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们有兄弟仨,分别为老大,老二,老三,将各自的丈夫称作为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她们是这一班上唯有的三女生,可是样样事情都做得比男生出色。她们三人一间的宿舍,比男生宿舍还更脏更乱。吃了饭碗是不洗的,都是在吃饭前洗;洗过澡衣服也是不洗的,要在下一次洗澡前洗。老大从素描室偷来的一个石膏人头,转眼间被老二画上了一蓬胡子,又接着被老三描上了一副眼镜,立在放满杂物的桌子中间。她们早上起得比最懒散的男生还迟,在星期天或假日的时候,她们可从前一个夜晚直睡到后一个夜晚。阳光穿过窗栏杆,从她们一动不动的被窝上走过,再接上了月光。而当她们勤奋的时候,又比最积极的男生还要早起。她们三人穿了球鞋,悄无声息地走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校园,去爬学校背面的凤凰山。她们弃下人们一代一代踏出来的好路,专捡那荆棘丛生、乱石飞渡的没有路的路走。走到山顶的时候,太阳正好从江心跃出,狂烈的风将她们的头发吹向后面,她们一言不发,各自站着,忘记了时间。在这样的早晨,她们总是最后才到达课堂。当她们坐下的时候,人
们已经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食堂里刹那间排起了长队。她们则好像没有听见与看见这一切,兀自坐着。教室里空空荡荡,鸟儿在窗外唱着午后的歌曲。当她们终于来到食堂,食堂正好停止卖饭,她们便相对得意地笑笑,好像她们策划的恶作剧得逞了。这一天下午,她们早早地等候在食堂,买了许多菜,又去街上买了果子酒,端到宿舍里,像真正的兄弟仨一般唱了起来。
这往往是彻夜不眠的夜晚,她们打开了心扉,将自己最最隐秘的心思说了出来。这其实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感人的一刻。许多人走完整整一生也遇不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他们没有机会可以考察和阐述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们渐渐就以为他们内心深处其实就是与外表一样,并没有什么隐秘的地方。他们如同在人群济济的白昼里那样,一本正经地度过了夜晚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想都不去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呼呼地甜蜜地睡着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而她们是属于能够为自己创造这种自我了解机会的极少数的那类人,并且她们又特别的幸运,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之中,恰恰是让她们三个聚在了一起。假如仅仅是一个,那么或者由于缺少说话与听话的对手,陷人孤寂和苦闷;或者由于得不到锻炼机会而渐渐埋没。多少自我了解的机会是因为孤独无援而灭亡的。她们三个人却相遇了,并且日日夜夜聚在一起。当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之间,就会得到灵感的启发。那灵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总是在她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与来临,令她们激动不已。她们又总是及时地攫住了它,不让它转瞬即逝。她们还极其的友爱互助,当一个人在发掘自己的过程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其余的两个人就总是鼓舞她和推动她,使她越过难关,继续深入。有时候,她们可以谈得很深很深。她们把灯关上,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到天明的时刻,她们彼此都有些害羞似的,不好意思互相正视。而她们又不敢承认她们害羞的心情,就偏偏要对视,一旦目光接触则又匆匆逃离,反更加困窘了。还有些时候,这些时候甚至可说是比较经常的,她们抑或是因为谈得太深了,不免会迷失了方向,抑或是因为外力的支援,而误入了歧途。她们感觉到什么地方是出了差错,便努力想扭转方向,走出迷津。可是这时的情况总是越来越混乱,她们几张嘴同时说话,为了抢先而忘记了主题,最终是不知所措地同时住了嘴。这是顶顶扫兴的时刻,心中都无限的懊恼。她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几乎将自己的情感与思想都掏空了,结果竟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面貌。此后,她们会有很长的平淡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她们很正常地睡觉,吃饭,上课,交作业,给自己“家的”写情信。
她们兄弟住各来自上海,南京和苏北的铜山县。老大家的在上海做工人;老二家的在东北当营长;老三家的是县文化馆的干事,经常来南京联系工作。来之前就打个电报,老三接到电报,就到学校招待所订个单间。到时候,她家的就来了,先是在她们房间活动,洗洗脸,到食堂里买饭来吃。这一顿总是他请大家客,当然用的是老三的菜票。吃饭时,他就说一些事情给她们听。她们都有些沉默,而老三则很窘迫地一阵一阵脸红,不敢看她们的眼睛。她们看她的眼光是那么严峻,使她感觉到无声的谴责。她觉得自己是对她们犯了错误,匆匆吃毕饭,抢着洗了碗,其实并没有人与她抢。她饭后洗碗的行为叫那两个生了气,她们对视了一眼,暗暗冷笑。她分明感觉到了她们的不满,却不敢抬头,仔仔细细地洗了碗,再一起聊天。她与她俩挤坐在一张床沿上,他则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另一张床沿上,隔了一张乱七八糟的桌子,努力说一些叫她们高兴的话,称她们为大姐和二姐,使她们觉得俗不可耐而皱起了眉头。然后,老大站起身说道不早了,睡吧。”老三与她家的才像得了特赦令似的,仓皇离开了宿舍,向招待所跑去。这时候,她俩脸上浮起了讥讽的微笑,在她们对视的这一眼里,达成了一个很深刻的默契,而老三是被排斥在这默契之外的。她们慢慢地起身铺床,上床之后就拉灭了电灯。两人在黑暗中睁着眼,那一个空着的铺位使她们有些伤感,就好像她们的一个同志掉队了一样。以往的那些倾心相诉的夜晚竟变得那样虚伪与脆弱,不堪一击,不攻自破。这时候,老三又成了一名叛徒。
老三和她男人躺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先还记挂着那两位“兄弟”。她们的沉默压迫着她,她便生起男人的气来,如果没有他来,一切都还将美好地保持下去,而现在全破坏了。但是,渐渐的,她将她们忘了,将自己也忘了,她将所有的念头都卸下,轻松地睡着了。在半夜醒来的那一刻里,心想着:无论怎么自己叫自己“兄弟”,叫别人“家的”,弄到底,女还是女,男还是男,这是根本无法改变的。想到这里,便又安心地睡去。再醒来时,日头已经老高,食堂都过了开饭时间。当她走进大课的教室,见那两个早已坐在了前排,神情严肃,就好像两个最最用功的学生。一看见她们,她不由满心羞愧,以为自己已无药可救,自己都鄙夷起自己。这样的消沉反使她绝了希望,便收起廉耻之心,勇敢地走到她们的身边,嫣然一笑,坐了下来。她们之间就有了裂痕,这裂痕使她们在很长的时间里无法真切地长谈,而很久之后才举行的长谈又使这裂痕至少在表面上弥合了。裂痕弥合的时刻是最心情激荡的时刻,她们眼睛里不由涌满了泪水。她们各自讲述着与一个男人相遇至结合的经过,将此形容成一个自我灭亡与新生的奋搏的过程。她们几乎被惊呆了;如果她们不努力,不奋斗,她们便都将消灭了自我。她们险些儿沉沧下去,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这真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形势!幸亏她们三人相遇了,她们三人你拉住我,我拉住你,才没有沉没。可是彼岸还很远,她们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她们心想为什么要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组合成世界。分明是两个人,却要合为一体;合为一体,却又各行其是。为了能够协调地合成世界,人们又总是寻找着与自己相像和接近的对方,岂不知相像和接近的双方又极易互相吞没与融合,好比分数中同类项的合并。被融合的命运是那样不幸,而坚守自我却又须付出孤寂的代价,孤寂是多么可怕的情景,除非超人才可忍受。上帝为人们准备了同样数量的异性,说明从一开始起就没让人具有忍耐孤独的素质。人怕孤独,便去寻找同类项,然而融合的命运又给人带来灭顶之灾……她们心里涌上一个连一个的问题,环环相扣,前一个答案变成后一个问题,最后的答案则成为第一个问题。她们陷人了包围圈,感到人是那么的没有生的希望。绝望使她们亢奋,她们觉得她们已经接触到了人和生命的核心,一个宇宙黑洞。在这样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上,她们既然没有勇气去死,那么就该为不幸的人类和自己做一些什么,使人类和自己渡过苦海时能有一些哪怕是虚拟的、短暂的快乐。她们当从身边做起,从最小的事情做起。此时,她们心中又充满了平凡的学习雷锋那样的温情。
然后,一个学期结束了,寒假或者暑假开始了。她们恋恋不舍地分手,各自回家。她们分手的时候,都怀了一股悲凉的心情,想着:人是多么软弱,软弱的人啊!她们清醒地了解,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面对自然的力量,好比是蚍蜉撼树和螳臂挡车。她们因极度的颓唐而激昂起来,朗声说笑着,大踏步地迈出了校园。老二家在南京,她总是先送走老大,再送走老三,然后一个人关了宿舍的门窗回家。她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宿舍,那些明亮的白昼和深沉的黑夜便一起涌在了眼前。她不忍多留,赶紧锁上了门,走出寂静的校舍。有两个或三个假期里,她那个在东北当营长的男人因紧急任务,被派遣到别的更遥远的地方,无法回家,她更无法去探亲,就一个人孤独地度假。她常常提早一周或两周来到学校,一个人住着,望了那两个空了的床铺,心想着:这两个人正在乐着呢!她觉得日子有点难熬而自己也一日一日熬了下来,因而生起了骄傲的心情。她想: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她能够孤独地坚守。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素描室里画着素描,四周全是没有生气的惨白的石膏像。她心里静得喧腾起来,自己和自己说着话。你这一个孤魂啊!她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记挂着你啊!她接着说;人人都有去处,都忙着自己的事一她想起不知在哪个山缝缝里开山劈岭的营长,忽然赌起了气:我也忙着呢,多少事等着我去做?她这样一想便格外地忙碌起来。天不亮,爬到凤凰山上写生,一个人在荆棘丛里钻来钻去,将衣服和皮肉都划破了,才筋疲力尽地下山。她苦苦地等待着开学的那一日,心中无数遍憧憬着她将带着平静而宽容的微笑迎接老大和老三到校。当她们进校时,将看见她正忙碌着,忙碌什么呢?她来不及想好就继续往下憧憬,留给以后再填空。她正忙碌着,她们却来了,叫着她“老二老二”的。可是到了那一日,她却回家去了,一直到临上课的那一个早晨,她才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心想:她等了那么多曰子,也该让她们等等了。她们看见她时的惊喜模样使她得到了安慰。望着她们堆在她面前的零食和特产,她几乎落下了泪来。她欢愉地想到:快乐的日子开始了。她心里一旦快乐起来,便觉着向那位正凿着山壁的营长复了仇,渐渐地平静了。
这天晚上,她们躺在各人的床上,初秋的凉爽的风从窗外吹来,鼓动了她们的蚊帐,院子里有一只蟠蟀在曜曜地叫。她们不经心地睡意蒙昽地说着闲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她们对各自的假期生活都避而不谈,她们虽然蒙蒙昽昽的,可都小心地绕过了这个假期,说一些别样的话题。甚至有一些与这假期有关联的很深刻的念头,也被她们牺牲了。窗外有男生在喊她们中间的一个,也用了她们之间的称呼,“老大老二”地喊。她们感到她们的关系遭到了亵渎似的,不作回答,直到那男生改了称呼叫起名字,那被叫的一个才起床去幵门。原来是她洗衣时将肥皂忘在水池子边上,有个男生拾了给送来了。她关门钻进蚊帐的时候,她们的睡意全消了,开始打趣那一个男生,竟然记得谁的肥皂是谁的这样细小的事情。由此弓I申开去谈到当今男性的萎缩与衰落,昔日雄伟的男性今已寥寥难见。她们怀念地历数着男子汉应具有的品质,好像她们全来自于一个古典主义的时代。她们说男人应有宽阔的胸怀和肩膀,可容下一世界的苦难并承起一世界的重任。像那种芝麻绿豆大小,比如肥皂的事情绝对不可进人男人关心的范围,假如一个男人注意起了肥皂,那就再无挽救的希望。她们说三道四的,对男人失望得要命,想到她们竟生在这样一个衰微的时代,真是莫大的不幸。这时候,她们才说起了她们各自的假期生活,描述她们“家的”在假期中的各类表现,她们刻薄而诙谐,说到好笑处,便乐得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她们强忍着笑,想到男人们其实早已消灭了他们的自我,被女性同化,她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她们还有什么可惧怕的?看来,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就像一场战争,你吃掉我,我吃掉你,最后的胜利属于强者。现在似乎是女人胜利了,因为男人全成了琐碎事物的俘虏。然而,当男人们消灭了他们的性别,女人们又该多扫兴啊!她们笑着笑着不笑了,觉得事情很糟糕。她们恍恍乎想象:一个全是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情形,她们就又一次地面临了宇宙黑洞。渐渐地沉寂下来,躺回到枕上。这时,夜已深了。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她们睁开了眼睛,觉得精神清爽。她们想起昨晚上的讨论,发现自己是更上了一层楼,好像做了一个新人:在这一个没落的世界里,我们必得做一些积极的事情。她们心里升起一股救世的豪情。然后拿了未洗的碗模,烈士般地向食堂走去。
后来,最末一个学期到了。想到不久将来临的分别,她们三人都有些悲哀。她们想:像今天这样日夜相聚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即便日后再有机会聚首,那么她们也不再是今天的她们了。她们觉得今天的她们是这一生中最好的她们,最自由和最觉悟的她们。在过去的很长久的日子里,她们都不了解自己是谁。她们稀里糊涂、人云亦云地度过了那样长久的日子,眼看没有挽回的希望,不料她们三人相遇了。她们你知我,我知你,互相将各自真实的自己唤醒了。她们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她们解除了种种顾虑,放下包袱,让真实的自我解放了出来。她们睡在被窝里谈着这些,从黑夜到黑夜。她们将两天的饭压缩在一顿里解决。几天几夜的不合眼,专门谈着这些。她们想,假如她们三人离散,那么,她们会不会又回到原先的那种懵懂的浑噩的状态中去,将刚刚发现并巩固的自我淹没在两个人的世界以及茫茫人海之中。想到她们的自我因得不到自由的表现而将逐日消失殆尽,她们不禁害怕得战栗起来。她们跑到玄武湖边,一去就是一天,凝神望着浩渺的湖水,企望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可是,这一个学期中,老三家的来校次数却格外的多起来。他几乎两个星期或三个星期就来一趟。并且他看待老大老二的目光里,也逐渐地充满了敌意。他明显地表示了对“老三”这个称呼的反感,每当她们叫她、她又答应的时候,他的脸就往下一沉,大大地拉长了。好像是怀有用心的,他总在她们面前差使她,叫她做这做那的。洗好脸,洗脸水也不泼,专等老三泼。他也不再用“大姐”和“二姐”的称呼来叫她们,而是叫她们“小李”和“小王”。这时节,在老三面前放着两条出路:一是回铜山县,她家的已经替她在’文化馆谋好位置了。一趟一趟地跑南京,就是为了将她准确无误地带回铜山县,因他知道有人在把她往第二条道路上拉。这第二条道路就是留校做教师。许多同学,尤其是外地的同学眼睛都盯着这个位置。据了解,学校方面想在她们三个女生中留一个。老大与老二也早商量好,决不与老三争这个名额,因为按照分配原则,她们一个可留南京,一个可回上海,这个名额于她们不是那么至关紧要,而于老三来说,便可说到了人生的转折点了。现在就看老三自己了。老三很犹豫。她家的来,她就想走第一条路;她家的走,她则又想走第二条路。她们说服她:说这是改变她命运的可说是唯一的机会,她低头说她知道;她们说她在南京和在铜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命运,她也说她知道;她们说她在南京了,还可调她家的来南京,她却忧愁地说:他就是不顾这个。他觉得跟了女人走路,说话再也说不响了。她们便冷笑道:照这个意思,只有女人跟他,好让他说响话,女人则沉默。老三就有些急,说,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们连连冷笑,说怎么不是这个意思?难道还会有别的意思?老三情急之下,不由脱口说道:男人如不为女人承担责任,岂不正是令我们失望的事情?她们一怔,没想到老三竟会说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话。然后,老大才慢慢说道:老三你又糊涂了,他现在难道是为你承受什么责任?他明明是承不起责任,却要你为他的自尊而牺牲前途。老二接着说:这样的时刻,最具男子汉气质的做法应是,打开闸门,让你奔向大海。老大笑道:这倒也是一个悲壮的手势。老三却哭了,说道:我不要什么手势,我只要夫妻和睦快乐!她忽然间流露出一个平凡女人的人生理想,使她们失望透了。她们沉默了下来,只听老三呜呜咽咽地说道:她无法忘记,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提了一盏马灯,从县城步行了五十里路,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班车不开,他步行五十里,来到她们集体户,只为了向她说一声:他等她。她渐渐平静下来,为自己的失态有些害羞,便笑了一笑,又说道:其实,重要的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没有爱情。如有爱情,谁被谁吞没也都是快乐和有价值的。而假如这个真实的自我无法给人快乐,并且还会给人带来破坏,那么要它有什么意义?她说她这些日子一直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她觉得她们过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也太极端了,于是总要碰见宇宙黑洞。其实她们完全可以退后几步,退后几步倒有了目标。她欣慰地舒出一口长气,说她现在已经有了目标。说罢她就拿起吃过的脏碗去水池子洗碗,洗罢碗,进屋就铺床,按时睡觉。这天夜里,她们宿舍里很早就静了,没有人说话。老大和老二在黑暗里睁着眼,觉得身边的老三其实已经离开她们远去了。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她们三人在宿舍里自己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告別宴会。而三人坐在桌边,却感到生分起来。她们勉强寻找一些话题,回忆着已经过去的校园生活。她们将果子酒倒在茶缸里,大口大口喝着,渐渐有了醉意,恍恍惚惚的,心情快活起来,为了一点点小事却笑得要命。她们说起她们第一回见面的情景:老大第一个到校,老二第二个到校,老三第三个到校。第一天她们竟没有说一句话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她们才说话,第一句是,食堂几点开饭。说到这里,她们又笑得弯下了腰。笑着笑着,老三忽然昂起头问道:今天下午,她走在街上,猜她在想什么?她们兴奋地注视着她,眼睛放着光,她笑着说,她想的是,如有一辆车撞了她才好。她们听了就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唯独老三不哭,她双手捧着茶缸,好像冬天暖手似的,又说:你们将来还会有辉煌的日子,而我不会再有了。她说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假如有一个新人来到这里,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不过几日,也成了旧人。人们在一条街上买菜,谁家今天吃什么,大家全都知道。没有一点秘密可刺激人的好奇心,也不用期望会出现一点奇迹。她说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祖籍倒是河南,大约是她老太太的老太太的老太太那一辈到了铜山,是叫黄水给赶过来的,几百年才有一次的大迁徙。而现在黄河治理了,户口限制很严,大约不会发生什么迁徙了。她说了就笑,她们俩却哭得更伤心了。这时候,老三成了老大,她很爱护地望着哭作一团的老大和老二,说道:其实她们是不知道,她非常非常喜欢她们。和她们在一起,她是那样放纵自己。她从来不能这样放纵自己,将来也不可能了。过去是在家里,有父母亲在,有兄弟姐妹在,哪能想怎么就怎么了。就说吃饭这一回事,那钟声是靠死的。和她们在一起才晓得不按时吃饭也是可以的,并且是最最人道的。吃不下的时候硬吃,饿的时候又硬不吃,仅仅因为钟点的问题,她说她最反对“生物钟”的说法,没有一点人性。将来,为人qi母,将有许多义务,一点也不可大意的。你不按时吃饭,人家要按时吃饭,一家子的饭也不可能分几个时辰,都还要上班呢!其实,完全彻底的“自我”是不可能实现的,说说开开心而已。实际上,吞没“自我”的也不是男人,我们不应该把矛头指向男人。说起来,男人和女人都是受害者,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应当互相支持,战地黄花分外香嘛!她说着这些,使她们感动得要命,哭得死去活来。
这是在校的最后一个夜晚,每间寝室里都在举行着这样的告别宴会,
天早晨,她们因昨晚喝酒过多,都头痛得厉害,意气很消沉,再没有多话,按了自己火车的钟点,走了。老二为了避免独自个儿留下的凄凉,与老大一同走出学校,就在学校前的那条行人稀少的马路上,平静地分手了。
老二回到她的家里,每天在离家不远的一所中学里上班,开始了她普通人的生活。她除了上两个年级的美术课外,还辅导了一个课余美术小组。美术小组里有一个孩子的图画被全国少年美展选中,日后,就有一些家长来请求,让自己的孩子也参加美术小组活动。一年之后,她的那位营长复员回来,在市里一家机关做行政工作,分了一套两间的房子,除了偶尔丈夫要出差几天,生活基本安定。她在学校里,也有一两个比较接近的女同事,平时一起去理发店做头发,一同逛街买衣服,还有一个星期日,她们约好带各自的丈夫孩子一起去中山陵玩。她没有孩子,就带丈夫去了。她和丈夫是中学里的同学,她初一,他高一。派仗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间,他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要她与他结为永远的伴侣。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情书,心潮激荡之后,还是将信装进一个信封,寄还了他,他也就此没再来纠缠她。可是从此两人不再说话,远远看见了就赶紧避开。
这么一来,之间反倒有了些什么。渐渐的,两人就有些互相缺少不得。如有一天,没有见面,心里便空落落的,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到了插队落户的时候,眼看着两人就要各奔东西地走散,将要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面两面的,就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有一日,两人在街上走了个对面,不由自主都停了脚步,克制着心跳,苍白着脸说道你上哪里?”这一个说是去丹阳,那一个则说去淮阴,然后又互相询问同去的有谁,等等的。谁都不愿谈话中断,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你问罢了,我再问。两人站在街上,足足说了有两个小时,最后交换了通信地址,才结束了谈话,分手各走各的。后来,他参军了,走之前,两人在莫愁湖见了面。这一次见面,他们拥抱并且接了吻。那时候,他们都不会接吻,只是将嘴唇与嘴唇贴了一会儿。可这是在他们后来无数次接吻中最最心荡神怡的接吻了,令他们永生难忘。在他提干的第二年,也就是她从农村抽在南京一家工厂做锻工的第三年,她考人了大学,然后结婚,于是一直至今。这一个星期日,她带了他去玩。她很强调这个“带”字,好像这样他就成了她的家属。
那两个同事都带了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于是,孩子就成了这次出游的中心内容。先是双方的母亲怀了明显的得意心情数落各自孩子的不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话题,一直说到太阳在了中天。然后是两个孩子轮流表演节目。六个大人望了两个孩子唱歌或者舞蹈,脸上还须堆起衷心的笑容,表演完了要鼓掌和喝彩。她脸上的肌肉都笑得酸了,一边坚持着,一边暗下决心:这一辈子坚决不生孩子。她一边发誓再不举行这样的活动,一边又与她们一同热烈地说:今天玩得多么高兴,以后还要多来。他们终于在中山门前分了手,各自去乘坐各自的汽车。她这才感到无比的轻松,脸上的表情也活跃起来。
在这天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她的兄弟老大和老三,那快乐友爱的情景陡然间涌现在眼前,使她不由一阵鼻酸。她想起她们三人曾在凤凰山对了长江立下过誓言,这一辈子决不要孩子。她们说她们都已是结了婚的人,只剩半个自由身了,如若再有个孩子,这半个自由身也保不住了。自由是多么宝贵啊!人在世上,责任已经够多够重了。要扮演多种角色,不能再增添一点半点了。她想老三是靠不住了,她是属于那类最富有责任心又最富有牺牲精神的女人,与她们的相逢,不过是她一次短暂的放纵而已。放纵过后,她还将回过头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和牺牲。她想起最后那个夜晚老三所说的一番话,那是发自她内心的话。现在想来,那天晚上,老三是再准确不过地表达了她真实的自己。而她和老大的“自己”,却还一直没有很好地表达过。那些关于自己是谁的彻夜长谈,现在回想都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很清晰,她想不起来她们当时谈了些什么了。这天晚上,她给老大写了一封信。她知道老大分配在上海一个师范专科学校做美术教师。可是后来会不会换过单位,或者会不会离开上海,去深圳和去国外?这年头,从上海去深圳和去国外的人是很多的。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往那个师专投了一封信。信上简单说了些自己的情况,并询问她这两年的情况,然后又略略缅怀了过去的时光,写了一张半信纸。信寄出后,开始她还惦念着回信,可是两个星期一过,她也将此事撂开了,不再去想。学校里的那一段,作为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也尽够了。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丈夫升了科长,又被上级机关调去做了副处。除了在单位里是管着别人的,在家里,他完全是个被管的。他对他的这两种悬殊的地位都能够适应,并且还像是很乐意有这样的转换似的。她吆五喝六地吩咐他做这做那,一点不使他着恼。如有一天,她口气软和了,他反倒会以为她哪里不舒服,惴惴不安的。有时候,他也“老二老二”地叫她,想使她更高兴一点,而她却很平淡的,还正色地对他说,叫他不要瞎胡闹,没看见她正忙着吗?他发窘地住了嘴,心想,她是怎么了?其实她也并没有什么,只是不喜欢他这样瞎叫她。“老二”这个称呼于她就好像代表了人生中的一段时光,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时光呢?这是她自己还没能想清楚的。她也不大去多想。自从毕业后,她的思想好像变得懒惰了。大概是在学校时挥霍得太厉害,将库存都用尽了。自从家里买了彩电,她每天晚上八点就上床,靠在一摞枕上,一直看到“晚安”和“再见”,然后头一倒下就睡着了,一夜睡到天明,连个流畅点的梦都没有。她渐渐开始发胖,许多以前合身的衣服都穿不上,不合身的衣服这会儿倒都合身了。为了减肥,她规定自己早上六点起床,写几张大字,悬肘的。然后再吃早点,早点总是他到街口铺子里买的油条豆浆。吃过之后,两人便一同骑车上班。因为生活有规律,她不见消瘦,反又增加了体重。由于不要孩子,他们便很精确地计算曰期,划出危险期和安全期,于是,他们zuo爱也变成极有规律并相当节制的了。
在她美术小组中有一个孩子,考上了她母校的美术系。这使她感到了安慰和骄傲,觉着自己平凡的劳动毕竟有了收获,并且还有一种被承继了的感动的心情。她请这个孩子到家,吃了一顿饭,当然是他炒的菜。那孩子起先很拘谨,可是他一连串地开着玩笑,百般地使那孩子开心,便也渐渐的放松下来。他们三人围了一张圆桌,还喝了些啤酒。那孩子柔嫩年轻的脸颊浮上了红晕,眼睛亮晶晶的,要哭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在院子里用滑粉画了一地的大马和古人。父母也有心让他学画,缩衣减食地给他买了无数的纸和笔。可是他们都是工人,大字不识几个,以为多画就能成材。自从到了美术小组后,他才明白画画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先前那全是瞎画呀!他说他到了学校,一定要好好学,决不给老师她丢人。听了学生的话,她险些儿落下泪来。她转身起来,拉开书橱,伸手拖了一大本画册出来,塞到男孩怀里。男孩见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敢接,却实在拗不过她,便接了下来,走了。开学时,她送孩子到校,带他去几位教过她的教师那里认认路。老师们见她来,都很亲热,问长问短的,然后就点头笑道:想不到如今为人师表了,当初是班上缺课最多的学生。拉了两个女同学称兄道弟的,白日睡大觉,夜晚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是个调皮学生啊!她听了这话感慨万千,心想她还调皮过来着呢,不由怅怅的。她将孩子丢下之后,就独自个回家去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她美术小组中有一个孩子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她倒还不如前一次那样激动,觉得这其实并没什么,不过是她一个教师应该做到的。做教师的,学生考不上学校反落了第,这就是老师的失职。反过来,也并不是老师多做的,本分而已。只不过,那孩子所去的地方:上海,使她想起了老大。她想:难道老大真不在上海了吗?老大没有信来。这些日子里,她忽然对织毛线产生了兴趣。买来新毛线,或是将旧毛衣拆了,没日没夜地织着。当她的手拿起针,开始一针一针织的时候,心里陡然的就平静下来。她很平静地想着事情,手里不停地送针,绕线,再退针。这一套机械又轻松的动作,可以给她的思想带来平稳的节奏,使她觉得愉快。甚至,当她只是在做着其他什么事情的时候,想到等一会儿可以织毛线了,心里也会涌起一股喜悦。于是,短短几个月内,她便成了一名织毛线能手。又因她极富创造精神,常常会织出古怪的针法和花样。她丈夫每天穿了奇异花色的毛衣去上班,给办公室里增添了色彩。有人发现了他的毛衣,便很喜欢,央求她也替他织一件,她欣然答应。那人便兴冲冲地去买毛线,买了来就直接送到她家。她则连夜让丈夫框着毛线,绕成团,开始起针。然而,当她起了针,数齐了针数,又平均分在三根针上,要正式织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感到了厌烦。她想,要织完这一大件毛衣是遥遥无期的事情,这样一针一针的是多么无聊。她想,本来这么一针一针的漫无目的地织是多么愉快,好比一个人心情坦畅地散步。而如今则成了一项沉闷的工作,每一步都直奔着完成的终点,毫无乐趣可言。她由此又想到一整个生活,情绪不由越加暗淡。因生活是连个终极目标也没有的,其过程又日日复一日,夜夜复一夜,没有什么新鲜奇异的事故可激动人生。从这时起,织毛线不再给她平静快乐的心情,她日日夜夜盼望这一件毛衣早早结束完工,好从此洗手不干。可是她又日日夜夜地懒怠碰针,一日一日拖了下来。那人也不好意思太催,有时过来拜访一回,见那毛衣同上一次来看时,并不见长进,而她或是在干别的或是什么不干,也不像动针的样子。过了有半年的光景,早已过了穿毛衣的季节,那人便绝了希望,不料,却上门交货了。织毛线这一桩事情,在她的人生中,便以快乐的开始和厌倦的结尾,一去不返了。然而,她那其实已经压抑许久的苦闷,却趁此机会显现出来了。她终日终夜地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人活着为了什么。她懒惰很久的思想现又活跃起来,搅扰着她的日常生活。她夜里常常睡不着,听着耳边丈夫沉醉的軒声,心中更增添了烦恼。这鼾声似乎象征了整个人类的无聊而不醒的生活。她往往是在天将要亮的时分睡着,前夜开好的闹钟便把她从疲乏的睡眠中叫醒。她只得起床,起了床后,她不想吃饭,也不想铺床叠被,百般烦躁地坐着,然后就去上班。骑车走在街上,早晨的阳光刺痛了她又酸又胀的眼睛。她一下一下蹬着车,不知不觉到了学校门口。孩子们三三两两涌进校园,她心中的苦闷便蔓延开去,成为一种广博的悲悯,她想:孩子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多么不幸啊!
丈夫目睹她情绪的高涨和低落,心想:又犯病了。他知她比她知自己还清楚,他知道这一个女人身体里多了一股力量,是没有地方发挥的。而这一个女人又少了一份理智去管辖这股力量,所以这力量就像堤坝里的洪水一般,东冲西撞,忽消忽长,很不安稳。可他并不担心这洪水有朝一日会冲垮堤坝,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她的理智抱有任何幻想,而是因为他深知这一道堤坝不仅由她的理智组成,而是由其他许多人的理智合成,其中也包括他的。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他因此就放松了警戒,相反,他密切注意着动向,一有情况他就采取相应的措施。使他欣慰也是使他爱她的,还因为她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样样事情都做在脸上,很难瞒过他去。他晓得她需要和喜欢的是什么,他一方面尽可能地向她提供;另一方面,他也有意地不提供那么几样。他想她不应养成样样需求都得到满足的习惯,她必须也应当有习惯克制自己某些欲望。要知道,这一个世界,不是为她一个人设置的。与她同时生活在这一世界中的,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人。人应当学会约束自己,否则便很难生存。他是一个理智很强的男人,很懂得适者生存的道理。他觉得一个男子汉的本质,并不在于刚直不阿,而在于能够应付瞬息万变的人世间。他也清楚在这一点上,她与他也是有分歧的。他所以容忍了她,并在表面上作了让步,那是因为:他非常明白,她所认为的那一种男子汉形象其实只是在审美观念上;实际生活中,她所需要的则是他所坚持的那种男子汉本质。一旦她离开这样的男子汉,便寸步难行,又不知会生出多少绝望的念头。所以,他也不与她多作争执,每当争执起这类问题,她就会非常激动,好像世人皆睡她独醒,悲壮得很。当她没有心思叠被子吃早饭的时候,他既不勉强她,也不由了她性子去。他承担起了叠被铺床的义务,每天早上,照常买了豆桨油条来。她可以不吃,可以乱了计划,可是周围的环境则依旧秩序井然。渐渐的,她自个儿便也乱不下去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还加倍地巩固这秩序,下班按点回来,上班按点离家,洗被子,擦窗户,把个家弄得格外整齐,使她觉得自己很荒唐,感到羞惭,慢慢地走上了常规。在这个男人的心目里,将家庭和事业很平等地划分成人生的两个部分,这两部分互为手段和目的。他的人生是简明的,而不似她那样杂乱无章,并反复无常。而也正是她的杂乱无章与反复无常,使他的生活中有了一种流动的感觉,而不致太过乏味。当然这种流动感,他只限于在美学的范围内加以接受。他是一个很注重审美活动的人,他可为此放弃别的一些什么,比如一个做父亲的理想。他甚至很感激她给予了他这种富有人性意味的美感,这可激发他的被紧张工作压抑着的人性感。可是,这些绝不可扰乱他视为正途的生活,这些只是为了给生活增添活力。其实,他这样认为,他们这一对夫妻做得是相当合适的。
她的消沉是有止境的,消沉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就又慢慢的自己缓了过来。她渐渐地觉得这生活还有希望了解到目标,便容忍了这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枯寂。她在她的美术小组里挖掘出了一个人材,一个高三年级的男孩子,高出了她一头,体阔肩宽的样子,可是说起话来还咬着舌头,吃奶孩子似的。她认定他具有难得的绘画天才,将全部精力扑在他的身上。她很不慎重地对那孩子说,他应比一般人都干得出色,只要努力,便有希望考进中央美术学院。那孩子听了她的话,从此便日以继夜地练习,将其他功课都撇在脑后。而她也将其他同学放在一边,一心只辅导他。到了后来,一个美术小组,只剩了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他们每天下午活动,画到傍晚。可是她却逐渐发现,这孩子只是过人的聪敏,这聪敏平均分配在各门学科上。如教他去学习舞蹈和音乐,他也可做得比一般孩子出色那么一点,却并不独具某一方面的才能。这样的学生是最最适宜考一般大学,并可做一名出众的学生。于是她便又淡了心思,有一天没一天的,不再与他多话。幸而那孩子性情很随和,并不怎么将这失宠放在心上,耿耿于怀。他丟下了画笔,又将其他功课逐门温习了一遍,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考分还相当不坏。而从此后,散了的美术小组便再也没有收拾起来。没了课外的美术小组,她的工作更清闲了。美术课本来就是副课,还比不上体育重要。体育倒须有几项达标,美术是一无标准可言的。所以她便也随心所欲。上课时,讲台上放了一个瓶子,瓶里插一束塑料花,让同学们描摹。自己坐在一边看小说书,或者游戏地画几幅速写,画完就撕了,半点纸片也不留下。这样的生活过了又有一个学期。有一天早晨对镜梳头时,她看见了自己眼角上已有了皱纹,皮肤也有些松弛。她想到她的年纪,忽有些伤感。她想:不知不觉青春竟已过去了大半,剩下的一点尾巴,还不是稍纵即逝的事情?她心中升起了紧迫感,想到:要抓紧时间享用一下最后的青春。她开始学习化妆,借来时装杂志,添置了衣服。由于她职业的关系,她的化妆术十分高明。在什么光线下,采用什么样的眼影,胭脂,唇膏,这一切又必定与服装的色调协调呼应,并且不是一成不变的,经常调配各项的色泽与比重,使人看了耳目一新,却又不知新在何处。这一段日子里,她格外地容光焕发。别人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喜事,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当她改变了自己的形象,颇有魅力地走在街上,心里确实增添了自信和希望,甚至有一种新人的感觉。在这一个阶段中,她对上街产生了兴趣,每一次出门之前,她都重新打点装备。或去看电影,或去买东西,或去朋友家。她甚至又参加了一次同事间自发组织的假日郊游。同事们的孩子都长大了,从幼儿园升人小学,同时还都在学习一门专长,电子琴或者小提琴。届时都不厌其重地带了乐器去,在草坪上开了音乐会。她又厌烦得几乎中途撤退,回来之后,深觉自己浅薄与无聊,对挽回青春这一桩功课又没了心思。不过,化妆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女人都爱漂亮,尽管她有一度被人男人般的叫做“老二老二”的,可骨子里依然是个女人。而如今,那个当年叫她“老二”的人又在了哪里呢?她心中不由无限的惆怅。
这一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分,她忽然醒转了来,并且将丈夫推醒,说道:咱们生一个孩子怎么样?丈夫以为是在做梦,可伸手却触到了她的身体。她已经打通了他们的被窝,在了他的身边。他这才清醒过来,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是心血来潮啊?心血来潮就心血来潮,她回答道。要是后悔了呢?他又问。她就笑了:这又不是别的事,可吃后悔药,这样的事,后悔也后悔不得,孩子生下了,你能用棍子打他回去?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她的声音很清晰,又有些隔膜,好像不是她在说似的。他暗暗吃惊:她这是怎么了?身体却开始行动,不一会儿,热情便高涨了。这时节,她是恨不能明天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好让空虚的人生充实起来。她听人说,母爱是可将一切牺牲的,并且没有一点怨言。她想:自己的一个“我”,既然得不到充分的实现,还不如让它伟大地牺牲掉算了。这也是一种宁可玉碎,也不瓦全的气节。然后她就平静地睡着了,天明的时候,又平静地醒来了。她很平静地起床梳洗,收拾房间,等丈夫早点买来,一同吃了,再一同推车出门,到各自单位上班去了。她觉得有一个庄严的牺牲正在小腹内酝酿,于是行动骑车,都有了一种谨慎的持重和缓慢。她缓缓地到了学校,缓缓地下车,将自行车推进车棚,再走到办公室。这时候,她看见她的办公桌后面,缓缓地站起一个人,怯怯地朝了她微笑。她的心枰枰地跳了起来。她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可是这是谁呢?在这一瞬间,她心中很迅速地掠过一个念头,她觉得:事情要有改变了。
她朝前走了一步,猝然叫道:是你啊!老大。她久已没这样叫了,可是这会儿脱口而出,就好像老大天天在她身边,天天被她这样叫唤着似的。老大站在办公桌后面,脸上挂了歉疚的微笑,好像一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过了半天,她才轻轻叫了声:老二。然后她说:老二,你看我,很难看的,已经怀了孕了。她看见了老大凸起的肚子,昨夜的情景霎时间涌现在眼前,竟比当时还要清晰,好像昨夜不过是一个梦,现在才是现实。她走到老大跟前,摸了摸她的肚子,含了眼泪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啊!你记得有多少年了?老大。老大说:好多好多年了,你看我很快就要生孩子了。她再三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这不又见面了吗?她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心里都很想抱住对方,却又不好意思,握手又觉得实在太生分了,所以也没握手,就那么站着。她们想起了她们在一起睡懒觉不起床的情景;吃了饭不洗碗,脏碗摞脏碗的情景;黎明的黑暗中穿过校园去爬凤凰山的情景;还有太阳在长江里升起时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这已是多久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啊!不晓得如今凤凰山上还有没有人在看日出,那太阳浮出江面,然后一跃而出,腾起在空中的情景是不是一如既往?那时候,她们都以为那美丽的景象是永远不会过去的;那时候,她们都只二十多岁,从苦日子里熬出了头,以为快乐的时光来了就不会再走!老大老大,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啊,你难道没有收到?她叫道。办公室的老师都去上课了,她的课排在第三和第四节。这时候,教室里只有她们俩,窗外阳光明亮,鸟儿在树丛里叽叽喳喳地叫。老二,不是我故意不给你写信,我每次拿起笔,铺开纸,要给你写信,却不知该写什么,我没有什么新鲜事好告诉你啊!你如看了我的信,会说:多么无聊的信啊!她说道。没有你的信,我以为你不在了,去了深圳,或者出了国,现在有许多人都在去深圳和出国,对不对?她呜咽起来。其实我哪里也没去,就在上海,做老师,一天一天的,深圳和国外都使我觉得很陌生,我没有去。老大解释道。要是你去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老三是不会想到我们了。这时候,她们共同想起了老三,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多么的快乐啊!她们站在那里谈话,忘记了坐下,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河流一般从她们身后淌过。下课的铃声在很远的地方当当地响了起来,她们不由一阵心悸,以为时光倒流,过去的读书的日子重又回来了。
老大这晚是住在老二家的。她们改了称呼,老二称老大老李,老大称老二老王。因为老大老二的称呼,会使她们想起老三的缺席,这缺席怕是永远的了。她们俩睡在里屋的大床上,老王的男人在外屋架了一个钢丝床。这一个夜晚,她们两人都没有睡着,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他自个儿在外屋,睡睡醒醒,醒醒又睡睡,不明白这两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多的话说。最后一次醒来,大约是四五点钟的光景,就再没睡着。里屋没有动静了,他以为她们终于说乏了,睡着了,不想却听里屋说道:“天亮了。”果然,窗帘上的花色渐渐地清晰了。屋里的人好像起床了,叽叽喳唆地说笑着,然后走出了房间,从他的钢丝床前走了过去。他便问道:去哪里?两个女人惊了一跳,然后便笑作一团。他女人说道:你要把我们吓死了!他说:我不过是问你们一声,这么早的上哪里去?心想她又有点疯疯癫癫起来。女人回答说:我们去买菜和早点,你可以继续睡你的觉。他想今天就像日头从西边出了一般,就又躺了回去。听着两个女人出门,关门,又噼噼啪啪下了楼梯。静了一会儿,声音重又在窗下出现,两人的脚步在楼前的水泥甬道上踩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了。他眼前出现了两个女人走在黎明的曙光之中的图画,奇异地受到了感动。他躺在枕上默想了一会儿,有些躺不下去,便坐起来慢慢地穿衣服。
两个女人走在街上,太阳还没升起,光芒却映在了天空,早霞变幻着颜色。虽然一夜没睡,可是她们精神特别的清爽。她们约好,从此要保持联系,千万要通信,再不可像先前那样断了消息。她们说,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上,她们应当互相激励,使双方都不至消沉下去。她们实在想不出生活中还有什么可使各人兴奋的事情了,而她们太庆幸她们又一次的相逢了。她们都没想到,她们能够这样真正的相逢。事隔多年,她们并没有成为路人,尽管日常生活也一定程度地腐蚀了她们,使她们变得有些一本正经,有些俗套。可是她们心里毕竟还都保留了一点热情,使她们的友情能够重新点燃。
为了保留这么一点热情,她们双方都付出了代价,容忍了许多孤独的日子。她们想她们已经失去了一个老三,她们原以为她们彼此也会失去了。正是怀了这样的恐惧,她们才迟迟没有见面,迟迟没有通信。她们想,如果她们再互相失去,那么她们残余的那么一点热情还有什么意义呢?而如果她们再拖延一些时间,蹉跎了岁月,那么这一点热情便也将消失殆尽了。日日重复,责任重重的岁月是多么可厌,每天早晨起床,便有一系列的事情等待你去做。你一环也不能脱节,假如你脱节了一环,便将一环错一环,一环错一环,统统都乱了套。乱了自己倒不要紧,可是乱了别人呢?别人将会怎么样呢?你有什么权利破坏别人的秩序呢?别人也没有破坏你的,相反还帮助你维持着秩序。于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便也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链子,所有的环节都不允其中的一环生出破坏的念头。这是一根锁链,在这根锁链的囚禁之下,热情是何等多余而累赘的负荷啊!她们彼此承了这负荷终于坚持到了相逢的时刻。从此,她们便可共同承担这负荷了。从此,她们这两个环节便可以共同承担破坏的责任了。她们蠢蠢欲动的,觉得她们的相逢就好像里程碑似的,划开了一个新的阶段。她们说是去买菜,其实却早把买菜的事忘了。
她们走得很远,在新街口一个小吃店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馄饨和蒸包。吃罢之后,也没有给家里等着的男人买一份早点,就径直回家了。这时候,太阳早已升起,上班的自行车在街心流成了河,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老王把上班的事也忘在了脑后,只是由于多年来职业道德心的驱使,在街角公共电话处,给学校传达室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因要送老同学上火车,请把她的课往后调一调,随便调在什么时候。在她们回家的路上,有一些小店铺也开门了,她们便在这些店铺里进进出出的,买了些五香瓜子之类的零食,一边走一边吃着。等她们终于到家的时候,男人已经等不及早已走了,桌上留了张字条,大意是,希望她们不过是忘记了时间而没有出什么事故,并且周到地说,他会给她学校打电话请假,她们可以尽情地玩,只是下午两点的火车,是切切不可误了时间的。两个女人被这个豁达的男人深深感动了,不由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胸怀。
由此,她们又开始讨论起男子汉的问题,将烧午饭的事情也彻底忘了。她们想着,男人究竟是什么?她们说,男人是女人最天然的终身伴侣。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之间,毕竟有许多困难不能解决,比如性的困难;还有许多任务不能完成,比如传宗接代,也就是延续生命的任务。所以,女人必须和男人在一起,方可走完人生的路程,也就是人类历史中个人所承接的那一段过程。可是,正因为男人与女人要共同完成这样的事业,互相间这样的紧密不可分离,因此,男人实际上又成了女人最大的约束。男人与女人,成了互相的牢狱,他囚住她,她囚住他。所以,男人是一座监狱。她们觉得自己在实际的生活中,对男人的认识又深化了一步。而这一步,其实又使她们往绝路上推进了,不由百感交集,感慨万分。她们默默地相对坐在小発上,面对了一篮需要捡择的菠菜,最终一棵也没择,原封不动地留在了篮里。太阳在天空中一点一点移动,她们想她们要在这囚禁中度过终身了,并且,一个小囚徒正在孕育之中。老王神经过敏地感到恶心想吐,她压抑着作呕,心想,她们其实都是在作孽。她们再没了吃午饭的心思,一点不觉得饿,一日三顿饭这一回事变得无比的讨厌。然后,去火车站的时间就到了。
她们缓缓地从板凳上站起身,提了东西出门。午后的太阳炫人眼目,她们心灰意懒的,向着汽车站一步一步挪。汽车很空,两人都坐到了座位。太阳晒热了铁皮车棚,她们预感到炎热的夏天即将来临。她们很懒惰的,一个字也不愿意说。汽车摇摇晃晃,停了一站,又停了一站,终于到了终点。她们下车穿过辽阔的广场,去到候车室。检票口已经开始放行,她们就在检票口分了手,有意不买站台票好等车开。她们一方面是因为最不喜欢小儿女情长的场面,另一方面也是真的害怕离别。她们很平淡地道了再见,一个往里走去,另一个则转身向门外走去。老王沿了长椅走着,心里头漠漠的,不敢细想。太阳将广场照得闪闪发亮,好像一大面镜子。她在门厅前站了一会儿,想到:夏天就要来了,南京的夏天是何等的炎热啊。她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觉得头晕眼花,心想,会不会是怀孕了?她心中早已消失了那一个晚上悲壮的激情,那个晚上变得非常遥远,而且十分虚妄。她想:那是不是真的呢?然后向广场走去。走到广场中央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一种孤帆行驶在汪洋之中的迷茫而绝望的感觉。她看不见岸边,没有目的地走着,就这样一直走到汽车站。她终于回到家
里。一进门就躺倒在床上,转眼间睡熟了。
这会儿,老李的火车开了。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望着站台上挥手送别的人们,心里想:老王在做什么了?她渐渐地也觉着了困倦,垂下了眼皮。车过岔道时“当”的一声,将她惊醒了,见窗外掠过最后一块南京站的牌子,才知自己方才睡过去了。仅只几分钟的时间,却好像已经睡了很长的时间。她睁开眼睛,望着车窗前边,一棵树、一棵树地掠过去,心里淡淡地想着一件一件的事情,其中有一件是一~她想^再过两个月,她要有一个小孩子出世了。其实她想这个小孩子,想了很久了。她知道自己不应当这样想一个小孩子。她们在学校的时候,时常说,再不能增添一份约束了。
她是个情感极丰富的女人,丰富到了情感已使她感到沉重负担的程度了。她晓得增加一个小孩子就是增加一份情感的负担,而这一份负担是异乎寻常的。保全一个自由身的希望将彻底灭绝了。可是她仍然想念小孩子,没有小孩子,她心里头空落落的。她等待得已经绝望,以为再不会有孩子了,她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候,竟然不知不觉的,她怀孕了。她心里充满了喜悦,她每一分钟都可感受到身体内另一个生命的成长。当她感受到这生命成长的时刻,她们在学校里所讨论的,那一个完整的自我,才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在此之前,她的自我,已经深深藏匿起来了。她每日里清晨起床,去挤公共汽车,上海的公共汽车是那样的拥挤,上海的街道又很嘈杂。她跳下挤出了人命的汽车,走在嘈杂的街道,来到她的学校上班。下班的路程和上班的一样拥挤艰难,并且心急火燎。她几乎是小跑着去赶车,下车后再小跑着向家走去。
路上经过一个菜场,讨价还价地买了菜,再跑回家里,烧饭。她的丈夫是一家小厂的厂长,天天到了黑天才到家,已是累得话也不肯多说。有时候她想,他们所以迟迟没有孩子,是因为太累了,其实他们彼此身体都很健康。在这样匆忙、疲劳,琐事缠身的日子里,老李全然没有像老王那样的余睱,可以脱离了任何形骸,完全凌空地去思索“自我”的问题。她的“自我”必须附在一件实体上,才能在这个嘈杂拥挤的世界里引起她的注意。
在她的被各种生活杂事充满了的头脑中,重要的是如何捱过一天,再捱过一天。终于躺到了床上,看着巳经到了尾声的电视节目,心中便感无比的幸福。此时此地,关于“自我”的思考,便成了一粧过于奢侈的娱乐,绝不是老李能够消受得起的。假如老李不是那样一个内心情感极丰富的人,那么,这一个“自我”便早已泯灭了,再无露土的希望。然而老李其实是将“自我”藏匿在了她的一颗容量极大的心里。因为这心的容量极大,所以便藏得极深,而不至像她的兄弟老王那样,时不时地伸将出来扰乱一下。她表面上看起来极其安详和平静,而内心却是非常激荡的,正合了“潜深流静”这一句话。在那个她发现自己身体里种植下了一颗生命种子的时刻里,她的自我意识便从很深的心底渐渐浮了上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闪烁烁。从此,她就觉得,自己的那一个“我”很温暖地躺在腹中,慢慢地长大。她因为可以和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所以就仔细地认真地审视起自己来了。她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自己究竟会有些什么体现在腹中这个生命里?这一些又是些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却饶有兴趣地反复想着。这时候,关于“自我”的思想使她很快乐。这既不像在学校寝室里彻夜的讨论那样空泛,也不像老王所思考的那样苦闷。
她正是怀了这样快活的启迪,才想到要去看一看老王。正好学校里有一点小事要去南京办,她便主动应承下来,去了南京。而她并没有想到,这一次见面,会使她们燃起这样的热情。她原以为,不过是叙叙旧而已,可是却好像有什么新的在开始了。这新的是什么呢?她问着自己。她觉着,来时浚有去时那样快活了。这么多年的生活,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闪回,她奇怪她竟然一日一日度了下来,她是多么麻木啊!她想,她将她的孩子生下来,是不是一桩喜事呢?难道她应让她的孩子来将她步履匆匆的日子再接着过下去?世界上再多一份步履匆匆的日子,会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日子有没有希望改变呢?会不会越演越烈呢?她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她的孩子在度着像她这样的生计。而在想象未来孩子的前景时刻,她才充分意识到自己所度的那份生计的辛劳与盲目,心中充满了悲哀。老李是那种最富善良心和同情心的女人,凡事只有放在别人身上,才可真切地为她体会。
如若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便以极柔韧的力量将此忍耐了。她的眼泪往往是为别人的不幸而流淌,轮到自己受苦受难,她是有着千百种格言与警句开脱和排解的。这样的人,往往会被今天的孩子误以为是丧失了自我的可怜的人,生活在黑暗的没有知觉的世界里。看上去,她们总好像将“自我”消灭得一干二净,她们的好心被视为迂腐甚至是虚伪的道德家。岂不知她们其实是最最具有自我,最不易丧失自我的人了。因为她们不易丧失,所以才能放心地移开目光,去注视别人。而不必像有些人那样,成天絮絮叨叨着“自我”。其实,那是一种惧怕的表现,说明他们的“自我”正面临了遗失的危险,如有一分钟不提起便会找不着了。还有一些人的絮叨仅仅是为了使自己更摩登一些,好比穿一件最新的时装。然而,淘汰和抛弃的命运正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们。而如老李这样的女人,“自我”这样新来的名词使她觉得拗口,所以她甚至不如善于接受新事物的老王那样,1皆调地挂在嘴上。她觉得“自我”是一桩自然又天意且平白如话的东西,并不值得特意地提起。所以她才可有那样多的善良心和同情心。然而,一旦如老李这样的女人,将视线转移到了“自我”的身上,向自己提出了“我是什么”的问题,那便已不是在平常的深度和一般的意义上了。
一块一块田野从窗前掠过去,太阳巳经落在地平线上。速度使时间有了改变,她觉得太阳在地平线上停留了相当久的时候。她望着这一幅美丽的活生生的图画,心里感到忧伤。她又想:老王不知在做什么了?这时候,老王还在睡觉,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去了,老李想:这时候,上海的马路是多么拥挤啊!她丈夫是骑车上班的,许多街道不能行驶自行车,只好绕道,绕啊绕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里了。每天回家,他都是疲惫不堪,牢骚满腹。看到他这种样子,她是很心疼的。她承认,她的许多家务是为了他而增添的。如果不为他,她的生活当简单一些,比如:晚饭不必烧三个菜一个汤,再烫二两黄酒。她想起早上与老王关于男人与女人彼此互为牢狱的探讨,她想她忘了和老王说,这牢狱还是爱的牢狱。如同老王累于责任,老李是累于爱的。爱是多么累人啊!爱是比责任更自觉的。责任里可以没有爱,爱里却必定有责任。这是双重的牢狱。
有时候,她甚至会希望自己是一个孤儿,如果是孤儿,那么她至少可免去对父亲和母亲的两份重爱了。她想一个孤儿是多么自由自在,在青草如茵的山坡上挥动着牧羊鞭,放牧着一群羊。由于从小看的童话和传说的影响,她脑海中的孤儿总是一个牧羊的男孩,做一个牧羊的男孩是多么好啊!她不懂,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样多的人,而且这样多的人都不是孤立存在,而是一个与一个都有着关联。老王在这关联中看到责任,老李看到爱。而她又恰恰不幸生活在这个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又最不通畅的城市里,比肩接踵,在狭隘的街道上拥过来拥过去。人们最细致的情感因痛苦的摩擦日益粗糖,人们越来越失去耐心,越来越失态,自尊心在争吵与谩骂中被揉躏,多么可怜的人啊!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车厢晃动着她的身体,她希望她能睡着一会儿,可是不行。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厢里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使人感到夜色溶溶。窗外却还是白昼,放牧的孩子正赶了羊回家。她默默对腹中的孩子说:我生了你,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想,她与这小孩子,还有小孩子的父亲,将要你牵住我,我牵住你的。本来只需有两个人的互相牵挂,现在多了一个人,这牵挂顿时错综复杂起来。她想,从此,她不但要等一个男人回家来吃晚饭,还要再等一个小孩子回来吃晚饭了。在她晚归的日子里,不但有一个男人等她回家吃晚饭,还有一个小孩子等她回家吃晚饭了。等待是要耗去人许多耐心和情感的。她要是一个流浪汉多好,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行囊,走南闯北,漂泊天涯,没有人等她回家,她也不等任何人回家,像一个真正的老李那样。她恍恍然的又有点不懂,在这样多人存在的世界上,为什么独独要有两个人必要产生非同寻常的紧密的联系。他们必要将自己契人对方的身体,这种契人便将注定他们永远联结的命运。为了证明这联结的不可更改,这两人就有了一个孩子。从此,这世界上就有三个人血肉相连着了,其中每一个人的行动都将影响其余的两个人,所以,他们无法单独行动。老李体验到了这骨血的亲情,心便如刀绞一般疼痛。她在心里连连说着:亲人啊,我不能抛弃你们!却又深深地向往自由,梦想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由于爱对她的压迫格外沉重,她对自由的渴望便也格外强烈。她无法将爱处置于轻松的心情,就像老王无法将责任处置于轻松的心情。她以为爱是一桩顶顶严肃而又顶顶痛苦的事情,她以为这世界上所以有那样多的苦闷全是由于爱心所致。
火车在天黑透了的时候到了终点,她想:老王在做什么了?一边随了下车的队伍移动。转眼间车厢空了,静静的。她下了车,沿了漫长的月台
走着,一个半圆的月亮悬在空中,照耀着黑色的铁轨和暗绿的停泊的车厢。浩浩荡荡出站的大军在站台踏出汹涌澎湃的脚步声响,人声鼎沸。她忽然间失去了思想,像一只没有舵的小船,随了激流飘荡,不知不觉已经出了车站。脚下的路是熟而又熟的,她想都不用想就到了汽车站。正好有一辆车停着,她就上了车。过了一会儿,售票员来了,挤来挤去地卖票。司机来了,车开了。这时候,她的瞌睡上来了,站在那里闭起了眼睛。蒙胧中听见车厢里有人吵架,吵着吵着又笑了起来,她头脑中刹那间充满了许多声音,将她所有的思想都淹没了。她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到家了还是没到家。她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下了车,路上几乎没有人,路灯幽暗地照耀着,喧嚣的市声在身后较远的地方蒸腾。她向家走去。她们家在沿马路的一幢房子的二楼,远远便可看见灯光。她焦急地伸长了脖子,步履匆匆的,想立即就到家。这时候,她看见了窗口里射出来的温暖的灯光,隔了一层花布窗帘。她感到喉头有一种堵塞的感觉,眼睛有些模糊。她不晓得,仅只为了这一点灯光,她是会将一生的自由付出的。她终于走到了窗下,穿过一条小弄堂,到了后门。她早已准备好了钥匙,可门却开了,邻居出来送客。她来不及与邻居招呼,进了门,走上楼梯。楼梯在她脚下吱吱嘎嘎地唱歌,她推开了房门。这是最最暖彻人心的夜晚,丈夫告诉她,就是为了在家等她回来,他才提早到家。本来,晚上是要同联营厂的人一同吃饭去的。他回家路上买了菜,早已炒好,可惜凉了。她吃着凉透了的菜,用开水泡着饭,听他讲述她离去的两日里有过一些什么事情。他忽然变得像个孩子一样絮絮叨叨,使她心里升起一股爱怜。可是忽然间她却坏了情绪,心灰意懒,余下的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放进碗橱,洗洗就上了床。丈夫问她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她只说是累了,就闭上了眼睛,转眼间便睡熟了。
这时候,老王巳经因为下午睡得太多,清醒得要命。她倚在床上,在看电视里最后一个节目。老李的男人听着女人轻轻的鼾声,怜惜地想:做一个女人真不容易。他想起了女人的许多难处,尤其是那些比男人更甚而男人又代替不了的困难。他想这个女人跟了他没有享受过一点福气,倒更加倍地吃了许多苦,并且没有一声怨言。他家没有房子,兄弟姐妹又多。当时是借了朋友的汽车间的一角,才结了婚,说好只借一个月的,一个月后他们就搬回了各自的家。他们像一对情人一样,只在晚上见面,到外滩树影里亲热亲热。她总是安慰他。她善良而有足够的智慧理解人,而不像大多数善良的女人,通常是愚钝的。她具有那种可使人快乐的本领,当她描述一件事情时,是那么生动而有趣,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其实那不过是道听途说。以此可见,她还是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她给孩子们上课,连老师们都喜欢听。他常常会很奇怪地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可惜了?她其实完全有可能成为另一种女人的。另一种什么样的女人呢?有时候,当他工作比较顺利,比较有心情想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会发现这个女人实际并不是像她表面所流露出来的那样。他觉得在她非常和平的外表之下,很深的地方,有一股不安的潜流。
他觉得,这一股潜流具有极大的破坏性。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就有些胆寒,并且还有一点自卑。所以,他不太愿意去想这些。好在,她总是那么从容和安详,使家中布满了平静的气息。因此,他又对她充满了感激,他想:不管怎么,他都是爱她的,珍惜她的。他知道她是最最能够了解爱心的,她总是以十倍、几十倍的理解去对待爱心。可是,一个女人拥有这样深的理解力是一桩危险的事情。他心里隐隐不安着,常常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他,那就是,有一天回家,她不在等他;或者有一天他等她,她却不回来。她去了什么地方呢?他匆匆地赶回家,险些儿撞了汽车,遭到了刻毒的谩骂。他进了后门,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推开房门,却见她坐在那里,对了窗外夕阳下的屋顶,画一小幅水彩。见他回家,便问他怎么这样早下班,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他喉头哽塞着,低头支吾道是来拿一样东西,有东西忘带了。她听了就过来帮他一起找,他却粗鲁地将她拨在一边,从大橱里胡乱抓了一团东西,说找到了,就下了楼。当他重新上了车朝工厂方向驰去时,他看见抓在手里的是她织剩的一团红色的毛线,他流泪了。有时候,在他比较冷静和客观的时候,他还想,应当创造一些机会,让她那股危险的潜流疏导释放出来。他知道压抑是不好的事情,反会加力。所以,他就带头胡闹,将厂里一些最最捣蛋的男工带来家里喝酒。那些男工会说最最放荡的故事,嘴上挂着最最不堪的口头语,每人各有上百种捣蛋的花样。这样的夜晚,总是闹得很不像话,直到左邻右舍纷纷前来敲门干涉为止。可她却始终很端庄,使那些最没有敬畏之心的男工们对她也不得不稍事收敛。这使他觉得自己很荒唐,很没有名目的。他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小心地在她身边躺下,关了灯。这两日他一个人睡,夜里总是醒来。她回来了,使他觉得很安心,像一个十岁的男孩那样,蜷在她身边睡着了。
四
老李重新想起了她的学校生活。她与老王不同,老王是那种可将往事随时提起又随时放下的人,老李则是不提则已,一旦提起便再也放不下了的人。由于这段往事的驱使,再加上重新建立的联系,她开始了和老王频繁的通信。她们几乎每个星期要往来一次信件,每一封信都密密地写三张到四张信纸。写信和读信成了她们生活中的一桩乐事。她们将信寄到彼此的学校,在没有人的地方和时候慢慢地读信和写信。一个星期里,三天是读信,三天是写信,还有一天休息。她们在信中很惊异地写道:为什么她们俩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尽管她们各自都有丈夫,丈夫应当是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可是她们彼此同丈夫说的话却都是很有限的。在下一封信中,她们又都同时恍然悟到其中是有着深刻的原委。由于同丈夫是朝夕相处,稔熟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偶有一个念头,不用开口,彼此就能了解。但天长日久,人们就会懒惰起来,并且消极,以为没有什么需要运用思想去了解的了。当他们中间的一个觉悟到了这是不对的,而试图要提出互相交流的建议时,却会因害怕对方耻笑,突然害羞起来。
所有一切新鲜的话题和思想都被朝朝夕夕的日常生活稀释了。曰常琐事充满在夫妻之间,占据了空间,任何抽象的对话在此都会变得荒诞和无聊。夫妻间的了解和联系是基于肉体,也就是说物质性的。而正因为这种物质性的基础会使他们放弃了上层建筑^精神世界。于是,精神和思想的对话注定只能在保持了距离的双方间进行。而且,这必须是同性的双方。因为异性间是无可避免地要走入歧途,以情yu克服了思想,以物质性的交流替代了精神的汇合,而肉体最终是要阻隔精神的。所以,同性间的精神对话实际上是唯一的可能。她们彼此花费了十几大张信纸,解决了她们的这个困惑,觉得非常愉快。她们心情愉快地写道:和女朋友的通信竟使她们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她们好似回到了做女孩子的时代。那样的年纪里,每个女孩都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她们无所不谈,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朝夕相伴。后来,慢慢地被各自的爱情离间了。
她们开始了背叛,学会了说谎,偷偷地在精神上与一个男朋友约会,将此秘密牢牢保守在独自个儿的心里。然后,割据的时代就开始了。她们现在又好像重新领会了十多年前做女孩子的心情,没有欲念打扰的、纯洁的友情。而她们这两个成熟了的大女孩子,以彼此丰富的情感与思想,使这友情更具理性的光芒。她们在信中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自由的女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羁无绊。当她们埋头在信间时,确实忘记了她们周围的一切。于是,写信与读信的时候,便又使她们自由的理想得到了一次虚拟的实现。这时分,老李的孩子就要生了。而老王呢,那一个夜晚并没有留下什么,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在作祟。在有一天夜里三点的时分,老李生下了一个男孩,哭声嘹亮,令她激动不已。这一个晚上,老王不知怎么,辗转反侧,心里烦躁不耐,久久不能安眠。待到老李下一封信到,她想起了这一个夜晚的情景,心里便明白是由于第六感觉的作用。
她想着人的亲情是一桩多么神秘的事情,一边回信说要做婴儿的教母。她没有读过《圣经》,什么信徒也不是,只是从外国翻译小说中了解到,教母就是同干妈差不多的职责。她满街跑着去买礼物,最终买了一个玉石做的小小的长命锁。望了长命锁她不知怎么滴下泪来,她想:她们有一个小宝宝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已将宝宝的父亲排除在外了。她以为这个宝宝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他生母,另一个是他教母。她想,她们应当好好教导他,这是她们精神的产物。她将长命锁紧紧地握在掌心里,然后就决定去一趟上海。她想,生产之后的老李是需要她在身边的。这时候,正逢暑假,南京的暑期是酷热难熬的,老王的丈夫便也赞成她去上海凉快几天。给她买了车票,收拾了衣服,一直把她送到车上。
事先她没有通知老李,她突然的到来使老李惊喜万分,从床上坐起来向她伸着手。她冲过去,将老李坚决地按倒在枕上,不许她起身,然后就
开始了侍奉月子的工作。她首先将老李男人找来的保姆辞了,说这老太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且又诡计多端,不像来照料产妇,倒像是算计母子俩来的。她让老李的男人一切放心,什么也不用管,全交给她好了。其实她是一无侍奉月子的经验,倒听来许多鬼话。说月子间万万不可受风,三十四度的天气还严严地关了门窗,还非在老李头上系一条手绢,烧滚热的水谱蛋给她吃。一天三遍用热水给老李擦身,还不许她动腿动胳膊,说是用了力气会落下腰腿酸痛的病。她要她放松了身子,由她抬着老李的胳膊和腿擦洗。她原是个怕热的人,生性又急躁,一天到晚汗如雨下。到了夜里,她硬要守夜,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她坐在一张竹榻上,一会儿鼾声便酣然而起,忽又猛地一惊,睁大眼睛问有什么事?老李说什么事也没有,她就说那你为什么睡不着?老李说白天睡多了,夜里当然就睡不着了。她便说:你睡,我不睡。然而,两眼一垂,鼾声又起来了。
她每天早早地去到隔壁弄堂取牛奶,再去菜场买菜。为了学习杀鱼,先割破了自己的指头。她学会了讨价还价,恶声浪气的,人们不知是谁家用了这一个厉害的保姆。她轻手轻脚,极其温柔地给婴儿换尿布,并且再三警告老李的男人,曾有个粗心的父亲,摘尿布时将孩子的小鸡一并摘了下来。听起来,显然是她即兴的编造。由于她没有干活的经验,所以就分外紧张。才换下两块尿布,便立即去洗了晾上;如要煮一瓶牛奶,提前半小时就在做准备工作。她是从未有过的勤快和耐心,却是手忙脚乱,干成一件事同时必定破坏一件事。这一段日子里,老李家砸碎了无以数计的碗,开水倒翻在地板上,害得楼下人家屋里下起小雨。可是,左邻右舍都被这个南京来的女人感动了,并不是埋怨她一句,凡事还都指导她。到了即将满月的时候,她做起活来就颇为麻利了。老李的男人非常感激,他不料想女人会有这样忠诚的朋友。干好干坏是一回事,真心不真心则是另一回事,他不知道他应当做些什么才能够报答她,而她又什么也不让他染指,说他笨得可以。他花了力气搞来的内部电影票,她却不愿去看,一定要时时刻刻守着女人。这是很热的天气,只有一间房间,他就在马路边上搭一张帆布行军床,把房间留给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他一个人睡在树下,望了头顶上那窗口里射出的幽暗的灯光,心里便有一种很矛盾的感情。一方面他十分感激这个女人,并且感到过意不去而惴惴不安。但另一方面,他对这女人又有些隐隐的不满,她好像将他们的家庭拆散了似的,使他们夫妻不得团圆。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巴巴的,像是被驱逐了似的,只好在一棵树下栖身。还使他吃惊的,是那女人竟然叫他女人老李。他起初听了还以为是在叫他,就说:“对不起,我不姓李。”不料她说:“我没有叫你。”这称呼使他觉得又古怪又刺耳,好像当这么样叫着和应着的时候,他女人不再是他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了。他很不惯,每逢她叫的时候,他就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可是他觉得,他这样对她反感是不应该的,很昧良心的,于是便平静了。
这一天夜里,老王睡过去了,又惊了过来,看到老李正睁了眼睛看她,就说:有什么不好吗?老李微笑道:样样都很好。她又说:那么怎么睡不着?你睡,我不睡。老李央求道:我不睡,让我醒一会儿吧!老王心软了,说:好,就让你醒一会儿。可是半夜三更的,醒着做什么呢?老李就说:咱俩说一会儿话吧!来了这多日,天天你忙我闲,连说话的工夫也没有了。
老王说,那么就说话吧,可是说什么呢?她们两人先是静了一会儿,都没想出要说什么,只听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夜晚非常安谧。过了一会儿,老李说:生命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老王就明知故问道:奇怪在哪里?你想,它能制造出一个人的翻版,老李说。老王就讽刺道:是不是像印刷术那样的?老李扑哧一声笑了,老王忽然忧郁起来,说:其实应是两个人的翻版,说是一个人是不准确的。老李就说:照这样说来,那就应当是六个人的翻版,你看,母亲已是两个人的翻版了,父亲也是……老王打断了她,匆匆说道:那是不计其数人的翻版,在我们身上,流着许多许多陌生的亲人的血啊!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怕冷似地缩着脖子,耸起肩膀。她们再去看那酣睡的婴儿,觉得他变成了一个怪物似的,有点认他不出了。那么什么才是我们自己呢?她们面面相觑。老李颤颤地说:我想我们追究得太远了,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追究得那么远的。老王紧接着说:我们这样子将会面临一个无底深渊,一失足就没顶了。
可是她们已经踏上了危途,充满了好奇心和探险心,巳不甘回头了。她们继续问着自己,人类中第一个人是不是很纯粹的一个人呢?那么,人从什么而来?这是更为险恶的追索。她们发现人原来不仅是人的翻版,还是动物的翻版,比如猴子和鱼。她们身上竟还流淌着原始森林中动物的血液。她们这才发现,人的“我”早已不是洁净的了,从婴儿的时候起就已经肮脏了,而人对“我”其实是无法负责的。她们又害怕又绝望,等到她们发现由于生命的推进,人离开动物越来越远,生命原是一个淘洗和过滤的过程,可使人越来越高级,越来越纯洁,这时候,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色。她们舒了一口长气,度过黑暗的漫漫长夜,终于看见了曙光,不由欣喜万分,充满了希望。她们轮流将清晨睁开眼睛的婴儿亲了又亲,认定这是世界上目前为止最美好的生命,是人类生命至目前为止最高级的状态。她们想,好的生命,应是汲取许多生命的优美之处。这汲取,一半靠自然,一半靠理性。这样想来,她们也就有了可能,使自己相对陈旧的生命得到最好的体现。她们不由要回想昨夜的情景,她们似乎携手越过一条险路,上了山顶;又好像从此岸渡到了彼岸。她们共同的感激地想道,假如没有你的陪伴与支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没有勇气踏上危途,更没有力量坚持到最后。或者在黑暗的陷阱里葬身,或者是早早返身退去,退去之后,那可怖的印象还将纠缠我们,变作一个一个噩梦。这是一个灵魂的历险故事,将铭刻在她们彼此的记忆里,在她们需要的时候,给予她们支援和安慰。
在婴儿满月的时候,老李的男人亲手操持办了一桌满月酒,为了庆贺,也为感谢老王,并给她送行,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老李没有请别的人,就只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喝的是果子酒和啤酒,渐渐地都有了些醉意。老李和老王恍恍惚惚的,似乎回到了告别学校的那一个晚上。那时候,她们有三个人,也是喝着这样的果子酒,笑啊哭的。转眼间已过去了数年,不觉十分惆怅。她们将坐在一边的老李的男人忘了,只顾说着她们俩才知道的事情,越说越热烈。她们说到她们共同逃课,躺在床上睡觉,就笑弯了腰,泪花闪闪的。她们说那会儿,她们是一点责任心也没有,一点负担也没有,活得是那样忘情和痛快。她们说着说着,发现了坐在一边的老李的男人,就将他当作了观众,争相对他叙述起来。她们抢着说话,这一个打断那一个,那一个再打断这一个。还将他拉拉扯扯的,不让他不听。水开了,他要去冲水,她们也不让他走开。她们想起了一桩趣事,不等开口两人先就会意了,笑得说不下去,他还蒙在鼓里,摸不到头脑。她们说着说着又放了他,当他冲了水回来,却见两人脸对脸的,眼睛里又涌满了眼泪。
她们说,那样自由的日子,一生只过一天也是幸事了,莫说她们足足过了三年。所以,如今要加倍地偿还,以那日日夜夜枯燥而沉重的生活。她俩呜呜咽咽的,使他以为她们都疯了。他头一回看见他女人这样失态,心里有些难过。他觉得她变得又可笑又丑陋,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他从桌子前退了下去,坐在她们身后的沙发上,抽着一支烟,默默地看着她们表演。他觉得她们就好像在演一出滑稽戏,其实又都不是演员,叫人笑不出来,反觉可厌。她们喝干了最后一点果子酒,筷子在菜汤里捞来捞去地吃菜,有些疲惫似地静了下来。这一刻的寂静是非常深的,他们三个大人谁也不出声,孩子睡得很沉。然后,老王含了眼泪说道:这个夏天真是难忘的。老李也噙了眼泪答应说:是的。咱们约好,下一个夏天再在一起度过吧!老王又说。老李就说:好的,去青岛,去北戴河,去大连。老王接着说:谁也不带,就咱们俩!她们一同憧憬着下一个夏天两人在海边的情景,不由得出了神。而老李的男人却觉得两个女人在海边的情景有一种可怕的疯狂的意味。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破坏她们这个计划的。而她们却已经放弃了这次夏日的出行,因觉得夏天实在太遥远了,将计划提前到了冬天,寒假的时分。这时候,两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一个说要去广州看花会,一个说要去哈尔滨看冰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不相让,吵啊吵的,一转眼看见了他,就要他来评理,说究竟谁的主意好。
一个说:去广州;一个说:去哈尔滨,还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张酒醉后的脸上浮起了红晕,艳如桃花,眼睛格外的明亮。他害怕地想:这两个疯女人!然后就借了酒意将两人一推,粗鲁说道:到你们的老家去!两人被推得一个趔趄,却一起笑了。他便也一起跟了笑,将方才的怒意掩饰过去了。第二天,他去上班的时候,她们还没醒来,一个倒在床上,一个歪在竹榻上,桌上还放了昨晚的残羹剩菜,他心情不由烦躁起来,并且头痛得厉害。早饭没吃,就骑车上班去了。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见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地板用水拖洗得发亮,桌上放了凉拌黄瓜、绿豆芽几样爽口小菜,孩子刚洗了澡,身上扑了粉,在凉席上躺着。女人也洗了澡,穿了干净的衣裙,正在灯下看一本书,等他回家。那一个南京女人已不在了。他忽然觉得空间大了许多似的,心里很舒畅。他想,这一个月的生活是多么乱七八糟啊,一切都那么反常。他洗了脸在桌边坐下,女人就揭了锅盖给他盛饭。初秋的风从窗口凉爽地吹了进来。他望了女人,忽然一阵感动。他想:他的女人回来了,昨天是让鬼给捉去了。这天晚上,很奇怪的,他们俩谁也没提老王,他不问老王是走了吗?她也不说老王是走了。
老王走了以后,老李又开始过她平常的生活。她找了一个人家领孩子,早晨将孩子送去,晚上又接回来,就重新上班了。这一个夏天似乎将她们间的话都说尽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不常通信,偶尔通信也不过是问候的意思而已。孩子占去了老李许多注意力,她看着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似乎每天都会增添一项本领。今天会叫人,明天会摆手道再见,后天则会发脾气折腾人。老李就觉得自己的辛苦和心血很有成绩,非常欣慰。接下去,孩子就会生病了,一会儿拉肚,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又拉肚又发烧,三天两头要往医院里跑。她抱了孩子,心如火燎,她想:宝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候,她觉得她的生命全系在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上了,于是,便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脆弱起来,朝不保夕了。在那些孩子生病的夜晚里,她几乎不能合眼,她甚至会很可怕地想到死亡,她想:假如在她睡着的时刻里,孩子独自个儿走了,她心如刀绞,又胆战心惊。其实孩子不过是患了普通的感冒罢了。老李的男人觉得她这样未免过分,并且相当神经质,她一贯的沉着与从容好像渐渐地消失了。她变得有些急躁,有时候会对他发脾气,怨他回来得太晚,其实他不过是比往常回来的时间稍稍晚了那么一点点。她终日惶惶的,祸在旦夕的样子。他觉得她是因为太累了,所以就努力地多做家务,减轻她的负担,他换尿布像一个最熟练的保姆。有时候,孩子接连两个星期不生病的时候,她就放松一些,并且心情愉快。可也不晓得是碰巧还是有意和她作对,往往在她心情轻松的时候,那孩子又连夜发起高烧,害了他们两人深夜里起来去挂急诊。于是,她就有了一种唯心的感觉,她想她是不应当轻松下来的,她一轻松,孩子就一定会生病。这样一来,孩子不生病的日子里,她反更加紧张,等到孩子生了病,她倒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心情。事情变得很荒唐,而又无可奈何。他为了安慰她,就说:“这段时间,宝宝脸色很好啊!”不料她却变了脸色,惶恐地要他住嘴,说,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一说孩子就要生病了。那么他要反过来说:“宝宝脸色不大好嘛!”她便更急了,立即拔出体温表要测体温。弄得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一天夜里,他对她说,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开始想要孩子却没有孩子,后来不想了孩子倒来了,可见全是天意。因此,孩子是生是灭,是好是坏,也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
她一听这话却哭了起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孩子有了病,难道做父母的不去管,反倒眼睁睁看了他受苦,甚至去死?他再三分辩说并不是这个意思,也没用了。她越来越难过,并且绝望得很。她觉得样样事情都风雨飘摇,不可靠得很。他给她弄得很烦躁,硬忍着抚慰她,她渐渐地才平静下来。在她冷静的时候,她也认真地想过,觉得自己这样太疲惫了,就好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可拉断。她便试着放开手,粗点心。不料那孩子早已被她养得十分柔弱而敏感,一回出门不戴帽子,回来马上咳嗽不止。她又想试着不去医院,自己配点咳嗽药水,不料却发展成了百日咳,她后悔莫及,再不敢马虎了。老李真是累极了,她想:自从有了这孩子,一切都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一日一日过得也太艰难险恶了。她要是个流浪汉多好啊!一个念头升上她的心头,如流星一般,又消失了。她辛酸地望了那孩子,心里说:我去流浪,你怎么办?
在她精疲力竭的时候,做一个流浪汉的念头便不时蹿出来骚扰她。她想道:如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就走。这样一想,就好像是有了退路,她倒平静了下来。可是她的承受力是无限的,受不了的那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孩子稍大一点的时候,她就将孩子送进她学校附近的托儿所。早上抱了他挤车,别说没有人让座,即便有心让座也让不了。一个贴一个的,无法动弹。有的时候,两手紧紧抱了孩子,身下还有一只手在不老实地动作,她真想大声地骂,却又骂不出口,汽车挤成这样,人碰人的事是太寻常不过了。因为学校路远,很早就要出门。在冬天严寒的日子里,将孩子从热被窝中拖出来,她几乎落泪。她想一狠心不上班,可又不行。让他―个人养活一家三口,她不忍,实际上也做不到。当孩子被挤得哇哇哭叫的时候,她便也和孩子一起哭。周围的人看她们母子的热闹,说着挖苦的话,但终于还是给了他们一些帮助,比如下车时在她身后推一把。尽管这帮助微不足道,毕竟使她得到了安慰,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温暖的。老李很善于领会周围事物中温暖的成分,并以她丰富的情感加以扩大,使自己更具忍耐力。这时节,她很少给老王去信,老王来信也多半没时间回。有时候就买一张明信片,在孩子小脚上涂了颜料,印个脚印寄给她。慢慢的,老王那里就有了一串渐渐长大的脚印儿,这使她产生了无限的遐想。
这两个女人之间,是有着无穷的美妙的传递消息的小手腕。她们想象力很丰富,情感最温柔,很善捕捉内心的感觉。假如她们两人没有相遇,这些本领就会因为得不到使用和锻炼而渐渐生疏。她们生活在一个粗矿的世界里,她们如是太细腻了,便无法生存。她们必须磨砺自己,使自己强悍和精明。她们再以这磨砺的成果对待她们的男人,使她们的男人屈服,而变得有些像女人。她们如果没有彼此的鼓舞,她们也就将一直粗糙到底了。然而她们却在了一起,于是,她们天性中就有小小的一块自留地被种植了纤细而温柔的花朵。这块自留地被她们耕耘着,慢慢地拓宽了。她们记住了彼此的生日,自己制作美丽而有含义的生日卡片。她们有时候不好好写信,只让对方到某一本书的某一页某一行中去寻找。老王找到的是最后,我预料的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知道老李的孩子又生病了;老李看到的是广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于是,老李知道老王的男人又出差去了。两边的男人全不知她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小把戏。假如知道了,一定会大惑不解并且耻笑她们。她们正因预先想到了这点,才都瞒了他们,各以学校为通信地点,回家后也只字不提。女人们长到再大,都会保留一些孩童的天真,这天真如不被启发,便泯灭了,或者转移了。男人们是不会和女人去做这种游戏的,他们既没有天真,也没有耐心。而在这个世界上,女人们由于妒忌心、小心眼儿、矜持,等等的障碍,是非常不容易找到一个女伴的。而一旦找到之后,这友谊便不是男人可以取代的了。
五
寒假的时候,老王又来到了上海。她觉得她对她的教子是有着一份责任的。她重操旧业,织了许多连裤袜和连衫裤,装了一个包。一来到就给孩子试衣服,折腾得他很不耐烦。这一回来,她开始摆“教母”的架子,什么活也不干,成天架着二郎腿说闲话,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老李的男人起来吃早饭上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则在床上蒙了头呼呼大睡。睡觉好像是有传染的,渐渐地老李早上也不起了,跟了她一同大睡。晚上呢,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这一回来,老李和老王还有孩子,三个人睡大床,老李的男人睡沙发。夜里听她们闲话,白天看她们睡觉,总觉得很古怪,很反常似的。平时倒也罢了,他吃了饭就出门,眼不见为净。可是星期天的早上,太阳已经很高了,暖烘烘、亮堂堂地照进窗户,两个女人还在床上大睡,屋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事也不能干,心中不由得就有些恼火。可是老王毕竟是客人,他也不好发作,只好一个人生闷气。实在忍不住了,他就说:小姐,该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两个人这才有点动静。
他就提高了嗓门再喊一遍:太阳晒屁股啦!两人扑昧的却笑了。听那笑声是很清醒的,他才晓得她们其实并没有完全睡着,不过是养神而已,心里更有些不快。老王在的日子里,老李在孩子身上便明显地大意了,风很大的天气里,却带孩子去美术馆看画展。那孩子倒像知道事情似的,晓得大人对他没心思,也就不作怪了,好好的,并没有生病。而老李的男人看在眼里却真的很生气。他觉着这个老王身上像有魔道似的,一和她沾边,女人就有些疯癫,做什么也做不好了。比如炒个菜吧,有她在厨房里,这个菜必定是要炒焦的。他暗暗盼着她早点回南京去,可是寒假刚刚开头,看样子不到结束她是不会走的。
后来,老李的男人就想了一个主意,就是请老王的男人一块来过年。这样,他想就可有人管管她了。既然这个女人竟和她男人安然无恙地过了这多年,这男人总是有些法子的。他想,他们本来很平静的生活,都叫这个女人搅乱了。他也看出,这个女人正和他女人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那股动力前呼后应。如没有他女人心底深处的潜流作祟,那个女人也翻不了天,当然,她们也不会做朋友了。他奇怪,世界那么大,路那么多,怎么就偏偏叫她们两个碰上了。他想她们的运气也太好了。他的建议使两个女人很意外,可是旋即就兴奋了起来。她们说,她们还从来没有这样,两家人一起过一个新年呢!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只是住的地方有些困难。老李的男人说,没关系,他可以睡那张竹榻上,老王的男人睡沙发。虽然挤一点,可是这样才热闹呀!春节不热闹,什么时候热闹?于是,老王连夜就要去打电报,老李便要陪她去,老李的男人说,你们去,我看着孩子。于是两个女人兴冲冲地出了门,直朝电报局奔去,拍了一个加急电报。老王的男人是在深夜三点时分收到这封电报的,先还以为女人出了什么事,再一看是邀他去过年,才放下心来。除夕这一天早上,老王的男人提了南京板鸭和烧鸡等等的年货,走上了老李家吱吱嘎嘎的楼梯。
老李的男人一看老王的男人就觉得很亲切,一问都是老高中的,就更有了话说。也不知是真有作用,还是心理影响,他觉着老王确是收敛了一些。下午要去菜场买一些芹菜来炒鱿鱼时,也没要老李陪着,而是由自己男人陪着去了。烧年夜饭时,她也参加了劳动,做了一些蛋饺。当她产生出一些很出格的行为时,她男人就严肃地提醒她这是在别人的家里。这一句话正说在了老李男人的心里,他忽然间发觉了这个女人所有的不讨人喜欢全在于她将别人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因此才这般为所欲为,任性胡闹。由于老王男人的礼貌与识相,使他不禁对老王也原谅了一些。吃年夜饭时,老王提出划拳,他便也予以了支持。老王的男人看着老王张牙舞爪地划拳,心中暗暗诧异,她为什么这般高兴,一改在南京时的烦闷不安,倒像是回了家似的,安心愉快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老李和她的男人。他起先以为是老李男人的作用,可看看又觉得不像,那男人对老王虽很客气,却隐藏着冷漠。然后他就观察老李,他逐渐发现老李对她很宽容,很放纵。当她撒野的时候,总以温和而鼓励的目光看她。他继而想起老李在他们家度过的那个夜晚,她们说话直达天明。他在心里说道:这两个女人真是好啊!好在哪里呢?他这边想着,那边老王已被罚得喝了两三杯红酒,涨红了脸,笑得直不起腰,叫道:不来了不来了!老李却逼了她再来,她就说人家夫妻一起耍她!闹成一团。闹过了,两人喘息了一会儿,才开始正经说话。两个女人说着自己的,两个男人也就说着他们的。
老李的男人想:老王的男人来了,至少有人与我说说话,而不必光看她们表演了。她们那边说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他们这边说一晃的工夫,一年又来了。她们说上一年里没干什么,下一年里该干一些什么呢?他们说这一年里忙忙碌碌地干个不停,下一年就又逼了过来。她们说春节晚会一年比一年糟,他们就说春节晚会一年不如一年好。她们回头笑道:怎么我们说什么,你们也跟着说什么?他们就笑着回敬:明明是我们说什么,你们也跟着说什么!四个人就一起笑,笑过了再分头说话。老王和老李商量着要办一个画展,画展的题目就叫做“弟兄们”,地点可在南京也可在上海。继而就想起展厅、说明书和门票的钱款问题。她们气馁了一阵,喝了一点酒,吃了几口菜,听两个男人说了一阵国际国内形势,重又振作起来,说道钱款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她们开绘画班,每学期每个人交五十元学费。后一想,这笔钱拿到手后起码有半年要叫开班的事拖住身子。弄到后来,钱有了,却没了作品,还开什么画展?再说,一个学生五十,十个学生五百,一百个学生才五千。她们两人又怎么能教一百个学生啊!班还上不上了?提到上班,她们不由眼睛一亮,心想还有辞职这一条路可走。上班是多么讨厌的事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想到辞职,她们不由激动起来,心想,她们受了那么多年折磨,怎么才想起这一回事啊!辞职以后,她们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去做她们乐意做的事情,比如开画展。然而钱的问题又转到了面前,辞了职,更要少一份钱了,连糊口都成了难题。两人就又沮丧了,沮丧了一会儿,又有一个新点子从她们心中生长出来。她们说,可以一路写生一路给农民照相。去广西,去四川,去云南,或者往西部:去陕西,去青海,去西藏丨两人在北上还是南下的路线问题上又争执了一会儿,就暂时将问题搁下,继续设想:这样,她们一路下来,作品有了,钱也有了,说不定还能同时开一个摄影展。她们被自己美好的想象陶醉了,乐陶陶的。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啤酒,在这个除旧迎新的晚上,找到了人生的希望和目标。十二点钟的时候,四下里响起了激荡的鞭炮声,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千响鞭炮系在竹竿上,挑出窗外,汇人了这鞭炮的交响乐。屋里顿时硝烟弥漫,呛得他们咳嗽不止又笑个不停,心里一遍一遍地想道:这个新年是多么吉祥啊!
初四的时候,老王的男人要走了,第二天就要上班。他对老王说:一起回去吧。老王却说她要初十才开学,再等几天回去。老李的男人很期待地看着老王的男人,希望他能说服老王。不料老王的男人并不坚持,就自己一个人走了,使得他非常失望并有些窝火。初四这一天,过得有些沉闷,似乎是热闹得有些累了。谁都不愿多话,也没有兴致烧什么东西,只将前几天的剩菜剩饭热热,随便吃了两顿,早早地上了床。两个女人照例嘀咕了一阵,很快也睡着了。左邻右舍的电视机直开到深夜,而他家里一切寂静。这一个晚上,不知为什么,老李和老王心里都有些黯淡,她们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做错了,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她们还觉得似乎错过了什么机会,却不知道这机会是什么;心中有些小小的悔意,也不知道悔在什么地方。她们有些惴惴不安的,表现得特别老实。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烧早饭,收拾房间,使老李的男人脸色缓和了许多,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
这天的天气很好,太阳高照,老王对老李说,一起带了孩子去公园走走。老李也觉得这主意好,就推了童车,两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公园。公园里静静的,有一些老人在打太极拳,也有一些年轻的夫妇带孩子玩耍。她们在一条向阳的长椅上坐下,童车就在她们身边。天空碧蓝碧蓝,有几丝洁白的云彩飘浮着,迎春花已经开了,黄色的一点一点,树根下的冻土也开始化了,柔软得很,有几只鸟在唱歌。她们心情渐渐地舒畅了,话也渐渐地多起来。她们说,如果永远这样多好,时间为什么不能停留呢?她们说这一个春节过得虽是非常热闹和开心,可是却有些乱哄哄的,人太多。现在这样静下来,两人单独相对,是多么难得啊!老王说:幸亏没回南京去。老李也说:幸亏没回南京去。她们觉得心里的不安纯属虚构,一切其实都非常和平与美好。她们忽然心里充满了感动,再一次地说,她们彼此的相遇和重逢是莫大的幸运,如不是她们互相激励,这惨淡的日子将多么难捱啊!她们还发现她们俩的友谊可使她们保留一些诗意的东西,这些诗意本来几乎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全磨蚀了。而与她们的男人的那一种物质性的关系,也使诗意渐渐地被她们忽略。而当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这些诗意才被挽救了。假如没有这些,惨淡的日子将更惨淡了。
男人是多么可怕的怪物啊!她们大惊小怪地说道,每一个男人都是实用主义的产物,只有目的没有过程。他们带了女人一起直奔目标,一路的风光全匆匆掠过了。当然,她们承认男人是比她们更切实际的。因生活就是这样,如稍作休憩,稍作逍遥,就会落伍。如没有一个坚实的物质化的基础,任何美丽的空想都不复存在。她们忽又柔情绵绵地想:男人们在作实际的斗争,是为了好好保护她们的诗意和幻想,这其实也是一种伟大的牺牲。问题在于女人们必须要坚决,要坚守自己的阵地。所以是不是守住这阵地,不在于男人,而全在于女人自己。男人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她们这样情意绵绵了一阵,忽又发现不对,因她们想起,其实男人并没有将实际斗争全部承担,而是只承担了一半,她们女人还必须参加另一半。她们的精神活动便在这实际斗争中全退场了。她们对男人怨怨的,可又觉得不该全怪他们,这其实是一个社会问题。然而,无论如何,她们俩毕竟可以携起手来,互相提醒,而不致使自已的灵魂干枯下去。所以,她们必须珍视她们的友谊,这是非常重要的,非常纯洁而且高尚的。这不像男女之间有情yu的推动,这全靠了理性。这是一个理性的、智慧的关系,这是人的很高境界。老王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她问老李:假如她们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都爱得很深很强烈,她们将怎么办?老李考虑了一会儿,说,她一定让给她。老王说这是爱到谁也不肯让的地步的。老李便说,杀了他。她的回答使老王非常激动,眼泪都涌了上来。而她们不知道,她们的谈话其实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她们的关系也巳是到了极点而不得不面临了转折。
当她们纵情地谈话的时候,她们没有看见孩子在童车里起劲地跳跃着。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使他喜不自禁,他努力站起身子,一跃一跃的。有几次,车子巳经倾斜了,然后又站稳了。他先是惊了一跳,以为大祸临头,可没等他叫喊出声,那车子又正了。后来,又有过几次,均能化险为夷。他非常欣赏那胆战心惊的一刻,充满了冒险精神。于是他就试着去制造这神险境,再转危为安。他慢慢找到了规律,竟然很有成效。而他对危险的要求却越来越高,十分追求刺激。他便加强了动作,使这童车倾斜度提高。他的运气很好,永远不会翻车。这自己创作的游戏渐渐使他腻烦了,他不想再玩了。
可是这游戏却好像有一种惯性,想止也止不住的。他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一遍又一遍将童车摇歪而又摇正。这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中天,明晃晃的一轮。他有些困乏,想睡觉,身体却还机械地动作。车子终于倒了,倒在了富有弹性的泥地上。本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他甚至还感受到一瞬无比强烈无比兴奋的快乐。可是他的眼角正碰在一节暴露出地面的树根上,顿时血流如注,眯住了眼睛。他并不觉得痛,可是血的颜色使他害怕极了,他意识到有一桩重大的事情发生了,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她们一回头,竟见孩子栽倒在血泊之中,天都暗了。老李尖声叫道:我的孩子!这叫声使老王战栗起来。她看着老李,好像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老李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眉毛竖了起来,面目竟有些浄狞。她扑到孩子身边,要把他抱起来,可是他半个身体在童车内,且又穿了很厚的棉衣,一下没有抱起来,便有些疯狂。头发披散了,垂下来,沾上了孩子的血,像一个鬼似的。老王过去帮她抱孩子,她却厉声喝道:别碰我的孩子!老王怔住了,她觉得她的心在一片一片撕碎,可是她强忍着心痛,继续帮助扶起了车子。老李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的血在缓缓流着。他躺在母亲怀里,觉得安全了,就不再哭,安静地看着蓝天。老李脸上沾满了血,她不知孩子什么地方在流血,用手左捂右按,一时间鲜血淋淋,不由嘶声哭嚎起来。游人们围拢过来,纷纷劝她不要着急,并且帮她找到了伤口。她看见了粉红的肌肉里面娇嫩的白骨,拼命地踩了脚哭。有人递给她一条手絹,让她按着伤口,告诉她公园后门口就有一个中心医院,并有路熟的人带了她往那里跑。跑着跑着,那人就从她怀里抢过孩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出公园门外。
老李跌跌撞撞地跟着,像个乡下女人那样一路哭嚎。路上的行人都朝她看着,心想这个女人大约是疯了。老王拖了童车跟在她后面,心里可怜她,想去搀扶她一把,可是又不敢。她觉得老李在恨她,并且恨之入骨,好像这场事故全是她一手缔造的。她宁愿接受一群陌生人的帮助,让一个陌生人将孩子抱走了,却对她说:别碰我的孩子!老李这一声撕叫一直在老王耳边回响,使老王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她多么想帮助她,好以此赎罪,可是老李却不给她一点机会。过马路时,她见老李直朝一辆卡车轮下冲去,就去拉她,她却挥舞着胳膊,要与她打架一般。老李的力气变得很大,将她推得几乎跌倒。当她站稳了身子,竟见老李神奇地到达了对岸,车辆却像川流不息的河流。她等着汽车过完,望了老李的背影远去,心中充满了绝望的感情。她觉得,她生活中有一桩最最重要的东西在这时候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等孩子止了血,缝了针,吃了消炎的药粉,安安静静地睡着了,老李才恢复了常态。她颧骨上浮着两块边缘清晰的红晕,像一个到了晚期的结核病患者。她过分频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晾在窗外的衣服干了没有,一会儿据掂热水瓶看里面有没有热水了。老王想劝她不要这样无谓地消耗精力,却又不敢出声。她缩在角落里看着老李忙碌。而老李好像根本忘记了屋里还有她在似的,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一眼。这天的太阳特别的好,天也长了,到五点钟的时候,还很亮。孩子睡得很沉,侧着身子,含着一根手指,头上包了绷带,像一名英雄。当楼梯上响起老李男人的脚步声时,她们俩不由得惊恐起来。此时此刻,她们才交换了一下目光,而这目光的相遇却使她们觉得,彼此相隔得很远。她们评评地心跳着,绝望地望着房门。她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老李男人走上楼,推开了房门。他走进房间,见家里很整洁,也很安静,桌上放着饭菜,孩子在睡觉。这是多日来没有过的宁馨的景象。他心情很愉快地说道:“吃饭吧!”说罢就在桌前坐下,用筷子夹了菜吃。他本想等女人推他去洗手,见女人没动静,只得自己重又站起来去洗手。这点小小的扫兴并没有破坏他的心情,他依然高高兴兴的。
回到桌子前,再次招呼她们吃饭,甚至还向老王说:这时候她丈夫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吃饭吧。怎么了,为什么不吃饭呢?都给你们盛好了,难道要我喂?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她们这才站起来,慢慢向饭桌走去。途中,她们又相视了一眼,互相在眼睛里看见了害怕。这时候,她们两人都非常怨恨对方,又都不知怨恨些什么。老王一直腰,又一昂头,朗朗地说道:今天闯了一个祸,孩子^老李的男人立即回头去看孩子,看见了孩子头上的绷带。他克制着自己,慢慢地放下筷子,问是怎么回事。老王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然后就那么昂首梃胸地站在老李的男人跟前,要去就义的样子。老李的男人感到一股怨气从心头上升,他火冒三丈。他想:他的好心情原来全是受了她们的骗,中了她们的圈套。他想:她们将什么都破坏了,这一个夜晚和许多同样的夜晚全被她们破坏了!只听“呕当”一声,他把饭碗扔在地上了,老王一惊,回头去看老李。老李已经退回到床沿,怔怔地坐着,没看见这一切似的。老王忍着性子说道:你扔什么碗!又不是故意的,哪个男孩没有个藏藏碰碰的就长大了?老李的男人冷笑道:照你说,这一跤摔得好,我应当感谢你了。老王也冷笑道:你不必谢我,也不必怨我,又不是我把你们的孩子摔了。说到“你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一阵心痛,她想老李不会来帮她了。老李一声不响地坐着,漠然地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
老王又是一阵心寒。老李的男人听她这么说,再也按捺不住他的怒火了,他想自从这个女人加人进他们的生活,就再没有一日的安宁。他伸出手,指着老王的鼻尖,吼道:就怨你!老王冲上前去叫道:这不公平^喉头就噎住了。她恨自己在这时刻却涌上了眼泪,她有许多道理要讲,却一句也讲不出来。她嘴唇抖着,因要忍住眼泪,整个脸都歪斜了。老李的男人觉得这个女人十分丑恶,她为什么老在这里呢?这不是她的家呀!她为什么不走呢?他冲动地嚷道:你走!老王听了这话,眼泪慢慢地回去了,她强笑了一下,颤抖着声音说:我不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家。她说完这话,回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她瞥了老李一眼。她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老李听的,她其实是在向老李求援。可是老李什么也没有听见,漠漠地坐着,一只手轻轻在孩子身上拍着。孩子巳经醒了,安静地吃着手。老王坐到沙发上,缩成一团,她望着老李的背影,心里嚷着:完了,老李,一切都完了。眼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淌了满脸。这一个晚上,她没有上床,缩在沙发里。老李的男人睡那张竹榻,老李和孩子睡在大床上。三个大人都没有睡着,各想各的心思。老李的男人渐渐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过火了一些。那也是情急之下,失了控制。可是他也绝不打算向她赔罪。老李却好像在一日之内变成一个庸碌的主妇,什么思想都没有,一心只有孩子。一夜无数次地起来给孩子喝水,小便,试体温,吃药。当她起床时,便看见老王的眼睛在黑暗中烁烁发光,像一对猫眼。
第二天早晨,老李的男人吃过早饭走了。老王依然坐在沙发上,老李
叫她吃早饭,她很古怪地看了老李一眼,却没有答应,还是坐着。老李看看她,叹了一口气,将饭桌收拾起来,坐在床沿上给孩子钩一件开司米外衣。孩子早已忘了昨天的历险,在床上蹦跳着嬉闹,挥舞着一片木头大刀。太阳照进房间,老王的脸色非常苍白。老李担心地想:她会不会是病了?就故意找话和她说。可她除了点头和摇头,没有一个字的回应。老李知道老王在生自己的气,她渐渐想起出事的当时她对老王嚷的话了,又渐渐想起昨晚上男人和老王的吵嘴,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她几次想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情,却不知从何谈起。这一日一夜,老李觉得她好像经历了一场极大的变故,她不知道这变故在什么地方,可是她知道,一切都已发生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她几次走到老王身边,想在她男孩子般的短发上抚摸一下,像她过去常做的那样,可是老王恶狠狠的目光使她又退了回来。中午,她下了点面条,老王没有吃,她也没有心思,只吃了几口就收了起来。
下午,孩子睡觉了,她对老王说道:你看一会儿孩子,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不容老王推托,就匆匆逃跑似地出了门,下楼到了街上。她慌慌张张的想不出她该买什么,待到她想要买一卷卫生纸时,又发现连一分钱都没有带出来。她这样做是为她昨天那句话:别碰我的孩子!向老王道歉的。她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走了一圈,回到了家里,推开房门。孩子一动不动地熟睡,老王依然坐在沙发里。她不安地走过去,温柔地说:“要不要吃点东西?”老王一扭头,又一摇头,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到傍晚的时候,老王才站起来,去梳了头洗了脸,帮着摆好了碗筷,等老李的男人一到家,不经招呼就上桌大嚼起来。晚上,她依然睡沙发上,老李和孩子睡大床,老李的男人睡竹榻。因为对老王的歉意,老李男人很心甘情愿地蜷在那张摆不平的竹榻上。
这样的日子一共过了三天。这三天内,老王一直没和老李说话,倒是和老李的男人说了一些话。每逢这种时候,老李的男人便有些受宠若惊的,连连地回答她。到了初十的这一天,老王按原计划要回南京了。老李要去送她,她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沉默着,但当老李来夺她的旅行包时,她也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汽车站,等着车来。上车然后下车,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默默地穿过广场,初春的乍暖还寒的风吹拂着,她们共同地想起那一个离别的日子,在南京的车站,老王给老李送行。两人朝不同的方向扭过脸去,不敢正视。老李将老王送至检票口,眼看着她将车票递给检票员就要进去,老李却拉住了她,将她拉出了队伍。放开我!老王哑声叫道,并挣扎着。别人都看着她们,老李不顾别人好奇和揶揄的目光,双手抓住她的胳膊,说道:“我是爱你的,真的,我很爱你!”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这个字已经被男女媾和的浊流污染了,这时候她却说了。老王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嚷道:“晚了,已经晚了!”老李也哭了,她流着泪说:“没有晚,没有晚!”“不,晚了,太晚了!”老王哭着,眼泪流成了河,“有些东西,非常美好,可是非常脆弱,一旦破坏了,就再不能复原了。”她说罢就挣脱了手,朝检票口冲去,转眼间消失了。
从此,她们再没有见面。过了几年之后,心里的创伤渐渐平复了,老王独自个儿走了趟三峡。她想起,那个除夕之夜她们曾经说好要来三峡,还说好要办画展,题名为“弟兄们”。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像要把这些往事全挥去。这几年里,她一直在调动工作,调动来,调动去,始终不能满意,调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什么了。船走在峡谷里,两边是笔直的嵴壁,很高的崖壁上,露出了一条蓝天。
***年2月17日上海
***年2月27日上海
(原载《收获》***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