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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四:冯子振——夜开百朵
    梅花一直像一段爱情一样,在我心里垫着底,每次提到,都会有敬爱生出,偶尔还想伏地叩拜……对了,是妈妈,妈妈的名字里有个“梅”字……好了,来说他。

    还有哪个诗人敢在他的面前称捷才呢?他一夜之间作出了一百首梅花诗。完美谐和得不像是真的,几乎可以归为上天的美意。

    不要说题材、体裁如此集中,就算要你漫天撒网,随便写什么内容、用什么手段,一夜之间作一百首诗,跟赌球似的,赌一大笔美金,你敢应承吗?《红楼梦》里一干才子才女起白海棠、菊花诗社,能干的,也不过钗黛云,三人中最能干的也不过一口气吟咏三首而已。

    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美好事件登场的,就是出生于南宋的冯子振。

    相信吧,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无论他的信仰如何,他都是神的荣耀,无论他自身是幸运或不幸,他的艺术轨迹,都是神的计划。

    他应该深有“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切身体验吧?7岁时蒙古兵自云南至广西长驱到潭州,宋帅请和,划江为界。及至24岁时,元兵破了潭州,湖南州府交降。此时,忽必烈已在燕京建都立国5年。而他,由于种种原因,应召入大都,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以及诗、文、曲的创作生涯,直到60岁左右退休。然而,做人是很奇怪的事情:有人滴水不漏,八面玲珑,使得万年船;有人屋漏偏逢连夜雨,淅淅沥沥惹来一堆麻烦。他惹得麻烦不少,心情也是郁闷的时候多。

    好在他喜欢交友——喜欢交友的人,一般都健康美好。在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日子里,有友人给打岔,很多麻烦也就不成为其麻烦了,淅淅沥沥的屋漏痕也听成了乐声叮咚。

    他写散曲,很多时候是解闷用的。在上都,他一口气作了散曲[正宫]《鹦鹉曲》42首,无非书写郁闷。他是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惯了的,写诗就像从口袋里将那些句子掏出来,根本也没把一时间作出42首散曲当成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和我们都想不到,这不过是个序曲,在这之后不久的一天,有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发生了,叫他自己和我们都大吃一惊。

    话说那一段他公务繁忙,很久不作诗,手也有些生。他并不以为意——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他明白有时候放一放也是一种写作。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件事发生了——诗们找到他,缠上他,如蛱蝶绕树,细蛇盘藤:

    在他应召入大都五年后的一天,他到同为集贤院学士的赵孟頫家中作客,二人谈诗论文兴趣盎然。他带着几分醉意,抬头望见赵宅壁间有宋代李其的咏梅诗,隐隐约约掩映于树木摇曳的影子里,撩人心弦,便触动了诗歌的按钮……他万箭齐发,穿过了每一个梅朵的心。

    那样的人竟然相遇,我们也竟然有这样的福分,可以消受那样的相遇……不说诗,就是这故事,也已经叫人感谢天意恩典。

    那一刻,赵宅庭院中正有一场好雪下来,影影绰绰覆盖了梅朵,于绿纱窗间透出了细香。而小泥炉李炭火吐着暗红的火苗,温着的酒壶也已换三巡。看着赵孟頫趁酒酣、展纸提笔,泼墨丹青,他心中已是诗情奔涌,按捺不住要倾泻而出。赵孟頫见他面上颜色,便向内高呼:“笔墨伺候!”展眼间,匆匆走来矮小可爱的书僮,抱出一叠子厚厚的熟宣,悉悉索索地铺开,然后,立在那里,开始浇水研墨。

    他醉眼迷离,脚步也有点踉跄,但不要紧,他起身,撩衣襟,绾长袖,捉笔在手,饱蘸了浓墨,据案疾书《古梅》一首:

    “天植孤山几百年,名花分占逋翁先。

    只今起草新栽树,后世相看亦复然。”

    收笔之际,他的兴致仍没有一丝的减免,满脑尽是梅花纷飞:宦海沉浮、人生冷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他已经到达了一个高度自由的精神境界,从容和奢侈都无与伦比——老梅、疏梅、孤梅、瘦梅、蟠梅、新梅、早梅、鸳鸯梅……千树盛开;寒梅、腊梅、绿萼梅、红梅、粉梅、青梅、黄梅……美得晕眩;半开梅、乍开梅、全开梅、落梅……各自芬芳;观梅、赏梅、评梅、歌梅、忆梅、探梅、寻梅、问梅、索梅……处处点彩;友梅、寄梅、惜梅、梦梅……不离不弃;钓矶梅、樵径梅、蔬圃梅、药畦梅……总领风骚。她们开在那里,一览无余,个个独自又并不孤独,香得都过分了,却连个蜂子蝴蝶也不招引,所谓不须文字传言语,玉想琼思过一生,她们呼朋唤友,却又各自气定神闲,有着各自的神情和性情,各自的愁绪和无奈,各自的惊心和动心,聚结在眉头,分散在坡坎下、垅坝边,热腾腾地明朗,寒凛凛地暗度……多么集中!多么盛大的狂欢!有着可怕的美丽,不足一搦的细腰,以及我十分爱好的忧愁。她们跟她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一样,都是由密码组成,并用一种魔幻现实手法展现在人类面前的,给人以信心和暗示:只要人具备了足够的智慧就能破解。她们如此强大,甚至逼出了一股春风,从那最冷的地方专门为了她们而来,歌唱和舞蹈,昼夜不歇。

    当作家极于某项气质的时候,和他的气质相仿佛的句子自然就会流露而出,如江水滔滔,而其中的清洁寒冽,又像大雪里埋过似的,还冒着微微的白气。可以肯定,处于写作状态里的、彼时的他,像一个勤于储蓄的、纯真的孩子,已经攒足了足够的智慧去和她们亲近、斡旋,用臻于天籁的童声纵情唱出了心里的欢畅。香雪粉亮光华,像飞舞的白梅花,他的心智也随之驿动,在田畴、山水间跋涉、环绕、飞奔和翱翔,尔后,他落下地来,折枝为笔,笔走龙蛇,文思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风生水起,一挥而就写下临近煞尾的《矮梅》:

    “不放冰梢几尺长,怕分春色过邻墙。

    大材未必难为用,禹殿云深锁栋梁。”

    写毕掷笔,已金鸡唱晓,东方即白。这一夜,他不知饮了多少杯酒,拈须,拨指,心中细想:这咏梅诗也许快百首了吧?但迷蒙中,他的豪情丝毫未减:他想起了千年前悲悲切切游吟于湘江之滨的屈原——先贤曾把兰、蕙、蓉、菊等名花异草谱入《离骚》而用以比附自身,今天不才如我,将梅花吟成百咏来倾慕一下先贤吧。于是腕下一枝《红梅》又喷薄而出:

    “若有人兮湘水滨,冷香和月浸黄昏。

    自怜不入离骚谱,待把芳心吊楚魂。”

    他的笔不停歇地暴走,在雪上书写,大声歌吟,而越来越多越浓郁,那些开满梅朵的纸张都快把他淹埋,那些墨的清香都赶上了梅朵的清香……他的眼睛亮得像暮春初夏的好太阳。就这样,有时沉稳内敛,沉默四顾;有时又激情漫溢,笑声爆绽,更多的时候是赞美——他孜孜不倦地赞美,口中吐出花朵,那花朵姹紫嫣红,铺天盖地,也包裹了他整个的人,使得他看上去就是一株五彩缤纷的、奇异的花树……美丽、高傲、神秘、刚烈、柔弱、偏执、温厚、吊诡、张扬……她们各美其美,美美不同,却又美美归一,美不胜收,几乎让人向往并打算立刻拔脚起身去到了她们的世界那神性的彼岸……在冲天的香阵中,他陶然醉去,睡在自己的身体里,不知东方既白。

    他感到了写作的有力和无力,并为这种感觉所幸福和痛苦着,沉浸在里面,大醉不归。

    那些绽开的梅朵啊,几乎就是诗歌最基本的品质——真、善、美与爱呢。她们在现实里幻身为梅朵,回归当下,捧献了世界——物质的世界,精神的世界,一切世界,精妙的粗犷的现实的虚无的……他从起源处呼唤起了广阔的视野,让世界在他的言语中一点点攀升,最后完全显现了出来。

    另有一个人和这百朵梅花扯上了美好的干系:释明本是元代高僧,姓孙,号中峰,在吴山圣水寺当和尚,道行很高,又擅诗文。有一天,他的朋友赵孟頫偕同中峰到冯宅拜访。三人喝酒品茗,谈诗论文甚为投机。他便取出《梅花百咏》诗稿展示。中峰摸摸光溜溜的头,先是惊讶,转而略作沉思,便欣然走笔相和。于是便有了《和冯子振“梅花百咏”》。他对中峰的诗才甚为佩服。得意间,中峰放下手中的茶盅,又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叠《梅花九字歌》以示。本来有几分傲气的他,此刻算是真正服了。于是便拉中峰相对而坐,结为梅花知己,情谊笃深。

    喏,那一百朵梅花又生出了这一百朵,且不蔓不枝,不惊不诧,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了。有时竟怀疑:是不是人人心中都有一些疯狂的种子,由于没有合适的气候和机缘,一辈子没有开花?跟他们一样?后者的种子是前者逗出来的发芽和开放?……多么美妙。

    于是,他与中峰禅师的双《梅花百咏》就被传来传去,成了千古佳话。那些梅朵是一些精灵,似乎随时可以飞走,随时能带着你离开这个炎热的、忙碌得不知所以的世界。他借着梅朵,把一切情感全写出来了,包括那些不平和的、不得志的、不舒展的,甚至包括怨毒偏执狭隘赌气……如此这般,他把自己的许多人生体验暗藏在花的隐语中,而不是以经验来表述的,因此,语言的密度和神秘度都有了。我觉得对于这么一位大师来说,表达喜悦是大气,表达不太平和的心境是大气,表达不得志的抑郁是大气,甚至表达一时的怨毒偏执狭隘赌气也是大气……这位在一个意象上创造了一个诗歌王国的歌者怎么着都行,诗歌的恩典让他的一举一动全都成了魔术。

    后来,清人夏洪基为他及中峰禅师校刊了双《梅花百咏》,并在附记中大加赞颂:“今其诗裁冰镂雪,摹绘入神,而逸韵藻思,实堪伯仲。”同时还有人作诗称:“海粟俊才应绝世,中峰道韵不婴尘。”他的《梅花百咏》因其规模宏大,前无古人,而产生巨大影响,后来和者有数十人之多。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是位民族思想极为强烈的思想家,尽管由于偏见,对他在元朝为官颇有微词,但是对他的文才极为称颂、仰慕。于是便偕同三位本省诗人亲自来到湘乡,造访他的故里,踏雪寻梅,步其芳踪余韵,三人在摇曳的烛光下,苦苦吟唱(古代作诗其实就是唱啊)两夜,终于“三子税稿,一即相示”。王夫之本人觉得自己还“和”得不够理想,便又“戏作桃花绝句数十首抵之,以示郑重。”……

    那些梅朵美丽而安静,在一个还叫做冬天的地方开得好像一场嘉年华。别看是一夜制作,但她们一定不是赶出来的,而是闲出来的——积累了也许十个冬天,也许一百个。总之,是一夜之间的火山喷薄,而不是一夜之间的暴发户发迹。想想,如果他仅仅是一时间内心里起了波澜,再惦记着这一百朵作品能卖一万还是两万元,就没有安静的心完成这样含蕴了自己半生经历、感慨和一生追索的作品了。不安静着心,即便是勉强做了,也会在细节中涂抹上一层功利的气息,梅朵也会牡丹起来。那么这样一则史上难得的佳话也会泯然无迹了。那该多么可惜!你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是靠着一些佳话呀、传说、梦境啊什么的来活的。如果不把头伸到那里去透透气,只在这在一个世界里呼吸,要憋闷死——这里几乎缺氧了:人人拼命在吸,像吸大烟,呼出的,统统是不负责任的二氧化碳。

    不必看古代的诗歌,看看古代的房子,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即便小户人家也会有漂亮的花窗子,肃静的格栅门,很多讲究和花头,叫人觉出活着的淳朴慈祥和有滋有味。那是一个不必着急的时代。如今时代不同了,没有人敢肯定自己,没有人能乐观得起来,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可能的避难所,而诸事加速,百事要忙,大家都在点着火的锅底上,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哪有闲心沉思?对于有哪怕一点精神追求的人,大批的金钱和上好的作品显然不可兼得——金钱的忙碌与艺术的静心说到底是一对冤家。如今世事纷扰,多栖流行,人恨不得同时任100个职务,也有一夜间赶出洋洋万言的,不过那不是为了喜欢,只为了金钱——有为易,无为难,知进易,知止难。其实,不唯艺术,万事少了静心,也就很难有所功成。如日本铁器,国内商人反复抄制,可造其型,难摹其气——人家做的那是作品,我们干的仅是商品。心境不同,相差千里。就像庄子留给我们的那个发人深省的故事:一位博弈者用瓦盆做赌注时,他的技艺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旦他用黄金做赌注时,则大失水准。庄子说:“外重者内拙”。我们?习惯了用黄金做赌注,外重得厉害。

    可到底在哪个时代都是瓦盆没有黄金的买卖好做,因此那些苦寒的梅朵都湮灭了,都湮灭了。

    那些梅朵,就这么都湮灭了,一时湮灭不了的,我们就把它忘记——总归有办法,让它消失。

    随便吧。除了凭空想一想它的香气,我们没有丝毫的办法。

    作家小传:

    冯子振(1260—1336),元代散曲作家、诗人、书法家。名德信,字海粟,自号怪怪道人,原湘乡(今属湖南省)人,一说为攸州(今湖南省攸县)人。享年98岁。

    他自幼“博洽经史,于书无所不读”。47岁登进士第,人称“大器晚成”。朝廷重其才学,先召为集贤院学士、侍制,以“轮番值日,以备顾问”;继授承侍郎,连任保宁、彰德节度使。晚年归里著述。所著《居庸赋》、《十八公赋》世称杰作。扬州《汉寿亭·祠碑记》,由苏昌龄起句,冯子振脱草,赵孟眺书写,后世誉为“三绝”。

    他一生性豪嗜酒,书法以行草见长,亦有名于时。每于酒酣耳热之际诗兴大发。后学称颂:“海粟冯公,下笔一挥万言,少亦不下千言,真一世之雄”。

    他善于作诗,尤以“散曲特具天才”,所作散曲小令,或写个人闲适生活;或叹世、羡仙;或即景生情、抒怀写志;或登临感兴,吊古伤时;多劲逸而潇爽。每篇无不表现他的清高意境。今存散曲小令共44首,其中42首均为[鹦鹉曲]。每首无不表现他的清高意境。今人只能从《元曲三百首》中欣赏到他的少量作品。

    冯子振世居山田,祖辈墓葬均在双峰县铃子山岩下龟,他曾亲笔题写过“山田故居,岩下祖墓”的碑联。冯去世后,亦葬岩下;其后裔为他修墓,墓碑两旁勒石对联:“一丛芳草先人墓,百树梅花学士魂。”

    冯子振的文艺作品在当世及对后代均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中国文学史》列举的元代前八位著名散曲作家,他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