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五月。
晨间的时候,皇帝的兴致仍然很好,吩咐杜小东在一边磨墨,如往常般临摹了一副王羲之的字后,已有些疲意,却让内侍另铺画纸。
怔仲间,目光落在御花园中,柳丝轻柔,绿意深浓,春已到残尽。“即使在洛阳,这个时候怕牡丹都该谢绝了……”皇帝提着笔出神,怔了片刻忽然说道。
饱蘸浓墨的笔触在宣纸上淡淡湮开,绿颜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
花无语,人应恨,贰十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的少年郎如今已做龙钟客,独立东风下,一人独自画着牡丹。
大滴大滴的颜料从手中的笔尖坠落,帝王的身躯蓦地立足不稳,收不住的往前倾去……“陛下!”内侍惊呼一声,上前搀住那具颤巍的龙体。
帝王望着内侍近在眼前的那一张心痛面容,又低头去看那副瞬间被污的凌乱不堪的牡丹图,唇边渐渐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花终落去的笑意。
“东儿,传太子、褚遂良、长孙无忌、李绩即刻进宫,不得有误!”皇帝深深叹出道。
向晚时分,长安上空尚挂着金阳,流光四射,将整座帝都包笼在一片祥云瑞霞中。却在一刻间,反常的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碎雨。
长安街头的百姓纷纷驻足,仰头,眺望着这场从天而降的异象……心怀忧惧。
太子李治就在这样的薄雨中踉跄着走出含风殿的宫门。
他是一场诸子夺储中意外的获胜者,不同于他父皇问鼎天下的艰辛,这瞬时交付在他手心的沉甸甸的江山,于他,到底是一种恩宠,还是别样重负?
“雉奴,你们退下吧……”帝王倦怠已极的挥了挥手,终于放开了始终握着儿子的手,任他一个人在今后的道路上独自披荆前行。
含风殿那两道徐徐关阖的深重的门内,李世民单单留下了那个叫杜小东的内侍。
作为皇帝的儿子,天之骄子,当李治再度回首望向那座飘摇风雨中的含风殿时,他竟有片刻忽然有些妒忌那个叫杜小东的阉臣。
含风殿内一片夜将临的黑。
“东儿,朕现在终于是属得我自身了!”极度虚弱的皇帝仰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那方灰色天空,帝王的眼中流露出长久向往之意。
“朕答应过你,会陪你走遍四海,仗剑五湖,朕终于是有这样的机会了……”那个男子喃喃自语着,陷入更弥久的安静中,他的目光深远在天宇中,他的唇边有春风般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心中究竟幻化着怎样的传奇……但内侍杜小东知道,直至这一刻,这个男人终于放下了一直矗立在他双肩之上的李唐江山。
这一刻,才真正完整的属于这个叫李世民的男人。
夜色渐渐侵近这方宫宇,何时,窗外那片宁静的风雨已转成滂沱之势。
风雨吹乱了大殿中的帷幔黄绸,一切都在飘摇之中,唯有那双黑夜中的黑瞳始终光亮,如照亮尘世间唯一的一盏灯。内侍跪在他的脚边,望着那点含风殿中唯一的亮,身体不能自控的颤栗……
“丫头,可是你终肯来见我!……”龙榻之上的男子忽挣出最后一声,仿佛要握住渐近来至身边的那个人影,冷硬扬唇,那双黑瞳终于在窗外的风雨最盛时刻缓缓的闭合。
那一刻的遽灭。
漆黑的含风殿。
天际残留的微光苍凉的从那扇被风摇乱的窗子透入,吹起了那副未完成的洛阳牡丹图在半空中起伏飘曳……曾在多少年前之前,那少女于这花间嫣然的倾城一笑,半生牵绊。
有一双温柔迷醉的手,轻轻的抚上帝王沉睡的容颜,帝王的手心缓缓的垂落……一支早已分辨不出原来面目的簪子,带着已然是上一世的牵念,从帝王的手心跌落……跌落在,尚存的这一世的滚滚红尘中。
结发簪,生生相依,不弃不离。
白头最后,他终究也不曾负了她。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于翠微宫含风殿。同年八月,葬于昭陵。
终年五十一岁,在位二十三年,史称贞观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