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贞观殿的烛光一直亮到四更天,皇帝将不日前积压的折子悉数批完,微挺了挺身子,李福以为他终于要就寝,刚要传下去,谁知皇帝取过御案边的《隋书•经籍志》,就着烛光又聚神看了起来。
“你且下去休息吧,朕有事会传你!”皇帝道。
李福正伤神,皇帝忽又从书页中抬头,依稀一个淡的笑意:“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李福喉咙间一哽,倒退出贞观殿,恍惚,皇帝后来从龙案前起身,推开了西边的窗子,远远的望了出去……在那西边,是一片笼在黑暗中的帝阙。
天微亮,该是上朝的时候,平常这个时候李福等人已候在殿外,今天确很异常……他从龙榻上坐起,这空荡荡的贞观殿内依旧空无一人。
…………
“嘻嘻……嘻嘻!”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他赤足站起,往前走出几步,探寻那笑声的来处:“谁在帐后!”他叱道。
随着他的话音,从黄幔后转出的却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娃,鬓两边各梳了个髻,水汪汪的眼睛像天上最亮的星辰上下扑闪,红红的唇,贝壳一般洁白的牙齿,对着他咯咯笑着,伸出两截藕般粉嫩的小胳膊向他跑了过来:“父皇,父皇……你吓着不哀了!”
“你是朕的和静小公主?……”他不觉怔在当地,失神。
那尚未脱去稚气的女娃娃却在他一丈面前停下了脚步,偏着头,脸上忽然露出狐疑的神情:“你当真是不哀的父皇吗?”
他情不自禁的踏前一步:“朕是!”
“可是父皇不要不哀呢?”不哀倒退了一步:“天下没有爹爹心狠的会要丢弃自己的孩子!你不是我的父皇!”
“朕是,不哀,过来,乖孩子,到父皇这边来……”他朝着自己的女儿伸出双手。
那小女孩却骇的连连后退,摇头:“不是,你不是不哀的父皇,我认得你,你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你不是不哀的爹爹……”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就猛的转过身,向空无一人的大殿外跑去:“娘骗我,不哀的爹爹不在这里,不哀走了,娘说我们要离开了,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长安了!……”
“不哀!”他拔腿欲追,脚却被定在一处,一动不能动。“朕不许你们走!”他忽大声喝出。
贞观殿。
皇帝骤然从梦魇中惊醒,满头冷汗,那一卷记录累累隋唐变迁,山河巨变之志的封首已被沾成一片濡湿,他猝然从案前站起,俯视这下方的殿内。
贞观殿内空气清冷,哪有他的和静小公主?
他长久立着,御阶下的明烛在燃了一个通宵后终于“噗”的一声熄灭,余烟渐绝……外面天光大亮,五更天已过,洛阳城的第一道城门应该将在第一缕曙光照到天阙时缓缓打开!
娘说我们要离开了,永远都不会回到长安了……再不会回来了!那个梦中孩子的声音如流毒般一遍遍的萦绕在他的耳畔:“李福!”
贞观殿内没有回应。
他有怀疑自己此刻是否又陷入了另一个梦魇?
“李福!”皇帝提高声音道,他的声音未落,这一次,李福已然冲了进来,老迈的双腿跪着簌簌发抖,花白的苍发间有凌乱的痕迹,面上无故老泪横流:“启禀皇上,绿衣宫起火了!”
绿衣宫着火了,仿佛是应正了心底顷刻才起的一处痛楚印记,皇帝高大挺拔的身躯轰然坐倒在身后龙榻上!
天香殿——往日的绿衣宫,那一场大火起的诡谲。
浇了桐油,干燥的木料遇油须臾间燃起的烈焰已裹缚了整个绿衣宫,短短从贞观殿到绿衣宫不远的脚程,他眼睁睁看着那高起的檐楼在赤红的火焰中化成灰白,扭曲,塌陷……
从来偏作一隅的绿衣宫的,蜂拥往来的救火者,但此刻也已都放弃了泼灭,这一场火比三年前的长安流云宫的那场大火更猛烈,只用太短的片刻,已经烧的片瓦不留。
空气中有浓浓的桐油味道。
杜小东的头发已被烧去一半,面上披覆烟黑,坐在仍有余烬的砖石中,如一段被烧焦的梁柱,失魂落魄,只有一双瞳子还透着些光亮,那截光亮落在尚烧尽青烟的废墟上时,嘴角扯了扯,连最后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好一段荒凉的人生。
“火势猛烈,姑娘她……没能救出来!”李福噗通跪在皇帝的跟前,一下下的磕头,额角沁出赤红,凝成血珠……面前的皇帝始终不发一言,黑衣猎猎,踏出一步。
“陛下”,李福上前抱住他的双脚。
灰烬上的杜小东微微侧了侧头……众目睽睽中,皇帝一脚踢开那个年迈的总管:“找,就是只剩下她的白骨也要给我挖出来!”失去理智的皇帝凝立在尚存了一丝晦暗的黎明之中,如从修罗场中走出的夜叉。
没有人敢违拗他的话。
也没有人敢再去劝。
这么大的一场火,即便真的找到了那个女子的尸体,也定然已烧的不成样子……但是,寻找的经过依旧,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每个废墟角落,大梁之下,乱石之中,他们都翻遍了,从天未晞到日光照透枝干半焦的残留下来的竹子,长长的一个多时辰,他们神情戒备,每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深怕一不小心就再度触怒了那个在崩裂边缘的男人。
所有的碎料都被清理到了一边,所有人的心都在开始相信,或许,那个女子也刚好离开了这座宫宇,所以这座废墟之下不会有那个女人的尸骸。
“找……找着了!”忽然一个因为恐惧而断续的声音愕然响起在这片废墟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瞬间转向那个矗立在猛烈朝阳中的男人,帝王的面目俊美的冰冷狠绝……他们于是又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正疯癫跑来的侍卫。
侍卫的手中扬起一片竹简,这竹简被放在宫后的那处绿湖独立的水榭中,得以逃脱过这场火劫——“黄泉碧落,善自珍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纤细的如兰花般的字迹,仿佛甫有一只手正叹息着,从那竹简上轻轻撤开……一只白皙纤细柔滑的手。
所有此刻身在此间的人都在想,拥有这样一笔美丽手迹的女人,她生前曾经是怎样的风华,被这只手轻轻抚过眉间的男子,又该是怎样的绝世仅有……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却终不能再得!
最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这处火场……只有那黑衣的皇帝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在再没有一双多余的目光注视的时候,他缓缓俯身,默默坐在这烧毁的绿衣宫瓦砾中……残梁入目,一别两宽,皇帝的面目上长久的没有人间的七情六欲。
…………
余烟未绝的宫后小林子中,忽然一只大鸟冲天而起,黑色的羽翼扑扇起激烈的巨风,搅得地上的烟土飞扬,布起一场看不穿生死的幕。
那是曾经的东突厥可汗阿史那什钵苾赠给那女子的一只黑鹰,如今连仅余羁绊它的人也终于离开,所以这只畜生振翅往天外云边飞去,再不回来……那一场烟幕中,黑衣皇帝死灰色的黑瞳蓦地如被雷电击中,发出一阵奇异的光芒。
“李福,传旨下去,关闭洛阳城九门!”烧毁的绿衣宫内,忽然传出熟悉的命令,不同于片刻前的狠绝,此刻已恢复成往日的沉稳。
李福领旨离开。
杜小东突地仰首,望了望日头,又望了望绿衣宫内那个凛然却独自一人孤寂的背影。
洛阳城那高耸巍峨的十六道城门从没在天下一派宁祥时关闭过,从前隋定都长安到李唐繁盛至今。
但今日终于是例了外。
天黑前,想要出城的人已堵塞了十六道城门贯通的各条大道,而城外,想要入城的百姓也已黑压压的绵延一里之外,所有人的口中都在念叨这件事,即使贞观元年,突厥十万大军倾力南下,威逼帝都,那个伟岸的皇帝也不曾下令闭城。
洛阳的这一夜在纷纷扰扰中度过,天亮的时候,人们又怀着各种的心思重新汇聚在那十六道城门处。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午时三刻,那整整关闭了一天一夜的明德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城门口的欢呼声遥遥的传入高宇深阁的皇城深处。
一辆青布篷车在出入城的人流渐缓后,徐徐的驰出明德门那高大威严的城门,迎着灼烈的正午阳光,赶车的汉子忽然大声问道:“出去后,我们又该往何方?”
是,去往何方?
这一处疆域,每一寸土地都在那个男子的俯仰之间:“去一个他再寻不得的地方。”青布篷车中,传出一个女子低而微的声音作答。
赶车的汉子望着那明烈的阳光,抬起鹰一般冷厉的瞳子,缓缓说道:“真的不再回头?”
他和她都知道,走出这一步,再难回头!
“我岂非早将自己的后路断了……”篷车内,一只美丽白皙的手徐徐擎起车边的帘幕,终于没有揭开,车驾骤然前行,雪白的衣袖在空气一震,所有的烟尘都隔绝在了身后,她没有回头。
也再不能回头,再去回望那座大唐的东都之城。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发觉,洛阳城高耸的南城墙角楼上,那一道独霸高处的身影,长久的伫立在那灼痛的阳光中。……若能看清楚那双瞳子中此刻的颜色,这个篷车中的女人还会离开吗?
还会离开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从此永远没有人会知道。
但那个黑衣飘摇的人站在那个地方,日头中天正浸透了那个男子的一身,他的周身都浸没在一片耀眼的金芒中,谁又有机会看清楚他的那一双眼睛。
没有人会有那个机会!
连数十步之外的李福也没有。
“传旨,杨氏为国祈福,赐感业寺出家为尼,即日出宫,追封海陵郡王为巢王!”冰冷的不似人间应有的声音从这个人的唇中一个字一个字的逼出。
绿衣宫中的女人已死在那场大火中,她的灵柩已奉旨运出宫外,又怎会有另一个是巢王妃的女人去感业寺出家?……年过六旬的李福糊涂了。
可是他知道即使所有的人都糊涂了,面前这个孑然立在高处的人都不会糊涂。
流烟散尽,红尘不起,百步之外,人声尽歇。
当初,她于此处送他离开,后来余生那一日日的等,终等得他携风雨之势而来……而殊不知,有一日,站在此处,望着离开的,那个人,换做是他!
皇帝忽残残笑出一声,眼中有处,终是永远的凹陷了,那张冷唇中便道:“李福,终是到了这一天!”
漫天风沙,一片荒芜。
一片没有尽头的黄漠中,同样是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这片没有丝毫生气的沙漠中,原本炙热的空气因为即将的日落而泄去些热度。
整片死去的胡杨林,有的弯曲盘旋,有的轰然倒下,裸露的枯枝在空中扭曲着,千姿百态如人的一生,雄浑悲壮,如无言的呐喊,一瞬间击中人最深处的脆弱。
大漠边上挂于西天的是将落的夕阳,偌大的夕阳宁静,高远,如远古的神祗冷漠观望人世间的一切。
圆日还在一分分的垂落,不出一个时辰,这热的能让人窒息的荒漠随即又将坠入冰窟般的寒冷……但在这火烧一般的金红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驼铃声……
漠漠风沙如幕。
“出了那片胡杨林,就出了大唐的国境了……”骆驼上的鹰眼男子低头,对怀中那个被保护的严实的女子说道。
一双美丽的眸子便从挡沙的布料中露出,男子轻轻压下她面上的鲛纱,于是女子那张晶莹剔透到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第一次曝露在沙漠的炙风中,微微一挣,缓缓道:“突利,这最后的一段路,让我自己走吧……”
鹰眼男子的眼眸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反对,跃下驼背,将那女子抱下,安置在这片沙漠中。
一望无垠的金色从脚下蔓延开去,望不到边际,漠上的疾风过处,这异域的沙漠也有如中原湖泊上般的涟漪,一片片消到无形远处……仰首,烟水眸子定定望住那轮悬在天际中璀璨异常的耀阳,终被日光的炽芒灼痛。
…………
或许倚靠的从来太近,终是不能理解那样的男子是如何的空前绝后,光华如梦,她用生命中这短短剩余的时光西行跋涉,抚触过他作为帝王的江山一隅……
或许是为去更看清另一个的他,那样一个迥异的他。
纤细光足踩上漠漠黄沙,炽热自足心逼入这具剪纸一般单薄的身体,沙漠的劲风吹过,她的影子仿佛一刻间就会被吹走……一个一个浅浅的脚印却始终留在了这个单薄的人身后,留在这片大唐最后的疆土上……
迅即被沙砾层层的覆盖。
以为终此一生不算亏负,然,也是这最后一日,忽再去想,那个男子,他究竟会是谁?
他会是谁?
眼中渐渐模糊的一个身影,而心中却越来越清晰的那个人……洛阳的文庭远是谁?而四面帝阙中的李世民又会是谁?!
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她面前经过,她也曾把此生最美的珠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
王子一路疾驰而去的身后,狼烟四起,万物分崩离析,一些东西碾成碎片,在尘土中流露最后破碎光芒……那是她掬起的一把沙,被日光所照耀。
王子的身影终究要远去,而那场风幕忽的扬起,黄沙漫天,荒芜漫天,她忽然无比清晰的看清楚那男子的最后一眼,落日最后一丝光辉被这天地吞没,那一双玄瞳中永远凹陷下去的一处……夜将发白,天光将晓,我们将凝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路。
那去的远了的背影,或许不但是他,也更或许,是她。
——这,才会是最后的结局。
“绿柳紫陌,洛城东,那年”,她忽对那身影最后一句道:“陛下,早些……忘了吧!”
银发,白衣。
在将离故国时,在这边胡杨林将尽时,折身,向着大唐帝都长安的方向,向着眼际中残存的那最后一缕金色阳光,徐徐跪去……
“——愿天佑我大唐,国祚绵长,生世不息;愿天赐我郎君福泽永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