竟似在逃避一些东西。

    那扇窗边,当皇帝的身影终于消失时,凌霄阁的那扇窗子也轻轻的掩合,微薄夜光中,齐王妃的颊边似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双手更紧得握住了手中的物事——那是皇帝给她的,一纸圣旨,盖有他的御玺,上面却空白无一字。

    长夜漫漫,这一夜她竟睡的出奇的安稳,日光中醒来,对镜梳理一头苍发,手指勾勒发丝缠绕,侧头望向窗外安仁殿方向时,这一夜,他也应该睡的安稳吧?

    相濡以沫——苍白纤弱的手指伸向那份御旨,如握住另一份最后可能的圆满,她没有再迟疑,一架青布小车在李福的首肯下出宫,没有人知道车里面会是谁。

    一路出城却没有直奔杜府,她让东儿沿着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一路向南,折过热闹非凡的长安东市,才复折北,驶向长乐坊的杜宅。

    她一路看着这帝都的繁华,繁盛的如一场绮梦般的不真实。……何处是真,何处是假?她骗了自己这么久,想的这么久,或许,真的一切都到了应该想清楚的时候。

    一夜北风,梅树下的男子形神皆瘦,弱不胜衣,依稀要被风吹去,他的身旁,那个温顺的侯君集家的女儿端着一碗汤药,无辜的别过头,两双美丽的水眸对望,一个无奈,一个怔仲。

    侯采薇将药碗送到她手上,欠了欠身,露出歉意的笑容,径自往里堂走去,依稀,那个叫杜构的孩子正在内室哭闹。

    齐王妃缓缓走到右仆射身边,男子知道她的到来,却始终没有回头。

    她伸手摊开杜如晦的指尖,杜如晦同样苍白的手指微抖,侯采薇一直端着的那只药碗已经停在他的手心,女子复将他的五指合拢:“先生的这份情,我不会承!”

    无端,那浓墨般的药汁泼上男子的手,渗过他青筋显露的手背,滴到地上白石。

    “先生这样作践自己,只会让身边的人难过,杜如晦何其智慧的人,怎么也会有一遭落入迷沌!”她浅浅寂冷笑出,对上他一双眼中的海样深碎。

    一如往日般温暖的笑意终于艰难展出:“既是如此,先生喝就是!”他微抬头,苦涩的药汁流过那细的喉颈——若面前的女子连她的苦难都不肯再让他一同分担,那么他——遂她所愿。

    “先生想念离山村吗?”接过这男子手中递回的空荡荡的药碗,齐王妃不觉又浅淡问出。……离山,泾水,烟雾缭绕的村庄,为生计奔劳却有着最朴素容颜的离山村村民,她看着眼前人那清水一般的眼瞳中漾过的波纹。

    “先生如今既已是清闲之身,不如回那里去吧……”她说出替他的打算,然后看着他不出所料的怔仲后,徐徐转目,望着她的眼瞳,如她所预想的缓慢摇了摇头。

    她一时痛苦,她竟明了他至如斯。

    “我不能丢下她!”右仆射目光垂视着她,目中的无可奈何。

    他口中的她是杜小渔,她知道。

    世上纵有一些事明知是错,却不得不为之,杜小渔尚有的一线可能还在他手上。但她却是害死李唐皇子的元凶,而他一朝看错,便毁了眼前站着的另一个女人活着时候的最后一丝希冀……

    然后——他看着齐王妃双手展开的那道空白圣旨怔住,并在最快的时间内明白她的意思,竟没有欣喜神色,人已慢慢跌坐在这梅树下的冷凳上。

    头顶,一树白梅苍白的空洞。

    身前,雪发的女子一脸讳莫如深,树下,青袍男子的脸如冰雪霜白。

    “你已经想清楚了?”他问。

    “是。先生带着小渔回离山村,陛下那,有我!”那女子缓缓走近梅下,屈膝在男子的膝前,仰头望着这个依赖了多少年的人:“先生,带着小渔离开长安,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杜如晦看着跪在身边的女子,看着那双眼中哀然熟悉的恳求,忽然苦笑:“先生走了,你怎么办?”那样一种眼中的难过,便是刻骨哀伤。

    时至今日,他和她都知道路将到尽头,然他,如何能弃下她不顾!

    “先生本是看透世事的人,也知聚散皆有缘,如今为何还要执迷不醒,既然来日不多,而我也还有想去的地方”,女子唇边有笑:“我这一生最快乐的记忆都留在了洛阳,有生之年,叶落归根,最愿意归去的也还是——洛阳!”

    “洛阳?”男子失神,不妨她说的如此直白,怵目。——她记忆最深刻的那段日子,注定是没有他的身影的。“那陛下呢?”

    “六儿,若有来生,你怕是不肯让我们再遇见你了……”男子忽喃喃道,手指反捏住她的指尖,竟有捏裂般的疼,“若有来生,你必不会再肯来长安,再不肯认得我们!”他忽然寥落的叹出一口气,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看的透骨冰凉。

    她也在看着他,目光亮的如开弓后不能回头的那最后一箭,他的这一问,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个答案,永远都只有她自己知道。

    纤白的手指握住他冷削的手指,将那纸空白的谕旨放入他的手心,她看着杜如晦低头,颓然站起,往书房走去,那样一道萧然背影,终如她幼时怀中始终捧着的那只柳绿萝亲手给她做的没有生命的布偶,终是被丢在了身后时光的碎幕中。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从不停留的时光流里,而她,终有一日注定是要离去……杜如晦看着这女子步履匆匆的踏出杜府的那道门,如一场风般的突然来临,又如一场风一般的去意匆匆。

    她甚至再没有回头——抬头,白花硕硕,累累积于铅铁色的枝干上,一花却飘过他苍凉眸子,过早的凋零过他的生命。

    依稀,那何处传来的乐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男子与孤梅形影相吊,眼瞳穿越千山万水,不知定格在何处记忆中,那枚凋零的梅瓣穿过他的肩头,独自飘向更深远,更孤寥的长安远空……

    ——若一生记忆,原只为了作证了当时那一刻!

    天牢。最阴冷的尽头,最斑驳的寒光。冰冷的石室内,寒光的镣铐锁住瘦小女子的手足,稍微的一动,便是叮当的响,牵动全身肌肉的颤痛。

    这大唐帝国监禁最严密的囚牢,对于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囚,依稀仿佛是怕她仍会插翅而逃似的。

    但是若真要逃,真的给她机会走出这里,她又能走往哪里?

    有个女子曾问过她,小渔,这余生,你又会去往哪里?——而到了最后,她的一生还是要在那个男子的眼中死去,连那个女子,也再救不得。

    昏暗的走道中,已有一盏宫灯引路而来,裙衣蠕动,一路带起哀声无数,一声声如地狱中渴望救赎的怨魂,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宫灯引来的人,本身也已踏在黄泉路上,如何再能引渡他们?

    白裙在这间囚室前停住,一双冷凉如水的眸子穿过这片密实的栅栏,看向乱草中半依靠在铁墙上的女子:苍白如死的肤色,破碎的衣料凌乱的覆在胸前,**的肌肤冻成青碧,上面一处处的鞭痕,血污成紫黑。

    她见过那个帝王的狠绝,如今,是对一个弱女子,对一个杀害他子嗣的女人——

    “你来了!”空洞深凹的眼窝中没有一丝光亮,却似乎早已预料她的到来,链锁叮当作响,那片栅栏后忽然一片响动,有人艰难侧过头,乱发遮眼下的面目中这时嘶哑说出。

    她说第一个你字的时候,那个人尚在囚室外,当她说来的时候,那女子已走进这腌臜的室内,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拨开她结成簇的脏发,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看的她杜小渔那双冷漠干涸的眸子也猛然涌出泪花来。

    白色的裙衣,那本是为皇子李明所服的丧衣,为了那个在襁褓中活的不到一盏茶时间的小婴儿。——如今,那雪白的裙踞染上这牢里的血渍和乌尘黑泥。

    “我一直不喜欢你……我们原本在那个村子里平静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杜先生心里有你,所以我假装也很喜欢你,到后来你来了齐王府,我知道王爷心里有你,所以我仍假装很喜欢你,可是为什么,这样好的两个人,一个都留不住你,有多妒忌你,就有多恨你,若有可能,我真愿自己的双目是瞎的!”杜小渔忽徐徐苦笑着看向那双和自己一般死灰色的美丽眸子。

    “后来,你说那件事——你会去做!你自然知道什么能真正伤的了李世民,可是小渔后来才想明白,你要伤的那个人,却是你宁愿伤了自己性命也不肯去伤他的,所以你骗自己骗了这么久,难道到今日还不肯醒么?”杜小渔瞅着那女子呵呵一笑:“所以小渔想,也许真到了我需要帮一帮姐姐你的时候了!”

    那个依靠在栅栏上的齐王妃盯着往时离山村的少女很久,久的眼中干涸连眨一眨都有血的腥味……后来从袖中掏出那一纸圣旨摸索着塞进眼前那双结满血痂的手:“随先生回离山去吧……在我后悔之前,你快走吧!”

    明黄色有腾龙图案的丝帛卷。展开,熟悉的清瘦的字迹,一如那个清瘦的青衣男子,拥有了它,她这个本该死的死囚就可以离开这帝国看守最严密的天牢。……杜小渔的手忽没来由的抖的如寒蝉。

    执着盖有皇帝玉玺的赦书,牢卒立时上来解开了她全身的锁链,将她推出了囚室,往天牢的出口方向通道上带去……在一次次的推搡中,杜小渔死灰般的眼睛忽然再度看回那个仍留在那间血腥肮脏的囚室内的女子……

    那女子始终依身在那间阴冷的囚室的木栅上,一动不动,仿佛已被钉死在当地。

    一步之后就是通向天牢之外,这个周身伤痕累累的离山村少女忽然踉跄返身跑回去:“我知道谢小棠不是可信的人,但是我始终没想过要阻止她!”她忽的遥遥哭喊出:“所以,姐姐,你和杜先生,还是都看错了我!”

    一夜之间,皇帝亲自从天牢接回了当年的齐王妃,却又不知因何缘故将这个他深深眷恋着的女子囚禁回了那个充满无数诡谲的流云宫,严令她一步都不许踏出。

    流言纷起宫墙之间。

    两个流云宫,一双姐妹,同样跌宕起伏的人生,不知是遭人羡,还是引人恨。

    贞观四年二月,李靖破突厥颉利可汗于阴山。

    当朝堂民间都在为此大肆庆贺时,天牢中却有一个小宫女突然自缢身亡了。这本不是件特别的事,但这个小宫女原本来自昭阳殿,小皇子夭折时,她就在流云宫。

    这一个消息,顷刻间震荡了整个宫廷。

    甚至有人传出这小宫女受不住刑讯,最终招认了一切,而当时在场的,便只有三人,大唐的皇帝李世民,还有他的皇后,长孙无垢,大内总管李福。

    然,得知真相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并没有任何动作,而这个看似平静的宫廷中忽然弥漫起森冷的杀意。

    流言愈烈,传至民间便是宫闱之斗,而昭阳殿,始终沉默。

    “陛下,不好了,姑娘她应邀……去了昭阳殿!”李福这个深谙宫廷礼仪的老奴这回破天荒的不合规矩闯进立政殿,皇帝于窗边挥墨的手嘎然而止,大滩的墨凝在笔端,遽然坠落在洒金的兰花笺上……模糊上面笔作游龙般的行草。

    原有的一腔心事喷薄宣泄未尽,那女子如今却又出事了——骤然掷下手中狼毫,身形微侧,往立政殿走出几步后,高拔的身影忽突然停步。

    “陛下……”李福慌忙抬头道。

    皇帝这时转过的身形,那对玄色的瞳仁忽在一刻间,较之往常似更深了许多:“李福,若这一切事,她总有一日会知道……”

    风中传来檐马的钝响,“若总有这一日,让皇后告诉她,会不会比朕亲口告诉她要好一些?”

    暮寒处,寒鸦振翅穿越这一年大概的最后一场薄雪,成为远空数点稀墨。

    ——清雪飞飘,昭阳殿的阶上积了薄薄的雪霁,殿内银丝碳暖成馥郁,只着秋衫的长孙皇后凝神书案前,一纸书成只用片刻时间,自己看那几个字却用了数段的时光。

    自己的笔迹,她却只觉那字陌生的模糊,寂然的大殿,却被宫女的一声惊呼顿时掀开如油锅中滚落了几滴水,凤冠下的雪颜平静,微微侧身,瞳孔冷不丁的对上一抹银白。

    负箭壶荷弓而来的女子——一把银白的弓,原是平阳公主的故物,原来穆皇后唯一的嫡女李秀宁将这柄弓赠予了她。

    “你还是听到了风声?”她不觉蹙眉,问道。

    “是!”那女子回道,安静走到她的面前。

    “坐!”皇后却是一笑,邀道。

    那女子便应声坐下,那柄弓握的指节发白,目光微转,落在长孙皇后正在手书的一张白笺上。

    “那日在天牢,陛下对我道,“他是一国之君,能得我为后,是他之幸”,皇后的那双眼睛缓缓移开,看向昭阳殿内金柱上那金碧辉煌的腾龙。

    “这一切与我又有何关!”那握紧手中弓箭的女子不觉低低开口,“终归,我的孩子去的无辜!”

    “与你无关?”那凤冠下的容颜也已动容,却忽然冷冷笑出。

    “无垢,共枕十年,贴肉半生,曾如你刚才所说,这一世最设身处地为我的人,一直都是你!我李世民以一国之君,能得你为后,是我之幸,是这大唐之幸,朕以皇帝之心待你,是以绝不敢有丝毫不敬懈怠!”

    “皇帝说着这一些话的时候,面目痛苦而无奈——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皇后不觉痛楚的阖上双目,“你却说,与你无关?”

    她面前的齐王妃一身白衣如缟素,为子服丧,面目却安静忽如被冻住,没有一丝神情。

    皇后的那双眼睛不觉缓缓再度睁开:“谢小棠本不姓谢,她也不是长安人……”她一分分看清了面前女子眼神中那段顷刻起的迷离:“此女是洛阳人,她本姓莫,虽则她连一个字都不可能说出口,因为皇帝不能让她说话,他不想你再记起洛阳的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他不想再让你记起和海陵王有关的任何一件事!”

    “但你我大概都能猜的出,曾经发生过什么……即便皇帝不许再提此事,宁肯让我长孙无垢来替你担当流言!”凤冠下的玉颜忽有些惨白,却不失往常仪态,平静对上齐王妃的眼睛。

    是,十年前的业障!……那时候那个男子尚是李唐的秦王,洛阳已被他攻破,谢小棠是洛阳人,她不姓谢,她姓莫……

    “所以,如今,你仍要说与你无关?”那凤冠下的容颜也已动容,却轻而冷的笑出。“皇帝自然知道杀了谢小棠的后果,他第一个要面对的人恰恰也是你,但他原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你永远不该忘记他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是……我不该忘记……”齐王妃忽然粲然笑出。“他从来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一冬,立政殿的那树梅花已开的将尽,皇帝的身形立在那一片梅影之中,久久停滞,孑然。一身紫衣迎上,就在殿门口倾头跪下:“陛下,臣有事要启。”

    皇帝的心绪不似往常平静,抬眸,这刻,看住身前跪着的平阳公主的驸马:“你说!”

    “当年离山脚下,臣救下杨妃时,有医者曾对臣说过一番话,虽则年岁久远,但既然事关她,臣这几年总是犹疑,或许这事,还是让陛下早作知道才好!”华州刺史柴绍上前道,“若是空穴来风,也省却无端一场担忧!”

    “你说!”皇帝开口。

    “那医者道:“……”

    ——曾经。有一刹那,皇帝的眼神蓦地愣住,愣的忽将这一刻就此成了永生的不能回头。

    “这世上,原有些事,没有谁对谁错……这个梦若不肯醒,何尝还能去怪别人!一切,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心中突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麻麻的疼。

    ——是,这一句,既是对面前的女人而言,更何尝,不是对她自己所说。

    “而这个女人,至蠢,至痴,至拗,陷朕多少恨事,却是朕要以男子之肩,始终护她安然的一个人,朕为世间男子,于自己有誓,玄武门之后,再不许任何人可伤她!……这一点,无垢,你若能明白,最好,若不能明白,朕有一处只得亏负了你!”

    长孙皇后记得,皇帝没有再说下去,皇帝的那对玄瞳仍在自己的面前三尺之外,里面现出的痛苦,无奈,甚至是,绝望。

    而她面前的女子却已经站起,一步步向这昭阳殿外走去,那身形便像三月将凋的梨花,她见也是尤怜,即便那样多的宫廷尔虞我诈,见识过那样一双双阴暗角落中醉心谋划的眼睛,然这女子的那一对眸子,为何时至今日仍能干净,干净的让她也会在这一刻忽然心如刀割。

    所以,那个男子,最终选定的人,还是她。——不见得是要她的美貌,而是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那样一副全身相托的剔透心思,惶惶天日下,已是少可遇,不可求,她长孙无垢是女子,尚且瞬时动容,更何况这世间的煌煌男子。

    但,既然连自己的兄弟都能血肉相残,大唐的皇帝,以他那样的阅历,那样的心性,这一回是否也过于太天真了些?

    而他,或许是真的忘记他是谁了!而若有一日,若那一日总会到来,这样一个男子……望清那飞霜流雪般的银发已将消失在昭阳殿的殿门处,她突兀开口,“你预备瞒他到何时……你为所有人留下了后路,独他没有!”

    飞雪倾进昭阳殿的前殿檐下,点点飞絮乱湿往日齐王妃杨珪媚的衣袂。

    这深宫的浸冷,毒寒无比。“如今既然连本宫都已知晓,以皇帝的心思,若他真要明白,你又岂能真瞒他到今日?……只是他以不世之姿,偶然遇到一个这世上果然最傻的女人,一场错乱,便也只得如世俗之人掏心掏肺的愿陪你一路演戏到如今,只是这戏若终有一刻要落幕,你又将至他于何地!”

    齐王妃的神智终于开始模糊,凄凉转身:“你已经知道?”

    看着面前女子那瞬间落魄失魂的眸子,大唐皇后更缓缓的笑了,“纵然他已经入戏太深,但是他是我长孙无垢的天……”

    所以,如果这个天某日塌陷了一块,她仍愿意做远古的神族来弥补那一处缺漏。

    ——这本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情,那个帝王却兀自不能知!

    “所谓成者,便是踩着所有人的尸体,去抚触太阳的光芒——可是如今他所处的那个地方,也许太过孤冷,所以他选择了你!”

    “世人皆以他勇进,自为秦王时便不愿天策府屈曲于人之下,却不知他心性之重,若非如此,岂能为几个死魂经年所扰,岂能还为活着的你作到如此境地,他对你自是情义深重,然更有那一段过往,他是要将欠下当时一些人的疚都偿给了你!”

    “六儿,你可曾想过,也许……那一段过往,既是他想深深摒弃的,却又同时是他最后想勉力试图挽回的,试问一个断了过往的人,如何真正算活着!”

    “——所以是这一点上,我终究输给了你!”

    四周实在太静,再没人开口说话。齐王妃后来回头,两眼望着面前的大唐国的皇后,她从未有过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这样不能回头的眼神。……后来缓缓继续朝着昭阳殿外走去,走路的姿势极慢,仿佛再走一步都是错,都是无能为力走下去……

    ——那把故公主李秀宁的镂丝弯弓安静的坠在一片凌乱中,被它的主人遗忘的弃在了身后。

    无边的黑暗之所。“陛下为世间男子?”凤冠就此颤栗着诧异望向面前相扶持多年的丈夫:“陛下怕是真的……疯了!”皇后的眼神蓦地訇然一刻淡去,俄而却是薄薄一笑,拂了袖子,折身,走出天牢,走出这处黑暗之所。

    皇帝在她身后很远的影子没有动弹。

    很久,很久,她终将这一生都等成了烟烬,再无回头的可能。

    人声俱无后的昭阳殿,别样安静。举案齐眉,琴瑟相谐,龙凤祥和……长孙皇后不觉伸手抚上身前镜台上烫金的游龙金凤,那镜台之下,也不知多少年前世间哪个蠢笨女子寂寥落下几笔,云纹雪笺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迹: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帝王身侧伤多情,这落笔女子岂非和世上任何一个蠢笨的女子又有何两样,她又何曾高明了许多——贤德,贤德,云纹雪笺沾上火苗,尚不知十指被火焚烧的痛……鸾镜中冷漠的女子便是肃襟端坐。

    是,那男子是一国之君,能得她为后,是他之幸;

    而她是一国之母,能得他为夫,亦是她之幸。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大唐的皇后不觉肃襟端坐,看着那本正在编纂中的女则封首上的这八个字,忽然对着鸾镜中的那个女子无声的笑了……

    “姑娘她带着杜小东出宫去了海陵郡王墓……”许久后,李福小心回来禀报:“老奴已派了侍卫在后面跟着。”

    仍身在立政殿殿外长阶上的皇帝临风披雪,面目忽终有葬色:“到了这一刻,她愿意找的那个人,原来还是元吉……”玄瞳一淡,转身,浸入风雪,独自往御花园行的远了,也不许人在后面跟着。

    “陛下……”内侍遥遥望着,迫不得已追上几步。

    皇帝却已转过太液池,去的愈发远了,身影溶进四面风雪中。

    风雪连天,于一片白茫中骤然听见身后马蹄催紧,斜插而上,挡住她去势,黑衣的来人未着雪氅,任雪水浸透黑色发辫,淌过鹰般冷鸷的眸子。

    银鞭于雪地上一击,雪龙顿起,将身侧的马蹄堪堪惊住:“你这急急的要赶去哪儿?”熟悉的调侃声掠出亡国突厥可汗的口中。

    “去看故人。”马上的齐王妃无故笑出,依稀觉得眼前人突然的出现当真奇怪:“你不在顺州,怎的又跑来长安作甚?”

    “同你一般,来长安看一个故人,顺便取他的人头祭奠我的父汗和母妃!”黑衣男子郎朗一笑:“既是相逢,不如让我送你一程!”银鞭又起,却是轻击上她的坐骑,马儿吃痛,撒蹄往风雪深处更疾驰而去。

    那女子的侧脸一直有笑维持着,直到跪倒在很久前已死去夫君的墓前,她脸颊一直有笑……笑容如被刀刻。

    隔断视野的雪帘中,遥遥的两座坟冢。

    一个孤影,拜祭了自己的亡夫,这女子却又缓缓走到另一座坟冢的面前,看着上面那个遥远的名字。“你说,我这一生终究是错付了,可最终错的人,却是你!”她道。

    “我何幸之有,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她脸颊上依旧有枯萎的春花般的笑容,忽遥遥的,径自对雪地中默立的突厥可汗喊出:“突利,可否借你的刀一用!”

    突厥人的刀不像中原般刀身钝长厚重,突厥人的刀短巧精致,吹发可断,阿史那什钵苾看着这个中原女子拿着他那柄突厥人的宝刀在乱雪中左一刀,右一刀的砍出,毫无章法可言,如一柄绝世精刃落进一个樵山砍柴粗人的手中。

    地上的一片雪白,忽的就被翻出藏在底下的漆黑污垢,再无处可藏,那女子一刀刀的挥出,濒死挣扎一般,偏嘴边就始终挂着那个诡谲的笑容。

    刀鞘脱手,她手上余力业已耗尽,蓦地一个身影欺近,那柄离指而去的刀重回到她指间,手上力道加重,另一只骨节苍劲硕长的掌扣上她瘦削的指,银刀指天刺出,直入长空,阿史那什钵苾左手控住女子腰身,足尖抵地,带着她飞离坚地,于半空中踢出几脚,长刀横空劈出,势如惊鸿急电,刀风过处,几处檐梁咔嚓断裂,屋脊半倾……

    突厥王子带动着怀中的那个女子,一步一个刀影,寒光如织,她一头雪发凌飞乱舞如魔,隔断他的视线,到后来那一步,他只凭心神所引引刀而出,挥泄胸臆中那顷刻奔腾欲出的激流……

    杜小东被逼在这陵园一角,只觉得杀意入胸,胆裂心寒。

    一声惊呼,长刀脱手而出,“嘣”的直插入雪地一尺……雪地中的女子面色惨白,一头冷汗,身子摇摇欲坠,终于扶地痛声哭出。

    那突厥的可汗就漠然的站在一边,默默任那女子在风雪中哭出最后的离散聚合。“突利,当日你说过的话,可曾还记得……”

    她道:“如今我既是他的妻,你还有胆敢带我离开吗?”

    那样一场风雪中,仿佛是肆虐了整个处在当中的那些人,突厥王子在风雪中的眸子忽然的就冷的不寒而栗!

    贞观四年三月.四夷君长请唐帝李世民为天可汗,帝都一连数日笙歌夜舞,举国同庆。

    子更时分,立政殿内,青铜鎏金炉中细微跳跃的火焰闪出扑朔迷离的光亮,隐约中散出冷香,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迁延曲折,醉归而回的皇帝一身便服合衣訇然倒在玉榻上。

    这场长夜之饮直达四更,如今那双望向长窗外的雪亮的黑瞳中不无倦意,李福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不经意的看到了远处流云宫那露出的一角竹林,不由得低低的叹了口气。

    皇帝终于不再约束那女子的行踪,而那女子一日日的奔波往来宫中与杜如晦的府邸之间,似乎,也就此将这个皇帝遗忘在了身后……这种古怪的对仗,别说他李福这辈子从未见过,怕是有史以来,也没见过哪个皇帝的史册曾有记载。

    李世民若对那女子还存情义,为何再不临幸流云宫?而那女子若对皇帝还有心,却不知道她如此行径终将那份情悄然转成了伤。

    “杜如晦病势如何?”榻上的皇帝终是问出。

    “回陛下,老奴听说杜先生已将夫人孩子送回离山村,怕这几日就要返归……”李福小心翼翼的回道。他以为皇帝还会多问一句,哪知李世民侧过身,面向里隅,再没有出声,似已沉沉睡去。

    李福遂将一件雪衾小心盖在皇帝的身上,悄悄的退了出去,再过一个时辰,又该是上朝的时间。

    立政殿外,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向流云宫走去。

    但是流云宫的宫门却是紧阖的,他等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动静,问过宫廷门禁,那女子和杜小东竟是彻夜未回,这一回,连李福这样慈祥的老人家也有了恼意,怫然离开了延嘉门。

    三月天色微暖,院中的梅树落花如幕,从枝头倾泻人间,竟带着无限依依,直若点点离人的泪。

    齐王妃执着药碗穿堂而来,再一次看到杜如晦仍站在梅树下,一身衫衣上沾染无数白花,若不知为谁穿戴的孝:“怎么又站在风口了?”她不无嗔怪。

    他往时照拂,她如今一并还给他。

    杜如晦闻声转头望向来人,眉眼中却已有笑意,伸手从廊下拾起外氅,却是披到来人的肩头,细细的于她颌下结好系绳,才端过齐王妃手中的药碗。

    ——这药,是愈来愈苦了,他皱眉,蓦地唇畔一丝绵柔,却是那女子将一粒果饯送至他的口中。

    “每日来这边,不怕陛下怪罪么?”右仆射含笑问出,目光清润落在身前。

    那女子接过他手中的药碗,裙踞折回内庭:“先生是知道的,我如今只得这样做,他若明白,最好,若不明白,陛下终至有一日会明白!”走的匆匆,却留下那个孤瘦的人独自在梅树下再度陷入沉思。

    眼前是落花擦过鬓边的滋味,是,他是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的,原一切都无可挽回,青衫百步,人声尽灭,但婆娑一生,原是为了这样的结局,为了这样的结局吗?

    既是如此,当初何必相见?

    痴妄了这半生,仍是这般结局,又何必!

    …………

    然则这一句,仿佛更该是问着自己,他不觉黯然笑出。

    片刻后,那女子从内室抱着琴出来,蓦然见杜如晦坐在石桌边,唇边却是墨黑一片:“六儿,突利带来的北域黑茶果然与中原的口味大相径庭!”一向干净整洁的青衣男子的胸襟,衣襟上都染了大片的黑。

    那桌上原本有两杯水,一杯是她刚给他沏的突利从顺州带来的长白山中产的黑茶,而另一边尚未倒去的,是杜如晦晨间方练完字却尚没有收拾去的洗笔水。

    而今,那个世间聪慧无双的男子正手握着那杯洗笔水,于她款款而笑,乌黑的唇,乌黑的齿,只一双眼睛,依旧清润的注视着面前的方寸。

    她抱着独幽琴,泪水堪堪溢过眼眶,却硬生生的忍住,放下琴,仍去打了水,蹲在男子的膝边,捉住他的手,拿走那杯“茶”,仔细的洗净他的手,擦**唇角的污渍……

    清爽无垢,从来来如清风,去譬朝露,绝不会被尘世风尘所羁的男子,方是她记忆中的杜如晦,她不容许任何的不洁污上那样的男子眉目。

    杜如晦始终泰然自若的眸子,此刻才微微颤起,唇边却清静平和如常,一动不动,默默的任由那个女子收拾净自己……杜小东在杜府的檐廊下一角默默的注视这边院子中的一切。

    “东儿,不要哭”,那女子温暖的手稍后拭干已是少年郎的杜小东眼眶中的泪水:“不管用什么法子,你尽快将小渔找回来,再派个人捎信给杜夫人,让她务必早些赶来!……”

    杜小东隐忍的泪水因她这后一句的话又喷薄涌出,泉水般流过她白皙消瘦尚留在他眼角边的指端,强自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独幽琴,玉指压弦,雪白袍子垂泄而下,若一泊春水。浮阳若金,透过梅影婆娑,映着树下静坐男子安详的侧脸。

    她抚琴,他侧耳倾听。

    她的琴音如今空淡平稳,如长久被封冻的原上拂过的一缕暖风终破解了冰封模样,草色本无。如海潮扑天的肆虐后,那终于缓缓露出的原本的沙砾面目……十年过去后,多少世事变迁,一指流沙,苍老了岁月。

    而琴声中,他的记忆停留在那个离山的村落,他刚掀起这个女子的红帕……老天曾然将她带近自己的身边,也曾然几乎圆满了他的梦,但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毫厘之差,差至生死。

    ——但他,终究终其一生都一直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妻。且,并不要她的知晓。

    愿意一生守护的妻:“六儿……”早些日子已不能视物的清眸中有缥缈的温润,望着身前。

    琴声骤停,他不能辨别她的方向。

    那女子就站在他的身后,簌簌的落花落了她一身,也落上他的肩头。

    她的手指拈去那朵落在他肩上的白梅,六瓣花伞,冰质玉心,一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先生是傻子,他们都说你智慧世上无双,我却说先生是天下顶顶的傻子……”她握住他温凉的手指,抚上自己的面颊,顺着自己的眉,一点点滑过眼眶,鼻翼,脸颊,落在肩颈……

    她让他最后记得她。

    忘川河畔,三生石前,于花开暖阳时,心底会有这琴音拂过,于魂魄消散时,他会留存在她的记忆中。纵然,她并没有开口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先生,若多少年前,在驸马府中,能问你一句,先生是否真愿和我守在那处空野山坳?若能如此,是否所有的一切,岂非都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啊……”

    “只可惜,我终怕是空负了先生的一腔经天纬地之才……”那女子喃喃道。

    依偎在温暖颈间的手吃痛般的弓起,如被九重天雷轰成灰烬……片刻,清矍脸颊上落下两行清泪,清冽之色,倒影出默默卧伏在自己膝间的女子……他摸索着扶住那女子的双肩,捧住那张他已看不见但熟悉至隽刻在脑海中的绝世容颜。

    “六儿果真是这样认为?”他含笑,颤然张唇,清泪忽的不减:“若是你这般想,那便是先生错了……你原谅先生好不好?”

    “先生是错了,但我不能原谅的并非先生,而是早已面目不堪的我自己啊!”那女子仰头看漫天的落花,白花簌簌落在他的黑发,嵌入她的白衣,是为一场从今开始的孝。

    “那好,先生这一个错,必会偿还于你,先生并非不守诺之人!”他轻袖微动,抓牢她的那双手,用尽一生之力将她拖近自己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也自知此生仅余这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可能将这个女子收入心中。

    “六儿,原本该欠了你多少,我都是愿意的……”恍惚再生为人。

    一树狂花零落,落花成雨,杜如晦的唇摩挲着抵上那女子的额头,轻轻的啜吻,吻**眼窝中蓄满的泪水……一双惊天绝地的清瞳中汇溶了六合八荒的不舍,终是一丝丝不甘的闭阖,唇上残留的一丝温度滑过她如花娇艳般的红唇,有开天劈地般的痛……

    终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轮回中。

    她颓然伸臂拥住这具訇然倒下的躯体,如拢住了这个人这多少年不离不弃的相守相依。

    仰头,唇上他的温度依然留存,那一树繁盛的落花竟然已经落尽,干枯的枝干如残影般横在冷铅色的灰幕中……而他们的身上,那满满当当的白花压遍周身,是一场为他和她举行的再不能终结的葬。

    风过弦动,是何人在弹奏那一曲的天长地久的相伴和等待,独幽,独幽,果然是过尽千山独个幽绝,女子猛的反手操起那具旷世的名琴,向那冰冷的石桌撞去……

    琴音迸裂!

    皇帝从立政殿唯一的一盏尚亮的烛光中惊醒的时候,额头冷汗不减,胸口处那种骤失的痛如一个巨大的空洞,让这个帝王一时扶着华幔重帷中的龙榻不能清醒思绪……大殿中传来滴漏的声音,一滴滴的水……他额头一滴滴的汗。

    汗落在他自己的手背,那滴漏中的时间却不知落在哪个他再不能触及的地方。

    “陛下,宫外急报,杜大人殁了!”李福脚步不稳的抢了进来,跪在那黄幔之外,他微抬目,看到的是黄幔之中那个厚重的人影。

    李世民怔坐在龙榻上如一尊佛雕。

    天色未明,北斗星辰列宿北空,仍在宵禁中的长安大街上一片冷清的暗暮,只有行进中龙辇四周那几盏淡黄的光刺破夜色,照亮玉辇周遭的暗。

    蓦地行列中一阵骚扰,一人修长身影闪出龙辇,拉下辇旁骏马上的侍卫,自己鹞身而上,穿越重围,单人匹马而去……“保护陛下!”李福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龙辇,又闪目看向那个急剧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冲喉喊道,马蹄声疾起,立刻有机智的侍卫匆匆追上。

    皇帝一脚踏进那个杜府的时候,府门大开,整个宅子黑压压如无人。

    他一个人穿堂过户,在一处院落中停住。

    风掠过寒枝,有呼呼的刺响,地上一片雪白,那个女子抱着他的右仆射,抬着头,眼睛不知望在何处,一动不动……连他走近,她都没有动。

    他伸指探过杜如晦的鼻端,杜如晦早已死去多时……他最后还是来迟了。

    皇帝缓缓屈膝在这个女子的身旁,看着她怀中的那个男子。

    他登临帝位,曾经这个叫杜如晦的男子功居牛首。

    但这个始终清爽干净的男子,那双清静的眸子里既没有他那样的雄心,也没有房玄龄,长孙无忌那样的野心,这个和最普通的书生并无分别的人,他就像生长在水中的青萍,溪流中,他怡然自在,江河中,他倘然自若,无处不在,无处不安生。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留在这长安城中,留在这个风起云扰的所在?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所以愈发是一柄双刃。

    “先生留了东西给陛下!”似乎连他的到来,这个叫杜如晦的男子都已最后预料:“先生留在了书房!”那玉雕般冰冷的女子终于缓慢开口。

    于是,皇帝一个人走进黑暗中他的右仆射的书房,累累的书架,半壁古今典籍,半壁药典,而医者不能自医,这个人终是不能治愈他自身的病……案上静静搁着一个巨大卷轴,他抽手打开,竟是一副硕大的大唐皇舆江山图,瞳光于一处处熟悉如自己身体的州县间掠过,皇帝的心神陡然被震动。

    原本独洛河以南,西从阿尔泰山东到大兴安岭辽河之间的整片原属东突厥的疆域,如今已被圈入李唐的疆域,而那个描摹这张皇舆地图的人更将今后唐的征疆赫然已指出,先北取铁勒部,外蒙古高原地区,再西进西突厥,那个长长的箭头一路穿过大月氏,安息,直抵大秦国境的海域。

    西域那片历代帝皇留意很久的土地,山峦,江河,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各国的人口也在一旁注明。

    一张疆域图,看的这个正当壮年的帝王心潮狂涌,目光如磁石般迟迟不肯离开,这是杜如晦留给他李世民的东西,他终究是最懂得他李世民的那个人。

    他从来不是一个为守住前隋奠定的疆土便心满意足的皇帝!

    …………

    暗夜中,皇帝站在这间寒陋的书房中,手中握紧那张杜如晦最后留给他的遗物……漫长的黑夜将尽。

    天光晞亮时,他走回院中,屈膝,将那个梅树下的女子收入怀中,沉声道:“他既已去了,便让他安心的上路吧。”

    女子在他的怀中一动未动,眼睁睁看着李福带着几个侍卫小心将杜如晦的尸身从她怀中带走……很久后,这个府邸开始张上白绢灵蟠,有往来吊唁者络绎不绝,但,那一切,都不再与她有关了……

    青烟不绝,如魂音不去。她一身素衣,走近为他新布的灵堂,灵柩中的男子安然躺着,如只是片刻憩息。……她跪倒,在他的灵前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起身,走出杜府的大门。

    天穹中白云深幽。

    杜府的大门外,龙辇之中的帝皇正在静静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