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庄以富裕著称。不少遥远的村庄向往着来看上一眼,这“青砖到顶”的村庄。从文明史的角度来说,我们庄处处体现出一个成熟的农业社会的特征。
首先,是我们的农田。人们称作“湖”的那片土地。因它处于我们村庄的南边,所以人们叫它“南湖”。从这个称呼就可想见它们是在低洼处,并且很辽阔。在一片低洼处上种庄稼,是有着文明的背景,那就是水利。说到这个,就要扩大些范围来看了。
在我们庄所属的县境内,有着无数条坝子。在我们进城的十里路上,要翻过多少条坝子啊,人们所叫“反子”的,过坝子叫做过反子。还有,我们县境内,有许多叫做“圩”的地名,也表明着低佳处围田防水的情形。并且,在《辞海》中,关于“圩”,还提到了《史记,孔子世家》的出典,其中说孔子“生而首上坪顶”,以此作证,这“圩”也作“凹”解,随后又举出司马贞索隐奸顶,言顶上衮也。故孔子顶如反圩。反圩者,若屋顶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这不?“反”和“圩”都有了,正好描述了我们县农田的景象。从这也能看出,我们庄人语言的源远流长。
就这样,我们庄的南湖,被一道又一道反围护着,抵挡淮河汛期的泛滥。那么,当天上下水的时候,这湖地不就成了一个大聚水盆了吗?不要紧,我们还有沟呢!在南湖里,我们有一条大沟,将水引到更低处,大约是通往淮河的下游吧!再退一步,大沟的水涨满了,不幸淹了庄稼,我们还有一条退路,就是荞麦。
在我们的南湖里,一年种两季庄稼,一季小麦,一季黄豆。小麦的生长期通常风调雨顺,是一年中的好时候。秋天播种下地,地里睡一冬,开春绿了地,接着就是“麦子扬花,虼蚤动把抓”,然后西南风一吹,人们便开始磨刀的磨刀,整场的整场。在此期间,淮河与天气都是平静的,怕虽怕那几日连阴雨,吊着心过来,就好了。黄豆的季节则正摊着一年里的坏时候。七月八月,汛期一到,多是下雨的天,淹一天不要紧,淹两天也不要紧,七天八天,黄豆就全泡了汤。这时候,荞麦登场了。
荞麦它生长期短,春天秋天都能种,特别适合于间种和套种。这时候,它就来救穷人的命了。等荞麦开了花,雪白的一片,庄稼人受委屈的心,便得到安慰,开始计划着播小麦的事了。
我们庄的小麦是和豌豆种混播的。所以,麦子黄了的时候,豌豆就鼓了荚。看麦子的人和采猪草的小孩,喜欢摘那嫩豌豆吃,也有煮熟了吃的,那要等豆荚稍老一些,这日子不长,因为割麦的季节眼看到了。所以,我们庄收下的麦子里,掺着些豌豆,推出面来,那面是绿茵茵的,就因为豌豆的缘故。
再来说说我们庄劳动的情景。此情此景证明了我们庄劳动传统的悠久,那就是,我们将劳动这一生存手段审美化,使它同时也成为一种精神的活动。听过大叔们赶牛的号子吗?他们一亮开嗓子,歌就出了喉。那号子听起来自由自在,其实有着章法。否则怎么解释正漫无边际时忽然一个弯子拐回来,戛然而止,或者正高无止境时又低回慢转下来。并且,仔细听去,它是分着起承转合的句式。因为每一次起句都使人抱着期待,兴奋而不安地等着下一句,也就是说有着旋律的趋动性。而当下一句来临的时候,则会觉着正中下怀,正是要等的那一句,这说明它还是有逻辑的,并且切合主题。犁地、耙地、压场、赶车,凡是牛出力的时候,就有这号子在,牛听迷了,人也听迷了。
这是号子的情形,还有放大刀的情形。我们庄割麦用的不是镰刀,而是一种长柄的大刀在托尔斯泰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里,描写列文割草,用的就是类似的大刀,使用的方法也是相同的。那就是双手平端,刀把抵在肋下,一步一步挥动着前进,腰、背、臂的协调尤为重要。这个巧合暗示了什么呢?是不是暗示了淮河流域畜牧业的历史,或者我们庄曾经与北方骑马民族有过交道?放大刀一律是男劳力出马。除了手持大刀以外,他们还需一个装备,就是一领披风。均是漂白的玻璃纱,三尺的口面,五尺一幅,系在赤裸的肩背上。说是抵挡酷热的阳光,其实更是一种装饰。想想看,骄阳当头,麦浪中间,一字排开一行壮汉,挥着大刀,白披肩随风飘扬,是什么情景。
在收麦子和割黄豆的时节,还有一幅图画,就是燎麦子和燎黄豆。在收割的间歇,人们把麦穗搓散了,掺在麦穰子里,然后划一根火柴,将麦穰子点着,“呼”的一蓬火,麦子的焦香扑鼻而来。那半生不熟的麦粒儿,咬在嘴里,筋筋的,外面焦,里面却是一包浆。燎豆子就更简单了。只需捡来豆棵子,松松地架一堆,划一根火柴,豆秸和豆荚一燎而尽,埋在灰里的豆粒儿,也是外焦里生,咬起来费点劲。从美学角度来说,燎豆子更为入画,尤其是在下午第二歇的时候。太阳偏西了,成了夕阳,那光带些姜黄色,老熟而宁静。秋天的天又高爽,空气几乎是透明的,几片薄云在夕照里变着颜色。割净的黄豆地里东一片西一片地躺着割倒的深色的豆棵。陡然升起一股烟,因为无风,而笔直地上升,在明净的空气中显得特别清晰,甚至,那飞舞在烟周围的细小的灰焊都历历在目。真像是一幅油画。
我们的庄子,显然是经历了许多年头,遭遇了无数次旱和涝的灾害,不晓得多少次毁坏和建设,最终成了现在这固若金汤的样子。离开三五里地,远远就看见我们庄,差参错落地坐在高高的台子上,树不多,所以那青砖到顶的房屋便一眼可以看见。
我们庄是坐北朝南,由西向东几排高台。台子下是村道,也叫“街”,还有几条南北的通道,人称巷道,而向南直通南湖的则是大路。在庄子的最南面,面向南湖里,是牛房和场。这是我们庄的公共场所,也是政治中心。开会、记工,商量事,都在这里。有过路的,或者要饭的,也是留宿在这里。腊月下雪的天气里,地里没有活,女人在家,男人便到牛房里拉呱。牛的粪味汗味,夹着烟味,真是又暖和又呛人,很有劲道。那留宿的挤在喂牛人的床上,恰巧又是个拉弦子的,就能在我们庄吃住上几天,直到雪停了,才离开去,重新上了路。牛房前的场,收过麦以后就犁开了大半,种上秫秫。大秫林就是玉米,小秫秫则是高粱。大小秫秫收下了,就要重新整场,等着割豆子了。我们庄人丁兴旺,地就显得不够用了,必须这么着精打细算,一物几用。
为什么说是固若金汤,主要是指我们庄的台子垒得又高又结实。多少回,水漫了街,家前家后全成了河,可我们的台子纹丝不动。这也得益于我们的土质。这土质极少沙土成分,黏性很强,下雨的时候,村道上特别泥泞,走着走着,脚下便是两大个泥坨子,道理就是这。这样的土质垒起的台子,就特别结实,大水非但泡不散它,反而把它冲击得更严实了。我们的台子是那么高大、挺直、宽长、齐整,人口众多,房屋密密匝匣,有一股鼎盛的气象。
旱的日子我们也不怕,庄里有三口井,东头一口,西头一口,庄子中间一口。西头的井是甜水井,煮稀饭容易烂,和发面面好发,洗衣服最下灰,喝起来特别可口。另两口就一般了。除了井,还有几口大塘,淘粮食、洗菜、喂牛、洗衣服都是在那里。所以我们庄基本上做到了旱涝不怕,安居乐业。在好天气里,收工回庄以后,家家锅屋里升起了炊烟,村道上很悠闲地走着几个担水的,水桶在绳系上哐啷哐啷响着,再有一个中学毕业生横着一管竹笛吹着歌曲,真称得上欣欣向荣。
我们庄的文明还体现在积累的观念上。这庄子的富裕是一根草一粒麦地攒起来的。小孩子会走路就下地采猪草,妇女们走东走西身后都拖个草耙子,耙来一片树叶也塞进锅底下,老人则背个粪箕子,见粪就拾。所以我们庄无论是南湖里的大路,还是庄上的街和巷,都干干净净,少见有一根麦穰子或者一颗屎蛋子,猪草也割得干干净净。也是人多的缘故。下雨下雪不干活的时候,我们庄只吃两顿饭,睡到晌午才起床,天不黑又上了床。
我们庄还掌握有贮藏粮草和各类食物的技能,比如说红芋吧。秋天,红芋一起出来,家家便在门前挖一眼窖,红芋在窖里过一冬,裂了口,流出了浆,俗话叫“发了汗”,便是吃的时候了。大的,切片、晒干、磨面;小的,煮在稀饭里。这是粮食中最难保存的一种,其余,像小麦、黄豆、秫秫,就好办一些。关键是在晒粮食。哪一种日头,哪一种风向,哪一种气温,是适合晒粮食的,我们在心里有一本谱。
草的忙存则在于堆放的技巧。麦穰、豆秸、秫秸,各有各的堆法,原则是,吹不散,淋不透,泡不烂。堆的要结实,又要透气,要封闭,还要通风。同时又要便于拿取,不能抱走一抱,就散了架,而是要坚持到最后一抱。
庄上还盛行着做腌菜的特殊方法。豆子、蒜苗、蒜瓣、萝卜、菜帮子、菜梗,什么都能腌,各有各的腌法。凡是吃过这些腌菜,都会感到惊讶,无论经过多长的时间,不计冬夏,这些菜都依然能保持着新鲜,清脆可口。
这一切都证明着我们庄具有饱年不忘饥年的从长计议的思想,储备着历史的经验,是一个成熟的村庄。
和一切文明发展须付出自然代价的例子相同,我们庄对生态的消耗也是够可以的,这从我们庄缺少树这一点上便可看见。我们庄的高台大屋显示出宏伟气概的同时,它的自然风光也遭受了损失。我们庄的风景是没什么看头的。田地,村庄都整修得很整齐,离自然的原初越来越远。没有太多的树是个最大的遗憾。南湖大沟边倒有两行榆树,夏天时也还称得上绿意葱茏,就这么一条风景线,似乎于事无补。平心而论,我们庄看上去除富裕而外,终究是有些沉闷的。也是存在决定意识,我们庄的人决不属浪漫派的,他们的美学观念也是文明理性的一种。不是出自天然本性,而是经过培养和社会教育的。要说明这一点的例子举不胜举。
我们庄所公认的美丽女子,是一个年轻媳妇,都叫她小马。我来到我们庄很久也没有看见过她,只到处听见“小马”这名字。她说我们庄的一句话,真叫人伤透了心。她说,我们庄没有一个漂亮的姊妹。所有的姊妹都受了打击。打击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而在于美III的小马说的一定是真理。美丽使她获得评判的权威性。她的丈夫是公社水利站的技工,拿工资的,足够买她的口粮,她就很少下地,人们难得见她一面。
事前,我把小马想象成一个高粱花美人,就是那类健康、结实,大眉大眼,浓油重彩,合乎劳作的人们的人生愿望。我以为我们庄所欣赏推崇的一定是这样的美人。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其实是用我们城里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对乡里人的观念代替了他们。他们对美的要求并不是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纯朴,“纯朴”的观念其实来自我们对乡里人的偏见。是小马教育了我。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小马。那是在大队召集一些不下地的妇女开会的时候。姊妹们从窗户外头指给我看,那就是小马。
小马正低头纳一双鞋底,我看见她乌黑的发顶,是齐耳的短发,在顶上挑了一道圆箍,用夹子夹起一边。这倒没什么,是她的一双袜子首先叫我觉得不同凡响。这是一个雨后阴天,一条村道上的泥泞翻江倒海的。她穿了一双灰色的长筒线袜,套在长裤外,直束到膝盖下。脚穿一双普通的搭绊布鞋。这双长筒袜的穿法直到二十年以后,才成为城市街头的流行。而其时其地,小马已经首先发明,并且穿着得那么自然、妥帖、美观,没有一点怪诞和滑稽。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这是一张细腻而清秀的脸。纤巧的鹅蛋脸形,五官精致和谐。后来,她站起来,从姊妹们的目光下走出去,我看见了她匀称灵巧的身形和姿态。她不是强壮,可也绝不是孱弱,在她的举止之间有一股生动的灵气。说实在,她像一个学生,只有她熟练而快捷地在村道上一滑一滑踩着泥走路的姿势,会使人想到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里妞。她从容不迫的眼光我至今不忘。
我们庄所认为美的基本条件是匀称,人们所说“实称”,决不喜欢胖或者瘦。这匀称的观念使得人们善于综合地看问题,决不会简单地服从某一个局部。大家所推崇的小马就是一个典型。她的一切都是在一个黄金分割点上,没有一点是突出的,甚至还有些平淡,可放在一起,却焕发了异常的光彩。因此,她的美丽就是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似的,不是要满溢出来,膨胀开来的趋向,而是往里深入,不断有新感受。而她的匀称含蓄则又是到了夺目的地步,是不容人忽视的。小马确是能够证明我们庄对美的认识水平的。
倘若说,小马的美还是在有形的物质范畴里,那么我再可以举出例子,来表明我们庄对无形的精神范畴的美的领悟。
庄上有个大哥,也对我们庄作过一个评价。他说:我们庄最出色的有两个姊妹,同样一段布,在人家身上是这样,在她俩身上却是那样了。这就是刘平子和小瑛子。这评价也是有见地的。这两个姊妹其实长的都很平常,甚至还有着不容小视的缺点。然而,是她们的气质决定了她们超凡出众。她们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敏感”的气质。刘平子和小瑛子是我们庄上最有个性的姊妹,心气很高,思想大胆,有创造力。刘平子有一回给自己做了件斜襟瘦腰的褂子。当她穿着这件村气的褂子,横端着木盆,去塘边洗衣服时,多少姊妹的眼睛,忽地变暗淡了。她的态度是岸然的,好像在说,这样村气的衣服,我就能穿。小瑛子读过几年书,在个性追求方面,比刘平子更自觉。她是会和说好的未来的女婿在县城的分洪闸下约会的,遇见同庄的人问,就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们俩都有些独立不羁。她们比其他姊妹们对生活更具有热情。这些性质给予她们特殊的风度。人们有时说不好她们,就说她们“洋乎”。这也是一种有含义的定语,它包含了现代、新潮、脱俗等等的概念。
我们庄的这位大哥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在城里读过书,还跟过几年洒州戏班子,是我们庄著名的号子能手。压场的时候,他赶着头盘滚子,在前头一拉开嗓门,后头一溜牛和驴,便都乖乖地踩着拍点。滚子轴辘轴辘转,豆棵和麦秸咔嚓的响,都是为他作伴奏。他的媳妇也是属于“洋乎”一类的,长相虽一般,却有几分学生气。所以大哥是有发言权的,在某种程度上,他领导了我们庄的审美观念,使我们庄对美的认识知识分子化了。美丽的小马是这种认识的化身,刘平子和小琪子也是。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姊妹要出嫁了,其时我正在上海,听到消息就去买了一块衬衣料,准备回去送她。我买的是一段府绸,灰绿色的朝阳格。这段布料遭到我母亲的激烈批评,她一定要我去布店重买一块,认为这样素淡的颜色作为结婚礼是不合适的。照她的意思,乡下人所爱,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为要说服我,她还请来三楼的一个阿婆,她是被认为最懂布料和礼节一类事情的。她也站在我妈妈一边。这两个人真是吵得我耳朵疼。而我到底坚持了下来,没有让步。这段布料很博得了我这姊妹的欢喜。当时她并没说什么,嫁过之后再回门的那日,我们又在一道玩,她低头缝一件新衣服,缝着缝着忽然抬起头,说:你送我的那段布,我要用来做一件小袖子的褂子。“小袖子”,是指衬衫袖口的“克复”。我们庄姊妹所穿的衬衣一般不上“克复”,袖子是笼统到底的。这种“小袖子”的衬衣,往往是标志着城里人的身份,也就是“洋乎”的特征之一。听见她这样来安排我送她的布料,我明白我是做对了。
这些,是不是能说明我们庄理性化的审美观念?像我们庄这么一个人口众多,繁衍昌盛的大庄子,思想接受了长久的教化,他们在文明的道路上走出很远。他们早就摆脱了粗鲁,骨子里都有些诗书之风的。在我们庄上,听不到那些原始旷野的小调和村话,相反,倒是流传着带有文人风格的故事,深受人们欢迎。像大哥一类的知识分子,便是这些故事的传播者。
大哥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秀才,要进京赶考,心里不安,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十分怪诞,不知主凶还是主吉。于是,一早就起身赶去岳母家,因为岳母是个出色的圆梦家。到了岳母家,她老人家却出门去了,正沮丧万般时,走来了小姨子。小姨子说:这些年我一直跟母亲学圆梦,也已经学得个八九不离十了,完全可以试一试。因此,秀才便一五一十地将梦境告诉了她。第一个梦是墙头跑马;第二个梦是大太阳头打伞;第三个梦是树上吊棺材;第四个梦,是秀才同小姨子睡觉。然后小姨子就一一圆来。第一个梦是:有去路无回路;第二个梦是:多此一举;第三个梦是:死无葬身之地;第四个梦是:痴心妄想!秀才一听顿感绝望:万念俱灰地就往回走。不料,岳母回来了,问他为何这般苦恼。他将原由说了,岳母道:你小姨子刚学几天,圆不到家,我来替你圆一遍。第一个梦是一趟成功;第二梦是万无一失;第三梦,一品高官;第四梦一一大哥说到此,忽发现听众里有不少姊妹在,便戛然而止道:说完了!站起身扬长而去。
这个没头没脑的故事里,第四个梦是最具有民间性的,可就是这一点没说完,留下了个大悬念。
我们庄称这样说故事作“讲古”。大哥就是个善于讲古的人。“讲古”这个说法也体现了正统的观念,表示追溯历史的意思,尽管到后来,所讲的事情并不一定发生在古代。除了“讲古”,我们庄还有一项人们热衷的娱乐,就是听弦子。弦子唱的是泗州戏,曲调相当单调,只有四句头,颠来倒去地唱,多是唱的些朝野故事,纲常道理。在我下乡的那年头,也就是七十年代初,老戏都被禁止了,一些旧时的草台班也都逐渐取消,县剧团改成了歌舞团,偶尔演一两出新编的现代泗州小戏。我们庄便只能在缅怀中享受着泗州戏的美妙。
有一回,冬季宣传队活动,我将庄上一个劳模董大妈的事迹写成唱词,请来大哥演唱。唱时,场上里三圈外三圈地挤满了人。弦子一响,大哥板子一打,头一句就得了个满堂彩。人们陡然兴奋起来,亮着眼睛,紧盯着大哥。大哥也会卖关子,这起首一句高宄得不得了,久久也不下来,真是激动人心。可是两段一唱,人们的情绪就低落下来。这些无根无基的新词使得他们兴味索然,人们开始抽板凳退场。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尖,一看这阵势,也不管唱完没唱完,赶紧就收起结尾,板子一打,又完了。所以,如是没有那些老戏文,光是这四句头调子,任你有多好的嗓门,也是吸引不住人。
就这样,我们庄的娱乐,也是在于人常道理方面的说教。那些新歌新曲,因没有渊源,又没有世故,因此便说服不了他们,无法取得信赖和赏识。这也使得我们庄的风气过于整肃,不免显得乏味和枯燥了。但是,我们庄的魅力是在于智慧,他们深谙出道人心,且藏而不露,很会守拙,真有些大智若愚的意思。
只要了解我们庄的语言方式就可体验到深刻与广泛的涵养。有一些字和词是姊妹们决不能说,也绝不能当着姊妹们说的。例如,“干”。姊妹们绝不可说“干活”,而只说“做活”。再比如,“揍”,还有“高兴”也是禁语。倘若在姊妹跟前说了这些字,便是极大的冒犯,会引起纠纷。原因到底何在,至今也很模糊。隐约觉得这些字,尤其是“干”和“揍”,是与性的侵犯有关,好比那个最通俗的字一一“操”。但“高兴”的犯忌在哪里,就不懂了。在我们庄,便会发现现代汉语的字典是太有限了,有多少字典以外的字词及意义在这里通行。我们庄的语言状况真是太复杂了。还有一个“杀”字,也是犯忌之首,那是连男人与男人之间也不可胡说的,是表示着极度轻蔑和侮辱的。我亲眼看见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就为了这个字打起来了。
由此,我们庄一旦要骂起人来,便是曲折的了。比如,不是骂“biao子养的”,而是骂“婊孙”;不是骂“龟儿子”,而是“龟孙”。隔了一代,便温和了些似的。还有,倘若要占姊妹家便宜,指东道西地说一声“乖乖”,也是有快意的。这“乖乖”两字是有着亲狎和占有的含意,带些明清唱本的风格。做姊妹的也是要提防这个词的。“无聊”也是个大贬词,关系到男女风化方面,不可轻易乱说,说人无聊就等于说人不规矩。这个现代形容词怎么会演化出这么一个含义也叫人费解。我们庄语言上的禁忌反映出道德的规范,也体现了我们庄在语言方面的精深程度。
如同喜欢听“古”和“弦子”一样,我们庄还很乐于领会语言的趣味。一些说话机智的人,在我们庄享有盛誉,人们给他们起着含有嘲讽和钦羡的绰号,比如有一个“常有理”,有一个“点子”,还有一个“铁嘴”。“常有理”在哪里做活,哪里的活就要耽误。比如锄地,说的人扎了働子说,听的人扎了锄子听,都把锄地这回事给忘了。为这,生产队还扣了“常有理”的工分。“铁嘴”是个姊妹,她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却敢于迎战那些最大胆放肆的男人,非但伤不了自己,还能四处出击。在我们庄这样颇受钳制的语言环境,就好像一个语言的雷区之中,能这样自如进退,且立于不败之地,不仅是深得要领,还必须有超人的才华。很多人都愿意同她说话,是为较量,也为领教,败下阵来也心甘情愿。前面所举大哥讲的那个“古”,其实也是语目的游戏。
语言上的规矩是这样,做人行事上也有着不成文的立法。这些讲究初看觉得没道理,细想过后,却发现其间的深明洞察。比如,我们庄从来不把闺女嫁在本庄,甚至邻近的村庄。曾经有过一个迎春,和本庄的青年小牛相好,遭到大人们的强烈反对。理由只有一条,小牛是本庄人。作为男方的小牛家倒不在乎,当后来迎春被其父母打急了,一气之下跑进小牛家时,小牛妈在众目睽睽之下,兴兴头头地去街上买被面,瓷盆,张罗着办喜事。迎春家可是窘得连门都不敢出。不久以后,这桩婚事的弊端便显示了出来。先是传出小牛揍迎春的消息,接着,迎春就叫小牛追打到村道上来了,再接着,迎春被小牛撵回了娘家。这娘家的门,你说是开好,还是不开好?小牛家是没什么,迎春家却伤了面子。其实,媳妇被男人拖着头发家前家后打,哪天都有,可人家媳妇的娘家远啊,招不来耻笑。迎春怀孕也使迎春家难堪,为了回避这事实,他们甚至不到一个塘边洗衣服。这事实是不是有些意味着闺女在自家鼻子底下受人欺负了?这规矩里的道理是有些叫人感动的地方。它极力维护着一个家庭的尊严脸面,既是有着可怜,又有着做人的威风。
礼节也是严明的。
喜事要请,丧事则奔。就是说,结婚酒,要请了才能去喝,丧宴,却要主动前往,丧家是不请的。这规矩也是极通人情,有着做人的识相与同情。邻家院里的枣熟了,偷吃是要挨骂,可在集上遇到那家来卖枣,死活也要塞给一捧,不要也得要。情和理是分开来说的,不可混为一谈。友邻之间,不往来不可以,往来太热络也觉不必要。我们庄有个蚌埠下放青年,叫小任,离开之后一个劲给房东写信,往返两趟,第三趟房东便在信中写:你在城里很忙,要照顾父母,又要工作,你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就不必太破费邮票钱了。这才煞住了小任的热情。
我们庄就是这样严肃,古板,守规矩。必须细心地去了解,才可了解到这一切之下的深刻的人性。这人性为了合理的生存,不断地进行着修正,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却是真心向善的。它不是富有诗情的,可在它的沉闷之中包含着理性。
能使人们真心感受到我们庄的人性的,莫过于我们的姊妹们了。由于她们的青春和纯洁,她们是我们庄人性的最自由和最美丽的表达。她们给风光枯乏的我们庄增添了一股妩媚的生气,无论是她们的悲哀还是快乐,甘心牺牲还是追求幸福。由于她们最终都要离开我们庄,到陌生的村庄做媳妇去,她们就将短暂的花一般的少女时代留在了我们庄。这是我们庄的光辉,它照耀了我们庄平淡严谨的岁月。而我们庄也以悉心的关爱护卫着她们,这同样是以严格和规矩来表达的。她们的羞怯、自爱、克己、友爱,真是我们庄人性的最好方面。当一个小丫头忽然间黑了头发,红了脸颊,长成了个真正的大姊妹的时候,她眼睛里几乎是闪烁着庄严的光芒,一个最好的时刻拉开了帷幕。
开春的时候,即便是沉闷如我们庄,也有了一派脉脉的情味。大沟的水涨满了,榆树长叶了,湖里的麦子青了,太阳也明媚了。大自然的力量总是无所不至,无所不及,它总是世界的第一主宰。
我们庄,称没出阁的姑娘为姊妹。
姊妹们往往以“侠”为小名,比如“根侠子”“兰侠子”。有时候,并不仅仅作为小名,孙家的姊妹就叫做孙侠子,刘家的则为刘侠子。这个“侠”字里没有一点有关女性人称的解释,我猜想它实是来自“伢”。这个字在某些苏北地区被叫做“侠”的音。关于我们庄的语言情况方才已经说了不少,许多发音找不到字和来源。我宁可以为是“霞”,可所有会写字的姊妹都认定是“侠”。姊妹们的年龄通常是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之前还是孩子,称不上姊妹,之后,便是婆婆家的人了。这日子是短暂的,因为短暂,人们似乎便容忍她们可以任性一下。做父母的让她多扯一件褂子,多做一双鞋,由着她烧水洗头洗澡。媳妇们也得听她们几句厉害话,受她们抢白,有时被欺负急了,就会说一句:过年你婆家要了你,让你小姑子急你!听了这话,便像叫人抓了短处,矮了几分,再要争辩也争辩不过了。也有哭着回家的。
做姊妹的日子就是这么宝贵,都有些纵情肆意的。姊妹们总是成群搭伙地出工,回家,走在去南湖的大路上,老远就听见她们的笑声。旁人走过她们的身边,都怀着些敬畏似的,留着一点儿距离,生怕惹着她们,或者被她们惹着。在地头上,她们也总是扎一堆,很神圣地坐着。在她们近处说什么都得留着神,不敢吐犯忌的字。尤其是那些已经说好婆家的姊妹,更须要小心翼翼的。荒年出门要饭,说好婆家的姊妹是断断不让去的,尽管我们庄并不鄙夷要饭的生涯,可到底是谈不上什么光彩的。全家人再是破衣烂衫,收过秋后还是要给姊妹扯新衣。姊妹们就是受着这样的呵护,一步一步走近出阁的那天。
出阁的那天,我们庄决不称出阁的姊妹为“新娘子”,这称呼视作对姊妹及全家的轻慢。此规矩带着些凄婉的意思,似乎是,它要把姊妹的纯洁和童贞挽留到最后一刻,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而一旦等到我们庄娶媳妇时,那气氛便热闹喜庆多了,满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的大喝小吆,大有得意之感。
在这悉心悉意的呵护之下,我们庄的姊妹便培养了温良和善的性情,她们看人看事都看到好的一面,再以好的一面去对待。她们柔和地看待她们艰辛的生存环境,在这种艰辛的磨压中,产生了天性最好的果实^同情心。她们称得上是仁厚的,而且善解人意,总是给人面子。她们自然也有些小心眼儿,闹些小脾气,可大局总是照顾的。说起来都是小事,可从小事也能看出道理。
收过秋,听说我要回上海,老父亲带着闺女来找我,说,孩子苦了一年,请小王垫上钱到上海捎件东西,然后让那姊妹自己说,要什么。姊妹红着脸,按捺着满心欢喜,看着天,又垂下眼睛看着地,停了好半天,脸上的红渐渐退了,重又平静下来,回答说,不要什么。她是知道家里的难处,四个哥哥都结婚分家过了,只剩下她和又老又病的父母,年年透支。她那老父亲说是让我垫钱,什么时候能还却是不知道的。任她父亲和我怎么问她,她终是说不要什么。最后,老人叹息着带她又转了回去。
下雪天,大队宣传队排练节目,每到中午,住东边的小瑛子懒得回家吃饭,我就从我带饭的孙侠子家捎馍给她吃。一次两次没话,第三次孙侠子妈就不高兴了,说:她这么老不回家吃也不是长法,家家的粮都紧得很,要熬到收麦子呢!她这一说,我便难办了,因小瑛子还在等着我的馍吃。全家人吃好饭散开,孙侠子却偷偷塞了块馍给我,她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怜悯的意思,是晓得我下不来台了,与我解围。我知道她向来对小瑛子不怎么的,小瑛子读过中学,自视很高,对姊妹们总有几分居高临下。我也知道我与小瑛子接近,她内心也是不快的,有着几分忌意。可她依然体谅我的处境,让我对小瑛子有了交代。
冬季的时候,粮食最吃紧。从秋到春,整半年地里不长东西,只能坐吃。挖沟的日子,孙侠子说:做这个活,有小麦面馍和芋头稀饭就行。而此时,家家吃的是返销粮配给的芋干面和豆饼。这些日子,人们在一起谈的就是吃,吃什么和怎么吃。大志子新说了婆家,那男孩子又瘦又矮,家里是老大,底下有一嘟噜弟妹,可却是个富户。大志子悄悄告诉我:就这时候,他们家还有三袋面呢!家家商议着出门要饭的事。公社下来文,不丨丨:要饭,在家搞生产自救。人们就偷偷地走,雪地上留下一串串的脚印。
这是我们庄最消沉的时候,黯然神伤。天又多是阴天,刮着大风。人们把脚插在毛窝里取暖,拖着毛窝在村道上慢慢地走,见有谁家开了门便攀上台子去串门。家家都起的晚,有时能睡一天,一天的烟囱不冒烟,就这样,人们见面还是问:吃过了吗?
那一年冬季,我等招工直等到绝望,大雪已经遮盖了道路。孙侠子和大志子两个,替我扛着行李送我进城搭船。她们脚上只穿着单鞋,却为我在前边踏路。尤其是坝子上的二里地,是她们牵着我的手走过的。最后她们把我送到了城边上,看得见分洪闸了,我们分了手。这时候大雪纷飞,满天阴霾,她们头上肩上都盖了雪,鞋也湿了,可是她们脸上并没有愁苦的神色,反是因为送我离开而感到欣慰和欢喜,我头也不回地向分洪闸走去,将这个饥馑,寒冷,寂寞的冬季抛在了身后,也将姊妹们抛在了身后,留下她们,耐心地等待开春的日子。
她们平静和沉着的目光,足以应对各种好和不好的日子。她们心里怀着热情,还有诚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她们的青春,虽然是平凡的岁月,却也没有一点荒废的。她们的青春给我们这个略显沉闷的村庄带来了活泼的生机。
孙侠子家应允她做一件蒙袄褂子,她为这褂子盘算了多么久啊!她也是个有个性的姊妹,不甘从俗。于是她要选择一块独一无二的花布。这话说得容易做时难。集上和城里的布店,花色极其有限,统共不过三五种。所以,我们所见到的姊妹,穿着的大体都差不离,要想独树一帜几乎不可能。最后,孙侠子选择了一种通常做夏天衬衣的薄削的人造棉,白底黑花。由于这布料棉软的质地,蒙在袄上就显得有些拖沓,袖子也好像长短不一,时时会抻出一截,再要挽上去。它显然是不适于做蒙祅的褂子,还不够暖和。但它确实与众不同,在大冷的天气里,这样素淡的白底黑花,给人以清冽寒冷的印象,十分触目。它的触目还含有着一股全力以赴的耿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小瑛子也做过一件别出心裁的大衣,是用毛蓝布做面,效果并不成功,毛蓝布显得太艳,有些乡气,也不如卡其布挺括,怎么看都不舒服,可是却达到了独特的目的。她们的不甚协调的衣服,给我们庄增添了色彩,使它稍稍缓和了整肃的表情,变得年轻和个性
了一些。
姊妹们还会用麦秸编戒指,刘平子最是能手。她应当说是有虚荣心的姊妹,生性略有些轻浮,心眼也活动。这样的姊妹最是招人议论的。她的头脑比较复杂,也似乎天生就懂一点男人的心思。她是稍稍违背了我们庄的宗旨,旁门别道了些的,可她身上却有着一股妩媚的力量,活泼泼的特别吸弓I人。她的嘴甜得像蜜罐子,你可以说她虚假,可你也可以说她艺术,你听她是怎么恭维我的:把你的小辫借给我,把你的毛乎乎眼借给我,把你的高鼻梁借给我,我到街上拍张相片就还你!她用麦秸替自己十个手指都编上戒指,两个手腕也编了手镯,太阳明晃晃一照,披金挂银的意思。她扛锄子,就把小手絹系在锄柄上,显得格外的俏。到了地里,小手绢便系到了手脖上,也很俏。她裁衣服总是特地裁出腰,裤腿裁得齐脚脖,瘦瘦的,显出小腿肚。她的鞋样也不一般,比别人的都秀气。她又是引人侧目,又是招人。这样的出格也是需要勇敢的。
宗明子是中学毕业生,她的父亲是公社主任,母亲是我们庄的妇女主任。这一切决定了她与我们庄姊妹不一路,她的气质,思想,生活习惯,以及未来的命运,似乎都更接近于城市的知识青年。比如,她十八岁也没有说婆家,人们却以为自然,并不前去游说。而事实上,她不久也就由大队推荐,上了大学。可是,再怎么不同,某时某刻,她还是流露出我们庄姊妹的情感本质,使你发现,她终究是姊妹们中的一个。比如那次小猪的不幸事故。
那时,她在大队合作医疗工作。有一次,家里一头小猪得了病,她就取了支青霉素回来给小猪打。这小猪是这一窝里她最喜欢的,特别能吃食,特别肯上膘。一有人来买小猪,她就在事前将这一个撵进房间,插上门,不让人挑走。特别细心地侍弄它。然而,这一支青霉素一针推下,小猪却一命呜呼,再也唤不回了。不用多说,肯定是青霉素过敏,明白也晚了,事情已经发生。宗明子她一个转身回到屋里,抓了条毛巾就掩住了脸。就是这情景叫我觉得宗明子再有特权,也是我们庄的姊妹。
因为她有着特权,还因为她受过教育,见过世面,她的性格便更加自由和放任,敢于表现。可以说,她将姊妹们的特性,进一步发挥得淋漓尽致,鲜明强烈。一些压抑着的东西被她大胆地推到眼前。最夺目的景象是在她曾祖母的丧事上。由于她父亲的关系,来奔老太太丧的人特别多,从早到晚,村道上不断有干部模样骑着自行车的人来到,或者携着花圈,或者带着挽幛,人们所叫帐子的,其实就是一幅幅的布料。在当夜搭起的丧棚底下,转眼间挂起无数幅帐子,层层叠叠,桃红柳绿的,一改丧事的阴惨之气。我很惊异地看见,宗明子有一日饶有兴趣地站在丧棚下欣赏帐子,同时划算着她准备要下哪几幅帐子,做些什么式样的衣服。这景象有些不妥的地方,却还有些可爱的地方。它既是天真的,又含着些哲学似的,我们庄的达观就在这里。
姊妹们最希望有人称她们大名。她们再不识字,自己的大名却都会写。这名字于她们几乎没什么用处,都叫她们小名,甚至不知道她们的正式名字。等到了婆家,那里的人们暂时会以姓来称她们,比如我们庄叫“小马”一样,过了一年,有了孩子,就是“某某他妈”了。那个大名有什么意义呢?照我们这些城市来的人看,她们的大名难免是俗套的,而小名却颇具特色。比如“小勉子”,“小坠子”,“小辫子”,有着民俗的色彩,所以热衷于叫她们小名。这就使她们失望和不满,她们寄希望于我们这些外来人,使用她们的大名,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在她们眼里,她们的大名是代表着一个更广大更庄严的社会,是在她们所生活的村庄以外的。
姊妹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那个只有两条交错街道的县城,对于她们几乎称得上伟大。商店里的女营业员,是她们认为天仙般的人物,她们啧叹地说:女营业员为什么会这样好看?听她们描述县城,可真是一个繁华闹市。街边卖水的,瓶子里装着绿色的水,粉红色的水;集上卖鲜果的,筐头里是青的瓜,血紫的杏;大油锅沸着,黄灿灿一锅麻花子,油果子;凉粉雪雪白的;添上醋、蒜、辣子、香油,喝了还想喝。肉店里的肉,案上案下,挂得满满的。百货店就更不用说了,衣帽、鞋袜、布料、毛线、锅、碗、瓢、勺,最有趣的是毛娃娃乘的手推车,什么脑子给动出来的!打铺铺的铁坫声叮当响,窑厂的大烟囱呼隆地冒烟,酒厂的酒糟铺得满街。多么富庶热闹的地方啊!还有靠码头的轮船。
她们没有乘过轮船,轮船对她们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她们隔着街,听到蚌埠开来的船,鸣了汽笛。
她们见都没见过火车。
外面的世界对于她们遥不可及。庄东头有个哑巴,据说是当年跑反,也就是逃日本兵,跟大人跑散了,流落在了庄上。她们说,哑巴是从上海来的,外面的世界就更神秘了。
她们羡慕她们当兵的兄弟,可以去到那么远的地方:金华、云南、天津,甚至有一个到过越南。援越兵回来说,越南的姊妹比中国姊妹普遍漂亮得多,这也很神秘。
事实上,她们大多只能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但这种宿命并不能消除她们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她们特别热心了解她们也许永远不能企及的地方。有外来的人,到我们庄,她们就跑去看。因为羞涩,她们并不说话,甚至也不抬眼,只埋头于她们手上的活计。可耳朵都是竖起的,一个字漏不过去。她们既羡慕外来的人,又怜惜他们,因他们离家远走他乡。离家的人在她们眼里是可怜的人,就像我们,还有她们在外当兵的兄弟。凡是外乡人,在我们庄都会受到厚待。姊妹们对我就是这样。所以,她们虽然走不远,可其实最了解世界的大和茫然。也因此,她们对信件就怀了一种崇拜感,乡邮员来到总会弓I起关注。谁家有信来,转眼间信上的内容就传遍了。她们特别喜欢听读信,是谁的信无关紧要,这些词句走过许多路途,就使她们觉得不平常。
那年我为招工,东跑西颠,差点儿把命豁出去。招工截止前最后一天,我从公社跑到县城,再从县城跑到公社,最终也没得到任何结果。时值下班,公社的人都跑完了,只剩一个干事,也并不管招工和知青的事,我绝望地哭了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的收割净的黄豆地,没有安慰我,也没有教育我,他只说:庄子里,有很多姊妹在生活和劳动。这话里有什么伤了我,也打动了我,我哭得更伤心了。我一边哭一边回我们庄,心里有一股悲悯的感觉,非常哀恸。
我们庄是我从不回首的村庄,我对它谈不上一点喜欢。它远离都市,又远非自然,它世故的表情隔离着我的心。像它这样走过漫长历史的村庄,于人于事都有着深思熟虑,内外分明,利弊也分明。它决称不上淳厚质朴,它甚至对我这一个孤独的外乡人,要紧关头也使了心计,可是我挑不出姊妹们一点错处,我真是挑不出姊妹们一点错处。任何时候,哪怕我咬着牙,诅咒发誓地要离开我们庄的当儿,一想起她们,心就陡地酸楚起来,她们一点都不能叫人生怨,她们是多么多么的叫人心疼。
因为没有钱买肥阜,她们用草木灰滤了水洗头发,耐心地摅着头发,将它摅得又黑又滑。她们将自己锁在屋里,缝着贴身的内衣,决不能让人看见。她们把秫秸撕去皮,嚼里头的心子,吸吮甜水儿……
老婆婆家是每个姊妹的大事情,带有前途的性质,却也是姊妹们最奈何不得的事情。有一个例子最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大志子。
这一日,她的表嫂,我们庄的一个媳妇,把她叫到家后,与她说,娘家庄上有个男孩不错,家里也不错,问她愿意不愿意。大志子一听就不高兴了,说道:表嫂,你怎么了,这事你该和我大我妈去说,怎么来和我说呢?她的话叫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她母亲薛姨妈向她征求与宝玉定亲的意见,她也说: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两个人的话如出一辙,商量过似的。薛宝钗是书上读来的道理,大志子呢?是我们庄做下的规矩。她的脾性也很温柔,对自己的婚事充耳不闻,任她大和妈,还有表嫂的一手安排。后来,这门亲还真说成了,开春的日子,家里还有三口袋粮食的,说的就是他。
从大志子的话里可看出姊妹们在老婆婆家事情上的处境,她们别说发言,连听的份都没有。倒不是她们软弱,而是她们尊贵,守着女儿家的身份。可是,你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吗?
孙侠子早就说下了老婆婆家,她大她妈是我们庄最有计算最会安排的大人之一。她们家的日子也过得好,有稠有稀,有忙有闲。我在她家带饭,吃上头没受一些委屈。她大是我们庄最懂农活的之一,虽然不是大姓,也不是干部,但是凭他活计上的能耐,可说是进人了我们庄的决策阶层,属智囊团性质的。南湖里,春天的麦子,秋天的黄豆,还有夏天涝时的水,都是要他前去观察形势的。他背着手,走向南湖的时候,我们庄就有些敛声屏息的。他就是说话结巴,可也不要紧,孙侠子妈会说呀!孙侠子妈是我们庄所形容为“神”的那类妇女,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特别生动有趣,说话还会占道理。有一回,孙侠子小兄弟在外头惹人家小学里的学生,被撵着逃回家,他妈一步出去,对着那大孩子说:你是学生,他是社员,你同他一样吗?说得人家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跑了。就为了她会说,男人们聊天时,她也参加,还跟着吸烟袋。她嘴唇薄薄的,嗓音嘎嘎的,笑起来也是嘎嘎的。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最好,什么事情都有步骤,一步步地来。给孙侠子说老婆婆家也是不早不晚,正是时候。那个青年我见过,真是很不错,个头高高,肩膀宽宽,容长脸,高鼻梁,还非常老实。这天上午,他突然地来到孙侠子家,等孙侠子中午收工回去,他已经把要说的事全说过了。下午时,地里就都知道,孙侠子老婆婆家要接人了。他家九岁的妹妹得伤寒病死了,死时还不够落土,只能用凉席卷了扔冈上,让野狗吃,他妈早也哭晚也哭,想过闺女就想媳妇,所以就要孙侠子过门了。
后来,孙侠子告诉我,这天晌午,她大出去看地,她妈在锅屋烧锅,她在堂屋搓衣服,他就同她说话了。说些什么呢?都是些大白话,值不得一记。可对孙侠子来说,这破题第一遭的说话却不那么简单,她没有对旁的姊妹说,只告诉了我,因为像我这一个城里人,在她看来是能够理解这一些的。
还有就是,孙侠子妈对接人这一点没有松口,说要等孙侠子大兄弟当兵回来,才能谈这个事。其实也是托词,为的让老婆婆家多跑几趟腿,媳妇来之不易才晓得珍惜。过门那一天,当嫁的姊妹都要哭,也是这个道理。当然,也有说这哭是哭嫁妆的。
嫁妆是姊妹们最后一趟向家里要东西,最后几身娘家衣,也是姊妹们不能过问,却系着她们在婆婆家的尊卑荣辱,也决定了未来家庭的财富基
础。哭的也是,这嫁妆一挑上路,名声就出去了。
嫁妆通常有小三件,小五件,大五件几等。小三件是基本不可少的:一个大床,一个案板,一个箱子;小五件再添一个条凳,一个三屉桌;大五件则是三屉桌加个柜子。在这一切之上,还有大七件的。可我在我们庄的那个年头,大五件都难得看到,更别说大七件,最常见的是小三件,小五件就已经挣足了面子。小三件其实是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睡觉,吃饭,装东西,都有了。这些家具全都油成大红色。那种红颜料,油的时候又亮又鲜,特别的抢眼。干了之后就暗了,有些像旧的,还有些糙,颜色不很纯。看着不由心里灰灰的,高兴不起来似的。箱子里的衣服通常是十件,十件里棉的算两件,一里加一面,其中必要有一件灯芯绒,我们庄叫灯草绒的,还有够织一件毛衣的斤半毛线。这就是我们庄嫁妆的情况,算得上是一笔财富。可是,从此后,就得靠自己了。照姊妹们的话说,十年里,别想向老婆婆要衣服。所以,说是哭嫁妆,其实是哭将来的日子。
将来的日子,想想也发憷的,陌生的村庄,陌生的人,陌生的家,连自己也是陌生的,从此后的几十年,都得过在那个陌生里。庄上的媳妇们都是过来人,都是样子,有哪个是叫人羡慕的。可是不嫁行吗?二十岁说不上老婆婆家,脸上不好露出来,心里的事就难说了。娘家终不是自己的家,说上了婆家才算吃上了定心丸。要从这角度说,哭嫁的悲苦又有些佯装的意思。我们庄就娶过一个大哭的媳妇,就是小瑛子她嫂子。她哥哥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会吹笛子。前边说的,小琪子穿的标新立异的毛蓝大衣,他们兄妹一人一件。娶他媳妇那一日,天刚下过雨,一地的泥,怕脏了新娘子的新鞋,是新郎背着进屋的。伏在她男人背上,她便笑了。这一笑,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意思,大家都傻了眼,不知所措了。可这媳妇实在漂亮,比小马又是另一种,黑红的瓜子脸、长睫毛、红嘴唇,于是大家都原谅了她的出格。
不过,也有真哭,真不愿嫁的,那就是薛宝钗式的大志子。那一日,我不在庄,在上海,买灰绿朝阳格布料,就是送的她。大志子怎么都不肯出门,直挨到天傍黑。她把一庄媳妇姊妹的眼泪都哭下来了,庄上到处呜呜咽咽的,走哪里听哪里哭。后来,就从大志子老婆婆家庄上传来话,说大志子犯了病,什么病?精神病。做着针线,就会一伸胳膊,哈哈笑一声,然后再接着做针线。为什么犯病?因为大志子特别烦那孩子,就是她女婿。她不能看他,一看就烦。他家吃饭,大志子挨个给盛稀饭,盛过最末一个,头一个盛的碗又空了,再从头轮一遍,怎么也盛不到自己碗里。等大志子回门,我注意看她,见她并没有一伸胳膊,哈哈笑一声。她脸色还平静,身上穿了新衣服,本来就是闷性子,不爱说话。要非说有什么改变不可,就是如今她说话不看人,看着手里的针线活,一句一句地说。我始终没同她对上眼睛,更不知她心里头的事了。她是我在我们庄的时间里,与我同出同进的姊妹之一,她经常温和地劝诫我许多道理,待我宛如姐姐。我总觉得她说出来的不及她心里头的一百分之一,什么都藏在肚里,后来,连眼光都不流露了。虽然从未见到,可是一要想起人们说的,她一伸胳膊,哈哈笑一声的情景,心就不由地一痛,那景象好像就在眼前。
我们庄,至我离开还未说好婆家的有一个就是前头说过的铁嘴。
铁嘴还有个弟弟,叫广平子。姐弟俩都是我们庄上最俊俏的人才,可铁嘴没说上婆家,广平子没说上媳妇,原因是,他们家的成分是富农。他们早死了大,跟了寡母生活。他们的母亲也是高身个,瓜子脸、黑眼睛、头发光滑地梳向脑后,紧紧地窝个纂。这女人话不多,都有见识,两个儿女调教得很出色。广平子读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铁嘴呢,练了一身好活计。男人能做什么,铁嘴也能做什么。前边说过的放大刀,方圆几百里,就一个女的行,铁嘴,远远望过去,一排白披风中间,那个花褂子,就是她。她步子和男劳力们一样大,刀扶得一样平,割下的麦子,一样刷刷地倒地,留下贴了地的麦茬。这样俊悄,能干,又会说的姊妹,全是让成分耽误了。那年头,这样的事情多的是。我们庄有个大队委,在不怎么讲成分的时节娶了个富农家的女儿,到了这时节,人党人不进,提干提不上,天天在屋里打媳妇,要离婚。
早几年,确实不太在意成分的事,广平子也神气过。十二三岁时,在小学校的宣传队里,就有女同学想和他好。这女同学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庄姊妹中的尖子,小瑛子。一个下雨的天,广平子把棉袄借给小瑛子披。雨过天晴,小琪子去还棉袄时,对他说:咱俩长大了,在一起过日子好不好?这时的广平子,一是小,二是傲慢,没把这话放心上。岁月荏苒,转眼到这年头,都长大成了人,广平子却说不上媳妇了。一年冬天,男劳力在庄东北处挖大沟,歇歇时,广平子去庄东头找水喝,找到小瑛子家。只小瑛子一个人在,不知怎么,又说起了往事。小瑛子已是有婆家的人了,对广平子却还是有着些眷恋。她说:那阵子,你家成分高,我们攀不上。广平子能说什么呢?谁让他错过历史的契机,抱头而哭罢了。
这是广平子的罗曼史。铁嘴没读过书,一日一日在地头上过,安安静静地守着本分,年纪越来越往二十上靠。庄上热心的人也帮着说过几回,却都没说成,广平子也一样。男孩子到底好些,脸皮厚,嘴头子上可以过过瘾,也不怕玩笑。姊妹就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她不能跟人说,人也不能跟她说,再是没归宿,行动上也不能露半点浮躁。
井沿上的小勉,心气最高。她的女婿不是一般人,是个军官,隔年又提了营级。是我们庄姊妹里拔了尖的亲事。那男孩子是邻庄人,初中毕业就当兵走了。等他提营级的消息传开,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回想着他当年的逸事。采猪草时怎么怎么,担水时怎么怎么,上街卖枣时再怎么怎么。可是,没等那欢喜劲过去,坏消息又来了,那孩子要退婚。
这年,小勉子已过了二十,等他等了几年,结果却是退婚,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一天,收工之后,天傍晚了,小勉跟了她妈,还有那说媒的大娘,一同去邻庄了。她们一行三人走在高高的反上,落日的余晖映着她们的身影,在高大的天穹底下,她们的身影显得茫然而忧郁。
之后不久,小勉就开始学认字了,课本是《毛主席语录》,是那年头人手一册的书籍。这就是小勉子和其他姊妹不同的地方,她对自己的命运最有主动性,抱着积极进取的态度。并且,也敢冲破禁忌,比如当嫁的年龄不嫁,再比如,在男方要求退婚时毅然上门去。她的勇敢和刘平子,小瑛子的勇敢不同,后者是在一些小事情上,穿件别人不敢穿的衣服,说句别人不会说的话,那是叫做出格。而小勉子,则是在关系到自身前途的大事上,这就需要主见,还有决心了。
小勉的家,在源远流长的我们庄,是单门独户的外来人。他们住在我们庄台子底下的井沿,两间土坯屋。这样的家庭,是没什么老本可吃,曰子的好和坏,全凭自己的争取。所以,他们的家虽然贫困,没家底,可却有一股奋发向上的气氛。小屋收拾得特别干净,孩子身上的补丁整整齐齐,长的也都健康端正,大人是克勤克俭的好社员,小孩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渐渐的,他们在我们庄,也取得了不容小视的地位。比如,学大寨工作组驻我们庄工作,派去给工作组做饭的,就是小勉她妈;家在我们庄的公社主任,争取来十几个招农村工的名额,其中一个也给了小勉她兄弟;再有,小勉她能说到这样一门好亲事,和她家的好名声不无关系。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特别懂得掌握自己命运,肯付代价,也最少偏见,思想开放,头脑聪敏。
小勉的聪敏和小瑛子刘平子也不同,她更深刻,也更理性。在表面上,她与姊妹们没什么不同,并不标新立异,也不作惊人之举,她本分、安定、稳重、老实,愿望却要高出一截。这是因为她比人长几岁年纪,也因为环境所致,还因为天性的优异。她没有读过书,可是比许多学生看事情看得清,有判断力,有主意,遇事不慌。尽管她从不言语,可我觉得她内心里,对那提营级的青年,是有一定把握的。这把握其实很不简单,因为事情很明白,显见得是力量悬殊的对比。她能够沉着应战,是需有强大健全的心智作实力。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她的努力和争取,全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比较起来,刘平子和小瑛子就要肤浅一些,也更感性一些,但她们同样是热情和积极,并且全力以赴。但在事情的终局,她们究竟没有跳出我们庄姊妹的窠臼,与小勉子有天壤之别,由于她们是格外奔放和活跃的一类姊妹,婚后的生活于她们也许更加困难。她们那种生气勃勃的样子,不论怎么说,都是具有着极大的美感,令人难以忘怀。
这一年,小辫子也有了老婆婆家。
小辫子从小死了大和妈,和小妹妹跟了哥嫂过。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哥哥一个整劳力,养活两个妹妹,两个孩子。大冬天,他家的床上,铺的还都是凉席子。小辫子从来没穿过新衣服,补丁摞补丁。她妹妹更别提了,穿着哥嫂的旧衣服,直拖到腿弯。人家姊妹都做针线,小辫子没甚针线可做,还是背着个类箕子采草,再加个子小,看上去更是个孩子。可她照旧一天一天显了出来,红红的脸颊,黑黑的头发,要紧时有几下刀子嘴,小心眼儿还特别多。有一日,孙侠子妈说,她要给小辫子找个好女婿。这女婿是谁呢?是她表姐妹的孩子,孙侠子该叫姨弟的,是个学生,还在读书。孙侠子妈说做就做,不过几天,这男孩就跟了他姐姐来走亲戚了。
这姐弟俩一看便知道是人才。姐姐说话做事很不同一般,大方、老练,像是见过世面的。一问果然是妇女干部,经常去县、地区开会学习。弟弟却嫩得多了,身个细细的,像棵小杨树苗,脸颊格外白净俊秀,斯文极了。吃饭的时候,孙侠子的妹妹兰侠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突然间伸手抚摸了一下那男孩的手背,惊叹说,我姨哥的手多么细糯啊!
大家都说,小辫子交了好运,从小受苦的孩子,现在有了个好女婿。他哥请男孩到家吃饭,先把人领过去安顿好,转身到孙侠子家借钱买烟酒,孙侠子妈说小孩子家的,不必当客待,她哥哥却不依,怎么也劝不住。是看重这门亲也是怕人说他做哥哥的,慢待妹妹的大事情。就是这顿饭上,为了和面,小辫子和她嫂子怄了气。当下里,小辫子就跑到孙侠子家,说:非要她和,非要她和,和得稀巴烂的,手都拔不出来。因为和的是荞麦面,荞麦面特别黏,要和不好,和面的黄盆打了,手还粘在面团里。老婆婆要是拐,头一顿的饭,就让新媳妇做荞麦面的,看她巧不巧,还带有降伏的意思。小辫子为这事气了好几天,似乎怪她嫂子耽误了她的事。后来,为了纳鞋底,又和孙侠子怄气,她要给未来的女婿做双鞋,也是让老婆婆家看看她的针线活。孙侠子是看小辫子没妈,从没人教过她针线活,好心要替她剪鞋样子,小辫子不让。孙侠子是个直心眼,嘴又快,就说小辫子的鞋样不行,非要替她剪。一来二去,两人都不高兴了。后来,这类事情还发生过多次,小辫子对孙侠子一家就有了芥蒂,甚至怀疑孙侠子妈对她老婆婆家说了她的不是。这是小辫子心眼多的地方,也是说媒的热心人最容易替自己惹下麻烦的地方。她们夹在两家中间,所有的矛盾是非都要由她们来担责任,特别容易遭两方面的猜忌,猜她相互说了不妥当的话。如不是非常热心爱管闲事的人,决不肯做这事的。孙侠子妈大约是早料到这结果,所以倒不怪罪小辫子。也是因为她性格好,什么都拿得起,放
得下。再说,小辫子这样没大没妈的孩子,不懂事又不能怪她。
这样,小辫子独自做这双鞋了。为表示她自己也行,她还故意同孙侠子反着来。孙侠子说左,她偏来个右。这双鞋做的确实很难恭维,因为用针不匀,用力也不匀,鞋底就拧着,针脚歪歪扭扭的。可她做得那么认真,还很神秘,用块布包着,躲着人。做活歇歇时,就一个人跑到背静处,一针一针做。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半腰深的麦地里,一针一针地纳。那麦梢头在她乌黑的发顶拂来拂去,那双鞋底在她的手里显得那么大,握也握不住似的。她就好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可那认真劲却感动了你,叫你不敢有一点含糊。
这鞋做到最后关头,孙侠子妈终于出来过问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小辫子,也关系到她这媒人的荣誉。她要替小辫子绱鞋,并且不由分说。小辫子乖乖地交出了鞋底和鞋帮,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孙侠子妈一锥一针地绱,一边说着教导的话。从头至尾,小辫子都嘟着嘴,可也无奈,终究事关重大,不可过于任性逞强。小辫子再是人小脾气大,这点明智也还是有的。
再接着,孙侠子就带着小辫子去她姨弟家走亲戚了。两人穿扮整齐,担着东西,带着新做的鞋,一前一后走着,彼此都忘了之间的芥蒂,欢欢喜喜的样子。两个都是有了着落的姊妹,前景虽然是个模糊,可到底是看不出一点不好。所以,希望是美好的。这时候,她们是庄上最快活的人,不像那些还没长成人的小丫头,什么都没定下;也不像那些媳妇们,什么都定下了。就在这将定未定之间,她们的心是安的,又是活跃的,希望是未到手的,所以又是未失去的。日头升起了,她俩也上了反,高高地在蓝天白云之下,地里干活的人,都用手罩着凉篷,看她们一眼,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次上门,她老婆婆家就送了一笔可观的礼物:一段灯草绒的衣料,一段线呢的衣料,再加一斤半毛线。紧接着,小辫子就开始织毛线,变得针线活不离身了。
我们庄,转眼就传遍了小辫子的新收获,人人都去看小辫子的衣料毛线。这些东西放在她家土屋的光凉席上,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小辫子骄傲之余,却又对孙侠子生出了不满,因她的大肆宣扬明显带着有居功炫耀的目的,好像她们家成了小辫子的救世主。这当然是可能的,但是并没有任何恶意。像小辫子这样在哥嫂家长大的孤儿,难免是性格敏感,并且带着些乖戾的。却也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未来,是怀着多么紧张的,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有什么闪失,造成终身悔恨。她没有小勉子那样的头脑,可她有小心眼。虽然她猜忌心重,却并不妨碍她待人情重,那年我回上海,她从过年的猪肉里专为我留下一刀,等我回来,天天到庄口大路头上望我。可我那时的心思早不在我们庄,一心想着离开,直到开春三月,还在家中“赋闲”,于是,一块肉便生生地坏了。这一块肉在别人家没什么,可是在小辫子家,就不知道要与嫂子吵多少嘴,又哄过小侄儿多少回,才留得下来。等我终于回到我们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告诉,小辫子留给我的肉坏了。
姊妹们有了婆家,前景就有了些可望的东西。这些可望的东西尽管大多差不离,多少人多少代都是如此,可到了每个人面前,心里都会生出些不同的企盼。这些企盼要论起来其实也是差不离,可就因为每人只有一次,每人也只有一份,就都像第一?欠那样新鲜和令人激动。当那些媳妇们在地头上说着各自过日子的杂事,低头听着的姊妹们,个个心里想的都是,自己将来的日子准保和她们的不一样。怎样的呢?不知道,能拿来作参考的,也就是这些“准保不一样”的媳妇。所以,她们还是有兴趣,媳妇们的议论,一句句都进了耳朵。
那是另一个世界,只要她们还是姊妹,便无法企足。那里面有什么呢?在媳妇们若无其事的表面之下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生活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些媳妇们,在姊妹的眼里,终有些神秘莫测,咫尺天涯的感觉,尤其是那些最年轻的媳妇。因为她们不会拿自己的母亲作对照,母亲的生活对她们太过熟悉,因此也太过平凡了,并且,母亲总是属于另一类人的。而年纪轻轻就嫁来我们庄的媳妇们,却不同了。要说年纪差不多,可人家却过了一个反,这个反的前面,究竟是什么光景啊!
最年轻的,莫过于社会子的新媳妇。社会子与小辫子一般大,他媳妇
又小了两岁。
社会子原先跟着他那个寡母过日子,好好的,什么事都不操心。做了吃,吃了做,拿着妇女的工分,放大刀还轮不到他,是属于往湖里送饭送水的那一类工。可那一年,他母亲死了,家里只剩下社会子自己。出殡的一日,社会子挑着白幡,砸了黄盆,领着棺材走向家后的坟地,人们都哭了,想这孩子可怎么过呢!那两间小土坯屋,矮得快趴到地底下了,晚上黑了灯,社会子就一个人睡在里面。给他说个媳妇吧,有老人提议,有媳妇就有了家。并且,起早不赶晚,社会子实在太孤了。然后,小勉子妈就说来了她的远房外甥女,小勉子的姨妹。
那小媳妇,比小辫子还小,也是胖乎乎的脸,不哭也不笑,低着头进了屋。第二日一早,人们走过社会子家,见早早地敞了门,新娘子在喂猪,社会子捧着碗蹲在门前喝稀饭。见人就欠起身子,筷头子敲敲碗沿,招呼说:来吃不?社会子一下子成大人了,等二年收麦子,也让媳妇给剪了块白纱布,系在肩上,胳肢窝夹着大刀,参加了收麦的行列。
从小跟奶奶长大的百岁子,也娶媳妇了。百岁子是个俊倘的男孩,唇红齿白的,可以上台演花旦,人也随和,大人孩子都与他合得来。收了工,就见他飞跑着在村道上担水,西井里挑来的好水,倒进一家家的水缸,有力气没处使似的。他那媳妇小郭,长的特别白净,嫩生生的,眼睛不大,眼仁却又黑又亮,一头头发又密又长,编两条大粗辫子。这一对倒是有些金童玉女的意思。初来的媳妇,都是看不出脾性的,总见她们低了头做活,不是做地里的,就是做家里的,看不出她们是喜是悲。身上的新衣服表明是她们的好日子,再过过,旧衣裳就要拿出来换了。随着做媳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郭的脸不知怎么就黄了。再过过,肚子把衣前襟顶了起来,脸颊上有了褐斑。等孩子生下地,人也就变泼辣了,什么话都敢说,敢在地头上撩起衣衫喂奶,还敢把男人揿在地上解他裤带。这就活脱脱成了一个媳妇,姊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做媳妇其实意味着正式承担起生活的重复,从此,就要侍奉公婆,抚养儿女,不再是独自一身轻。有多少操心的事啊!以前,最多为做不上新衣服发愁,生气,现在呢?这就排不上号了。男人的衣服鞋子,孩子的衣服鞋子,都是排在自已前头的。还有点灯的油,和面的碱,腌菜的盐,也是排在前头的。所以,你不要怪媳妇们爱计较,还有些贪小,那全是叫生活逼的。她不计较谁计较,总不能叫做男人的计较,男人是要给面子的,这也是媳妇的责任。
我住过的人家,总是与那家的媳妇处不好,早先的时候,在人家堂屋里搁张床,用秫秸拦一道墙,留个走路的空就算完了。有时进城过几日,回来就见毯子没了,是那媳妇拿去给孩子围脚了。虽然我从没撞见过,但我敢肯定,她时常跑进我屋里来视察我的东西。否则,她对我的要求,不会带有如此明显的针对性。到了后来,那道秫稻墙被他家拆了去烧锅,我的住处便成为敞开式的了,过来过去更加方便。这媳妇人很爽快,可也有着小狡猾。经常的,我晒在院子里的东西,衣服啦,肥皂粉啦,她先替我收起来,却不吭气,看我找不找。我要不找,她就当我是忘了,再不提起。而我住在人家里,本来就受拘束,又碍着面子,大多是不声张,暗自吃进。她也是掌握了我这种心理,变被动为主动。
就是这样,她还对我有诸多不满意,到处说我坏话,主要是说我小。“小”就是小气,吝畜的意思。原因有这么两点。一是有一年我从上海回我们庄,送给姊妹们一人一条手绢,她就不高兴了,说送了这么多人,却不送她闺女,还是住她家里的。她闺女那年才四岁,本也没有纳入我赠送的范围。二是秋后我回家时,我名下的棉花他们代我领了,当我后来向她要时她给是给了,却满脸不高兴,说我一个上海人还要这么点棉花。这些话都是小辫子搬给我听的,凡是姊妹们,大多对媳妇们看不上眼。
我对她日益增进的反感,终因一件事情的发生,有了改变。
这一天,上午从城里回来。在城里邮局领了家中寄来的钱,一张五块,一张一块的钞票。放下书包到邻队的知青处转一圈,中午回来便发现那一张一块的没有了。怔了半天,想想还是认为自己记错了。因为到此为止,确实没有发生过少钱的事情。钱到底不同于物,具有不同的性质,似乎重大得多,所以根本不敢往别处想。下午照例出工做活。收工时,扛着锄子,沿着地边,一溜往家里走。那媳妇走在我后面,走着走着,忽然伸手在我背上使劲抠了一下,然后说:小王少了一块。我心里一动,回过头去问她说什么。她就又在我背上挖了一下,说:小王少了一块。她的眼睛直望着我,神情有些闪烁,却又是大胆的,后来,我把她的话想了多遍,明白她是向我打招呼。她毕竟内心不安,所做这些,对她并不轻松,如不是万般无奈,必不会做到这一步。为她想想,这个媳妇也当的不容易,拖了两个孩子,丈夫身体不硬朗,却是个孝子,不肯分开过,婆婆是个厉害人,再加一个在县中读书的小姑子。既要撑持家,又要上下左右夹裆里做人,能为自己顾忌什么呢?
你看到那庄里头走着的,邋邋遢遢,风风火火,嘴里不干不净的媳妇们,千万不要嫌弃她们,全都是叫日子改变的。她们拖着大小三四个孩子,都有些像母狼给小狼争食,那一张张小嘴都是无底洞。她们简直恨不得长出七八双手,一双手做队里的活,一双手浇园里的菜,一双手烧锅,一双手喂猪,再一双手给孩子补衣服。
有一个住顶西头的媳妇找到我。她不是我们队的,平时也不来往。我与她家所有的关系就是曾经与她男人一同在批判队,周游公社。我是批判队员,她男人是批判对象。她男人是当时抓革命促生产运动里找到的典型。事情的起因其实是一桩民事纠纷。他的妹妹与妹夫怄气,上吊自杀了,他非说是妹夫下的毒手,不让落葬,将他妹妹的棺材封在房里整整一年,工作队去启封时,发现房里还贴有一张毛主席像,便成了反革命罪。我们在一起相处半月有余,开始还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可架不住朝夕相处的,渐渐就打成了一片。其时也发现他实在不是坏人,只不过有些偏执,还有些愚昧,但人倒是相当厚道热诚。所以,到了后来,也是习惯成自然,彼此都成了演员,演的角色不同罢了。大约就因为这点关系,他媳妇来找我了。
她求我替她孩子织两件线衣。那线是手套拆成再染上红绿色,也不知拆了有多少双手套。我说我不会,她说你会,把线往我怀里一送,拔腿就跑,她像怕我追上去还她。无奈,我只得织起来。那两个孩子我没见过,针又不合适,线是这样的线。我一边犯着难,一边奇怪她怎么想起求我这个。其实很简单,在她们眼里,我是庄上第一个大闲人,吃饱饭没事千的,不求我求谁?
好歹把这堆线织成两件线衣,一件红,一件绿,全是那种没染透,色又不正,泛黄的颜色。送去了给她,她特地割了肉请我吃了顿。她男人是回民,不吃猪肉,是她借了锅烧给我一个人吃。过后,就有人看见她那两个孩子穿了我织的线衣,领口和跨肩都用针别着,或者因线揪起着,免得挂脱下来。那两个孩子就穿了这样的线衣,背着粪箕子采草,将我的名声带到四面八方。
除了生活的逼使,还有男人们的驱策,也是她们所以变得粗鲁和不自爱的原因。是男人,亲手拆除了她们的藩篱,将她们投身于粗野的男人的社会。听见她们狂野的笑声和放肆的说话,你不知道她们是得意呢,还是自暴自弃。一个媳妇就像是半个男人,她们完全忘了做姊妹的时候。这就能看出读过书的到底不一样。前边说的擅长讲古和喊号子的大哥,他的媳妇就与众不同,小马也与众不同。前者是有文化,后者因为天生丽质,晓得自己的价值。还因为这两人的男人也与众不同,晓得尊重妇女。这就使得她俩在媳妇们中间鹤立鸡群似的。别人也拿另眼看待,公婆则格外顾忌着一点。
我们庄,几乎人人都打媳妇,连秀气的女孩子样的百岁子,都打过他的媳妇小郭,不打不成人似的。有人还特地打到街上来,是有意耍威风。有个愣头青,用菜刀把媳妇的手都劈裂了。经男人打过的媳妇,脸皮不厚也要厚,是露过丑的了,就须豁出去做人才行。说起来也是可怜,你看她们鲁莽的表面下,其实都是脆弱的心。谁不是从姊妹过来的呢?做姊妹的时候是多么尊贵,男人们在跟前说话都得提着心,多少字是不敢吐音的。
有一个媳妇是和男人对着干的,并且还提出离婚。这个才过门半年的新媳妇,人们都没记熟她的脸呢!我只记得她高高的身个,脑后扎两个刷把辫,一有空就到妇女主任家门口站着,也不多言语,就说要离婚。她男人也是个愣头青,媳妇要走,也不觉可惜,还和人嬉笑打闹。这么样在妇女主任门前站了有月余,事情终有了结果,那媳妇如愿以偿。我以为她是读过书的,才能自主命运,主任却说:读过什么书?你没看见,刚才捧着张离婚证明像捧了天书,还是捧反的。这种媳妇是有些格色的,不好弄,是我们庄离婚的头一个。也是凭着个人的天性,有的人就能跳出窠臼,活出新的样子。
可是,除了特殊的本能以外,姊妹们还能有什么依凭的新方式?我们庄的景色一成不变,庄稼也是一成不变。她们等着榆树长叶,捋了榆钱去换现钱,买些头绳,鞋面什么的。她们再等着蝉脱壳,拾了蝉蜕也去换钱,买些纽扣,滚边什么的。这一成不变的光景限止着她们的眼光和想象。像小勉子、小马,还有那离婚的媳妇,都是得天独厚的才情,千里挑一。
那一日,我回庄办调转手续,路上遇到回娘家的刘平子。她已经做了人家的媳妇,女婿也是经她千挑百挑地挑下,是个复员的军人,共产党员。刘平子在县城烫了头发,鸡窝似的顶在头上,反显出了她的黄皮肤和三角眼。以前,我没觉出这些,反觉得她的眼睛很妩媚。她气愤地对我咒骂我们庄,不知是哪些人,说她的闲话,传到了她老婆婆家。她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新衣,笔直的料子裤,反落了俗套,不如做姊妹时那么独具一格。她还没做几天媳妇就已经变得啰唆,而且刻薄。原先那个活泼迷人的刘平子已经不复存在。
就好像麦子一茬一茬地生长,姊妹们也是一茬一茬地长成,麦子熟了,就是姊妹们做了媳妇儿。然后,又一茬麦子绿了。虽然麦子和麦子都一样,可每一茬都是新麦。
孙侠子的妹妹兰侠子,长着一双溜溜黑的大眼睛,睫毛又密又长,嘴宽宽的。一日正端着碗吃饭,她大娘忽然说:冲这丫头一对大辫子,我要给她说个好女婿。她呸一声转脸就进了屋。人们都大笑,笑她这么个小毛丫头也知道害臊。兰侠子比孙侠子小四岁,才十四,上头有个已成年的姐姐,她基本没机会穿新衣服。都是拾姐姐穿剩的衣服。她又没长成个姊妹,怎么对付都可以。一日,兰侠子忽想到此,伤起心来,一顿饭都在哭泣。她抽噎道,前年她娘说收了豆子给她做件里外三新的新棉袄,结果棉妖是做成了,却是给了姐姐。说下一年,再给她的。到了下一年,又没做,就这么一年一年地糊弄她。她抽抽噎喧地哭个不停,一家人谁也不当真,谁让她还不是个姊妹?毛毛糙糙的,成天背个幾箕子采草,又不算个正经劳力,挣不来几分工。这么哭了几大场,为了打发她,她娘就说,这么着,收黄豆时,你好好地拾豆,拾来的豆子,卖了,给自己做个新棉祆。
于是,到了收黄豆的季节。
拾豆子也是有规矩的,要等生产队割完了,收上场了,不要了,等着开犁了,才能去拾。那年豆子又长得不好,七月里一场水,淹是没淹完,可却像生了瘟,稀稀拉拉,豆荚瘪瘪的,收的时候就收的仔细,所遗无几。兰侠子就在这收净的豆茬地里,低着头,弯着腰,细细地搜寻。这一大片褐色的豆茬地里,有一个小小姊妹垂着黑辫子,拾豆子,要为自己挣一件新棉袄。她扒拉着豆茬子,刨着土,看见一个豆荚子就欣喜万分。拾累了,她就坐在地头上,一个个地剥着豆荚子,将黄豆粒儿蓄在一起,用手绢包成一包,藏在粪箕子的猪草底下。脸上不由流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好像看见她的新棉祅在向她招手。
这小一茬的姊妹,总是不起眼。上面没姐姐还好,要有个姐姐,被压着,就好像老也走不到姊妹这一步似的。刘平子洗衣服,槌衣棒掉塘里了,一声令下,她妹妹就得扑通跳下水,游着将棒槌捞回来,递上岸。小辫子骂她妹妹,骂什么呢?妹妹尿急了,在南湖找不到背静处,结果撒在裤子上了。小辫子说:你害什么臊呀!蹲下来尿就是了,谁会笑话你!兰侠子哭她的新棉袄时,孙侠子的表情好像是:看,她也想穿新棉祆!总之,在家里,姐姐就是小姐,妹妹呢,是丫环;戏台上,姐姐是唱青衣的,妹妹则是小旦。到哪都是个陪衬。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这些小丫头片子不知不觉地起眼了。个头虽还差一截,眉跟却都鲜明起来,脸上也有了光。有外庄人经过,会掉过头多看几眼,想想这是谁家的小姊妹?大志子有一日就说:雪明子比我强了!雪明子是她大妹妹,也是穿她的剩衣服。大志子说这话的表情很有些感慨,雪明子出挑了的时候,她也到了该嫁的当儿了。
当日落时分,燎黄豆的烟升上橙黄的天空,那邻近一块先收的地里,兰侠子大辫子上的红头绳一点一点碰着地,遗落的黄豆荚子,一荚一荚拾起来的时候,姊妹们就开始盘算着压在箱里的新衣服。大和妈割了肉,打
了酒,请来了木匠和漆匠,开始给她们打嫁妆。娶亲的日子就到了眼前。
看没看见过,南湖的路上,走来个人。近了,见是个小媳妇,挎着小包袱,穿一身新衣服,迎着地里投来的眼光,低着头加快脚赶路。远远的,还有个人跟着,故意四下乱看,表示与前头那个无关。这就是闺女、闺女婿头一次回门。太阳已经到了中天,回家的路只走了一半,身上头上都蒙了一层土。看着看着,便上了反,走下去,看不见了。
一稿:1995年11月23日二稿:1995年12月18日(原载《上海文学》199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