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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一个取经的和尚
    从长安出发。

    经敦煌,庭州,龟兹,疏勒,一路迷途,辗转,凡尘历数千番劫,在离开长安一年后,他终于到了西域葱岭。

    此刻,他脚下踩的土地依旧是大唐的国域,但这片苦寒之地,栖息的却多数是疏勒人,当地的居民称这高高的雪漠为“帕米尔”,意思是“最高的山峰”。

    站在帕米尔高原的一角,仰望那一处终年白雪皑皑的成片横亘冰峰。苍鹰成墨点振翅在这雪域上空,穿入云间,消失了踪迹。

    越过这片山界,就到了天竺。

    在自然的创世之力面前,他如佛前的蝼蚁。

    冰凉打湿苦行僧清俊但沧桑的脸庞,那是雪山之巅的雪暴扬起的四散冰砺,被飓风刮落到山脚,如一把把小刀细碎的割裂着他面目上的触觉。

    佛祖于菩提树下终成正果。

    但他却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障”,彻底忘记自身,将自身融入到无始无终的时空中。

    难道他还是有未曾放下的东西么?

    如果是,那又会是什么?

    慕士塔格峰冰雪苍凉的白色如释迦摩尼佛唇畔的悲悯。苦行僧已开始攀临这片山脉,四周一片白茫茫,很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凄厉的呼啸中,风暴再次降临。

    佛祖的信徒踞坐在山壁一角,闭眼唱偈,身上的灰衣如同纸片被风卷起,风雪尖啸而来,扑到他脸上。

    他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遥远的山巅呼啦啦的滑下来,于是他睁开了那双清静无奇的眸子,于是他刚好看到白色的巨大雪浪呼啸着直奔自己而来……

    他没有动,因为一切都无济于事。

    如天幕般兜头而下的巨浪过后,苦行僧曾经用来躲避风雪的那处山壁那已空荡荡无一物。

    自然之力湮没了不该属于这里的所有一切。

    幽蓝冰月,挂在这处远古般宁静的世外之地。没有人该来打扰它的安宁。

    高处的黑鹰依旧在山巅徘徊。

    月光流水一般的冰青色中,一只青紫色的手忽然从这处慕士塔格峰的某处山坳厚达几丈的深雪中挣出,五指委曲,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些东西……

    长衫,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你一直仍在寻找着的,你心底还残留的一些,会是什么?

    长衫,你可曾明白你此生究竟想要的?

    …………

    那只手近在咫尺,凑近他的颊边,温暖的抚上那已然冻僵的躯体,苦行僧痛苦的蹙了蹙眉,仿佛依旧驻留在某个残梦之中……那双烟雾般的眸子俯视着他的面庞,叹息着,眼里的神色奇异……终于,伸出洁白的手指,轻轻的抚去那眉宇间的不安宁……

    苦行僧挣扎着,终于从那冰封的雪层中爬出,一张青白僵冷的脸便曝露在冰蓝的月光下,他的嘴唇微微的张开,仿佛要呐喊而出,那无望渺茫痛苦的声音已经在喉咙中,他却再不能喊出。

    一只洁白的手就穿过透明的冰峭,于虚空中前伸,素指微拢,停留在一个动作中……那熟悉的笑声从雪壁中封存的少女唇中传出,女子的裙衣掠动,仿佛顷刻间就要从那冰壁上走下……

    苦行僧张着嘴愣在这片死寂的雪坳中。

    他仿佛在一刻之间看到一个奇大的笑话似的,大笑着,突然开始撕扯着自己的头皮,撕破自己的缁衣,赤裸着上身在这冰冷的山坳中一周周的游走,冰棱上一滴滴的留下苦行僧身体中暗红的血液……

    再无一丝力气时,他趴在这干净冰冷的冰块上,大口的喘息着……大滴的落泪。

    那是死的泪水,也是生的泪水。

    从此之后再无牵挂,从此后与天地同在,不生不灭。

    既已生,业已灭。

    于地狱九重最深处,仰望九天之上看佛陀拈花而笑。

    ——这便是最终的无常娑婆?

    启明星在北阙散出冷冷的荧光,苦行僧终于重新整理好了自己的行装,他的衣衫仍是破烂的,他的面目却已有敦煌莫高窟中那飞天的众神那般安详的面目。

    慈悲,怜悯。

    天未亮时,他已离开这处山坳,继续向着慕士塔格峰的峰顶攀去,去走人生另一段路。

    千雪峰,一座孤崖,一双眼睛始终冷冷的注视着这个苦行僧的一切。

    苦行僧终于攀上了那座山的山巅,于是他也看到了那个全身裹在黑色毛氅中的孤崖上的男子。那男子曾经有一双犀利的鹰般的眸子,现在那双鹰冷的眸子中却只有无数的疑惑,痛苦,不解。

    “既然,有即为无,无即为有,活着等同死去,死了也从未曾真正离开,大师,为什么我还会感觉痛苦呢?”

    那个孤身在这雪山之巅的突厥可汗这样问苦行僧。

    那只叫小单的苍鹰就盘旋在他的头顶。

    他已无国,无家,无爱。可是他仍有痛苦。

    他的目光深深的锁向山坳的那处峭壁上……他的皮肤上仍有那处沙漠中炽烈的热风烧痛的感觉,他的心还停留在那一刻那双眸子缓缓关阖的片刻间,天地窒息,时光停止,上苍独独赋予了他一个人这样的一次痛。

    原来那样一种痛失的苦可以颠覆一个人的一生,让一个人再无走下去的力量。

    时日无多,他突然明白这个女子狠绝的要离开的原因。

    她是如此疼惜着那个长安城中的男子,疼惜到这个草原小可汗终于开始无法抑制的恨她……

    会不会有一种爱,无从开始,也无从结束,风起时,那风声中却有她唯一的容颜,要这样一次次逼入自己的视野,想闭上眼睛却又不忍……

    “突利——回去你该去的地方吧——”这是那个女子愧疚着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这一生。

    但无论如何,她离开的时候,只有他的手掌握住了她空气中飘出的那根最后的泪丝,而不是长安帝都中的那个男人……

    如果,痛苦也是她这样一个女子独留存给他的话?

    突利可汗,名阿史那什钵苾,始毕可汗之子,东突厥小可汗。曾暗中与唐联络,并与颉利可汗决裂。贞观四年,唐灭东突厥,五月,以突利为顺州都督。

    贞观五年,病卒。

    终年二十八岁。

    雪山之巅。

    苦行僧闭上了眼睛,面向西方站了很久,忽然抬起手,指着这芸芸大地上的某一处,似自语一般,微微笑了起来:“一切贪嗔痴妄,都源于此处……”

    他所指的是一处虚空。

    情不重不生婆娑,爱不深不堕轮回。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尽,犹如莲华不着水。

    “故贫僧西天取经,以求大乘佛教解万生之苦难!……佛陀慈悲,普度众生!”苦行僧双手合十,祷告天宇八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