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宛若擎天巨柱,一峰独秀,直插云天,浩浩渭河之水漂带其前,滔滔泾河蜿蜒左右,八百里秦川俯收眼底,尽现一派九五之尊的王者霸气。
于是,仙风道骨的道人盘腿打坐,曲指掐算。
终于,他在山腰一道山梁的中间找准了一处穴位,并埋下一枚铜钱以作标识。
不久以后,另一位鹤发的老者南路而行,来到了礼泉地界的九嵕山,眼前一亮,从头上拔了一根银钗插下去。
天师袁天罡的银钗正从李淳风埋设的铜钱孔眼中插入,就这样,一代明君唐太宗的陵寝昭陵便定址在九嵕山。
贞观二十三年。
二十年后,当长安城记得这件事的人大多都早已离世的时候,袁天罡和李淳风这对须发皆白的师徒在当年一别后,这日又重聚在长安翠微宫含风殿的玉阶上。
一同进宫面圣的,还有另一对阎家兄弟,阎立德,阎立本。
他们师徒选定了帝寝之地,但昭陵的营建却是由这两兄弟依照唐长安城的建制,如今一切渐成,唯有穿凿在山腰南麓的玄宫,那个皇帝最终憩息的地方,遵照帝王的意思,迟迟没有封土。
皇帝这日诏他们前来,也正为了这件事。
微凉的冷风中,李淳风看看面前的师父。他有直觉,那位皇帝此次的召见仍将非同小可,可是袁天罡一直含笑闭着双目,仿佛正在侧耳倾听这人世间最美妙的梵音。
连阎家兄弟的眼幕中都有钦慕的眼神,似沐浴甘霖。
李淳风于是静下心宇,这一次连他也听到了美妙的仙乐,但那不是繁盛的大唐帝国中那最美丽的歌姬用最美妙的歌喉唱出的仙曲,那是佛祖的梵乐,低低的如流水般,不带一丝杂质的,从含风殿的那两扇宫门中飘出……
梵音未绝,那个他们久熟的叫杜小东的内侍总管已出现在翠微宫的宫门口:“陛下有旨,传四位大人面见!”
高堂之上。
二十五年的时光,纵不得不老,那个皇帝依旧是这长安城中最英俊的男子,他的风仪仍是没有一个凡人可以匹与。他端坐在长案后,一身淡白素衣,见到四人进来的时候,示意他们一同聆听佛偈。
历时十七年,那个大慈恩寺的高僧玄终于历劫九九八十一难从天竺归唐。这一年来,他每日都会进宫替皇帝讲解一段经书。
长安城有传,这个叫玄的和尚未出家前,曾与皇帝有一段颇深的渊源。
讲经毕,玄敛目,垂额,双手合十行礼,如往常般起身欲退出这处大殿时,皇帝这一日却留住了他:“朕今日决定的事,与大师也有关系。”
于是那叫玄的僧人又退回蒲团之上,仰头,清静的眸子望向帝皇长夜般的黑瞳。
“朕执掌大唐已有二十三年,兢兢业业,以天下百姓计,从不敢有丝毫怠意,朕这一生,自认于天下问心无愧……”皇帝徐徐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到这里,微微停顿,朗瞳中的清光一点点的掠过殿内的每一个人,似乎在等他们的反驳。
但没有一个人出声,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对此异议,能够生活在这一个帝王统治时代中的百姓无疑是幸福的。
“但朕却亏欠了一个人……朕不知道和她之间,究竟是哪处错了?但想她最后的时候,应该是希望朕在她身边陪着的……她曾说过的,让朕信她!若她错了,要朕最后原谅她一次!”皇帝忽然自顾自的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似是欣喜,似是苦涩。
那个叫玄的僧人这时缓缓的抬起头,望着这个必将流传青史千古的帝王,露出慈悲的怜悯。
“不管如何,都是欠下了一些东西,她后来对朕说,若有来世,当至再不来相误,相错……若在最初的开始错路而行,从此自然是泾渭分明,再无瓜葛。但她忘了,还有朕,朕不许!”他忽笑的灼灼,眸底有异光流动:“朕岂能这样轻易遂了她的心意!”
“时至今日,朕已经不再年轻,朕无愧这片江山,也早已忘却平生纷纭恩怨。但朕自思与这个女子之间,却始终没有落得一个最后两清,这执念日深,无由渐至心意弥坚,明知是劫数,而朕等这一日已等了很久……是以朕今日诏各位来……”龙案后,皇帝用很平稳的口吻静静的说出他多年前就已生出的决意。
含风殿内的人都震惊了,连那佛祖的信徒清静的眸子都已露出不置可信,俄而清颜苦笑:“看来,这段时间玄为陛下所讲的经义都是枉费了……”那个僧人的话大胆而悖逆,干净面庞上却有预知的笑意。
他仿佛早就知道这个非同一般的帝皇必然有非同寻常的决断。
“玄,朕说过,朕并不信得佛陀,朕信得是自己!”那永远在孤绝高处的皇帝说出的也同样是非常人能道出的话:“朕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若放不下,从前是,如今更是,那,何必放下!”
是,他清晰的知道他还想要的一些会是什么。那个女子从一开始就已经赠给他世上唯一的珍贵,令他知晓情动、情真、情苦,令他在后来只余冷血四壁的漫长岁月中,眼中终余一抹温暖,无论他为洛阳翩翩少年时,亦或帝王天下时。
虽则他和她,到了最后,必定有哪一处是错了,而这一处错,平生竟再无一次修补后悔的可能。
但是这样的一些话,他只愿放在心底,并不再要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别人去知。
这已然是他和那个女子之间,只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皇帝的目光和僧人的目光再度交织,后来俱是凉的一笑。
皇帝威严的目光于是望向那对仙徒,袁天罡眉间的川深深的跳触,与帝王的目光相触的一刹那,已知道皇帝的决意如此,终缓缓垂下自己通天彻地的头颅:“臣谨遵圣意!”
李淳风便与他的师父一同跪倒在丹阶下。
“奴才恳求陛下,愿做持灯者!”大殿外,不该的,却始终突兀忽然传来另一个出其不意的声音。唐宫的内侍总管杜小东无声跪伏在含风殿外,以头抵地,长久的维持着一个恳求的姿态。
大殿内寂静无声。
“求陛下成全!”平生第一次,那个叫杜小东的阉人这刻跪着抬头,与那帝皇的目光有了一次等同的交汇。
“杜总管你可想清楚了,若做了持灯者,魂魄将一直封存在昭陵的地宫,每个轮回都不能超生!”这一回,连袁天罡的眉目间都有了动情:“直到,手持长明灯,等到“那一刻”的到来……”
那一刻——连通晓天地之意的天师的心都不能压制的一次次得嗵嗵擂动如终将跳出三界之外。
“求陛下成全!”那个叫杜小东的阉人眉目一低,唇角竟透出丝微薄笑意,并未打消自己的执着,望着皇帝的那目光里有奇异的情愫。
以至,最终连皇帝的黑瞳中也闪过一丝异样的目光,兀自淡淡笑了笑已是允诺:“好,东儿,朕成全你!赐你做朕的引灯人!”
那是二十年后,他第一次如那女子般开口称呼他为东儿。
杜小东长久拘恭的两眉间也流出了碎碎的笑意,低头回他道:“东儿叩谢陛下!”
离山,泾水畔的那个寂静的小村落,在日益的繁华盛世中依旧保持着从来的清冷。
这一日,两个杜家的孩子又迎来了那个神秘的叔叔。他们只知道他从长安来,长安于他们近在咫尺,但他们的娘却绝少提到那帝都的繁华兴盛。
“真的决定了?”夜风吹动那个叫杜小渔的女子花白的苍发,她喃喃问道。她比这个年纪更为苍老的面目中有隐约难过,却有另一份的坦然,一种了然。
这样的结局,与这个叫杜小东的孩子,或许会是最好的选择。当初那女子离开时,也已然将他交托给那个叫李世民的男人。有那个帝王的护佑,他杜小东来世应再无今生的波折。
“我会尽我之力,照顾好先生的子嗣!”她唇边扯出离别的笑意。
杜小东于夜风中点点头,回身,抚上杜构和杜荷的肩膀,二十年了,昔日襁褓中的孩童,如今已同他一般身高,他们的身上依稀留有那个杜先生的气息。
“叔叔走了,记住,若有可能,此生不需踏入长安城半步!”
两个已然长大的杜家后人相顾一视,尚无应诺,那个杜叔叔却已转身,走进了那仍是无边无比的黑夜中,两个杜家的孩子于是都知道,从今以后,这个神秘的熟悉之人怕再也不会出现在这座离山下的小村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