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北郊临时军营,郊野荒草萋萋。几座破败的院子紧邻着一条小街,小街两旁是破败不堪的民居,在秋风中萧瑟。
学生军陆陆续续归队了,马四宝把队伍拉到场院里集合,他上瞧下瞧,感觉还是少了些什么。学生军营的隔壁,喊声杀声震天,那是另外一座大军营。
马四宝继续来来回回在队伍前忙着,看着他的兵们。
回来一百九十个,死伤和跑了接近一半!马四宝在心里嘀咕。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从公车镇回来的,怎么变成这德行?精神颓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问你们,你们还是国家的栋梁吗?日本鬼没打死你们,是你们把自己给打败了!”
队伍沉默。
“从今天起,一个都不准回家!”
“不准请假!”
马四宝宣布完新纪律,学生队伍里爆出一阵嘘声。
学生军要在这座新军营里继续训练步兵操典,在公车镇遗失的枪支在马四宝苦口婆心的哀求下,城防司令部终于给补上了。
场院里用沙袋搭建起了环形阵地,学生们一字排开,按照步兵操典里“匍匐前进,隐蔽接敌”的要求,屁股翘起老高摸爬滚打,渐渐的找到了一些窍门。
马四宝是让刘壑杨亲自给学生们作示范。
刘壑杨沉默着,动作非常利落,卧倒,匍匐前进,隐蔽,子弹上膛,射击。马四宝看罢刘壑杨行云流水般的招式,带头鼓掌,“这才是合格的兵!”然后转头对一脸又惊又羡的学生们说道:“你们和刘壑杨同学比,你们还嫩着点,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刘壑杨喊起来:“长官,我们要子弹,打枪!”
“门都没有!”马四宝盯着还匍匐在地的刘壑杨,“南城现在听不得枪声!一旦枪声响起来,就是你们接敌的时候!”
“长官,我们是后备,不用上战场!”又有个学生接过刘壑杨的话茬喊道。
“你爹告诉你的?”马四宝又说道,“日本鬼一旦打进南城,每个地方都是前方,每个地方都有战斗,这就是委员长说的焦土抗战!”
训练间隙,许淳秋找到刘壑杨。
“我为上次和你吵架感觉到抱歉!”许淳秋说。
“什么时候?”刘壑杨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许淳秋有过争吵。
“木栏寨。”
“那不算争吵,”刘壑杨听罢,转而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也不要胡乱猜测。”
“日本鬼已经在城外了吗?”许淳秋问道。
“也许,可能。”刘壑杨含糊其辞,其实他也不知道日本鬼到底到了哪里,但他心里感觉那群从海上上来的日本鬼子离南城不远了。
南城聚集的兵力越来越多,这就是战事紧张最直接的证明。
“我很害怕像公车镇那样!”许淳秋忧心忡忡。
刘壑杨沉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公车镇溃逃,对于每个人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这时候,马四宝又在场院里出现。
“隔壁友军长官要来串门,大家精神点!”
学生军稀稀拉拉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粘在屁股的灰尘和草屑,聚齐列队。
他们不知道隔壁军营长官是谁,但晓得那是一支大部队,那座军营的入口停满了小车和卡车,甚至有好几门大口径火炮和甲车。
学生们刚列队完毕,场院门外就跑进来一个马弁。
马弁向马四宝报告:“报告马长官,我们团座马上就到!”
马弁还没说完,刘壑邦已经走了场院的大门。
刘壑杨看到前来的长官竟然是刘壑邦,心里七荤八素的不是滋味。他现在还无法面对这个人。刘壑杨脑子瞬间空白之时,马四宝下了命令:
“敬大礼!”
学生军刷刷敬礼,但刘壑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挥了挥手。
刘壑邦仿佛无心看这一群年轻人,只是说道:“都很好,很有精神!”
马四宝退到一边,向刘壑邦敬礼:“请主力新编第三团刘长官给同学们训话!”
刘壑邦顺便回了个礼,说道:
“训话算不上,我只是想和大家说,日本鬼子就在南城附近,他们要打进来了,他们要切断我们的大西南运输动脉!但我们就是不答应,咱们要和他们拼命,死磕到底!国家落难之时,最高贵和最便宜的都是一条命,看大家怎么用这条命,是报效国家战死沙场,还是亡命天涯或当汉奸?我刘壑邦和新编三团的弟兄一千五百条命,要和你们一起团结起来打击日寇,保卫运输大动脉,保卫家乡南城,决心和各位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刘壑邦说话铿锵有力,很有气势,博得学生们一阵热烈掌声。
刘壑邦说完了话,看到学生们交头接耳,之后悄悄在马四宝耳边悄悄说道:“刘壑杨可在?”
马四宝点头,“我现在叫他出列?”
“不必!”刘壑邦赶紧制止,“等下叫他去我那儿找我。”
刘壑邦走出学生军营,学生们一哄而散。刘壑邦前来,几乎像一场官方视察,没有什么新意。马四宝在解散的学生堆里拉住刘壑杨,说道:“你跟我来!”
马四宝的单人宿舍。
“那个就是你哥哥!”马四宝说,“他要你去他的团一趟,你去不去?”
刘壑杨明白马四宝找他到底是因为何事了。
“我听你的。”刘壑杨想了想,说道。
“我感觉你在害怕!”马四宝盯着刘壑杨的脸,“突如其来的害怕,对不对?”
“我害怕什么?”刘壑杨忽然表现出豁出去的样子,“这个问题始终都要面对的,我吃了他家三年的粮。”
“这就对了!”马四宝说,“这也是觉悟的一种。”
“我现在就过去?”
“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现在就过去。”
“也许他已经知道你的来路。”马四宝又说,有点儿忧心,“你坦然面对,随遇而安,毕竟你们是名义上的兄弟!”
刘壑杨点头,转身离开了马四宝的宿舍。
马四宝看着刘壑杨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想到,有些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以应付,比区分两个主义之间的恩怨还要难。
刘壑杨一个人走进新三团驻地。
刘壑邦看到马弁把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带了进来,知道这个人就是名义上的兄弟刘壑杨,他把团部里几个闲杂人等都叫了出去。
刘壑杨在刘壑邦站定,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请坐!”刘壑邦招呼刘壑杨坐下。
刘壑杨坐了下来,还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刘壑邦顾自笑了笑,有点儿歉意说道:“嗯,咱是兄弟,我听父亲说了,所以……虽然在这个场合见到你这个弟弟很是突兀!”
“这些天,我只回去一次。”刘壑杨打破沉默,“我回去时,你刚离开。”
“你知道,我已经多年没回家了。”
“所以你一直没见到我,而我,也麻烦你们这么多年!”
刘壑杨这一句仿佛刺痛了刘壑邦某根神经,心里感觉到有点儿难受,“你说哪儿去了,父母都很喜欢你,而我……对你的印象也不错。”
刘壑杨低下头,内心纠结,刘壑邦的话让他感觉意外。
“这几年,你陪伴他们,我想对你说——”刘壑邦盯着刘壑杨的脸,“说一声谢谢!”
“我欠了很多,无以回报。”刘壑杨说道。
刘壑邦微笑着,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刘壑杨也感觉到,再把这个话题谈下去已经没了意义,起身就要离开。
“你应该多回去看看,现在兵荒马乱的,他们担心你!”刘壑邦对已经站起来的刘壑杨说道,“我和你是没见过面的兄弟,但因为他们,我们是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会的!”
刘壑杨抬脚要离开新三团团部。
“你等一下!”刘壑邦在背后叫起来。
刘壑杨停定,刘壑邦从后面走了过来,突然在刘壑杨的眼前递上一支日式手枪,“淞沪会战那会儿我缴获的,就当是为兄的给你这个弟弟的见面礼物,为兄戎马生涯四海为家,没有什么好礼物送给你。”
那是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俗称“王八盒子”。
“谢谢。”刘壑杨接过手枪。
刘壑邦笑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爸爸妈妈要你回家,不要因为我而不回去,你知道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