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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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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随之瞥了眼对面的男子, 与水澜一样长身玉貌的夺目, 相较之下,水澜的风度尔雅从容, 此人的气质则更谦和。

    不过真正令她留意的是,这北静王一直望向水澜,眼光亮烁烁的,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水澜垂下长眸, 只看怀中的人, 疏懒的牵了一下嘴角:“不过随意出来走走, 你怎么会在这里?”

    水溶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目光在黛玉身上停了停,又笑起来:“相请不如偶遇,你也许久未去到寒邸会会谈谈,不如带这位小兄弟去一块儿小坐。”

    见水澜出口便要回绝, 黛玉一时被勾起了两分好奇,偏头向他递了个眼色:“北静王爷既诚心相邀,咱们就却之不恭了?”

    水澜会意的颔首, 水溶素知他的秉性,今日对一个半大少年言听计从, 因而微微有些诧异。那少年的脸上却看不出端倪, 只欢喜的转身而去, 眼中不禁掠过一抹探究。

    拐出街市, 二人上了水溶的马车, 行至郡王府门前, 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的门人,兽头正门上有一匾,大书“敕造北静王府”六个大字。到了里面小花厅,一见他们来了,一群清客都笑迎上来,一面躬身道礼,争相让坐让茶,趋奉殷勤。

    富贵人家养一班帮闲的文人自是风雅,但此处人数之众叫黛玉不由咋舌,拉了拉水澜的衣袖,悄声问:“北静王这算什么癖好?”

    水澜始终保持矜持的沉默,听见黛玉问,一脸的欲笑未笑:“他倒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这些年延请了不少海内名士,故民间亦有宗室文风以北邸最盛之说。”

    一语未终,水溶的眼睛已越过诸人望过来,甚为亲和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高姓大名,能伴在廉王身边行走,应不是凡夫俗子。”

    黛玉避开了他的注目,秀致的眉梢微弯,学着旁人一拱手,故意粗嘎了嗓子说:“回禀王爷,在下不过是跟随廉王的一介侍儿,贱名恐玷清听,不足挂耳。”

    水溶笑了一笑,透出隐约的不以为然。时有丫环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王爷入席。”水溶便起身,亲自在前导引,遂同水澜和黛玉步至正院前。

    此刻值晌午时分,院内骄阳似火,各色佳肴珍馐如流水一般呈上,另有七八名丫环婆子等捧羹把盏。三人先吃过饭,北静王又命在水阁备下一桌果酒,再设一方小戏台眺览凑趣,一边眸中带笑道:“今日恰有一位名角儿在,咱们也有幸听一听。”

    说毕,碰巧铜锣一响,发出金玉相击之声,鼓点似催促正角儿上场,便见一个尼姑装扮的人缓缓而出,手执一把拂尘,袅袅依依的唱道:“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那音色清脆嘹亮,好似击晶鸣环一样,百转回肠,娓娓动听。

    顿时之间,水溶率先鼓掌大笑,连说三个好字:“不愧为驰名天下的琪官儿。人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一出最考旦角儿的本事。”

    黛玉单手支颐,双眼盯着台上的人,思忖道:怪道之前宝玉为这人挨打,虽是男子却妩媚天然,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确是个风流人才。

    正想着,歪头把眼儿觑着水澜,见他意兴阑珊,便斟了一杯龙井推过去:“王爷竟不爱看戏?”

    水澜摇头,接过茶喝了一口,没说话。黛玉心道诧异,这厢琪官儿咿咿呀呀刚好唱完一段,水溶看旁侧的人一语不发,状似无意的挑起话头:“自成婚以来,安澜就不曾出来走动,可是内惧娇妻的原故?”

    水澜原有些走神,听他乍然发问,又因黛玉紧张兮兮的瞧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你从那儿听来的疯话,王妃再没有的宁和。”这一笑本是无心,但落在不远处的有心人眼中,别具一番滋味在心头。

    谁知此时锣鼓声猛起,有个雌雄莫辩的声音突然唱了一句:“丽质天生难自捐,承欢侍宴酒为年;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

    而后帘子打开,先有二宫女掌扇上来,再是一名粉妆玉琢的丽人随上,手里捻着一把描金刻花的扇子,千娇百媚的折腰开扇,现出无限的风情。

    黛玉向那戏子细细一认,还是蒋玉菡扮的杨玉环。他眉眼虽被勾勒得浓墨重彩,一段韵味到底别人模仿不来,能将旦角唱得如此好,除了三分的相貌身段,倒有七分的唱功舞蹈。

    贵妃醉酒这出戏对载舞要求甚高,像衔杯、卧鱼、醉步、扇舞等身段皆要演来舒展自然,非有浑厚功力断演不出贵妃媚态,遑论一波三折的心绪。但蒋玉菡不止扮相无可挑剔,动作也十分流贯优美,将一个初醉失态的妃子刻画得惟妙惟肖,脸上神情亦细致入微。

    蒋玉菡正唱得婉转,忽而又响起了一个男声,说不出的熟悉,便听北静王道:“这一位来头就更大了,安澜还请凝神听。”

    帘子一掀起,却见一个皇帝装扮的人健步迈出,头戴二龙戏珠金冠,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秀丽有余威严却不足,不是宝玉又是那一个?

    黛玉愣了愣,握住茗杯的手禁不住一抖,茶水几乎泼在地上。连水澜眼中也浮现惊奇,上上下下的观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的拧起来。

    水溶一直留意这边,投注在水澜身上的眼光透着兴味,暗昧的笑道:“贾府公子倾慕安澜许久,可惜无缘得见。说来因着王妃你们也算姻亲,正该接洽得密厚才是。”

    话音刚落,台上的宝玉双目抬起,向台下三人长揖及地,一双含情的眸子凝望水澜,拿了唱戏文的腔调,念道:“王爷,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呀。”

    这诗算不上隐晦,在场的人都听懂了。黛玉见到这一幕,早就气得面如金纸,眼睛死死盯着贾宝玉,再想到他话中背后的意思,一时宛若受了掌掴之辱。

    水澜神色蓦变,阴沉得一发骇人,向水溶连声冷笑:“我倒不知北静王现在干的勾当与那勾阑里的女人一样了。”

    转头瞪着贾宝玉,桃花眼微微眯起,厉言喝命:“你既知小王为你妹婿,还存此肮脏的邪念,是为无耻之极。小王要不是看在王妃的颜面上,上一回就应将你处置了。来人,将他的嘴给堵了!”

    侍从不敢违,一时都围上来拿住,宝玉见这个形景,早吓得骨软筋酥,连忙磕头不绝,哭道:“王爷息怒!就算借了小人熊心豹子胆,也断断不敢亵渎一二!”蒋玉菡也在旁跟随碰头,呜咽的劝解。

    北静王也怔住了,但他毕竟精于世故,忙上前来陪笑说道:“安澜莫恼,本是一句戏言,意思里会错了也是常有的。咱们都是骨肉手足,何必为了这一点子事抹开了脸……”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都姓水。”水澜俊容森冷,不留情面的打断他的话,怫然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欺我廉王府无权无势?就算是你父亲今日在这儿,我也是这番话。”

    这一句说得掷地有声,水溶的喉咙竟如同哽住了,好半晌发不出一声。隔了许久,方低声下气的作了一揖:“小侄向皇叔赔罪了。皇叔宽宏大量,还请容谅我等无心口孽。”

    “好,我信你是无心。”水澜冷淡的俯看了他一眼,嘴角似带一抹讽笑,矜傲道:“但这无耻竖子,万万不能轻易放过。即刻将人绑了押到荣府上,指名交由其父发落。小王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他父亲的板子硬!”

    说完,便带着黛玉拂袖而去。抛下的其余三人,那宝玉已怕的面无人色,蒋玉菡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水溶却看着黛玉的背影,若有所思。

    走出北静王府,水澜才回身时,见了黛玉低头蹙额,隐然不快,便说:“夫人别怕,我平常可没那么浮躁,完全是因人而异的行事。”

    黛玉摇头,不过一声冷笑:“原当他不过一片赤诚淳朴之心,谁知背后有那么多藏污纳垢的阴崇心思,实在没的叫我恶心。”

    水澜的怒气已褪去大半,眼眸恢复了沉静如水,语气清淡的说道:“人有多面,夫人又何曾想得到,快别生气了。”

    “万幸,万幸。”静了少许,黛玉忽而半靠着他,轻轻的握住了那双修长的手,由衷的感慨:“执子之手,与我偕老的人,是安澜。”

    此刻,那一点微末笼罩的恼怒随风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的轻悦和甜意,犹如一股清泉注入了心间。

    黛玉一面拿手掩住樱口,连一双杏眼也瞪圆了,惊愕的模样分外娇娜可爱,仿佛让这仙子般的姑娘困惑,都是一种罪过。

    水澜见半日不出声,也不欲再深究,自顾自饮起茶。正在此间,忽觉被什么东西握了一下,眼一低便看见一只水葱似的手搭在他的腕上,掺着一丝柔滑细腻的余温。

    水澜深以为异,抬头便见黛玉盯着他的面庞,目光清澈如许,眼波不由柔了一瞬,无端又带了几分促狭:“这还是第一次……嗯,小王真是受宠若惊。”

    这回黛玉竟不理他的戏语,转而叹了一口气:“妾身六岁丧母,从姑苏到京城来,这一待就是十载光阴。虽有外祖母万般怜爱,到底寄人篱下。我一人孤苦伶仃,无人主张,纵有满心委屈,又能向谁说?只有他一人,自幼孩提间长大就熟惯些,不仅为总角兄妹之谊,素日也认作个知己,略排遣抑闷苦思,却不敢逾矩半分,望王爷明鉴。”

    水澜听了这话,便十分不受用。尤其是那句“我一人孤苦伶仃,无人主张”着实戳了他的心。一想到从前的境遇,眉间寒意渐浓,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夫人以后再不是一人独行于世,背后终有一个人可靠了。”

    见他满面恳切,语气竟同盟誓一样,不觉感动了黛玉心肠,眼圈又红了大半,却不好意思无故的哭,哽着声道:“妾身自然信重王爷,也必陪在王爷左右。”