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满身,风雪满一生。
我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雪,门是关上的的。因为我怕雪风吹湿墙上的那幅画。
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门是开的,似是在等故人的归。
我的风帽上全是细碎的冰砺,在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因为屋内生了炭火,陡然进入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些无根水片刻后化成它们的本来面目,湿漉漉的沾满我一身。
于是,我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子就坐在书案边,我在看她,她在看着窗外的那支白梅。
很淡很淡的梅香飘进这间屋子……若有若无。若一生中的那一点若有若无,若无若有的感觉。
我对她,从来都是那种复杂的心思,似怨她,似感激她,更多的时候,她的存在只是我心底的一个影子,被风雨侵蚀了这许多年。
这个单薄的影子,缘何从未被时光带走呢?……我想。
她的脸隐在白裘中,我只是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才认出是她。
我递了杯茶给她,暖绿的茶水,她端在手上,却没有喝,直到很久之后,那杯茶水凉去,她仍然只是握着那杯茶,仿佛只是想延续那样一个动作。
她静的是一幅挂在墙上的水墨。
我想再给你画一幅画,或许是最后一幅。我对她说。
她于是放下手中那杯冰冷的茶,起身开始为我研墨。
我画了一池芙蕖,花开的清白。我画了一座水榭,四面清风而来。芙蕖开在水榭旁,她就在水榭中,低低的抚琴,她的琴音像一团水,水是透明的,所以我看不清它的颜色。
水是流动的,它在我的手心,但终将离开我的手心。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齐腰的青丝是乌黑如夜般的迷梦……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飞霜般的雪发缠住了我的呼吸,我想掉头就走,可是她在我的这个念头刚冒出的时候,恍惚吐出:“实不是先生的缘故,一切早就注定,怨不得任何人的!”
于是我在那间水榭中坐了下来,荷风卷过我的双眸,我仰头,毫无避讳的看她。
以一个画师的目光。
我恍惚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再作画,但此刻,我再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画师。一个天份颇为不错的画师。
即便当时,我僵硬的手握起那支陌生的画笔时,我的第一笔已不知落在何处……我的画笔饱蘸了浓墨,没落在纸上,却滚到了水榭的木头上……那黑色的墨汁毫无顾忌的爬上她的衣角,她俯身拾起那支污了她裙衣的笔,忽然笑了。
那个笑容,我仍旧是熟悉的。
人生的万象太多,不知先生画的是哪一副?她问。
人生的万象太多,我画的是姑娘的本尊。我道。
我的本尊是什么?她又问。
是姑娘的心。我答。
我的心又是什么?她又问。
是羁绊。我答。
红尘已做百年身,怕再不会有羁绊了。她愣了愣,忽幽幽叹道。
心不死,红尘不死,羁绊不死。我回道。
她一痴,眼中现出冷清。让先生来,不知是偿了先生的夙愿,还是还了六儿的孽债。说着,眼角竟落下一滴泪来。
我说,我来,只为了姑娘的这一滴泪。
于是,她笑出,又落下了第二滴泪。
我们再也没有交谈,她静静的抚琴,我静静的作画。
画成时,我收拾画箱,起身,离开。没有与她道别。
她就在我身后,琴声没有断。
我离开洛阳宫的时候,将那滴泪收进了怀中,小心的珍藏起来。
我曾听一个高僧说过,一段缘落曾然因为往日一段缘起,而一段缘落注定会有另一次的缘起,生生不息,是为永生。我不懂佛偈,我只是单纯的在这个时候想起这句话。
同样的收进怀中,也许单单的只是为了那样的记忆。很多年后,再从怀中取出观望,一如那日的新。
一次次的新,交织到今日,贞观朝已尽,新的皇帝即位,四顾再也见不到旧有的容颜。
而,何时,处处为画,时时成幕。一格格的定形谁的身影?
今年是永徽七年。笔尽时,我对那个磨墨的女子说道。
我恍惚看着她点头。
我想去外面走走,我又对她说道。
她站起,走近我一步,她的身后,那一支方盛开的梅正压在她的鬓角,在我的记忆中,她的发色一直乌黑如墨。而我也喜欢乐游园中的如海牡丹,因为置身在其中的她曾是如此的明烈灼艳。
我再次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才想起我刚才似乎已经出去过一次。
可是她没有提醒,所以我也想放肆一回。
小亭的檐角挂满了冰棱,倒垂着晶莹,湖面却没有结冰,清冷冷的一团,我坐在这个小亭中,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看不到她的人,但我感觉到她的存在。
这种存在让我感觉安心。
冰凉刺骨的湖风拂过面颊,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休息……渐入睡意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我府中的小厮飞快的奔过这处别院,口中仓惶喊着:“老爷不行了,快来人啊……”
我感觉有些奇怪。
转动眼眸找她的时候,她却不知再在何处。
冷风吹的梁柱上挂着的那一幅画啪啪作响,脱出钉子飞出亭外,落进了那冷清清的冰水中……她一双熟悉的眸子依稀是望着我的,只是渐渐的被旧年的墨汁模糊了,再也看不分清了……
原来,这就是一副仕女图的一生。
我含笑阖上双目。
阎立德,名让,字立德,以字行。雍州万年人。唐武德至贞观年间任尚衣奉御、将作少匠、将作大匠、工部尚书等。曾受命营造唐高祖山陵,督造翠微、玉华两宫,营建昭陵,主持修筑唐长安城外郭和城楼。对工艺、绘画造诣颇深,曾主持设计帝后所用服饰。
绘画以人物、树石、禽兽见长。
永徽七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