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扇落地窗边读这本书——阳光一寸一寸地涨,漫过了红鞋子,漫过了红裙子,漫到了浅灰色的书页上……我在读白朴,很近,很真实,仿佛触得到他的手指。偶尔我会抬眼看看窗外的天,的树,的飞鸟,的风……窗帘微动,阳光漫过了玻璃杯。
我是个幸福的人。这大都因为,我像热爱节日一样热爱着手中的宝贝们。这是作为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宝贝了。
他也是个幸福的人吧——自小与父母离散后,居然可以得到元好问的照料和教导;痴迷写诗;终生不仕。算啊,算幸福的——所谓幸福,其实就是规避掉了灾难。这个道理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懂,还是在无尽地追逐多么远的“幸福”,那些吃呀穿呀,还有藏起来不敢花的钱财。
说他和元好问的缘分。那时常常有战争的,某一次,他和父母就在战争中失掉了联络。而当时元好问也在城中,才把他和他的姐姐收留起来,在乱兵和饥荒中救了他们的性命。四月底,元好问携带姐弟俩渡河北上,流寓聊城。元好问虽也是亡国奔命之臣,生活艰辛,却视白朴姊弟如同亲生,关怀备至。他曾经被瘟疫所袭,生命垂危,元好问就日夜将他抱在怀中,不离胸口,也许因了这份诚意的缘故,他竟在得疫后第六天出汗而愈。在医疗不完备、救助不及时的时代,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他福至心灵,从小喜好书本,元好问就悉心培养,教他读书问学之经,以及处世为人之理,使他幼年时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得到元好问的教育还算一般的幸福,得到他的照料……要知道,元好问是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他的照料一定就是生活和诗歌上双倍的照料了,而于他就该是双倍的幸福——在一个众人眼中严肃和伟大到不可接近的人的臂弯里撒娇和因严重或细微的错误而被严厉训斥,几乎是天下最幸福的幸福了。大师的荫蔽啊。
当然,后来元好问完璧归赵,还是让他们父子团聚。一年秋天,元好问由冠氏返太原,路经真定,就将姐弟二人送归了他们的父亲白华,使失散数年的父子得以团聚。父子相见,白华感到极大的快慰,他有一首《满庭芳·示列子新》词,表述当时的心情:“光禄他台,将军楼阁,十年一梦中间。短衣匹马,重见镇州山。内翰当年醉墨,纱笼支高阔依然。今何日,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他也十分感激元好问代为抚育儿女之恩,曾有诗谢之曰:“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窠儿。”元好问则赞赏他家儿子“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真是相互敬勉,一派和气。其实这段佳话,他们中的无论哪一个(都是个顶个的大诗人呐),写成剧都会十分好看,灯火般现出光芒。
每次看或听到这一节的记载,我都为他高兴,也为元好问所感动。其实,一个好的诗人,他是具有感动别人的强大能力的。他人格魅力的力量有时更大于了他作品的力量,或者说,他的作品最终、最有力的支持,还是他的人格魅力这一块儿。
这当然就顺便说到了他的第二层幸福:痴迷写诗。
写诗是愉快的事情,痴迷写诗就是说,这个人写诗就像酒鬼泡在了酒缸里,整天的饱醉其中,能不格外幸福么?汉字的趣味和汉字以外的趣味全在里头了——几乎不再需要别的。
写诗本就天马行空,如果再加上终生不仕呢?简直神仙一名。他几乎彻底自由(当然,这自由也是相对自由。世上哪有绝对自由?有那么多框框绑缚),一如田野之花,而藉此,世间枯草和荆棘都将化作光明。
当然,这不仕里也有无奈的成分,是希望失望轮番拷问后的结果。但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从根上就不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蒙古统治者开始注意“遵用汉法”和启用汉族文人,而这一切政策对大多文人来说,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泡影,因为提倡是一回事,实施是另一回事——就像制定宪法是一回事,强X宪法是另一回事。
然而,在失望的同时,他又有了一个令他兴奋的新发现——在放弃之后,他突然发现另一个瞬间——他发现了自己。在一系列对他人或它物徒然地作证之后,他意识到:他需要证明的是自己目前的存在,需要自由。
而自由,大抵是一场忙碌和下一场忙碌之间的间隙,是一个梦与另一个梦中间的短兵相接。流年一直流转,如暴露在空气中的热敏纸,生命内容在上面一边印刷一边消失……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渴望自由。其实我没有教你叹息和厌倦,倘若当你的自由与忙碌有了缓冲地带,有没有想过跟他一样,租一条小船,一人一舟,顺水而下,日行夜泊,在清幽的月光下放肆着不羁的眼神……那般的闪亮动人,是美得要人命的。刺痛的亮,就像爱情一样。
哦,他写的爱情,和全天下的痴情话一样,是温柔的,诚恳的,深情的,繁星样布满苍穹。那些句子遍体鳞伤的身上,已经再不能找到一块可以插进一根矛枪、哪怕一支注射器针尖的地方了。它们同它们的主人一起,在希望与失望中,给自己找无数的凭据,而这些凭据,如同音符在空气中,波荡而过,转瞬即逝。
对于喜剧悲剧,他各擅胜场,分不出高下——它们在他这里,像蝴蝶的这一半翅子和另一半翅子一样完美。这是不容易的。看他笔下一个喜剧,是元杂剧“四大喜剧”之一:
《墙头马上》带有极浓的道德批判意味:女主人公李千金,一上场就毫不掩饰对爱情和婚姻的渴望,她声称:“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突,梧桐枝隐凤双栖。”当她在墙头上和裴少俊邂逅,那场景实在是有些可笑:当她与墙头马上的裴少俊四目相对的时候,干柴烈火,电闪雷鸣,这一对心田干枯的青年男女的爱情之焰立即点燃了。裴少俊惊呼:“呀,一个好姐姐!”李千金也失声道:“呀,一个好秀才也!”于是一支《后庭花》曲,穷形尽相地描绘出了李千金更以主动进攻的积极态势,全身心地投入了对于爱情的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追求之中:“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
忘了那闺训十则,不惜一切代价地“爱我所爱”,哪怕把整个儿的“自己”都搭上,也要追求到自己所认准的生活中的美,获得爱情的温暖和伟大,这就是李千金戏剧动作的强大思想内驱力,是这一典型形象对于现实生活中诸如“存天理,灭人欲”这类违反人性的、丑恶东西的否定和超越,对于男女大防犹如铜墙铁壁般的整个封建宗法制社会虚伪的伦理道德的批判力量和审美意义之所在——傲慢的人类其实在某些时候和一般动物一样高低——一般动物也没有我们想像得那么低。
就这样,她为了“一个好秀才”而不是一堆好金银,处处采取了主动的态度。她央求梅香替她递简传诗,约裴少俊跳墙幽会。当两人被嬷嬷瞧破,她和裴少俊一会儿下跪求情,一会儿撒赖放泼,还下决心离家私奔……她的春天来了,一切的好声音都来了,情节和语言全都嘈杂有力,然而无比干净。为了爱情,这女孩儿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敢做,要求及时婚嫁的的合理性:“哪里有女儿共爷娘相守到头白”。因此,她不像深闺待字的少女那样羞羞答答,倒和话本《碾玉观音》里的刚烈峭拔璩秀秀有点相似。显然,对这个人物他是格外喜爱的,他给她烙上了市井女性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徽征,还嵌了一点文人自由人格的终极理想在里面。因此,那些曲子都带有女皇北巡般的气势,读来真是天高地阔。
回头来品悲剧《梧桐雨》吧——它是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
看其中的一折:李隆基退位后在西宫养老,他满怀愁绪,思念着死去的杨玉环,怀念着过去的月夕花朝,像一个失忆的人寻找自己的前生。长天如洗,月色哽咽,他在梧桐树下盘桓,周围的一切散去,满世界只剩下一对黑眼睛:“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到如今“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时光,只成了追忆。在落叶满阶、秋虫絮聒的气氛中,失意的天子做了一个似真还幻的梦,梦中杨玉环请他到长生殿排宴,不料才说上一两句话,梦就被惊醒了。梦醒后“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这雨声紧一阵慢一阵,淅淅沥沥,凑成十三支曲子,平平仄仄滴下来,“一点点滴人心碎”……那心碎美得简直是一幅挂着的画。
这心碎的一折是最后的爱情,是它让整幕剧迎风长出翅膀。没有它,从艺术审美上来说,就好比是一只断尾错蜒,摇摇摆摆,难得平衡;从思想题旨上看,也就因失去提炼、失去灵魂,前面的三折也就是一堆堆粗粝的矿石、煅不了精金的生铁。所以,有意诟病小说或剧本情节的重要而忽视诗性的论点,在这里站不住脚了。这是诗歌的胜利。
魔匣一样的《梧桐雨》里,他把梧桐、雨与杨、李的悲欢离合钩挂连环——李隆基回忆:“当初妃子舞翠盘时,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它惊觉了……”唉,去读读看,那些连缀着的文字连哭泣都像在歌唱。
除了本子写得好,不管悲和喜,这幕剧和那幕剧的珍贵都在于:它让人明确了:人之所以要活着,排除万难地活着,就是:为了爱。
在中国的诗文中,梧桐的形象,本身即包含着伤悼、孤独、寂寞的意蕴。他让梧桐作为世事变幻的见证,让雨湿寒梢、高敲愁助恨的景象,搅动了沉淀在人们意识中的凄怨感受,从而使剧本获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再加上十多支金步摇一样轻微震颤的曲子,真可以叫我们读到荡气回肠。
至于一个人的心是怎样变得越来越冷和硬的,在他笔下呈现得也很是触目惊心。一开始,无论男女,总是香软的小宝贝,爱笑,想哭就哭起来,依恋人,小珍珠一样,到最后,也总是或哭笑忍住——他(她)官宦了;或哭笑随时——他(她)疯癫了。但是甭管官宦或疯癫,他(她)都不要了,雨打风吹,低头认命,行尸走肉: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飞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一个自由人,他即便放浪形骸,寄情山水间,但却并不可能真正遁迹世外,对现实熟视无睹。况且他的足迹所至,恰恰是曾经繁华一时,如同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而今被兵火洗劫,变为寸草不生的荒凉地……彼时彼境,情何以堪?
那一年,他走遍了天下,游至九江,再入巴陵,眼里九江昔日的繁华都被一扫而光。他不禁无限伤感地叹息道:“纂罢不知人换世,兵余独见川流血,叹昔时歌舞岳阳楼,繁华歇”。至于到金陵只剩下了怀古,到杭城“临平六朝禾黍、南宋池苑诸作”,处处抒发遗民的心情,“伤时纪乱,尽见于字里行间。”其感物伤情从笔下款款道出。他知道,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失去了。
而一个自由人,哪怕是被迫而成,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挺住。到最后,他会苦笑着然而欣慰地发现,人生最饱满致密、最可依赖的其实只有自己的自由。否则,他就会为了其他放弃一些自由,而不是相反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由情状下诞出的诗歌才叫做了诗歌——一般情况下(战时除外),诗歌并不能担当什么,它也不会给世人提供什么纯正信仰和精神支柱。诗歌就是个平常事物,仅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碗玉米粥一个萝卜,仅仅是日常经验和想象的自然呈现。仅仅真实简单就够了,老实就够了。真正的诗意在于真实性,脱离任何判断而呈现出的纯粹,而诗歌,有时不过就是某一种生活,我们都想要而要不成的那一种——像他一生所过的那种日子:简澈,透明,阳光漫过玻璃杯。因此,看他的作品,有一半是在赞美自由:
他的[沉醉东风]·《渔夫词》里这样写着:
“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其中,黄芦、白苹、绿杨、红蓼,色彩纷呈,相映成趣,画出一幅江南水乡秋景图,句句明白,没有一个生字;句句洗练,没有一个废字,字句和景致都又淡雅又浑厚,听听看看都十分舒服。秋是垂钓季节,岸边、渡口、堤上、滩头,正是渔夫足迹常到之处,这样本色质实的题材和背景,最适合的还就是散曲了——气质像。
就这个题材,他还有一首,我自己认为是比前一首还要好两倍半的一只[寄生草]: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
是啊,是啊,谁能告诉我们:能言善辩的陆贾哪里去了?足智多谋的姜子牙哪里去了?文韬武略的张华哪里去了?千古万代的是非曲直,都成了渔人樵夫一夜闲话的笑料。
唉,人类的愚蠢真是无限:看世间嘴脸各各不同,欲望却只是有限的几种,岂不知凡圣同尘,一旦渔钓为生,就心里安静,“糟腌了两个功名字”,即便清贫,也大可不忧不惧了——就算没有刎颈之交也无妨,而那点缀在秋江水上的白鹭、沙鸥正是这样的忘机友——以鸥鹭为友,可知渔夫之高洁不群,也见人间之奸诈狡猾、没有忘机友可寻。如此一来,一字不识的渔夫都会鄙弃红尘万户侯——这鄙夷,是强为旷达,也还是旷达。
酒杯才近,照见星星发,他就逃在那世外的大江上醉了,醒了,说爱,说自由,说生也说死,漂了一世。
作家小传:
白朴(1226--?),元代散曲、杂剧作家,“元曲四大家”之一。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朴,字太素,号兰谷。汉族,祖籍隩州(今山西省河曲县附近),后徙居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晚岁寓居金陵(今南京市),终身未仕。白朴出身官僚士大夫家庭,父亲白华为进士,官至枢密院判;仲父白贲为金章宗泰和间进土,曾做过县令,叔父早卒,却有诗名。白家与元好问父子为世交,过从甚密。两家子弟,常以诗文相往来。
白朴杂剧代表作《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取材于唐人陈鸿《长恨歌传》,标目取自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诗句。《墙头马上》全名《裴少俊墙头马上》,所写故事本于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
他的散曲内容大抵是叹世、咏景和闺怨之作。这也是元代散曲家经常表现的题材。艺术上以清丽见长,是当时有成就的作家之一。他的“叹世”、“写景”之作,如〔沉醉东风〕《渔夫》、〔寄生草〕《劝饮》、〔天净沙〕《春、夏、秋、冬》等曲,俊爽高远,以情写景,情景交融。闺情作品以〔仙吕·点绛唇〕散套为其代表作,文词秀丽工整。还有一些小令吸收民间情歌特点,显得清新活泼。
白朴作杂剧16种,今存《梧桐雨》、《墙头马上》、《东墙记》3种及《流红叶》、《箭射双雕》二剧残曲。此外还有《天簌集》词2卷。他的散曲作品据隋树森《全元散曲》所辑,存小令37首,套曲4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