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长安。
立政殿的长夜有如过去十年的每一个日子,寂,冷,漫漫无尽头。飞阙斗拱,千殿重檐,浓密的发在风中轻飞……却只有一个背影,孤独,寂寥,仿佛承受整个大地的荒凉。
一切,在流银月光中恍惚,幽深似海。
人的一生会有多少个十年,纵是帝皇,纵是万岁之躯?……他仰首看向夜夜悬在殿角的那轮钩月,薄的唇边就有讥讽的笑蔓延开来,冷冷的,淡淡的,没有丝毫温度。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一些东西,并开始忘却一些东西。
有些东西,不是不能忘,而是不肯忘。
不舍得去遗忘而已。
然一旦走到如今这一步,便——覆水不收!
那个叫杜小东的内侍就在这一刻走近了他的身边,年老的李福终于在数年之前离世了,没有人会想到一向睿智的皇帝会选中流云宫那个不名一文的小太监做了内侍之首。
诚然,皇帝的抉择从不会出错。而一切也都已证明。
但,长安城从来都需要一些奇特的谈资。
年轻的内侍总管恭敬的站在黄幔外,看着这个皇帝在冷窗边负手望天,气度萧然。
十年了。十年之间,他也已习惯看着这个孤高一处的男人始终宁静深邃,手握算筹,指点着那日益扩版的江河山峦,九州天下……可是,绝少人会看到这个皇帝寂寞的另一面。
只有他杜小东看的见。
他唯独对他这个白净没有掩藏丝毫。
他隐约猜测这是为了什么,大概就是寂寞。
姐姐曾说过,到了最后那一刻,他,必然是会恨她的。
他为了开启一道门,便只能轰然关闭心上的另一道门,而有人说,她恰好是被他关阖在了那道门里面的人……他独给她看到一些本不该她看到的东西,所以注定要等同品尝他的痛,他的苦难……
然,若是从此那一道孤寂暗沉永无天日的门背后,假如有一天,有一个人不得不先行一步离开呢?——那多少的苦痛会不会俱压向那唯一剩下的那个人?压塌了那个本该是绝世独有的男子!
“朕一直在想,在决定离开时,她心中没有害怕么?”正在望月的皇帝忽然低低的说出一句。那张薄的唇如今可以定论任何人的荣辱,欢愁悲哀,可是那张唇的主人却并不一定能定论自己的悲欢喜乐。
至少,在他走进那道门背后的这一刻。
“就算是最高的天空下,也有日和月并存。这么多年了,她难道不会觉得寂寞么……杜小东,她连你都舍弃了!”皇帝那个孤而冷的声音继续说道。
“回禀陛下,姐姐不曾丢下我,当年,正是她要我留下!”十年之后,那个从来闭口不谈及那女子的内侍冷不丁的回道。
内侍的回答让他片刻惊愕,却瞬间意味,并不感激,薄唇一抿,嘴角的讥诮更深。
十年之前,他亲口搬下旨意,从此惶惶百世之后,他身边曾经出现过的那个叫六儿的洛阳少女,他和她再无半点关系,确凿无疑!既是对那女子,也是对他自己。……但,他仍是给了那个叫杨珪媚的女人最后一丝退路?
但那感业寺的女尼仍是没有回转,十年时间,同样的不肯回转?——他竟不知道,这一个女人的恨意可以延续到那样的长久!
今夜,这个一向少话的杜总管的话出奇的多。
他道:她很怕,怕走出这一步再没有回头路。
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离开。皇帝漠然的想。
姐姐说,贪图陛下的恩爱,世间的女子,莫不是如此。她不但不能有幸在外,甚至,愈发的深刻,只是如此倾天下之爱,她终怕,有一日,那人覆水再难收,最终情何以堪!
他静静的听着,英俊如往昔的面容没有多余的波澜。他的鬓角上已结上星白。他的心也变的铸铁般的冷硬,这是一个开疆拓土,创造盛世的千古一帝所必有的特质。
那个内侍却突然之间不说话了,他于是不得已将自己短暂的惘思收回,重新落在这个叫杜小东的内监身上,又移到他的手上,怔怔的看着内监跪行上前一步,托着手上那枚在冰冷月光下泛着莹润光泽的玳瑁簪子……
那样的一枚簪子,他原该看到的第一瞬间就会动容,会有抑制不住的情绪波动,可他仍是很平静的看着杜小东手中的那枚簪子……接过,指腹细细摸索着簪子背面那几个字……
不离不弃,死生相依。
——这样的八个字,曾是他亲手为那女子雕琢。
然,这样的盟誓,最终敌不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管如何,她先离弃了他,所以无论如何修补,若有了断痕,便再回不到最初一刻。
他如是想。
而当他接过那只簪子时,他于是又看到又一封压在这簪子下的书信,但那上面的字迹却是陌生的……所以皇帝的手没有再动。
他不动,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一定又是一个局,一个只等待着他自投罗网的局。
“信是贞观四年七月的一个傍晚,突利可汗遣人送回长安的……”内监跪在地上,整张脸都匍匐在皇帝的袍边,颤抖。
贞观四年的七月,是她离开后的一个月,他记忆的清楚深刻。
“你替朕转告于她,朕虽与她再无瓜葛,但朕的疆土上,不乏她一个栖身之地——”他转身,立在风中,深眸悠远,眉峰刀冷。
“姐姐离开时曾说,若真到了这日,十年之后,再将它告知陛下。”
十年后的七月,今日。
黑瞳的深处有冷冽的寒意,愈来愈深,波云诡谲翻涌而起,锋利的眉角冷不丁的抖然一次跃动,将过往十年平静终摧成碎纹。
“姐姐说,从今一别,若它日陛下手上重握回了这支簪子,告诉陛下,她终于不负了当日的盟誓!——终此一生,即便是错,心意不改!”内侍依旧跪伏在冷砖上,继续一字一字往下说下去:“姐姐说,这将来的十年之中,陛下会有另一段路要走,会渐渐忘了她,会渐渐习惯一个人在那道门后活着的姿势,那时候,陛下若再知道这个消息,也许会有一点点难过,但也仅仅是难过而已!”
黑瞳中几度刺紧,却始终没有打断这内侍的话。
“姐姐还说,若生离较之死别,总是让人贪图了最后一线希望,终比断了最后的退路要好一些,那便贪图让这点希望更多活些时候吧……这一世恩怨交错,原本错在了最初不该,如今洛阳一别,它生为陛下计,当致来世再不来相见,再不来相错……而这一生终于是尽了!”
那个女子最后要给他的话已经说完。
那个内监业已经退下,那张成泛黄虚薄的纸片就留在皇帝的手中。
“贞观四年七月,出玉门关,徐往敦煌,至沙海,四肢冷硬,复不能语,知限将至,望空微笑,一夕而殁。”
…………
那样清晰的东突厥小可汗的字迹,读了一遍,终是又一遍。
皇帝忽遽然笑出,掌中遽合,那枚簪子便怎样一分分刺穿手心,却连一点痛的感觉都不曾有……“黄泉碧落,善自珍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咯噔一声,掌中的那样一枚簪子应声捏成碎裂。
这空旷的大殿中,这一刻,自长窗中徐徐漫进的浅灰色的雾水,谜一般的铺延开来,自中,忽有一双目色,缓缓关阖。那双眸子至关熟悉,熟悉到刻入毕生记忆之中,却最终于他面前,缓缓的关阖……
为了这后生的十年。
这女子说,她贪图他之爱,却终受不起他对她的好,也怕那样的情义到了最后终无落处,他终至一日不能回头!
然则:“你以为……朕当真对你的离开是一无察觉?”皇帝于这空冷夜风中,忽残残笑道:“你苦心编织了这一场十年的局,而我若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这场局中,六儿,你自问如何留住我!”
十年.她料想的不错,这十年之中,他一直在等着的,惟是这一日!
——也终至等来了这样一日。
那样一团泛黄的纸,顷刻间便成了支离破碎,仿佛仍是抗拒这个梦魇的最后终结。于稀薄月光中,黑瞳中冷凉狂笑而起,惊寒殿外凄冷的沧月。
风从窗际来,吹散月光下的黑发。俊逸的额头如霜染白色。那样长久的笑声过后,却是更为长久的死静,静的只听见四周空气流动的声音。
一地月光,月色幽蓝,花影憧憧,月影憧憧。……皇帝的手中静静躺着的那枚簪子。
漫天的飞花如雨,落进眉尖发上,他站在那紫色花树下,一双凝结千年冰冷的黑眸,后来对那女子道:“六儿,朕岂可这样就遂你心意!十年太短,你如何可再欺我另一个十年!”
“……朕如今在这龙首原上重建永安宫[1],只等你归来那日,白头不相负,朕自认等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