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暮,月如初。歌声住,人环顾,邀月同住牡丹深处。
晚风吹动谁家小娇娘雪衣?
一揽月华,一盏清灯,于流墨浓夜中回望的男子,脸部的线条被月色勾勒出利落俊美,无懈可击的五官于静止间化成连春风都会动容的笑容。
灯笼中火光跳跃,偶的一声吡啵作响。
洛地漆黑的夜空中,为迎接帝临,忽有一盏盏的红纱灯同时被放往天宇,应和银月淡淡光辉,冉冉远去,洛阳小女儿的眼神蓦地流露,一分分的移动目光,不觉追随而去,“陛下,你看……这些灯虽然终会有一刻泯息,但是那月亮却千古从来明亮如一日,并不会因为这些灯的离去而剪灭一分!”
“这月轮虽千古不变,但这些灯既然为朕而点,朕不许,它岂能自行熄去?”皇帝的唇角一勾,开口。
女子闻言不觉愣住,长久伫立在这乐游园的流觞亭上,于牡丹繁盛处看前生种种,长时间的看着那个执灯在前的男子——
“六儿这刻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会是谁?”隔着朦胧月色,他忽问她。
女子垂目:“六儿在想,为何当初在这里遇见的人竟会是陛下您!”
她面上不无嗔和怨,他一一看的分清。“青史之上,是非功过,但凭留存!而不管朕是谁,对你六儿,都不会有半分分别!”他徐徐拢住她的肩头,共看牡丹花海之上那轮冰蓝冷月:“丫头,从前之事,朕不悔!”
纵为不悔,然眉间为何会藏了远山的烦丝,微微蹙起,却仍被两根温温凉的手指轻轻抚平:“陛下从来信得自己,从今往后,都会一如今朝!”
她仰头,他看她。
“六儿,朕已召天竺国入唐术士那罗迩娑婆,诏他研制灵药,朕不会让你轻易离去,有朕在你身边,你可莫怕!”皇帝于她耳畔轻道:“朕与你在此初见,一切从头再来,仍是从这洛阳城开始,好不好?”
她眼中忽潮,徐徐低头,依于他肩头。“好!”
皇帝不觉踌躇满志而笑。
洛阳的六儿后来平静再度仰首看他,眼眸中倒映星河泛滥:“得陛下眷顾,是我之幸,若哪一日,六儿触犯了陛下,陛下可否原谅我那最后一次?”
————
花下牡丹枝摇曳动,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她眸光转过他眉海峰唇:“你要记得,这一生到头时,六儿待你之心,终不悔改!”她依偎进他怀中:“文大哥,你切记!”
夜深,琼华殿。夜更传来,她深深吻上这男子的唇,相伴经年,第一次主动的攀上他宽阔的胸膛,埋进那片温暖海洋,皇帝于最初时惊诧她的温存,却含笑欣然接受。
他以为,这女子终是放下,他可以拥有她天成地久。
错金络鎏金炉中馥郁异常的熏香噬入他的鼻翼,皇帝的神思一点点飘散,连眼前那张美的迷醉的脸也异常的飘渺,他只得更紧的握住了她的掌心。
夜深处,一梦醒,华丽的宫装散落一地,长发水藻般扑散,望着身侧咫尺的另一双紧阖的眼睛,忽然就有溺毕的窒息感,真的,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了?
下一刻仰头,望着琼华殿繁华富丽的藻井,依稀记得这曾是父亲逼着杨桐禅让退位的地方,是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而如今唯有身边的男子睡的沉沉……十指抚上他的面颊,细细记录这个男子的容颜。
子更声传来。
…………
她强咽下眼中霎时涌起的酸楚,不得再犹豫,匆匆从袖中取出一物放进这男子的掌心,将这一生最后的牵绊还给了这个男人。
弯弯的弯刀,弯弯就像琼华殿外那轮弯弯的银月。——十年之前,天将不测,他将它留下给她,十年之后,天意已定,是故,她将它还赠予他!
寂静的贞观殿,一条卵石甬道通向后进小厦,一路而去,两道旁的牡丹知晓离意,临风舞的凄迷。
皇泰主杨侗退位后,作为寝殿的琼华殿住进了新主人王世充。而他在李世民破城之际,将琼华殿最重要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他最爱的女人。
而她柳墨惜是他最爱女人的女儿。
历来帝皇天阙,江山更替血流成河,修造这洛阳宫的先人似乎早已预测到这座华丽的宫宇将有倾尽的一天,于是在琼华殿中修了一条直通宫外的密道。
隋唐更替,王世充率众出降,却独独要那个叫柳绿萝的女子从这里离开。
而终被那个女子拒绝。
而如今修缮后的贞观殿,便是当初的那座琼华殿。
曲折的檐廊中,一盏淡白的烛光一寸寸移动,烛光几度被袭来的夜风吹弯,这寂静的夜,女子飘散的雪发,**的脚踝,一手秉烛,一手提鞋,在夜深的时分往这间前郑王王世充的寝殿的某间屋子走去。
白烛在东厢最末的一间屋子门前停住,推开,屋里的空气微浊,隐隐的酒味,是那个嗜酒的叫莫青的总管留下的记忆,他为救她,跌落洛阳那高高的城墙之下。
再不曾回来。
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眼前,刻骨难忘。
如今,他的仇人已是这座宫宇的统驭者,而那个昔日疼爱自己如亲女的莫总管却早已死了好多年,他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一直陪着那个人,他是不是会心痛到再不愿理会从前那个爱四处惹祸的丫头。
不过,他的丫头,今后却会陪在他的身边,所以她若多撒撒娇,她知道那个外表冷漠心肠却很软的总管一定还会原谅她,或许,他还会让自己去风长衫的店中买酒。
长衫的酒是再也买不到了,但是他却将酿酒的方子给了她。
一滴烛泪落在旧日的梨木桌上,长长的白烛搁在自己的泪身上稳如扎根,她起身去打开这间屋子西墙上嵌着的一口橱子。
橱子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墙面却留出了两个银亮的圆环,本该同样蒙上深灰的圆环却在烛光中发出萤萤的冷光,手上用力,这间安静的屋子中忽然开始传出一种哧哧的声音,面前的墙体缓缓的分开……露出一间斗室。
她知道这间斗室后的暗道直通洛阳宫外。
这狭小的斗室中,如今也正点着一盏烛。清水,粮食,还有一个青衣人,头发灰白,骨节突起,全身戒备而起,因为她的突然闯入。
“莫叔叔……”她喊出那个名字。——她知道这个人在等她,从进入洛阳城的那一刻起,在人山人海的百姓中,她仍能一眼就找见她的莫叔叔。
青衣人投射在暗窄墙体上的身影如腊月冽风中的冻枝一般,瑟瑟颤了一下。
“莫叔叔,是你……是不是?”她踏前一步。
“莫叔叔,我知道是你”,王世充的女儿噗通一声跪在那个青色人影的背后:“六儿回来了,从此后我们离开洛阳,去一个再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从此忘记他李世民,忘记曾发生过在这里的所有一切!”
所有的从前,无论舍不舍不得,割绝不割绝,都全部忘却——
仿佛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暗风,忽然卷积而起,将斗室桌上的那根残烛噗嗤而灭,青衣人的手指不妨猛的缩紧,扣住了腕侧的刀鞘艰难咽下一口气,终于缓缓转身,露出洛阳大街上那个货郎的面目,也露出十年前,那个大郑宫大总管莫青的面目:“你如今回到这洛阳来,就该明白——我不会放弃这唯一可杀李世民的机会!”
青衣人的喉间骨节急剧凸起。“六儿,你不该忘了,我杀李世民,是为了替你王家一百余口报仇啊!……你更不该忘了,他才杀了阿离!”
“阿离——可是陪你从小长成的妹妹!”
她徒劳抱紧青衣人的双膝,泪不觉如泉水涌出:“是,六儿早该想到,谢小棠的后颈上为何会有和阿离一样的胎记……可是莫叔叔为什么不带着阿离远走高飞,离开这里,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将阿离送进长安城,莫叔叔……”王世充的小女儿凄楚抬头,乌黑瞳仁中映出莫青那张被岁月凿刻成陌生冷绝的脸。
“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往日的大郑宫总管眼底忽然漫漫溢出奇异的破碎光芒:“我本是一个死囚,受你父亲之恩才得以苟延存世,不但我,我的女儿,为了报你王家的仇,就算丢掉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不会……”王世充的那个女儿忽然猛烈的摇头:“爹爹不会要你的命,爹爹只会要你和阿离好好的活着!六儿回来洛阳,只为化解这场劫难,放我们各自一条生路,忘了他李世民,忘了大郑,忘记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我们一起离开洛阳,莫叔叔!”
莫青脸上的冷戾在黑暗中徐徐的褪去。
“莫总管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莫总管答应你,等这里的一切事了,我就带着你离开洛阳,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阿离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我的女儿,莫总管怎么能忍心让自己的女儿伺候在仇人的身边,生下仇人的孩子,莫总管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受委屈,不过,再等一等……”
他看着这间斗室外已偏过中天的冷月:“应该快了,他们也该得手了!”
洛阳女子的眼神陡然冻住,脑海中却有一瞬间电光火石般的明烈,叱道:“莫叔叔,你岂可不遵信约!”起身,拔腿复往斗室外奔去,身后衣声顿起,月光泄进这间冷暗的小屋,青衣人已闪身冷然立在这间屋子唯一的出口,如煞神般挡住唯一去路。
“迟了,我已在那炉香中洒下红尘醉的香屑……”青衣总管道。
——红尘醉是一种迷药,用七种迷花淬炼而成,无毒,却让正常人不再会有抵抗之力,原只有洛阳的大内才有。
莫青曾是大郑宫内的总管。
“乖孩子,我知道这些年你陪在他的身边多少有了点感情,但是不要紧,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他,莫总管答应你,到时候一定会替你找一户好人家,不会再让人知道你是郑王的女儿,以后平平稳稳,安安静静的过一生……”
他已替这个女孩想好将来的路,即便她已长大成人,在他莫青的眼中,她依旧是王世充的那个喜欢闯祸的小丫头。
人世间总归有那么一些奇异的感情,所以当他看到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忽然仰天喊出,那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嘶喊自喉间发出的时候,他本能的想要去捂住她嗓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他甚至忘记,她这一喊,琼华殿外的内监侍卫怕已闯入大殿,亲眼目睹了那个皇帝的可怖死状。
那个洛阳的小女孩已冲过了他的身边,力道大的如一头垂死的困兽,推开了他……她也中了那种迷药的迷毒——莫青苍浊的眼神猛的缩紧,已飞身掠过长长檐廊,闪向琼华殿的长窗外……他已听到了殿外急乱的脚步声。
那是李世民的侍卫——破窗而入的瞬间,他突然怔住——杀一个昏迷的人只需要轻轻的一刀。
地上却已躺了六具尸体,六个人的喉咙都被利刃毫不留情的割破,琼华殿中寂静的如当初那一场洛阳破城之战后的那般死寂,连呼吸声似都断绝无息,却有血,正一滴滴,从左武卫大将军段志玄的那柄刀上滴落……皇帝的那双墨一样的黑瞳在见到自己的时候,讥讽一笑,蓦地凝住,冰刀一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后……
莫青听到有脚步声跌跌撞撞的扑进这琼华殿,扑倒在自己的脚边……在撞见殿中那个男子的安然时,那种喜极到最后崩溃哭出的痛楚——
他莫青是和她父亲一般岁数的人,听到这样的哭声时,多多少少明白这其中的意味……虽然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之中,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很想弯腰,俯身,再去抱一抱这个他视若己出的王世充的女儿,可是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的眼前突然黑芒再度大振!
“不要……”
他又听到了王世充的女儿喉中的那种尖叫,就像刚才在那间小屋中她为这个叫李世民的男人喊出的那种撕裂的声音……喉间陡然一松,艰难了十年的呼吸忽然顺畅了,那铁丝一般勒断的刺痛后,他忽然觉察出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倒下的时候,看到段志玄的刀已入鞘,琼华殿外的侍卫已冲进了这座大殿,王世充的那个女儿忽然扑到自己颈间,如小兽般哭出最后的垂死挣扎……血味弥漫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离宫中。
很久之后,死亡的气息一丝丝的弥漫,冰冷的缠上还留在这里每一个的人的手指,发丝,剖穿他们的肌肤,五脏……
柳墨惜怀抱着那个已然躺在血泊中,已然断了气的以前的大郑宫总管。
此刻,那留在大唐皇帝手中的物事是如此的熟悉,她记得不多时前,她曾将它留在李世民的手中。
刀,从来是杀伐之器。——那样一柄杀人的弯刀,原来她留下它在他的手上,不过是为了让他杀死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她瞅瞅自己的那双手,忽的笑了,笑的像个从修罗场中走出的魔女,笑的泪落再无痕迹可寻……
再没有看一眼眼前的那个帝王,她怀抱着她的莫叔叔缓缓的向琼华殿外走去,脖颈中簌簌冷凉,数绺苍白断发飘开夜色中……几柄刀刃抵在了她的颈上,刀锋嗜血般轻鸣,她仰望那高处暗宇……
看,连这夜,终于都再不会有明的那一刻了!
天明后的贞观殿,薄光微透,四下笼在一片隐晦中,锦榻之上的皇帝面色微憔苍白,却兀自强自阅览长安送来的加急奏折。
黑瞳中冷漠,那是阳光再也照不到的一片地方,静如死水。
身后的李福欠了几次身,欲言又止。“陛下,如何安置姑娘?”挣扎许久后,内侍总管终是鼓足勇气启奏。
黑瞳中不动声色,仍盯着手中的那份奏折许久,有模糊的光影一次次的掠过那双手,无数次的变化明暗……李福手心捏了一把汗,忽噗通一声跪倒,惶道:“陛下不会真的……”
皇帝似被从遥远的心思中突然惊醒,眼神一颤,醒转,手心的那份奏折已然不知何时被捏的变形,恍惚道:“李福,朕是不是该留下莫青一条性命?”
内侍这才喘出一口气,环顾这往时的琼华殿内,“谋逆之罪,按律理应处死,陛下不罪及九族,已是仁慈!”纵然用清水洗了几遍,仍是洗不去这殿宇中浓浓的血腥味,但是李福不明白,年轻的皇帝为何仍执意要留在这个方淌过血孽的地方。
那个叫莫青的人就死在自己这双脚刚踏过的地方……“谋逆之罪——”皇帝放下折子的手,不觉擎起一支簪子——玳瑁的簪子,簪子已断裂开来,上面隐隐几个字也碎成了几截……
——昨夜,当那女子从这琼华殿一步步迎着冷暗夜风走出去的时候,这样的一枚簪子就从她发间滑落,跌的琉璃粉碎。
…………
皇帝修长的手指就抚过那玳瑁簪子的断痕,一遍遍的抚触,“李福,去派可靠的人到江都,将和静县主接回洛阳……”这样的一句话,皇帝仿佛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既是她的女儿,朕可以封她为朕的和静小公主……”盛年的皇帝这般说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笑意。
这原是一个永远将被隐藏的不见天日的秘密。——那一场政变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但,他终保留了建成和元吉一干女儿的性命,也赎回了他和她之间最后一次的可能。
默默独自将那么毒的一根刺独留在心之最深处,她——应该是一直怨他的,“簪子修好之前,不要来见朕!”他将那枚玳瑁簪子小心的交入眼前这个忠心奴仆的手心。
他没有再去看过那个女子,身处当时之地,终有一些东西,如断翅的蝶翼般跌落在浓重山河之间……此生怕再飞不起来……
贞观殿,临朝前,李福跪在金砖上,他手中的簪子乍一眼看去,修整的如同未曾断折过。
皇帝的黑瞳中有跳跃的细小光芒,手执着那枚簪子,他缓缓走至长窗前,窗子是关着的,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木格,不知要望见些什么。
“皇上,李勣将军已到乾元门!”李福仍是跪在金砖上,一动不敢动,他的额头有冷汗,大滴的溅落在刻有云纹祥和的金砖上。
面窗而立的皇帝身影一震,回转身的时候,俊朗面孔上有一番纠葛后难得释怀的笑意,算算日子,从江都到洛阳的路程也就是这一两天,或许心情一时大好的缘故,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位老奴的异样。
“传旨,今日免朝,命李勣车驾入宫!”皇帝断然命令道,玄瞳中燃着一朵朵灿亮的星簇。
即刻就要见到自己的和静小公主,他情不能禁中便伸手掖了掖整胸前的衣襟……李福的头不觉垂的更低,默默的转身,眼角却有浊黄的泪泫然欲落。
含元殿外,李勣与匆匆而来的大内总管李福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隐痛,将军下马撩开身后那辆鸾车的幕布,李福俯身将车内一个青玉抱瓶小心托起,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落。
两人并身往前走去……远远的含元殿的丹樨之上,一身早朝冕服的皇帝站在高处,目光望见两人身影已有喜色形于面。
“李勣,朕的小公主呢?”未及李勣走近身边,皇帝已脱口问出,黑目中瞬间便有些疑惑。
李福抱着怀中的那个青玉瓶走前一步,又回头望了李勣一眼。李勣也正望着他。
“李勣!”皇帝提高嗓音,斥道。
“皇上……”李福哆哆嗦嗦跪下。
李勣已随同他跪下,抱拳,垂目回道:“为臣护卫不力,请陛下赐罪。……和静小县主自出母体便带病,体质一向羸弱,离开江都不久加剧,为臣已尽力寻访名医,无奈小县主病情还是恶化,七日之前……终于薨了……”李勣的头深深的垂下。
皇帝纳罕的看了自己的良将一眼,似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陛下,小公主在这里!”李福膝行一步,托起手中的青玉瓶过头:“李将军怕小公主的玉身一路腐坏,已将小公主……已将小公主……”
黑的再没有一丝亮色的瞳仁中钉子般的目光从李勣身上缓缓转至李福的身上,又缓缓的移向那青玉抱瓶,盯了片刻,猛的挥起龙袖:“混账!”
袖摆过处,那青玉瓶从李福的手中滚落,落在坚硬的黑白云母岩上,瓶身如裂帛般碎开,里面苍白的骨灰灰末一股脑的散了出来……“陛下!”年迈的李福大呼一声,匍倒用身子护住那一片灰白。
含元殿前穿过的风吹过皇帝的冕袍,也吹起老总管身下那一方灰末如乱絮一般散入天空,四处流散……有一些扑进了皇帝的黑瞳,他圆睁双目,任那细微的粉末一点点磨痛自己的眼睛……灰色的天空,那漫天飞舞的。
——怎会是她的女儿,怎会是那个他只抱过一次的小婴儿。
那个叫不哀的孩子是个迄今已该是五岁的小女孩,她将会是这个大唐国的公主,怎会是这个瓶子中的这片灰烬?
李世民的袖上不知何时黏上一点灰白:“李福,传令上朝!”盛年的皇帝忽然甩下袍袖,将那点灰白从视线中抹去,拂衣转身。
“陛下……您已下旨今日免朝!”李福淌着老泪在皇帝的背影后嗫嚅开口。
“放肆……”背他而立的皇帝口中再次怒喝而出,双肩于风中无故颤栗。
“陛下……”李福跪伏在地。
“传旨,朕要早朝!”皇帝缓缓一个字一个字咬出道。
李勣看着那老总管起身往含元殿而去的仓惶背影……“陛下节哀!”他跪在地上,微仰目,对那个孤高的背影低声道,想要说什么……
许久后,眼幕中,一只袖影在他面前微微晃过,李勣抬头,李世民已面向他,在自己的臣子面前,皇帝屈身,握起了地上的一把灰白……“世绩,若世间真有因果之说,为什么要报应到一个小小孩子的身上?可见,什么都是假的,假的……”那个睥睨天下的皇帝忽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出。
“陛下,要节哀!”李勣面上动容,已有不忍。
皇帝兀自摇了摇头,起身,攥紧拳头,往含元殿而去,他的身后,那一片的苍白遗落在身后。
李勣忙遣一边的宫人小心收拾,再抬头时,皇帝的身影俨然已不在。
含元殿,在洛阳这十数日的早朝一如既往的开始,结束。风华正盛的皇帝高坐龙椅,睿智而严谨的与他的朝臣处理正发生在他江河十二道上的诸事。
皇帝的右掌一直笼在冕服内,从早朝开始,直至结束,随后一个人默默的来了丽日台,默默的坐了一个下午。
暮光四垂,天际有诡异的紫红一团团的翻涌,一次次的涌入他的瞳仁。晚风吹动那身宽大肃穆的冕服,黑袍映衬西陲暗紫,黑袍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摊掌,那掌上的物事就消散在风中……一粒粒,一末末,飞散过他的宫殿,飞散在他的江山……
皇帝坐着,脸对那夕暮,一张脸笼在日光的光影中,什么都看不分清了。
许久后,他阔步走下丽日台……走了许久,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宫宇前,几杆惨碧的竹叶从宫墙上摇出,一碎碎摇乱这个暮光中的傍晚。
暮色已深,昔年的绿衣宫宫内却一片冷灰黯淡,再飘不出哪怕一点很淡的烛光。
“皇上,奴才这就去通传……”他身后的李福怔了片刻,醒悟道。
“不用!”皇帝却忽低声阻道。
内侍心中一颤——皇帝的眼中流转着太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若有谁泄露今日之事,不用通禀,你即行处置便是!”暮风中,许久后,皇帝张唇。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连连点头:“陛下放心,绝不会有一丝风声传进飞香殿!”
“将这个交给她!”皇帝忽又说道。
李福望了眼皇帝掌心中的物事,嘴唇哆嗦了一下:“陛下可还有话给她?”
李世民望着这个守了他一生的老人,徐久,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面前的这座宫宇。他身后,那一枚冷硬的簪子孤独的躺在大内总管的手中,玳瑁上面最后一丝微薄亮色也消失了……
皇帝转身离去的方向,飞香殿上有一树梨花被风吹过,有一瓣白花隔着长长的窗棂,便落在谁的眉心,那一点点冰凉,仿佛是突然惊醒了榻上白裘中的女子……
“群臣数日急谏,恳请陛下早日回转长安——”杜小东默默伸手,握住了那一张白裘下垂落的一截冰冷的毫无暖意的手腕,他脸上忽有眼泪默默的滴落,一并打湿那截皓腕……
虽则是六月暖意,这白裘裹缚的女子竟全没有一丝生气,这刻徐徐转过的面颊,那一瓣梨花从眉心坠落,滑过唇侧,跌在内侍杜小东的手心:“是,陛下该回去了……”
——回到他本该去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